窗外

陳玉龍

奶奶出門的時候反復(fù)叮囑狗子，做完作業(yè)后才可以看電視，回來后她還要查看的。狗子卻不呢，奶奶剛出門，腳步還在門外的石板路上啪啪響著，他立馬打開了電視機(jī)。電視屏幕上的雪花點太多，就像晚上天空中閃爍的星星一樣耀眼，里面的節(jié)目狗子實在看不懂， 沒有他想要看的片子。記得上個月奶奶帶他去姑媽家走親戚，她家電視的臺好多好多，《熊出沒》就是那次看到的，看得很過癮。可惜家里的電視卻收不到，看到的節(jié)目里男女不是吵架就是哭天抹淚，要不就是摟摟抱抱，一點也不好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就兩個臺，而且一個臺的廣告比節(jié)目還要長，老在賣藥。索然無味的狗子只好坐下做作業(yè)，也就是寫完兩頁生字。字寫得歪得厲害，老師曾多次拿尺子點著他的頭皮說他以后肯定不是走正道的料，字如其人，也就懶得再管他了。狗子也樂得自由，字越發(fā)歪得不成樣子。

寫完一頁字，狗子沒什么好玩的，便在房間里翻東找西。房間本就亂得很，被狗子一折騰，零零碎碎就滿地紙片臟衣服餅干瓶子什么的。紙片被電風(fēng)扇卷得飛揚起來，有張紙片慢慢地飄落在桌子上，狗子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陳舊的照片，狗子感到有點意外。照片上面是兩個男女很甜蜜親熱地站在一起，奇怪的是狗子竟然不認(rèn)識照片上的人。爹媽的照片狗子見過，雖說他還只有七歲，爹媽的樣子也只有在過年時才可見到幾天，但爹媽的照片狗子還是可以認(rèn)出的。狗子對陌生而陳舊的照片也就有一會兒新鮮感，他才不管是哪個的照片呢，便胡亂地塞到衣櫥中。房間里沒什么新鮮的東西可玩，狗子又坐下來寫第二頁字，剛開了個頭，窗外忽掉進(jìn)一個知了，不發(fā)聲，只撲騰撲騰地在桌面上轉(zhuǎn)著，翅膀早被人剪掉了大半，飛不起來。狗子好奇地抓在手上，窗外忽又伸出一只小手，接著又丟進(jìn)了一條蚯蚓。這下，狗子知道是為什么了，狗子對著窗外猛喊：東東、西西，你們再要搗鬼，下次可別怪我揍你。窗外一下爆出非常不整齊但卻清脆的笑聲，接著窗臺前露出幾雙黑黑的眼睛，有的做著怪臉，有的輕聲喊著狗子的名字，有的在不住地向狗子招手。

狗子興奮起來。狗子問：你們的作業(yè)做完了？東東說：還沒呢，先玩玩再做。西西說：狗子，你出來呀。狗子說：出不去，門鎖著呢。東東說：爬出來呀。狗子搖了搖頭道：往哪兒爬？窗外的幾個人也都犯了愁。

屋子是去年建的，目前只有一層，窗戶都安了防盜網(wǎng)，伸個手差不多，再小的身子也別想爬過去。大門上了鎖，鑰匙被奶奶帶到田畈干活兒去了，除非到樓頂跳下去，可狗子不是俠客，沒有那個本事。

窗外的伙伴們擾亂了房間里的平靜，狗子覺得房子在不斷變小變小，一直把他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狗子再也呆不住了，他需要一個大空間，而今惟一的大空間，也就只有頭頂上的樓面了。他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間，來到了空曠樓面。乍從昏暗的房間里出來，外面的陽光一下子刺得狗子睜不開眼，狗子坐在地上抹了一會兒眼才適應(yīng)過來。狗子聽見下面的伙伴們都在喊：狗子，狗子，你到哪兒去了？狗子走到樓頂?shù)倪吘?，大揮著手臂，高喊：東東、西西，我在你們的頭頂上啦！下面的伙伴們仰頭向上望，狗子忽一個惡作劇，蓄足量吐出一大口水，正好砸在西西的鼻梁上。西西在下面大罵：狗子你這是屙尿呵。聽見這話，狗子忽感下身憋得厲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下褲子，一泡熱尿朝下面亂射。狗子開心地在樓面上大笑著，下面卻亂作一團(tuán)。有人朝上面扔石子，有人朝上面吐口水，有人大罵狗子摔下來摔死才好，可都無濟(jì)于事，尿液濺在他們的身上臉上，伙伴們都被激怒了，喊著非要抓住狗子不可。

