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孫琦

“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辟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p>

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 開頭的幾句話，自從我第一次讀到它，就念念不忘。人們總是把開天辟地這樣的偉業(yè)歸功于神，或者神一樣的人，其實一次次開辟新天地、創(chuàng)造新家園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是新世界的闖入者。于這片天地而言，闖入者們是破壞者也是建設(shè)者，他們打破了原有的面貌和秩序，從此改寫這塊土地的歷史。然而且慢，在改寫歷史之前，他們首先要做的，就像最早闖入馬孔多的人們一樣，對這片江山指指點點，為它們命名。這既是一種必須，也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命名，意味著這塊土地從此有了新的主人，意味著征服。

從南方來到大慶油田已經(jīng)二十年了。大平原，大濕地，大草甸，大線條，面對這個嶄新而陌生的新世界，我常常暗自揣測，當年的那些石油會戰(zhàn)職工，用什么做這片大油田的地標呢？藍天，白云，井架，還是羊群？一眼就能望到天邊的原始地貌，往往只是那么幾棵樹、那樣一個土坡，就會讓某一小片天地與眾不同。于是標注地名成為了必須。

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常下基層。每到一個單位，它所在的地名常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鐵人村”“乘風(fēng)莊”“鉆采村”，油田大部分地名都像這樣，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還透著一股濃濃的油味兒。凡是有這種地名的地方，都會有油田成規(guī)模建設(shè)的單位和職工住宅小區(qū)。這些地名仿佛有主的名花，享受著日復(fù)一日春風(fēng)化雨的照拂。此外，卻也還有大量的、莫名其妙的地名，如野草，如流螢，不知其所以然地存在著。比如鉆技公司所在的“張鐵匠”，采油二廠附近的“劉高手”，大慶職業(yè)學(xué)院所在的“王家圍（圩） 子”等，明顯地帶有“先創(chuàng)業(yè)時期”的烙印。它們似乎在提醒路過的人們，在那段聞名全球的創(chuàng)業(yè)年代之前，曾經(jīng)有過更為久遠的歲月。

那時候，幾百年的變化或許還趕不上新時代里幾十年甚至十幾年的變化，一切事物的演變就像那時的光陰，艱難而且緩慢。見一次面要走上好遠的路，等一個人的消息要等上幾個月、幾年，甚至一輩子。而某個地方來了那么個手藝人，住了下來，手藝一輩輩傳下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要做個啥修個啥都得奔他而去，一來二去，那手藝人的名號就成了地名?！皬堣F匠”也許就是這么來的。而“劉高手”，據(jù)一位朋友幼時見聞，是當年的一位象棋高手，這人所住的村莊剛好又在通往此地的中心小城安達的路上，因此出了名。又或者某處先是有某一姓氏安家落戶，之后一年年呼朋引伴、連親帶故，這一姓氏的人家慢慢在這里壯大繁衍起來，于是便有了“蓋家屯”“李家圍（圩） 子”什么的。還有那更直接的，干脆用人名代替了地名，比如龍鳳區(qū)有“杜連方”“陳文有”，讓胡路區(qū)有“王連科”等，請教有識之士，說這樣以姓名做地名的現(xiàn)象在東北地區(qū)很普遍，考證起來，多半是闖關(guān)東的時候以開荒戶主的姓名命名的。既然是“闖”關(guān)東，那就意味著一路上的艱難艱險，意味著不計其數(shù)的半途而廢和半途而亡的人們。開荒戶主，那應(yīng)該屬于最后成功到達目的地的為數(shù)不多的幸運者吧，是人物中的人物吧？他們的名字背后一定有很多誘人的動人的駭人的故事吧？對于這片荒原來說，他們是比開發(fā)大油田的人們資格更老的闖入者、征服者，如今只留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姓名作為地名，沒有更多的想像空間了。

