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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那一輩 二章

      2015-12-16 09:28:35趙鈞海
      地火 2015年4期

      ■趙鈞海

      他們那一輩 二章

      ■趙鈞海

      煙霧里的嘮叨

      那年老祁臨近離休,門牙少了一顆,空洞明顯,由于抽煙多,牙齒偏黃,縫隙處還是焦糊色,形象欠雅。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用手把嘴巴包上,姿勢有點怪,但看久了,又覺得瀟灑,陽剛,宛若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此袝r我驀地會想起父親。父親抽煙也很兇,曾一度會接連抽三根。老祁與父親年齡相仿,冷不丁,幻象一樣會把他當(dāng)父親。那年父親已從新疆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業(yè)回河北老家,潛意識中,我或許是在豁牙老祁身上撫摸到了父親的影子。

      老祁是抽來幫忙的,我也剛調(diào)入那單位。我們倆負(fù)責(zé)展覽大綱、版面文字和講解詞的撰寫,工作量很大。我一個小青蛋子,對歷史生疏,需把起源發(fā)展、重大事件以及風(fēng)云人物搞清楚,不然我無從下手。老祁不同,歲月滄桑都刻在他坑洼不平的臉上,融化在他溝壑縱橫的腦垂體里,流脈變遷、跌宕豪逸都稔熟在心,可以隨手拈來。他說,坐敞篷車剛來時,這里是蒼茫大戈壁,冷寂大荒原,只有三百人,搭帳篷、挖地窩子,土坯房還沒有哩,一眼望去,死靜死靜,每天半夜能聽到嗚嗚的狼嚎。

      我們被安排在了一間大辦公室。靜謐的小院,一露天水池,有金魚、紅鯽暢游,還漂浮一些水草,微風(fēng)拂過,波光點點,愈發(fā)清絕幽僻,周邊是庭院式展館,雅致,華縟,觀者可邊看展覽,邊賞讀水色鏡影,真有一種蕭疏閑適的況味。大約文字組隱含靈魂和導(dǎo)向的意蘊,或許是老祁的資歷,我就跟著奢華了一遭。那大辦公室先前是講解員的,為老祁和我進(jìn)駐,把一幫花花綠綠的裙釵擠到了廁所旁的小屋,七八個婉麗女子簇?fù)碓谝粔K,如同把花朵扎捆了一般。每每路過,我都會冒出憐憫愧疚的心緒。

      辦公室與攝影室相通,暗室的一個內(nèi)門可以進(jìn)入我們房間。攝影師老居一般不走這個門,他走另一個直通室外的門。偶爾,洗完照片,老居會從內(nèi)門出來。老居比我大兩三歲,我叫他老居,老祁叫他小居。

      老祁個頭不高,幾縷稀疏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輕揚,走路腆肚子,樣子敦實,篤厚。由于眼花,寫字時戴一個折疊袖珍老花鏡。兩塊錢買的,老祁說,不貴哩!老祁的真實身份是:安全環(huán)保處綜合辦主任。他詭譎地笑著說,簡稱安環(huán)處,不過,我們不安環(huán)哦!老祁說完,我傻愣著,沒明白個中含義。老祁笑說,就是女同志避孕安環(huán)么!我倏地臉紅了,被老祁的幽默折服,氣氛也頓時輕松起來。

      老祁成了我的臨時上司。老祁說,咱倆分工寫,你寫兩個廳,我寫兩個廳,綜合廳最后再說。他抽著煙均勻地吐著煙霧,不急,時間還長,你先熟悉材料!我遂借一輛自行車到市區(qū)找材料。那時沒有復(fù)印設(shè)備,我在報社資料室用手抄寫,摘錄,個別確需借出的就開證明借半天,拿到研究院制圖室復(fù)印。研究院有一臺進(jìn)口復(fù)印機,很神奇,可以把報紙復(fù)印出來。操作復(fù)印機的女孩挺清秀,手指纖細(xì),但翻眼皮時很傲慢,對我愛理不睬。

      展館在市東郊,西邊連著黑油山公園,正在興建,假山、水榭、拓湖都已凸顯雛形。東邊、北邊、南邊都是空曠的戈壁,渺無人跡。每次進(jìn)市區(qū)要騎車跑五六公里,來回十多公里。好在我年輕,不覺得辛苦。

      沒有辦公桌,臨時從工藝制作間搬來一張舊四腿桌。由于是公用的,操作工在上面鋸有機玻璃、切割鋁合金、刻字等等,桌面已被割得凹凸不平,寫鋼筆字就得墊厚厚的舊報紙,不然疙里疙瘩沒法寫。老祁說,湊合著用吧,后面咱問管理員要塊玻璃墊上。

      坐穩(wěn)后,老祁就拉開了話匣子。老祁一張口,我就沒法看資料了,就豎耳聽他說。他從第一列火車皮拉來的人開始,說那時三四家合住一個帳篷,誰睡覺放屁呼嚕聲大,誰半夜撒尿回來上錯被窩,誰說夢話還夜游走路,誰性欲強天天弄得木板床吱吱怪叫,誰扒廁所偷看女人屁股,誰靠溜須拍馬混進(jìn)機關(guān),都有名有姓,連隱私癖好都清清楚楚,說得我頭皮發(fā)麻,手心冒汗。之前,我在遠(yuǎn)離市區(qū)的外探區(qū),蒙頭寫標(biāo)語,畫應(yīng)景畫,寫通訊報道,哪里知道那么多離奇軼聞和繁復(fù)內(nèi)幕,尤其是背后議論上級和熟人,惴惴不安,心神不寧。我直勾勾地盯著門,總怕隔墻有耳。