這樣的游戲很剌激，狗子感覺很痛快。不過，狗子知道，自己出來之后免不了有一場戰(zhàn)斗，狗子不怕，東東和西西他們幾個人，都曾經(jīng)是他的手下敗將。

樓頂上熱，但風(fēng)挺大的，褂子吹得啪啪作響。樓下面的伙伴已作鳥獸散，狗子不免感到失望，他還想多玩一會兒呢，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不爽快呵。

下得樓來，狗子已沒心情再接著寫字，狗子的心早已隨著剛才的游戲飛出了窗外，煩躁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甚至去試著打開屋門，幻想著奶奶忘記了屋門上鎖。這時，狗子聽到喧囂聲由遠(yuǎn)而近，東東西西他們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在窗前。狗子又開始興奮起來，可是，當(dāng)他看到隊伍中有胖胖時，狗子的興奮便變成了害怕。胖胖比狗子大兩歲，力氣卻比他大得多，在上學(xué)的路上，狗子被胖胖欺負(fù)過好幾次，而且胖胖嚇唬他不許告訴奶奶，狗子真的在奶奶面前不吭聲，謊說手上的傷痕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現(xiàn)在胖胖他們就在窗外，而且他們扛著一張?zhí)葑印ｉ_始狗子還不懂他們的意思，后來看到他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梯子靠在了自己的屋墻上，才明白事情的真相。樓頂上是準(zhǔn)備建二層的，所以沒有屋門，僅做了一個簡易的棚子遮風(fēng)擋雨，如果胖胖他們順著樓梯爬上了屋頂，那么他們就可以進(jìn)到屋里，狗子也就無處可逃了。

狗子沒有多想，立刻來到樓頂，他看到西西已爬到樓梯半腰了，胖胖站在梯子下面。狗子本想去試著看看能不能推開梯子，可看到胖胖在下面盯著他，嚇得便退了回去。趁著他們還沒有上來，惟一的辦法只有躲藏了。狗子平常覺得家里灰蒙蒙角落太多，現(xiàn)在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藏匿下來，這樣就不怕胖胖他們了。

西西、東東他們先后上來了，最后是胖胖。屋子里一下子乒乒乓乓響成一片，他們大聲喊著：狗子，狗子，你給我出來！他們翻來覆去找了好一陣，竟然沒有找到狗子。胖胖已累得坐在廳堂中的椅子上，喊東東給他倒杯水來，東東拿起桌上的熱水瓶，卻是空的，胖胖便喊：水缸里打碗水來也可以。東東到廚房下找出一只碗，一打開水缸蓋，不由驚叫：狗子！

狗子最后還是胖胖把他從水缸里提了出來，不是他不想出來，是他出不來啦。躲進(jìn)水缸中，這也是他曾在看電視劇中學(xué)到的一招，跳進(jìn)去容易，要爬出來就難了。狗子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滴著水，弄得伙伴們好一陣哄笑。躲進(jìn)水缸時，他怕把衣服弄濕了，那樣奶奶回來肯定要審問，便把衣服全脫了下來。哄笑過后，就該上演好戲了。還好，胖胖沒有直接動手，而是指揮。西西吐還了那口口水，不是在狗子的鼻梁上，而是嘴里。東東尿了一泡尿，大半都撒在了狗子的身上，狗子全身濕漉漉的，已分不清尿液和水。

對于他們而言，作為敵人也是很短暫的，玩過一陣后，他們讓狗子穿上了衣服，又成為朋友。此時還只是半下午時光，東東提議到外面玩玩，狗子首先響應(yīng)，他們一個個又順著梯子爬下來，由胖胖領(lǐng)頭把梯子扛還至他家的柴房。

