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我在部隊干休所當兵時認識一個叫劉家寶的老人。他一九三七年底入伍。參加過“百團大戰(zhàn)”。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一人擊斃了六個日本兵,還生擒了一個軍官。回來的路上,他把日本軍官戴著白手套的左手剁掉了。俘虜連聲慘叫,他聽著心煩,干脆用刺刀把那軍官挑死了。他以為這跟總共殺死七個鬼子沒什么區(qū)別,實際上區(qū)別很大。他為此受到了處分。
他死于1999年5月12號下午。5月11號下午,他接待了一個從臺灣返回大陸探親的老人。面對臺灣老人的到來,他的態(tài)度僅僅是驚訝,一點也說不上友好。意外的是,他當天晚上竟然允許客人住到了他的小樓上。據(jù)值班的戰(zhàn)士說,那天深夜小樓里傳來兩個老人的哭聲。劉家寶老人死得很突然,可是誰也不能將他的死怨到臺灣老人身上。5月12號上午,他們分手時已經(jīng)像兄弟一樣,他還答應(yīng)臺灣老人有機會去臺灣看一看。
我和兩個戰(zhàn)士替老人整理遺物??蛷d西墻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上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穿著白底藍花的旗袍,頭上扎著白色蝴蝶結(jié)。剛開始以為是老人的孫女,隨即又想起老人終生未娶。湊近了看,不是照片,是一幅畫。老人的臥室把我們驚呆了,四面墻上掛著十五張女人的畫像,都像照片一樣清晰。按著從左到右的順序,那個小女孩在逐漸長大,最后一張是個戴花鏡的老太太。劉家寶在院子里散步時經(jīng)常自言自語,我們覺得他有點瘋瘋癲癲?,F(xiàn)在才知道,他想象中有個女人一直陪著他。
老人的遺物不多,裝了四個紙箱。走在我前面的戰(zhàn)士扛著箱子下樓時,一個藍皮筆記本從箱縫里溜了出來。我撿起來順手放進衣袋里。2013年春天,我從山東往北京搬家,發(fā)現(xiàn)那個藍皮筆記本竟然插在書架最底層,夾在《抵達之謎》和《曼哈頓中轉(zhuǎn)站》之間。我把筆記本抽了出來。
老人既然把他的故事寫下來,肯定希望有人看到,要是只給自己看,就沒必要寫了。于是,我用兩天時間將筆記本里的內(nèi)容在電腦上打了出來。筆記本里間或缺頁,不知是偶然遺失了還是被老人故意撕掉的。抄錄過程中,我對文字進行了一些增刪和修飾。
突如其來的愛情緣于一個夢。
那天夜里我在秀春樓玩到很晚,回到家就像一條掏空內(nèi)臟的狗。睡覺之前我打算先洗掉身上沾染的脂粉,一坐到床上便再也不想動了。我閉上眼睛正要睡去,依稀看到一個穿素花旗袍的女孩兒坐到了床邊。我沒聽到開門的聲音,不知她是怎么進來的。她的雙手輕輕攏在一起,大眼睛里含著一絲憂傷。她靜靜地望著我,仿佛有話要說。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時的心理非常微妙,有時因為她的臉龐,有時因為她的身段,有時因為她說了某一句話。這個女孩最打動我的是她眼睛里的憂傷。她的眼神挑起了我保護她的欲望。我問,你是誰?她說,三朵。她詭異的出現(xiàn)方式并沒讓我驚慌,即使她是一只傳說中的狐貍精,我也不在乎。
從夢中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我起床之后匆匆趕往秀春樓。當時我正戀著一個叫嬰寧的妓女。這個比我大五歲的女人讓我有種難以言明的依賴感。我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閉著眼也能摸清某個痣點的位置。我想請她用紙牌占卜一下,清晰地夢到女孩子意味著什么。嬰寧占卜技術(shù)非常好,第一次見我時便從紙牌上看出我會迷上她。嬰寧住在二樓最西頭的房間里。走上樓梯時我心里怦怦亂跳。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擂鼓。這聲音在體內(nèi)不斷放大,一股強烈的窒息感籠罩著我。剛才從鎮(zhèn)小學門口經(jīng)過,我竟然看到了三朵。她正坐在校門口的一個石凳上,她的眼神和身上的旗袍跟我夢里的一模一樣。三朵居然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我冥冥中預(yù)感到了什么。于是,這次對嬰寧的探訪陡然變成了告別。