      老祁滔滔不絕。他經(jīng)歷過隴東戰(zhàn)役,與馬鴻逵的部隊打過仗。他說,兵敗如山倒,一點不夸張。我們追呀,追呀,累得喘不上氣了,就踩著尸體往前跑。隨著老祁神神叨叨的敘述,我漸漸融入那歷史脈絡(luò),摸索著緩緩前行。老祁激情飛揚地講,余音繞梁,和煦親切,不聽都不行,不聽還后悔,也不禮貌??晌倚睦锢相止?,這樣一講一上午,一講一下午,誰來干活呢?于心不忍。

      那些天我正為吃飯、住房發(fā)愁。因我家還在外探區(qū),每天要趕早晚班車,倒三次車,走四十多公里路。老祁知道了我的困難,就停住嘴,給我出點子。他腆著肚子帶我去找領(lǐng)導(dǎo),說給小趙安排宿舍,固定一輛自行車!老祁威嚴(yán)地繃著臉。我誠惶誠恐站旁邊,心臟咚咚快跳,低頭看自己腳尖。老祁說,小趙每天起早貪黑來回跑,不容易哩!老祁的話句句在理,領(lǐng)導(dǎo)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

      單位沒食堂,中午吃飯又是問題。那時飯館稀少,我坐單位送班車進(jìn)市區(qū)找飯館。老祁憑關(guān)系給我聯(lián)系了大修廠食堂,還弄來飯票菜票,就是太遠(yuǎn),不方便。進(jìn)市區(qū)吃完午飯,就只能走路回館,得走一個多小時?;仞^后,又進(jìn)不了辦公室,因下班時管理員把內(nèi)院門鎖了,我沒鑰匙。于是就在大院里瞎轉(zhuǎn),找個樹陰土堆或仰躺在葦叢雜草間看雜志,又兩個小時后,送班車才拉著同事們來,我才能進(jìn)小院辦公室。現(xiàn)在回想,那兩小時寶貴啊,我讀了韓少功的《爸爸爸》,張承志的《黃泥小屋》,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以及阿城的《棋王》?;蒿L(fēng)輕拂,蘆花搖曳,我優(yōu)哉游哉地閱讀著,忽然對小說有了一種深層愛戀,平添了一種神圣的膜拜。

      老祁找完領(lǐng)導(dǎo),情況立馬變化。管理員來了,吊著臉,說領(lǐng)床,我就跟他去庫房搬來一張單人鐵床,支在辦公室。辦公室大,床放在墻角,并不顯擁擠。須臾,管理員又推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說,自己保管,不要給別人用,然后從褲兜摸出一把內(nèi)院門鑰匙。我心花怒放,喜上眉梢,總算安“家”了。

      我對老祁感激不盡。老祁是我人生路上一個重要的挖井人。毛主席說,吃水不忘挖井人。老祁讓我在新單位有了穩(wěn)固感和安全感。之前一年多,我總是在幫忙,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惶恐,這使我本來就沉悶的性格,變得愈發(fā)孤僻,心態(tài)也日漸凄涼,曾一度后悔——我為何要離開原單位,走進(jìn)一個條件更差的市郊?我曾以為自己是人才被引進(jìn)的,后來發(fā)現(xiàn)大錯特錯。新單位每個人都能獨當(dāng)一面,設(shè)計、美工、攝影師、工藝制作師、機電工程師、木工、電工,甚至講解員,都是本行業(yè)精英。

      老祁藏不住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沒有他不了解的人。朝夕相處半年,懵懂中,經(jīng)過他的點撥,我對人生有了新的解析和頓悟。老祁說,人生不完美,事也沒有完美的,完美只是一個虛幻概念。老祁的觀點讓我倒抽一口冷氣,揣摩良久。曾經(jīng),我對上司,對師傅都無限崇敬,不曾思考過他們的齷齪和不潔。老祁犀利,把每個人和每事件都分析得頭頭是道,透徹精準(zhǔn),讓你唏噓不止。他豁著牙,露著氣,不緊不慢,在彌漫的煙霧中,滄桑的臉生動而狡黠,俠義而凜冽,刻薄而慍怒。你不得不信。