說到老資格，今天的頭臺油田所在的“頭臺”似乎更“老”些。那是源于乾隆年間修建的驛路，頭臺位于驛路所設(shè)六臺的第一臺，故名。既然設(shè)了驛站，就要派兵丁守護。這些人就叫作“站丁”，也就是“站人”。當年清政府將吳三桂的叛軍舊部發(fā)配到東北驛站戍邊，久而久之，站丁們在這里安家落戶、開枝散葉。到了光緒年間，“站人”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了——說起來，“站人”們又是更老資格的“闖入者”了。究竟是誰，最先闖入了這片天地呢？風(fēng)掠過草原，算是回答嗎？是啊，“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滄桑人世，在天地的眼里不過一瞬，而逝者如斯，只剩下一些地名還活著，忘我地活著，如一簇簇的野草閑花，不為自己的芬芳，倒更像是為某個時代傳遞幽遠的氣息。

當然，真正富有激情的命名，還得說是在油田開發(fā)之后?！盀橛袪奚鄩阎?，敢教日月?lián)Q新天”，這個時期的命名已經(jīng)不止是為了標注和記錄，更是寄托了這批新時代的闖入者們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和放眼世界的救世情懷。說起來，“大慶”這個命名，取與國同慶之意，正是這個時期油田命名的典型代表。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石油會戰(zhàn)剛剛拉開大幕。在“為國分憂、為民族爭氣”的新中國主人翁責任感的鼓舞下，在“恨不得一拳頭砸出一口油井”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激勵下，會戰(zhàn)大軍指點江山，先后命名了“星火”“方曉”等地名，無一不是取自領(lǐng)袖章句，前者來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后者取自“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fēng)景這邊獨好”，不可不謂高瞻遠矚，寓意深遠。隨著會戰(zhàn)的深入，又先后出現(xiàn)了諸如“會戰(zhàn)大街”“壯志村”“臥薪村”“創(chuàng)業(yè)莊”等地名。由于油田建設(shè)一直本著“先生產(chǎn)后生活”的原則，會戰(zhàn)開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油田連像樣的住房都沒有，更別提家屬區(qū)了。會戰(zhàn)一上手，好幾萬人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里，一下子涌到這茫茫的大草原上，生產(chǎn)上器材不齊全、設(shè)備不配套，生活上沒住房、沒床鋪。開始時有的住在牛棚馬圈，有的擠在自己挖的地窩子里，后來才組織起來學(xué)當?shù)厝撕煌翂痉康慕?jīng)驗，蓋起了成建制的“干打壘”。“會戰(zhàn)大街”的出現(xiàn)，標志著油田終于有了像樣的街道和中心生活區(qū)?！皦阎敬濉?，其實就是油田研究院，取“壯志未酬誓不休”之意；“臥薪村”是油田設(shè)計院，取“臥薪嘗膽”之意，都是劍指石油科研新的制高點的意志體現(xiàn)。而“創(chuàng)業(yè)莊”的命名則與會戰(zhàn)家屬“五把鐵鍬鬧革命”有著直接聯(lián)系。會戰(zhàn)初期，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油田職工也只能“五兩保三餐”，更別提大批從老家投奔而來的職工家屬了。這時候，有五名家屬自動自發(fā)地組織起來，扛著鐵鍬，背上行李，抱著孩子，到遠離住地的地方去開荒種地。陸續(xù)地，越來越多的家屬加入到她們的行列中。用后來官方的話說，“會戰(zhàn)家屬們越來越成為油田開發(fā)建設(shè)的一支重要力量。既給國家減輕負擔，又增加了家庭收入，還解決了職工、家屬兩地分居問題，對穩(wěn)定石油職工隊伍起到了積極作用。”創(chuàng)業(yè)莊，就是那個家屬隊后來的辦公地點。