嬰寧正躺在床上無聊地擺弄著右手腕上的玉鐲,豐腴的手臂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有些暗黃。此刻秀春樓的女人們都在昏睡,嬰寧被噩夢擾醒,不想再睡,她怕那個討厭的男人再在夢里糾纏她。我的到來把她嚇了一跳,這么早?她慵懶地將身子朝床里挪了挪,一股熱烘烘的香氣從被窩里散發(fā)出來。她用手拍了拍床沿,上來吧。我站著沒動,心里想著怎樣告別才不會讓她太傷心。這屋里的味道曾經(jīng)讓我迷醉,今天卻覺得有點嗆鼻子。我的感覺里依然彌漫著三朵身上清爽的氣息。我的表情引起嬰寧的一絲警覺。她從床上坐起身,用被子圍住豐滿的雙乳,問,你爹罵你了?我囁嚅一下,沒說話。她說,早就跟你說,讓人引著他來這里玩兩回,他就不好意思再罵了。我說,他不會來的,他怕我娘。嬰寧笑道,你整天說怕你爹,還不是照樣來?我說,以后不會來了。她愣了一下,擔心地問,他打你了?打哪兒了?疼不疼?
我因為迷戀嬰寧把我爹氣得吐過兩回血,他卻沒有打過我。身為鎮(zhèn)長的他已經(jīng)打跑了兩個兒子,生怕我也像兩個哥哥似的走得杳無音信。我坐在床邊一只鼓形木凳上,慢慢系著皮鞋上松散的鞋帶,又說了一遍以后不會來了。這次不只是跟嬰寧告別,而是告別了一種生活。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氣。
嬰寧終于聽懂了。她偎坐在床角,嘴角浮動著一絲冷笑。她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茫然地看著粉色窗簾掩映的窗戶。
她說,我一直等著你替我贖身呢。
五年前,她一家八口為了躲避日本兵從東北逃出來,來到我們鎮(zhèn)上只剩了她孤身一人。她說她家在東北擁有大片土地。那些失去的土地她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卻長久地留在了她的記憶里。每當說到東北老家,她眼睛里便會帶出哀愁,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我說,等我替你贖了身,會重新過上好日子。我屢屢做著替她贖身的承諾。我不愿讓她在秀春樓再待下去。一想到她還要陪別的男人睡覺,我嫉妒得渾身直抽搐。我家擁有幾十家店鋪,歸我支配的錢卻非常有限。父親說等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將拿出幾處店鋪交給我打理。那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她贖身。現(xiàn)在離我十八歲生日還有四個半月,我卻要離她而去了。不但不會替她贖身,還有點后悔認識她。我生怕三朵知道我曾混跡在秀春樓。
我從凳子上站起身,默默朝門口走去。想到以后將與嬰寧變成路人,又有點傷感。我極力麻木著表情,生怕她誤以為我是戀戀不舍。嬰寧從床上猛地挺直身子,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笑著問,你餓不餓?派人去給你買幾個糖三角?我避開她的目光和笑臉,說,你以后要保重自己。剛走到門口,她裸著身子沖了過來。她拽住我的胳膊讓我面對著她,雙手緊緊扳住我的臉,問,她是誰?沒想到她竟然猜到我的離去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我有些慌亂,哪有誰?瞎說什么?我不愿提到三朵,在這個充滿脂粉氣的房間里,一提到她的名字便覺得玷污了她。
走出秀春樓,我像剛洗過熱水澡一樣輕松。嬰寧罵我是狼心狗肺的東西,那罵聲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走到街上,又聽到了她的喊聲。她打開二樓的窗戶,像頭母獅子一樣將頭探出來。
她冷笑著說,我以后可要跟呂昌好了。
這是她的殺手锏。她的喊聲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甚至一個算卦的瞎子也仰著臉尋找聲音的出處。我加快了腳步,沒有看她。我的腦子像剛擦拭過的鏡子一樣清晰,突然理清了肉欲和愛情的關(guān)系。我急切地想見到三朵。一想到她,我再次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三朵和她父親租住在鑼鼓巷的一處大雜院里。她住在東屋最南頭的一間,緊挨著廁所。房門特別狹窄,油漆早已剝落,門上的雕花殘破不全,曾經(jīng)鮮艷的對聯(lián)被風雨侵蝕得泛著白。我在夢里無數(shù)次敲響過這扇房門,總也敲不開。我只能坐在清風茶樓二樓的窗邊默默地看著它。我成了茶樓的???,朝南第二個窗口前的一張黑漆木桌成了我固定的位置。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會準時坐到這里,只有這時才能看到三朵在巷子里走過的身影。我確信以前沒有見過她,她怎么就闖進了我的夢里?