      老祁沙沙地寫字,時而雙眼從老花鏡上方瞄我,時而唾沫星子四濺地喋喋不休,一副老奸巨猾的樣子。他開始分析單位的人。那年我二十四歲,是第一次聽一個長者睿智又是非地分析同事,六神無主,生怕被別人聽到。老祁嗚嗚哇哇說得津津有味。老祁說,這單位是胖大個說了算,他抓大放小,目光在上,對咱的事不會過問,像個大官哩!管咱事的高大爺,有才,懂展覽,懂?dāng)z影,但嗜酒如命,張揚,偏執(zhí),無權(quán),喜好上班喝酒,常鬧出亂子,讓下級不敬,藐視他,他只會催著屁股讓你干活,卻不問冷暖,他辦不了事。老祁踱著步分析,雙手倒剪,在偌大的辦公室一趟又一趟折返,完全一個大干部做派。他說,小居潛力大,目光遠(yuǎn),是干大事的人,這個館裝不下他。設(shè)計師敦煌人不錯,有功力,油畫國畫都能畫,還會制作沙盤,模型做得一流,多面手,但懷才不遇,不被賞識,可能會調(diào)走。年輕人里戈平、和平不錯,人可靠,能做朋友。講解員小靜是好女孩,人漂亮,裊裊婷婷,心眼正,有善懷之心,誰要娶她,有福,她要是我兒媳,我這輩子就燒高香了。武志不球行,與牛莉勾勾搭搭,狗男女一對。黃杏花言巧語,眼觀六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憑姿色繞人哩。大環(huán),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孤芳自賞……我越聽越怵,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手也哆哆嗦嗦抖動。我悄悄把門關(guān)上了。

      老祁一分析,我忽然覺得單位有些污濁不堪,曾經(jīng)的崇高神圣即刻瓦解。我慌亂地給老祁倒水,以求打斷他的思路,封住他的喉。然而他喝幾口新添的茶水后,思路更加清晰。我于是萌生了逃離的念頭——趕快下班吧,煎熬?。?/p>

      老祁說,我們常??吹疥柟饷髅模瑓s忽視了陰影下的暗部,角落里的齷齪。我們叫囂,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但我們永遠(yuǎn)不會說形勢一團(tuán)糟。生活有高遠(yuǎn)熠亮,也有烏七八糟和爾虞我詐。那時,我無法看清老祁的本質(zhì),蹊蹺迷茫,甚至卑鄙地想,老祁看似正義,可能心理陰暗。

      我無法跳出自相矛盾的怪圈。在老祁的蠱惑下,我還是偷偷學(xué)會了觀察,沾染上了對周圍事物多思的臭毛病。若干年后,回味反思,發(fā)現(xiàn)老祁當(dāng)年的話都兌現(xiàn)了。胖大個受賄被判刑;高大爺上班喝酒發(fā)脾氣,踢壞玻璃門,全館大會作檢討,威信掃地;老居下海南創(chuàng)業(yè),當(dāng)了老板,公司開得紅紅火火;敦煌調(diào)走后工作順了,但不久得肝硬化病逝;小靜被老祁兒子追逐不放,終成他兒媳;所謂狗男女,鬧得沸沸揚揚,雙雙離異,提前病退……老祁說得極準(zhǔn),在他抑揚頓挫語氣的背后,隱含的是字字珠璣和煦暖怡人。當(dāng)年,老祁苦口婆心給我搬弄是非,是傳授經(jīng)驗,是呵護(hù),大有潛移默化之功效。

      老祁終于要為我辦兩件大事了。

      一日,老祁腆著肚子進(jìn)來,擦著汗說,你有什么證嗎?工作證、工會證都行。我說,才到新單位,新證還沒辦下來,有一個摩托車駕駛證。那時中國公民還不知身份證為何物,出門就開張紙證明,蓋上紅坨子。老祁說,摩托車證也行,給我。我就把證交給他。他說,你等著,我給你辦個證。說完,腆著肚子出去了。剛出門又折返回來說,不行,還得有一寸免冠照片,有嗎?我說沒有。他想了一下,有了,叫小居拍。于是他顛簸著找來一塊紅布,用圖釘釘在文件柜上,就敲老居暗室說,小居幫個忙,給小趙拍張標(biāo)準(zhǔn)像,登基大典用哩!老祁爽朗地笑著,快樂地向我擠著眼睛。他的詼諧讓我心里暖暖的。老居很快拿理光相機出來了。老居說,是黑白膠卷。老祁說,黑白好,有層次哩。于是坐椅子,擺姿勢,打碘鎢燈,一陣忙乎,還把我烤得夠嗆。辛苦老居,又鉆進(jìn)暗室給我洗了出來。下班前,老祁拿著我的一寸免冠照走了。

      翌晨,老祁紅光滿面遞給我一個小紅本,一個紅袖標(biāo),一個小紅旗,退還了摩托車駕駛證。小紅本是“安全監(jiān)察證”,用仿宋字寫著我的名字,照片上拓有鋼印。證上說,安全監(jiān)察員有權(quán)檢查各類工程、生產(chǎn)機動車,也可搭乘車輛前往事發(fā)地點。手握監(jiān)察證、袖標(biāo)、小旗,我心情復(fù)雜,有種奢侈的快慰。老祁是想讓我搭乘工程車、生產(chǎn)車回外探區(qū)家方便??晌倚奶摚母译S便招停一輛車,冒充安全監(jiān)察員呢?自從那證給我,我就如捂上了燙手山芋,忐忑了好久。忽一日,老祁問,監(jiān)察證用了嗎?我說,隨身裝著,說不定哪天能用上。老祁說,那不行,咱現(xiàn)在就去搭車!老祁腆著肚子帶我上了公路,老祁戴上袖標(biāo),拿著小紅旗,宛若一個公正執(zhí)法者。很快搭停一輛大型壓裂車,他對司機說,到六區(qū)總站處理事故,把人帶到!老祁繃著臉,口氣強硬,完全像那么回事。那天我果然就被送到六區(qū)總站。下車后,步行五百米到家了。即便這樣,我還是惶恐,焦灼,始終沒有自己搭過車。