時令上是秋天了，但依然是炎炎夏日般的火熱。

他們一致的想法是到河邊去玩。

村子不遠(yuǎn)處有條小河，河岸淺水區(qū)全是沙子，非常適合玩水。但河中央還是有很深的水，這也是狗子的奶奶為什么要把他鎖在家里的緣故。小河被人承包了養(yǎng)魚，沒承包之前，水是清的，現(xiàn)在水是渾濁的，因為水里面下了魚飼料。不過，男人們傍晚時還是要到這條河里來洗澡，女人們洗衣洗菜也離不開這條小河。因是半下午，河邊很靜，加上他們找了一個河灣之處的偏僻地段，沒有大人能發(fā)現(xiàn)嬉戲的他們。他們都把衣服全脫光，一個個跳進(jìn)河水中，盡情地戲耍胡鬧。東東身子靈巧，不小心讓他抓著了一條小魚。胖胖最笨，躺在水中不愿多動，只有手臂不斷拍打著水花。狗子和西西試著在水里游了一下，感覺有點像游泳，兩人興奮地往前亂竄。其他幾個則在那兒打水仗，難得有這樣的天氣和機(jī)會，他們想多玩一會兒。有好幾次，他們剛到這兒，就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了，爺爺奶奶們不是拿著棍子追他們打就是呵斥著他們回去，他們一直想找這樣的機(jī)會，今天竟然碰到了。西西在游劃中感覺有魚從大腿處滑過，西西異常興奮，他努力去追那條魚，聽見狗子在后面喊：西西，不要往前面劃，那兒水深。

西西開始還聽見狗子的聲音，后來完全被那條大魚給誘惑了，或者說被自由自在的河水給迷住了，他什么也不顧，一直往前沖，撲通撲通濺起的水花還真像一條大魚在游玩。狗子腳下踩著了一個東西，伸手一摸，竟然是一只大螃蟹，一出水面，螃蟹的兩個尖鉗似的爪子夾住了狗子的手指，痛得狗子哇哇大叫，一下子跳上岸來。還是胖胖膽大力氣大，他找來一塊石頭，把螃蟹的爪子給敲斷了，才把狗子的指頭給解救出來。螃蟹的爪子一松開，指頭便沁出血來，手痛得麻木了，狗子找來一張樹葉把傷口胡亂包了一下。

這時，胖胖才想起了西西，問狗子：西西呢，你和他一起游的。狗子趕緊跑過去看，只見西西的身影在河水中越來越小，整個身子快看不見了，只有兩個小手在掙扎著。胖胖看出了事情的危險，立馬大呼：不好，西西要沉下去了。東東也過來了，說：西西要淹死了，怎么辦？胖胖說：喊人！在河里玩的其他幾個伙伴們也都上了岸，胖胖說：我們齊聲喊！

停在河對岸的承包者聽見孩子們的呼叫，開動了船。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河中有個東西在一浮一沉，漸漸要沉入下去，船上的人顧不得脫衣，跳入水中，拚命朝那兒游去。

西西雖被救了起來，但肚子鼓鼓的喝滿了魚飼料的水，一口一口混濁的液體從西西口中吐出來。胖胖東東他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穿上衣服四散奔逃而去。

狗子的身子發(fā)軟，根本走不動。剛剛他還跟西西比賽似的在水里沖浪，現(xiàn)在西西一下子變成了這個樣子，狗子驚嚇過度，腳下沒有半點力氣。

吐過水后的西西睜開了眼睛，救他的那個人問狗子和西西：你們是哪個村的？

狗子不敢說，他怕那個人把事情告訴奶奶。西西不知是沒力氣回答還是不愿說，他只軟弱地睜著眼睛望著狗子。那個人幫西西穿上衣服，把躺在草地上的西西扶起來，看看西西的神情恢復(fù)了許多，便對他們說：你們還小，小河還不是你們游玩的地方。我也不告訴你們家大人了，太陽也快西斜了，趕緊回家吧。

西西的眼神仍是木木的，狗子推了推他，說：西西，咱們快走，再不走，我奶奶收工回家了。

狗子扶著西西到達(dá)村子的時候，太陽已落到山頭上了，西天紅彤彤的云彩漸漸變深變黑，像西西爺爺那張發(fā)怒的臉，這張臉西西經(jīng)常看到過，尤其是爺爺喝了酒后和奶奶吵架時更難看。狗子沒看到過奶奶吵架，因為他的爺爺早過世了，沒有人和奶奶吵了，逢上節(jié)日，本該高興的時候，狗子卻看到奶奶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掉眼淚。每每父母打來電話，奶奶總要叫狗子過去接，可狗子實在不愿意接，爹媽老是翻來覆去幾句話，要他學(xué)習(xí)認(rèn)真考試考了多少分，狗子一聽這些話頭皮就發(fā)麻。后來爹媽一來電話，狗子就跑出屋去，任奶奶喊也不回。