我不知怎樣對她表白。嬰寧教的手段根本不能用到三朵身上。一天早晨,我瞅準時間走進鑼鼓巷,走了沒幾步,正好看到三朵從大門里走出來。我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腿軟得像面條一樣。我急忙將手扶到了墻上。鑼鼓巷很窄,兩人相遇時幾乎可以看清對方臉上的毛孔。三朵緊貼著我身邊走了過去,卻沒看我一眼。我本打算像個見面熟的陌生人一樣跟她打個招呼,從她眼睛里判斷一下是否跟我做過同一個夢,可是我干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她與我擦身而過時,我清楚地嗅到了她的氣息,跟我夢里的一樣,只是稍微清淡了一些。我的目光正要追隨她的背影,她父親走到我的身邊。這個鎮(zhèn)小學的國文老師非常瘦弱,身上的青布長衫襯托得臉色更加蒼白。
他問,小兄弟,你身體不舒服嗎?
我急忙搖頭,沒有。
呂昌在一個傍晚來清風茶樓找到我。他比我大一歲。我和他本來毫不相干,家庭出身卻使我們變成了對頭。他父親是警長。警長和我父親都想成為鎮(zhèn)上一手遮天的人物,一直暗暗較勁,由于倆人在上層各有關(guān)系,誰也奈何不了誰。表面上可以把酒言歡,心里卻恨不能掐死對方。父輩的暗斗傳達到我們身上,我們沉迷其中,早已忘了這是父輩種下的惡果。我們不斷地揣摩對方,相互之間的了解遠比朋友還要深刻得多。
呂昌微笑著坐在我對面的太師椅上,掏出“哈德門”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燃后吸了兩口,好像剛剛想起我,他又抽出一支,沖著我的腦袋拋過來。我又給他拋了回去。我說只抽“三炮臺”。我的目光里帶出無法掩飾的敵意。再過一會兒,三朵就將在窗前走過,我很怕他看到她。呂昌前兩年曾在省城讀書,傳說因為爭搶一個女同學,殺死了一個人。誰也沒驗證過這條消息的真?zhèn)?,惟一的證明是他再沒回省城。想到那個傳說,我不由笑了一下。嬰寧說呂昌的面色像沒過足癮的大煙鬼,估計殺雞的場面也會讓他膽戰(zhàn)心驚。
我笑道,你怎么沒去找嬰寧?我已經(jīng)跟她斷了。
他一年前曾主動找我,想出錢讓我把嬰寧轉(zhuǎn)讓給他。
呂昌輕輕撣掉白色西服上的煙灰,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怎么忽然變得守身如玉了?
我說,有什么納悶的,你也可以守身如玉。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問,嬰寧說你新喜歡上一個女孩子,是誰呀?
這時,三朵走進了鑼鼓巷。我的心立時提了起來。我怕呂昌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我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身上。她剛進巷口時歡快地蹦跳了一下,隨即又小心翼翼起來。她輕輕拉起父親的手。父親閉著眼睛,被她牽著小步往前走。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那個小學老師是盲人,其實這是她和父親經(jīng)常玩的一個游戲。他們走進了大雜院,進了屋子,把房門關(guān)上了。
呂昌笑道,你不會喜歡那個女人吧?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呂昌說,這個女人可不簡單。
他沒看到三朵。他指的是大雜院的主人,一個肥胖的白臉女人。此時她正坐在石榴樹下的躺椅上,微閉著眼睛養(yǎng)神。據(jù)說她多年前曾是一個軍閥的九姨太。在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上,每個人都有一段隱秘的歷史。
我說,聽說她當年跟著那個司令南征北戰(zhàn),像虞姬一樣。
呂昌說,漂亮女人的下場都不怎么好。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又看了一眼破爛的大雜院,忽然特別羨慕住在院里的那些人,他們上廁所時,總是從三朵的窗前走過。
呂昌說,要走嗎?你還沒告訴我那女孩子是誰呢。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幸福感,因為三朵住在我一個人的心里。
我說,別說我沒喜歡誰,就是有,何必要告訴你?