      第二件事,是幫我愛人調(diào)工作。搭檔一段時間,老祁知道了我的情況,說,受罪呢,調(diào)來就好了。老祁詳細(xì)詢問我妻子情況,表情凝重地說,有三難,一是女同志,單位一般不要;二是工人身份,不好找合適崗位;三是帶小孩,人家一聽就發(fā)毛,麻煩哩。他撇著嘴,解析得頭頭是道。還有你家沒搬進(jìn)市區(qū),即使你愛人調(diào)過來,小孩咋辦?倆人都在市區(qū)和外探區(qū)之間跑趟趟?我說,可以送那邊幼兒園,請朋友幫忙接送,想辦法克服。老祁要主動幫我愛人調(diào)工作,我不能退縮,必須迎難而上。

      老祁吐著煙圈進(jìn)入冥想,神態(tài)宛若電影里的大人物,高端,勢派。老祁在給我愛人琢磨單位。他冥想一圈后,篩選鎖定了一個單位——檔案館。他緩緩睜開雙眼,目視窗外說,嗯,去整理資料,擺放卷宗,歸檔文件,登記查訪人員情況,風(fēng)吹不上,日曬不著,好哩!老祁頭頂煙霧繚繞,腦袋在一片靄氣中頻頻搖擺,撥浪鼓一般。他說,合適,我與那館長挺熟,這兩天就找他。我亢奮起來,遂更加積極地提水、掃地、擦桌子,去開水房打開水,為老祁泡茶。原本我是一個懶惰愚鈍之人,但為了妻子調(diào)動,我變得殷勤起來。鼓噪的熱血擊垮了我的自尊,曾經(jīng)的矜持也早已化為灰燼。

      老祁讓我先把住房登記了,說礦建處正在大批蓋樓房,抓緊時間提前登記,年底就能拿到新房。哈哈,老祁描述——你愛人調(diào)過來,住房拿到手,小孩再送第一幼兒園,那可是一流幼兒園,帶出的小孩嘴舌靈巧,琴棋書畫樣樣會,你全家馬上就要幸福哩!煙靄中,老祁為我描摹著水光漫漫、秀色可餐的遠(yuǎn)景,我心里癢癢的,仿佛已觸摸到那個波光瀲滟的美妙時刻,絲絲縷縷融入我干渴的肌體。老祁真好,我真幸運。

      按照老祁指點,我找了管住房登記的老陳。老陳板著面孔說,單位已有二十多人申請住房,無房戶就七八家,房產(chǎn)科說了,年底最多只能給我們解決四五套,登記了也沒用,像你這樣的小青年,多了去了!我驚了一跳,強詞奪理說,我在市區(qū)無住房,可以照顧吧。老陳說,人家要先解決拆遷戶,還要論資排輩!憤怒,我的雙手在顫抖,但我只能忍。我說,那先登記總可以吧。于是就在一張表格上登記了。登記了就算完成了一項使命,年底人家總會答復(fù)你,總會看在你家住外探區(qū)的分上,動惻隱之心吧!其實那只是我自己為自己設(shè)置的一個虛擬幻象。事實是,自從我登記住房后,我就每年找老陳登記,連續(xù)登記了四年,年年見有大批新樓竣工,年年有比我更年輕的小青年住了進(jìn)去,卻始終沒有我的住房。我傻眼了?!@是什么狗屁單位!我一個外探區(qū)無房戶,怎么就拿不到住房?我問老陳,老陳已客氣多了,說,老趙,我可是給你爭取了,但人家房產(chǎn)科沒分給你,也沒辦法。老陳把我拉到墻旮旯悄悄說,得找上面大領(lǐng)導(dǎo)批條子,這樣排隊,等到猴年馬月也排不上!老陳給我說了實情。老陳或許覺得我老老實實等了四年,輪也該輪到我了,但老陳無能為力。第五年,我?guī)捉?jīng)周折終于拿到一套舊樓房,但與老陳無關(guān),與單位無關(guān)。是一位好心大姐幫的忙,那大姐拿著我的報告直接找了某位大領(lǐng)導(dǎo)。通過那張簽字批條,我越過老陳直接找到房產(chǎn)科主管,才算有了眉目。設(shè)若沒有老陳提醒,我肯定還在傻等。

      靜靜等老祁回話。老祁說了,要找檔案館館長,還把我寫好的妻子簡歷,規(guī)規(guī)矩矩疊好,夾在他的“安全監(jiān)察證”里。

      于是天天盼老祁晚來。老祁一晚來,我就有了期待,就會默默祈禱。我想,老祁可能給我妻子辦調(diào)動去了,心尖熱乎乎的。我就更加兢兢業(yè)業(yè)地趴在桌子上寫講解詞,編輯一本叫《有益的啟示》書籍,在成堆的觀后感與留言中,海選文章,修改編進(jìn)書中。我想,老祁為我操勞著,我要厚道,要講良心,不能逼人家。老祁不說我就不問。