西西的屋門大開，他爺爺奶奶已收工回家。西西偷偷溜了進(jìn)去，外面的狗子卻仍可清晰地聽到西西奶奶的喝問聲。

狗子回到家門口時，屋門也已大開，顯然，奶奶已經(jīng)回了家。狗子想轉(zhuǎn)回頭走掉，正好被走出屋的奶奶發(fā)覺，狗子撒腿就跑，哪敵得奶奶的步伐，被她抓回屋內(nèi)。奶奶生氣了，狗子知道后果很嚴(yán)重。

奶奶處罰狗子的方法原始而笨拙，如果狗子不說出走出屋子的真相并認(rèn)錯，那就一直關(guān)在另一間黑暗的小房間里挨餓。挨餓狗子是可以挺住的，可在黑暗之中的小房子里狗子實在害怕，有許多老鼠像過操似的來回操演著，有的甚至還跳到他的腳背上，狗子實在堅持不下去，在房間里大聲喊：奶奶，快放我出去，我招，我招！

奶奶聽完狗子的講述，雙眼的怒火像要噴出來，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一下子把狗子打蒙了。從記事起，狗子很少挨奶奶的揍，做錯了事都是關(guān)黑房子里。奶奶還要打第二巴掌，狗子躲開了。奶奶追趕著，嘴里邊喊：我叫你爬墻爬樓梯，我叫你下河戲水，今晚非要打死你這個討債鬼！狗子好像跟奶奶玩起了老鷹抓小雞的游戲似的，滿屋亂跑。奶奶跑累了，一下子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開了狗子：你個討債鬼，我三十歲守寡養(yǎng)大你爹，吃盡了苦頭，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能向你爹媽交待，怎能向你在地下的爺爺交待？你個討債鬼，在家總是不聽話，今后要是再敢亂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嗚嗚。

奶奶這種悲傷而又憤怒的情景，狗子還是頭一次見到，真把狗子給嚇壞了，他輕輕地走到奶奶身邊，也坐在地上。奶奶緊緊把他抱住，不由痛快地哭起來。

晚上，狗子醒轉(zhuǎn)時，卻發(fā)現(xiàn)奶奶在給他包扎受傷的手指，他看見奶奶的眼睛仍是紅紅的。

第二天，狗子聽見奶奶在給一個人打電話，下午，就有人給樓上的那個臨時棚子裝上了門，奶奶上了一把鎖，鎖住了。

狗子不上學(xué)的日子里，仍被奶奶關(guān)在屋子里。東東西西和胖胖他們似乎再也沒有到狗子的窗前來過，狗子在上學(xué)的路上問過他們，他們也都被爺爺奶奶們鎖進(jìn)了屋子，不能走出屋門半步。胖胖總怪狗子和西西，有一次還把西西欺負(fù)得鼻血滿臉，弄得西西的奶奶和胖胖的爺爺在村頭大吵了一場。狗子不寫字的時候，打開電視，有時也可看到動畫片，但總也沒有他想要看的那個感興趣的動畫片出現(xiàn)。沒事的時候，狗子總喜歡望著窗外，再也聽不到伙伴們的嬉鬧聲，看不到他們做游戲的那種歡快身影。窗外有鳥兒的噪叫，也有雞鳴狗跳，甚至還可以看到有艷麗的蝴蝶飛來飛去。它們都在自由自在的飛翔或者嬉戲，就連天邊飄動的云彩也是那么自由變幻出自己想表現(xiàn)的造型。而這一切，對狗子而言，羨慕不已。

無趣的狗子又翻到了先前的那張照片，上次沒注意，這次看到照片反面還有一行字，是一組數(shù)字：1983.2。狗子沒明白是什么意思，狗子想等奶奶回家了，一定要問問照片上什么人，還有那組數(shù)字。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