很多次我都在揣想，那個時代的人們，剛剛來到這樣一個地下無窮寶藏、地面一片窮荒的苦寒之地，新的目標、新的組織、新的種種苦和難，他們真實的面貌究竟是怎樣的呢？會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總結(jié)出“五面紅旗”的先進人物，然而除了經(jīng)典的那幾面“紅旗”、那幾幅畫面，普通的會戰(zhàn)人是怎么想、怎么工作、怎么生活的呢？出門碰面，他們會怎樣打招呼？吃不飽肚子、沒個像樣的住處，是什么念頭支撐著他們拼命找油、打井？他們，才是隱藏在那些創(chuàng)業(yè)年代地名背后的真實歷史；他們，讓那些地名從此有了激情和溫度，變得栩栩如生！

最近接連參加了幾次葬禮，去者幾乎全是年逾七旬的老婦人。她們或者是單位職工的母親、岳母，或者是退休職工的老伴兒。一遍遍聆聽悼詞，發(fā)現(xiàn)都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六十年代初跟隨丈夫來油田參加那場著名的“石油大會戰(zhàn)”；都曾經(jīng)背著孩子，走出家庭，像男人一樣去建干打壘、開荒、種地、養(yǎng)魚、喂豬；都是兒女成群，如今在油田各自成家立業(yè)；老伴兒不少都不在了——那些“老會戰(zhàn)”們當年在異樣艱苦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拼命拿下大油田”，落下了很多病根兒，今天仍然健在的已為數(shù)不多；她們的名字多是“桂”啊、“芝”啊、“芳”啊、“淑”啊什么的，有著那個時代鮮明的烙印——她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稱謂，“會戰(zhàn)家屬”。

還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其時我每天要從所就職的油田總部宣傳部到油田領(lǐng)導(dǎo)核心所在地“二號院”送取文件，兩個大院之間馬路邊上就坐滿了滿頭白發(fā)的大媽們。她們像趕集一樣烏泱泱聚集一大片，熱情洋溢地嘮家常、問長短，喝著自家?guī)淼挠么蟛ＡПb好的各色飲料。不同的是天南海北的方言，相同的是一張張熱情淳樸的蒼老的笑臉。以當時的物價水平，論當年保會戰(zhàn)付出的辛勞，與這些家屬老大媽們較低的工資待遇相比較，確實不太相稱。這是她們坐在這里的理由，然而看她們真摯誠懇的笑容，聽她們掏心掏肝的傾訴，只會感覺這更像一次難得的老鄉(xiāng)會、老戰(zhàn)友會——是啊，早在三四十年前，在她們的生命中究竟孰輕孰重，其實早就掂量得明明白白了。

我的老公公生前也是“老會戰(zhàn)”，他年輕的時候是黑龍江省直屬車隊的駕駛員，石油會戰(zhàn)一開始，他們車隊就直接被劃歸會戰(zhàn)指揮部，他的命運——后來還捎帶上我的命運——就這樣和這座大油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婆婆說，公公年輕時很能干，常年在油田內(nèi)外跑運輸，很少回家，家里的事都交給了婆婆。婆婆對公公一直耿耿于懷的一件事兒，是在大哥四五歲的時候。公公出長途回來了，婆婆告訴大哥：“爸爸回來了，快去迎迎爸爸！”“你那傻大哥，小手高高舉著根冰棍，‘爸爸爸爸’叫著跑過去，一不小心被石頭絆倒了，那小手還舉著呢，怕把冰棍弄埋汰了——你爸呢，走到跟前不說像人家當爸的那樣稀罕孩子，把孩子抱起來拍拍灰，他可倒好，拿腳把孩子往一邊兒扒拉扒拉，直接從孩子身上邁過去，一聲不吭就進了家門……”我的老公公就是這樣一個粗線條的人，但是干起活來不惜力，實心實意地愛家、“護犢子” （東北方言“溺愛孩子”的意思）。我在宣傳部工作，有一次跟公公說起老鐵人他們那會兒跳泥漿池什么的，感到超出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很震驚。公公很平淡：“那個節(jié)骨眼兒，擱誰都得跳??！不跳就井噴，重大事故不說，還可能死人，別說他是隊長，當時誰在場都得跳??！”公公還說，會戰(zhàn)時候工作條件不好，自然條件也艱苦，要完成任務(wù)，很多時候就得硬上?！安皇钦f，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嗎？”我不甘心地追問。“還不都是后來你們這樣的秀才給寫的嗎？鐵人當年說的可沒這么全乎！”公公不屑地抿了一口酒，笑著捎帶損我一句。后來我在紀念館聽到了當年鐵人的錄音，果然如公公所說，鐵人那濃重的西北口音斬釘截鐵，說的確實是：“有也上，沒也上！”不太科學(xué)，然而，真實。