      老祁依舊海闊天空神侃。從老花鏡后抬眼看我,他眉毛不時上挑著,有種“眉飛色舞”的歡悅。老祁用流行的軟筆寫字,密密麻麻寫在方格稿紙上,筆墨簡勁,干凈爽利,有一股樸茂古風(fēng)。以我對書法的膚淺理解,認(rèn)為那是一種近似書圣王羲之的行楷,筆致圓融豐潤,從容雋永,讓人過目不忘。寫著寫著老祁還會冒出幾個繁體字,顯得活靈活現(xiàn),幽玄而貴氣。寫一陣,他就會摘下老花鏡,喝幾口茶,抽幾支煙,說幾則趣聞軼事。

      老祁說,知道嗎?小匡她爸出事了,丟人丟大了,讓人捉奸到床上,打得鼻青臉腫,光屁股蹲著,渾身發(fā)抖,那玩意兒還滴水水哩!老祁形象地說著,嘴角有白色唾液,左手還做著滴水水的動作,仿佛他就在現(xiàn)場。唉,撤了,一個副院長,多不容易啊。當(dāng)年,老匡也是和我一個火車皮拉來的,睡過上下鋪哩,后來混上副院長,就不理人了,走路看天,碰上兩回,裝不認(rèn)識。老祁腆著肚子,看天花板,樣子可愛。你看小匡,這幾天躲在班車最后,一句話也不說,眼泡子腫得大大的。老祁觀察仔細(xì),揣摩精準(zhǔn)。幾天后我碰到過小匡一次,見她老遠(yuǎn)低著頭,不認(rèn)識我一樣。過去小匡見我總打招呼,是個活潑女孩。老祁感慨,平淡最好,不要鉆營,不要耍小聰明,不要近美色,不要近錢財,不要溜須拍馬,就不會有煩惱哩!

      老祁說著,就是不說我妻子,讓我永遠(yuǎn)處在提心吊膽中。我終于憋不住了,開口問,我、我愛人的事您問檔案館朋友了嗎?老祁一愣,旋即說,你看我這人,這么大事都忘了告訴你,該打、該打板子哩!老祁臉色通紅。

      其實老祁多日前就找過那館長了,因被一口回絕,很惱火,不知該怎么給我說。那館長問我妻子什么學(xué)歷,老祁就從安全監(jiān)察證里取出妻子簡歷。館長乜斜了一眼,迅速變了臉,高聲說,學(xué)歷太低,我們只要學(xué)檔案的大學(xué)生!老祁語塞,只得腆著肚子賠笑說:哦,這樣啊,通融一下么,多不容易,外探區(qū)的!回答更嗆人,我們又不是收容所!回來后,老祁怕我傷心,就沒告訴我,糾結(jié)著,強裝歡顏,心情卻郁悶悲憤。

      老祁復(fù)述完,就破口大罵,什么狗屎館長,什么酒肉哥們兒,當(dāng)了個小弼馬溫就來這一套,我算不認(rèn)他了,什么玩意兒!老祁義憤填膺。知道老祁是為我好,才故意說忘了告訴我,我很內(nèi)疚。為我受別人白眼,還得自己承受。這社會怎么就如此冰涼如此冷漠呢!我愈發(fā)篤信老祁傳遞給我的人生理念了。生活不只是潺潺流水和旖旎風(fēng)光,還有世態(tài)炎涼和相互傾軋。

      知道調(diào)動有多難了,我沉默著,整日郁郁寡歡。老祁見我窩心,就說,別灰心,這些天我一直給你打聽呢,聽說我們單位準(zhǔn)備成立一個安全檢測中心,你愛人不是搞化驗的嗎?工作性質(zhì)接近,我找我們閻處長說說,先把名報上,處長總要給我這張老臉面子吧!老祁真摯,語重心長,讓我熄滅的火苗漸漸復(fù)燃,心臟怦怦快跳著,宛若坐過山車,墜落,騰起,黎明的熹微重又復(fù)現(xiàn)在東方。

      回家把新消息告訴妻子,我省略了檔案館細(xì)節(jié),只說檢測中心。妻子也興奮起來,對我?guī)锥鄿卮?。做拉面,包餃子,晚上早早洗澡上床。我想,妻子真好。妻子說,這次咱不能木訥了,要給老祁送點東西,去家里看看。妻子提醒我,你個書呆子,求人辦事,哪有不送禮的道理,傻呀!我恍然大悟。于是小兩口在被窩精密合計,擬定了去老祁家的方案。周六下午,妻子向單位請了假,把女兒托給同學(xué)桂榮照看,就坐班車進(jìn)市區(qū),買了一堆東西——兩條“萬寶路”(那時外煙時髦),兩瓶瀘州老窖(一瓶七十八元,正好是我一個月工資),兩只活雞,讓人宰殺去毛。約定在大十字百花照相館門口集合,然后提東西敲開了老祁家門??吹轿移拮雍螅掀畈蛔〉乜洫?wù)f,長得好,周正,大方,難怪小趙不往外領(lǐng)哩!老祁對我妻子十分滿意,說,我周一就去找我們閻處長。老祁熱血沸騰,有點激動,說還帶什么東西,拿回去,拿回去!推搡著不收。我和妻子尷尬不知所措。最后還是妻子機靈,待我與老祁推搡時,把東西放到廚房,拽我就走。

