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柏昌
冬天的夜,很冷,很長。
幽深的夜色水一樣漫上窗欞。
晚飯后,父親、母親和我都會坐在土炕上,土炕也是涼的。
晚飯的火,總是燒在奶奶那邊灶膛。奶奶已八十高齡了。
小時候,家里的柴草好像總是短缺的。
土炕鋪了麥草和席子,坐久了,會熱的。
我們都會坐得很久。
小油燈放在窗臺上,我在燈光下讀《金鞭記》。
父親在擰火繩。苞谷的纓子,曬干后,擰成火繩,可以用火石點燃,抽煙用的。火石是一種暗紅色的石頭,很堅硬,用火鐮敲擊,會濺出火星?;痃牐且粔K長方形的鋼片。父親左手捏著石頭,指縫夾著火繩,右手拿著火鐮,敲擊火石。不出三下,火繩便冒出了一縷藍色的煙。
父親還有一個火鏡,陽光透亮的時候,只要把火繩放在火鏡下面照一會兒,同樣也會冒出藍色的煙。
那時,火柴叫洋火。一分錢一盒,要儉省著用。
母親總是最后一個坐上土炕的。她要把雞哄進窩,還要給豬槽里倒上一盆食。
那頭大灰驢,是父親自己來照應(yīng)的。臨睡前,父親會給它添一次草料。加多少精料,父親心里有數(shù),知道它明天的活路是什么。
母親面前,總是擺著一架紡車。整個漫長的冬天,母親的面前好像總是擺著那架紡車。高粱稈編的小簸箕里,放著一堆棉花條。棉花條指頭般精細,筷子一樣長。母親右手搖動紡車,左手扯著棉線。棉線悠長,好像永遠也扯不斷。紡車嗡嗡嚶嚶,如同父親黃瓜園里的蜜蜂。當(dāng)黃瓜花黃燦燦地點亮黃瓜架的時候,那里便成了蜜蜂的天堂。一只只蜜蜂飛起飛落,唱著歡樂的歌謠。
油燈顫抖著,把母親那晃動的身影投射到斑駁的墻壁上。
父親當(dāng)過私塾先生。我小時候讀的書,他都讀過。
看到包公出世了嗎?
偶爾,父親會問我一句。
包公怎么和哪吒一樣,都是個肉球兒?
我納悶,問父親。
哪吒包公都是神。父親說。
母親只知道我讀書,卻不知道我讀的什么書。她有時會對鄰居說,天天夜里點燈耗油。
父親知道我讀的是閑書,與功課無關(guān),卻默許。
父親喂完牲口,就會催促我和母親,睡吧,不早了。
我躺下時,母親把她的棉襖搭在了我身上棉被,父親把他的棉衣蓋住了我的腳。
棉衣帶著父母溫?zé)岬捏w溫。
我在溫暖里沉入夢鄉(xiāng)。
夢里,我好像走進了父親的黃瓜園,那些飛起飛落的蜜蜂在我耳邊吟唱。
我奶奶姓哈。
蓬萊哈家莊人(哈,鄉(xiāng)音卡。緣由呢?說不清),哈家莊,哈姓是大戶。少時,讀《說岳全傳》,知道哈迷蚩時,他是金國元帥金兀術(shù)的軍師,足智多謀。哈,應(yīng)該是一個古老的姓氏。
作家張承志是回民。他曾經(jīng)考證過回族東進的歷史,說洛陽的回民是正宗。
奶奶的哈家莊呢?我不知道。
奶奶強梁,小腳。一雙小腳支撐高高的身子,穩(wěn),直,直到九十六歲去世時,也不曾彎曲。小腳搗地有聲。腳步響亮的人,長壽。
爺爺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悶,話很儉省。老實人挨欺負(fù)。奶奶嫌棄。于是,強梁的奶奶成了家族的頂梁柱。
我家有一塊地,在廟后那個地方,一畝二分的良田,旱澇保收。地,也是家族的祖墳地,被一座座新墳不斷蠶食著。
奶奶對爺爺說,祖墳得挪。
爺爺搖搖頭,祖上的規(guī)矩,怎么挪?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今年就得挪!
春景天,我本家的一個爺爺去世了。當(dāng)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地來到墓地的時候,棺材剛想入穴,卻看到一個人直直地躺在里面。那人,就是我奶奶。
從此,傳統(tǒng)的祖墳消逝了。
父親一生在蘭,讀《古蘭經(jīng)》。也是奶奶敦促的。她希望父親也像他那樣強梁,頂起家庭的門楣。
父親十六歲的時候,奶奶就把她的獨生兒子托付給了自己的弟弟,遠走俄羅斯的莫斯科。奶奶一直說,總在家門口窩著,成不了男人。
若干年后,父親回來時,好像并沒有成為奶奶所希望的那樣的男子漢。依舊悶,老實本分,像爺爺一樣。
我是奶奶最小的孫子。七十多歲的奶奶總愿抱著我。晚上,也讓我躺在她身邊,聽她講些神鬼動物故事。奶奶差不多活了一個世紀(jì),肚子里裝滿了故事?;蛟S,奶奶最后的希望寄存到我的身上了?