最有意思的還是聽公公說他們那時候的人和事兒。公公不太愛說話，但是喝酒喝高興了就愿意嘞嘞個沒完。他的那些老戰(zhàn)友們的綽號，就是這樣的時候嘞嘞出來的。像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地名一樣，這些綽號也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公公說，車隊四十多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外號，有的人外號叫得太有名氣，以至于大家最后竟忘記了他的本名兒。我印象最深的，有“付大鞋底子”，取臉型；“梁半截兒”，取做事有頭無尾；還有“馬小得瑟、“鐵嘴寡婦”，這些都可以顧名思義，而最有意思的是“二尺鉤子”。此人貌不出眾、才不驚人，卻極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眼神帶鉤，不管什么樣的女人、不管隔著多遠都能勾搭上，相當于韋小寶啊！

一邊是那些富有激情和理想色彩的地名兒，一邊是公公嘴里這些難上大雅之堂的諢名兒，它們似乎是那樣的不協(xié)調(diào)、不搭調(diào)，其實又是那樣的絕配。這兩組反差極其鮮明的命名放在一起，才是對那個時代完整、準確、生動的概括，才是一部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另類版本的創(chuàng)業(yè)史——這些綽號情趣盎然、活靈活現(xiàn)，就像他們的主人，雖然有各自的局限，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他們也同樣有著各自的血性，有著對這個舉世聞名的大油田的大大小小的貢獻。他們是那個英雄時代的英雄人物的光環(huán)下沉默的大多數(shù)，但正是有了他們，英雄才被托舉得更高。

可是，和“創(chuàng)業(yè)者”這個崇高的稱呼相比，我更愿意稱他們?yōu)殛J入者，盡管他們承載著時代的崇高使命，帶著無限的憧憬和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來到這里；盡管在地下的那個世界，他們無異于在做著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情。不論歷史賦予了他們多少高尚的意義，和之前那些闖入者們一樣，他們闖入了這片天地也闖入了歷史，其實他們、甚至他們的子女原來的人生，又何嘗不同樣也被歷史、被這片天地闖入呢？被闖入，意味著突如其來，意味著措手不及，意味著不得不改變、不得不犧牲、不得不承擔。六十年代的石油大會戰(zhàn)，是中國歷史、也是世界石油史上的一個大事件，它改變了數(shù)以萬計的石油干部工人、解放軍戰(zhàn)士、大學(xué)畢業(yè)生……以及他們的家庭的生活軌跡，改變了他們后代的生存樣貌。而這片“頭上青天一頂，腳下荒原一片”的艱苦世界，在供養(yǎng)了這些闖入者的同時，也磨練了他們、損耗了他們、收容了他們。“偉大是熬出來的”，不錯，偉大的油田、偉大的事業(yè)，同樣也是熬出來的，但那是用幾代石油人的理想和激情摻著體溫和吶喊熬出來的??！

多少年后，也許這里只剩下一個叫“大慶”的地方，以及那些依然閃爍著理想色彩和石油味兒的地名，像野花散布在曾經(jīng)的這座大油田的各個角落，令后人費解。也許后人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那些地名背后的平凡人們的音容笑貌，以及他們曾經(jīng)發(fā)生巨大轉(zhuǎn)折的不平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