      周一上班,老祁早早就坐在了辦公室。他抽著煙,心事凝重的樣子。見我后,掐了煙,鄭重其事地說,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兩只雞留下,但煙酒還你,不能收??!我怔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原來,那天早晨老祁天還沒亮,就摸黑騎自行車來館,后稍架上馱著煙酒。他平時不騎車,因距離太遠(yuǎn),單趟就要近一個小時,為了還我煙酒,他破了一次例。老祁說,我左思右想整整兩夜,可把我整苦了,咱倆是朋友,收東西多可恥,味道不對,良心不忍,必須退你!老祁還說,辦你的事,我會赴湯蹈火,盡最大的努力。老祁的話鐫刻在了我腦海里,閃閃爍爍,終生難忘。

      期待中,沒幾天,老祁突然不來上班了。高大爺對我說,老祁被單位要回去了,說籌備一個大型會議,離不開他。高大爺拿一瓶奎屯佳釀,嘴對瓶口喝一下,對我說一句,然后再喝一下。高大爺說,老祁說了,小趙文筆厲害,人踏實,一個人完成任務(wù)綽綽有余,讓我好好照顧你,說你是人才,不可多得。高大爺說著,滿房間彌漫著酒氣,有種飄忽在酒窖里的感覺。

      云里霧里,我心中一派蒼涼。老祁的抬舉,讓我淚眼婆娑,也讓我無地自容。偌大的辦公室,從此就空空蕩蕩,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孤寂而凄冷。

      后來我和妻子又去過一次老祁家,照例是周六下班后,為了買不買東西我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幾乎翻臉。我說不買,妻子堅持要買。過去總是我順從她,但那次我態(tài)度粗暴,妻子傷感地哭了,簌簌落淚,但始終沒有一點哭聲……

      結(jié)局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老祁最終沒能給我妻子辦成調(diào)動。

      老祁找過他的頂頭上司——閻處長,還是碰了壁。老祁告訴我時,臉色沉郁,眼窩深陷,語氣絕望。老祁說,我兢兢業(yè)業(yè)干了一輩子,都說我重要,但當(dāng)我求他們辦事時,都一口回絕,失敗呀,活得失敗呀!說著,就老淚縱橫。他掏出手帕不住地擦眼角,擦鼻子,難以自制。我與妻子也陪他掉淚,籠罩著一派凄凄切切。那天,老祁拿出一瓶茅臺酒,讓老伴弄了幾個菜,貴賓一樣招待我們。我和老祁都喝得酩酊大醉,爛醉如泥,悲催著,失控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繚繞的煙霧中,我們頹廢,落寞,憂傷,心中滴著血……

      不久,老祁就離休了。

      數(shù)年后,退管中心組織老年團(tuán)體操大賽,我看見老祁在指揮一個方陣,他舞動著小旗子,脖頸上吊一個大哨子,時不時把哨子放在嘴里,嘟嘟嘟,啾啾啾,聲音嘹亮,節(jié)奏明快。那是一支數(shù)百人的大方陣。老祁腆著肚子,神態(tài)鎮(zhèn)定,宛若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粗掀睿矣忠淮蜗氲搅烁赣H。

      前些天在路上,偶爾碰到老祁的前兒媳小靜,憋了半天才問,好久沒見老祁了,他現(xiàn)在怎樣?小靜詫異地盯著我,半天才說,你是說我前公公呀,去世好幾年了。小靜表情幽怨,我像被猛擊了一掌,激靈一下,再也不知該問什么。小靜依舊白皙,漂亮,裊裊婷婷,楚楚生姿,只是與老祁兒子離婚后,一個人帶孩子不易。當(dāng)年,小靜在館里,老祁對她評價極高。老祁曾說,要是小靜當(dāng)我兒媳,我這輩子就燒高香了,睡夢中都會笑醒哩!

      沒能見老祁最后一面,我沮喪了很久。想起老祁為我灌輸?shù)娜松芾砼c做人底線,覺得句句炫亮,字字朗燦。

      黑白鍵

      年輕時在海政文工團(tuán)。每個聽到這信息的人都會驚愕,盯著老端,大約想盯出某些蛛絲馬跡。老端說,我們團(tuán)最早是四野的。肖勁光看過我的演出。驅(qū)逐艦、獵潛艦、布雷艦都上過。老端語氣自豪。

      老端能讓手指熟練地在琴鍵上律動,能呃呃呃教一幫五音不全的歌迷唱無伴奏合唱——“半個月亮爬上來”,“阿拉木汗怎么樣,身段不肥也不瘦”。天籟之聲,夢驚四座。誰都不懷疑老端來自有天安門的北京,但他為何要來這寒月悲笳的西天絕域呢?