呂昌說,我肯定能找到她,你知道,我正在跟我爹學偵探,全鎮(zhèn)的每戶人家都在我心里有一本帳。
我說,嬰寧也許正在等著你。
呂昌一笑,我怎么會找她呢?她是我爹玩過的女人。
我們在茶樓門前分手。
呂昌問,你明天還來喝茶嗎?
我說,不一定。
呂昌說,我以后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來,但愿還能遇上你。
呂昌成了清風茶樓的???,朝南第二個窗口前的那張黑漆木桌成了他固定的位置。他想搞清楚我到底在等誰。他以為這是新一輪較量。他看到的不單是鑼鼓巷,還看到了騾馬巷,進士巷,霞光巷。全鎮(zhèn)的街巷一骨腦涌在眼前,熟悉的景致讓他感到了厭煩。第五天傍晚,茶樓下兩個正在行竊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抓住他們關(guān)進警局,狠狠敲了一筆錢。逮人、罰款一向是他家重要的發(fā)財手段。有過一次成功經(jīng)驗,他抓小偷的興趣陡然提高。清風茶樓顯然不是抓小偷的好地方,他及時轉(zhuǎn)入了集市。他在茶樓上也許看到過三朵的身影,只是不知道她是誰。他以為在茶樓還會遇到我,我卻再也沒去。
我正在家里絕食。
十八歲生日的當天下午,父親沒像原來所說的那樣拿出幾家店鋪交給我,卻準備讓我和一個姑娘成親。那女孩是紹興綢緞商的女兒。母親說她長得很漂亮,更可貴的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女孩會打算盤的不多,打得好就更不容易了。母親不停地夸她,好像打算盤不但是一種技能,更是優(yōu)良的品質(zhì)。父親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喝著茶,臉上帶著隱秘的笑容,好像在計算著綢緞商的陪嫁。他骨子里其實是個十足的商人,鎮(zhèn)長身份只是對他的經(jīng)商提供了更大幫助。他臉上的笑紋愈來愈明顯了。
我腦海中不斷閃動著三朵的臉龐,依稀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憂傷。
我說,我不會同意。
我的話是沖想象中的三朵說的,卻把我父親嚇了一跳。他一口茶喝嗆了,噴到青色中山裝的前襟上。他身上有著商人的和氣,也兼具了鎮(zhèn)長的霸道。我大哥和二哥離家時額頭上都帶著茶杯砸出的傷口。近年來他的脾氣收斂了許多,加上我是最小的兒子,即使去秀春樓,他也只是生悶氣。他自我寬慰,男人總要荒唐幾年,樹大自然直。我這棵樹長大了卻沒有成為他想要的樣子。他坐在太師椅上惡狠狠地看著我,好像剛失去一個重要的發(fā)財機會。
他將茶杯朝桌子上猛一蹾,他娘的,你有什么資格說不同意?
我心里閃過一絲恐懼,隨即又有點恨他。
我知道和三朵的愛情靠我自己難以繼續(xù),只好轉(zhuǎn)頭求助母親。
我說,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
母親愣了一下,問,誰家的閨女?