我六歲的時候,不慎落過一次井,差一點夭折。當(dāng)一個遠房爺爺把我撈上來之后,我的魂便丟失了。我躺在土炕上,瞪著眼,不說話,奶奶怎么喊,都不應(yīng)聲。于是,奶奶便拿著一個簸箕,一把掃帚,在關(guān)帝廟前燒了紙錢,開始呼喚我的靈魂:榮子,回家了。
奶奶那顫悠悠的呼喚像一把剪刀,把故鄉(xiāng)的夜色剪得七零八落。
我的靈魂歸來了。我看到了屋梁,看到了閣籠,看到剝蝕的墻壁閃動著許多奶奶的故事。
我的靈魂一回來,奶奶便開始罵街,罵東鄰的女孩。女孩是和我一起在井邊玩水浸黃瓜。我們用馬蓮葉接成繩索,拴著黃瓜垂落到井水里。堂哥說,是女孩跳蹭了我一下,我便落井了。
我的孫子沒命了,讓你家四個閨女陪著!
奶奶站在院落里,隔著墻頭叫喊著,詛咒著。
村里人都有點怕奶奶。鄰家女孩的母親便拿著雞蛋來賠禮了。
禮到了,就行。奶奶要的就是這個。當(dāng)她把雞蛋放下時,奶奶卻斷然拒絕。
你拿走!你的雞蛋是氣蛋,我看到就會生氣!
奶奶一生強梁,九十六歲了,夜里也自己去院落里的茅房解手。最后一次,不慎跌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
奶奶,就像家門外的老柳樹,一直用自己的陰涼護佑著家。
小時候,渴望年。
年,是芬芳的,母親會做許多好吃的。
年,是新鮮的,鮮艷的年畫、對聯(lián)與福字貼滿了家。還有,自己會穿新的衣服。
年,是明亮的,亮得晃眼,家里亮起了太多的燈盞。
堂屋的北墻掛起了家譜。八仙桌上擺滿了祭品:饅頭、菜、酒什么的。有香爐、燭臺,香爐是芬芳的煙縷裊裊升騰。燭臺上亮起了兩個很粗的大紅蠟燭,蠟燭有金色的字,富貴吉祥,年年有余什么的。那蠟燭真亮,整個堂屋都在顫抖的燭光里晃動。
除夕夜,逝去的親人會回家。燭光照亮家的路。
家里,還祭奠著許多神靈。
大凡燈盞亮起來的地方,都有一個神的牌位。
堂屋的東墻壁、灶臺上方,有灶神。南屋的后墻壁有一個神龕,是月神。那是用青磚砌成一個長方形的小洞。記得的,麻雀曾經(jīng)在那里筑過巢。春節(jié),父親會攀上梯子,清除麻雀留下的污跡,讓月亮神也過上一干凈亮堂的節(jié)。東廂房里供著的是財神。
戶外的糞堆上,插著一把玉米高粱的秸子,燃燒的火光,是對農(nóng)神的祭典。當(dāng)然,家里存放糧食的囤子里,還放著各式各樣的面蒸的小動物:蛇、刺猬,它們也有著神靈的意味在。那兒,也要放一個燭臺的。
整個村落共同擁有的神,關(guān)帝廟、土地廟。除夕,那神很多,多的讓小孩子都數(shù)不過來。家家戶戶都會去送一盞燈。
萬物有靈。中華民族是一個泛神論的民族。
每一株花草蔬菜,都有自己的生命。據(jù)說,有人測試過,在蔬菜大棚里,放送優(yōu)美的音樂,有利于蔬菜的生長。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拜年的人便在燈影里晃動了。
小時候,我們提著燈籠拜年。
記得的,家里有兩個燈籠。一個是圓的,用鐵絲編織成網(wǎng)狀的;另一個是方形的,木制的。燈的外面貼上印著吉祥圖案的紙。鐵燈籠是男人的,木燈籠女人用。那一盞盞燈籠是地上流動的星星,溫暖了幽暗的村落。天上,清冷著數(shù)不清的寒星。
后來,燈籠變成了馬燈。再后來,馬燈變成了手電。再后來,村落里有了路燈。
除夕未到,小區(qū)已經(jīng)早早地高起各式各樣的霓虹燈。
炫目的斑斕,我會有點陌生。
我會想起童年那一盞盞燭光,燭光散發(fā)一種特別的芬芳。
我喜歡靜靜地聽,蠟燭燃燒時那細微的聲響。當(dāng)我用香去撥掉燈芯的時候,奶奶說,別動!看看會燒成什么樣的。
蠟燭的燈花預(yù)示著來年的年景。
除夕的燈盞,有著神的意味。有許多禁忌與敬畏。
人,總得信點什么。為了靈魂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