      隱隱約約,有人猜測推演出一些癥結(jié)。歷史是一個敏感又頗具潛力的話題。歷史問題復(fù)雜,該打的打了,該批的批了,不少人“文革”后又陸續(xù)平反,恢復(fù)名譽,補發(fā)工資,年齡適中的還提拔到領(lǐng)導(dǎo)崗位。但老端沒有被提拔。既沒打倒,也沒提拔。形象就疙里疙瘩,被添油加醋渲染影射。透出的都是鄙夷。

      我見過老端一張舊照片。年輕,帥氣,風(fēng)流倜儻。瀟灑地在軍艦上演出,穿海軍衫,拉手風(fēng)琴,戴無檐帽,兩根飄帶在空中飛舞,周圍一群水兵簇?fù)碇褚粋€花蕊。老端笑著,皮膚白膩,光滑,活力四濺,令人羨慕不已。

      最早認(rèn)識老端時,我還在準(zhǔn)噶爾荒野油田一個基層單位,守護(hù)著長距離輸油管道。原油通過大口徑管道穿越沙漠、沼澤、溝壑,運往數(shù)百公里外的大油庫,然后裝火車油罐繼續(xù)東運蘭州。老端那時在油田文工團(tuán),率小分隊來一線慰問演出。輸油泵站工人辛苦,常年蹲守封閉在人跡罕至的戈壁灘上,能看一次真人表演,如天上掉餡餅。小分隊日夜不停地奔波。漠野空曠,塵土飛揚,他們一個泵站接一個泵站地穿梭,每天演出兩三場,搞得一個個灰頭土臉,直喊要命。

      單位派我以主人身份聯(lián)絡(luò)協(xié)調(diào),負(fù)責(zé)吃喝拉撒睡。老端說,叫我老端就行,端正的端。一口好聽的北京腔,咽喉與舌頭組構(gòu)出的音域、氣韻、節(jié)奏像鮮嫩的櫻桃,爽口,甜潤。我乍一聽就很喜歡。那時普通話不像現(xiàn)在普及,年長一些的師傅都南腔北調(diào)。我多年被河南、四川、江蘇、甘肅甚至浙江土話圍剿,忽然冒出一個清新明麗、溫文爾雅的北京腔,肅然起敬。小分隊里也有饒舌者,對我耳語。說老端是臨時領(lǐng)隊,不是團(tuán)長。氣味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讓人摸不著頭腦。饒舌者說,老端是五十年代下放的。說一半留一半,云霧繚繞,然后走開了。我從中嗅出了低俗和損人的意味,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略顯齷齪的畫面?!刂??右派?抑或男女關(guān)系?

      老端客氣,溫和隨性,一律商量的口吻,甚至有點畢恭畢敬。那時我剛二十歲,毛頭小青蛋子,既警覺又受寵若驚。老端說,千萬不要讓我們特殊,吃大鍋飯睡大通鋪就行。我聆聽著,輕松了許多,感覺那“行”特別悅耳。那時每個泵站只有一個職工食堂,春末夏初,伙食只有白菜、土豆、包谷面發(fā)糕,肉星子很少能見。途中,在一個泵站趕上“憶苦思甜”現(xiàn)場會,還吃過一次憶苦飯,糠皮粥里加幾片菜葉,難咽極了。演員們受了不少罪,可老端始終沒給我提要求。一個女演員早飯包谷面糊糊沒喝完,被老端當(dāng)面指責(zé)。美目流盼的麗人委屈地抹淚。老端說,下一線為石油工人服務(wù),就要向師傅們學(xué)習(xí),他們常年堅守大漠戈壁,寂寞無法想像。當(dāng)時我想,老端思想挺過硬,還知道泵站工人寂寞,但老端有點太過較真。泵站的寂寞是滲進(jìn)骨子里的。我在泵站待過,有切膚體會。后來我發(fā)現(xiàn),老端每次都把碗里的飯吃得干干凈凈,貓?zhí)蜻^一樣,吃完還收拾碗筷,進(jìn)廚房幫炊事員洗碗,擦桌子。我有點觸動。但我還是卑瑣地想,老端可能真有劣跡,不然為何表演痕跡強烈。一個下放者,殷勤服務(wù)就是希望改過自新。

      看老端演出后,我傻眼了。

      開始我以為老端不演出,但看完后徹底服了,啞口無言。老端拉手風(fēng)琴,實際上是核心,他一首接一首地拉,或伴奏,或獨奏。一拉起手風(fēng)琴他就投入很深,搖頭晃腦,彎肘伸臂,手舞足蹈,極富煽動性,每每會讓演出攀上一個高峰。手風(fēng)琴流溢出的曲調(diào)有輕松、調(diào)侃的意味,親昵,熾烈,勾魂。遙想當(dāng)年,既無電影又無電視,泵站工人就蝸居在荒野上,來回就幾張老面孔,翻眼皮看一眼都嫌累,無聊與孤寂是最大的天敵。老端的賣力與精湛,挑逗起工人的激情,也搞得老端不斷返場。他拉完一首曲子,擦一把汗,就在口哨和掌聲中,再次被邀回舞臺。老端亢奮,就手指靈巧地一曲接一曲拉。老端變成了騰躍的馬兒,奔逸出叱咤風(fēng)云的豪縱之情。——馳騁著,馬蹄踏踏,嘶吼陣陣,大地顫抖,草野飛歌。忽兒,一陣柔風(fēng)滑過,密林深處,綠葉沙沙,流水淙淙,一鳥引領(lǐng),百獸齊鳴,爛漫花香中,野罌粟、芍藥、鳶尾爭奇斗艷,宛若仙境一般。

      老端弄出了渾樸純凈,清幽恬淡以及激昂壯闊。看過老端的演奏,我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崇拜得五體投地。