她可能怕我說出嬰寧一類的人物,眼睛里充滿了擔心。
我一時不知怎么介紹三朵的家庭,頓了一下,說,她叫三朵。
父親厲聲道,什么三朵四朵,不行。
我把絕食當成威脅,他們卻沒當回事。每天都是吳媽按時將飯端到我的屋里,見我沒動,又端走了。她低垂著眼瞼,好像生怕我問她什么。直到第四天,母親才害怕起來,她在剛點燈的時候來到了我住的屋子。絕食第二天最難熬,第三天,眼前反倒會出現(xiàn)最想看到的景象。我仿佛正躺在三朵的床上。床很窄,鋪著白色床單,像醫(yī)院的病床。三朵坐在床邊,有時給我喂飯,有時給我削蘋果,有時給我剝栗子。我腹中空空,嘴里卻經(jīng)常吃到想吃的東西。三朵喜歡吃桔子,每當她把桔子瓣遞到我面前,我便接過來再塞進她嘴里。輕輕的開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說,有人來了。說著,一閃身,像影子一樣融入到昏暗的墻壁里。我張著手,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母親的手輕輕撫在我的額頭上,對身后的吳媽說,這孩子別再是著了魔吧。吳媽說,少爺是餓的。母親說,餓了應(yīng)該要饅頭。
母親借著燈光看了看我的臉色,扶著我靠到床頭上,替我在腦后塞上一個枕頭。她是個很有修養(yǎng)的女人,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念佛。富裕的出身使她自幼便失去了對命運選擇的機會。她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熟悉的女人都過著這種日子。她從來沒想過是否愛我的父親,但她知道我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
她說,傻孩子,為什么非要跟父親作對呢?我說,他腦子里全是錢。母親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怎么能這樣說?這兩天,他氣得連飯都吃不下。我說,真想離開這個家。如果不是因為三朵,我與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的那一刻便會出走。母親問,你跟那個三朵認識多久了?母親的口氣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可一時又不知怎么回答。我和三朵還沒說過一句話,根本不能算認識。母親說,你一直沒說她是誰家的閨女。我說,她父親是鎮(zhèn)小學的老師。母親臉上閃過一絲失落,老師?門當戶對的觀念使她根本不會把小學老師放在眼里。我虛弱地喘著氣,娘,我快餓死了。母親說,餓了就快吃飯。我說,要是非要我娶那個打算盤的姑娘,我寧肯餓死。
母親終于感受到我的意志,答應(yīng)請媒人去三朵家提親。我一聽立時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在吳媽攙扶下往外走,到了門口忽然又立住了腳步。
她說,要是三朵的父母不答應(yīng),你也只好死了心,咱家可不能做強娶民女的事情。
我決定跟三朵的父親談一談。
他把我父親派去的媒人罵了回來。
父親感覺受了羞辱,拿著文明杖在屋子里一通亂砸,青磚地上落滿了破爛的青花磁器。他的怒氣不是針對三朵的父親,是針對我。他帶著兩個強壯的家人來到我住的屋子,我正在啃一只胖豬蹄。連日絕食使我變得饑不擇食,什么食物端到面前都想全部吞進肚子里。我的兩腮上沾滿豬蹄的油光,鼻尖上頂著幾顆肥膩的肉屑。母親坐在旁邊勸我慢點吃。父親沉重的腳步把我和母親都嚇了一跳。他揮起那根黑色鑲銀的文明杖猛抽在我手中的豬蹄上,豬蹄像只棒球一樣從敞開的窗口飛了出去,在剛發(fā)芽的石榴樹枝上彈了一下,落在偎在墻角打盹兒的黑狗身上。黑狗汪汪叫了兩聲,馬上陶醉地吃了起來。文明杖又抽在我的肩膀上,抽到我的胳膊上。父親已經(jīng)五十五歲,有哮喘病,平時走路都不能太快,舞動文明杖時卻像個少林寺的武僧。我還在發(fā)蒙,身上已經(jīng)挨了十幾下。當他手中的文明杖朝我腦袋抽來時,母親沖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她問,到底怎么回事?
父親用文明杖指點著我,你問他。
我揉著腫脹的肩膀,陷在懵懂里。
父親的臉色蠟黃,被母親攙扶著坐下,渾身直哆嗦。
他深深喘了兩口氣,說,人家那個姑娘,才十二歲。
三朵的年齡讓母親吃了一驚,看我時,眼神里全是恨鐵不成鋼。
我從來沒想過三朵的年齡會成為障礙。
我說,我會等她慢慢長大的。
父親以為我被風流鬼附了體,讓人把我捆綁起來,準備請個道行深的巫婆給我治治病。
為了找個跟三朵父親見面的地點,我頗費了一番腦筋。這事不能當著三朵。我一見到她就緊張,她身上的氣息讓我心跳加速,喘不上氣來。想見到她父親又要避開她,只能在學校里,趁著她在上課,她父親又不上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