      去他媽的歷史問題。我想。于是每到一個演出點,我就告知泵站職工,說這位端老師有絕活呢!工人們騷動起來。就聒噪,就搞得老端汗流浹背,一下場就用手帕不住擦汗。邊擦邊說,工人師傅真熱情。老端很愜意。

      十多天長途跋涉下來,由衷欽佩起老端。老端不僅才氣過人,還把小分隊侍弄得服服帖帖,紅紅火火,不少演員也跟著他為泵站打掃廠區(qū)衛(wèi)生,清理溝壑垃圾了。泵站干部面帶愧色,惶惶不可終日地?fù)尰貟甙?、鐵鍬,快速吼叫出本站職工,慌亂地打掃,場面熱火朝天。

      多年后,老端對我坦言:當(dāng)年,我是寫血書報名來邊疆的,把手指戳破,往白布上寫呀。那時我家庭出身不好,可我就是向往藍(lán)天大地!——那年月,就像涌泄而出的洪流,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熱血沸騰啊!老端對我說時,我們倆已成了同事。他兩眼模糊,誠懇,天真,依舊志存高遠(yuǎn)。我信老端。當(dāng)年,可是一個天空湛藍(lán)、大地彤紅的全新年代。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就是每個有志青年的終極理想。我岳父也是那時來油田的。我岳父從朝鮮戰(zhàn)場拼刺刀下來,就拿起大鉗當(dāng)石油鉆井工了。我岳父說,我寫血書報了名,不然還來不了哩!老端與我岳父的話如出一轍。

      成了同事。老端在306房間,我在309房間。天天見面。想起多年前的演出,我說您的手風(fēng)琴演奏無與倫比。老端也不謙虛:手風(fēng)琴是小分隊的靈魂。

      那次與老端分手,我時常會回味老端拉手風(fēng)琴的樣子,就禁不住傻笑。一天吃午飯,蹲在食堂墻根。那時食堂沒有桌椅,工人就把碗、飯盒放在地下蹲著吃,邊吃邊說,笑聲一片。我大口嚼著土豆絲,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每周一歌。每天吃飯,我都能聽到每周一歌。而這天我不能自制了,因為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老端作詞作曲的歌,叫《快樂的采油姑娘》。屏息靜氣,被那明快的節(jié)奏,優(yōu)美的旋律震撼,還有那采油姑娘揮之不去的倩影在眼前晃動?!嗪寐牭母璋 N业氖烊耍笥?。我向身邊的工友夸夸其談。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老端還是作曲家。當(dāng)年不提倡成名成家,因為是資產(chǎn)階級腐朽沒落思想,但我骨髓深處還是增添了一份對老端的敬重。

      我贊嘆著那首《快樂的采油姑娘》。老端聽著笑,高興地?fù)ё∥?,眼眶濕潤。我知道,老端把我?dāng)知己了。

      老端早我數(shù)年調(diào)入機關(guān),已是老科長。沒想到,我們走到一塊了。老端說。舌尖彈射出的依然是優(yōu)雅的北京腔。我覺得幸運。老端有事沒事會竄進(jìn)我辦公室。問寒問暖,如父親一般。老端問我的住房,我如實說了。老端皺著眉頭說,太小,太遠(yuǎn),該調(diào)一下。那時,我住一間二十八平方米的小房間,在最偏僻的長征新村,騎自行車到單位要五十多分鐘。老端笑說,真的是長征了。剛來不久,我還沒敢想調(diào)房問題,也不好意思。我說我能克服。老端看著我,沒有說話。

      在機關(guān)大家都是自己干自己的事,一般不會過分張揚,但內(nèi)心都著勁兒。我茫然,搞不清自己到底干得如何。老端低著頭哼著歌進(jìn)來,笑嘻嘻說,歇會兒,歇會兒,哪能沒完沒了磨損,要加油,要喘息!老端沒說喘氣,而是說喘息,很文雅。

      老端往往會說一兩件軼事,活躍氣氛。一說軼事,就有兩三個人尾隨他的聲音進(jìn)來,跟著說。這時老端會把握節(jié)奏和度,時間差不多一二十分鐘,就揮手說,好了,干活兒,干活兒。又低著頭哼著曲子走了,留下一陣歡樂。

      老端實際上成了單位的調(diào)解器。如若有兩天老端沒來,我就覺得少了什么,焦灼,煩躁,拐向老端辦公室看看,見門緊閉著,就很失望。

      一日,老端風(fēng)塵仆仆進(jìn)來,氣喘吁吁說,小趙,你寫一份調(diào)房申請報告,給我。我有點摸不著頭腦。老端說,愣什么呀?讓你寫就寫。我挺為難,想自己才來一年就提要求,影響不好。老端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就說,這跟占不占單位住房指標(biāo)沒關(guān)系,寫吧,我說你寫。老端居然口述起來。

      按老端的授意,我寫了半頁紙。他拿走了。過后我就忘了此事,恢復(fù)到日復(fù)一日的繁縟之中。

      大約兩三周后,老端又風(fēng)塵仆仆進(jìn)來,氣喘吁吁拿一張紙說,批了,批了,趕快去房產(chǎn)站!老端的樣子淳樸爛漫。這時我才明白,是住房申請報告批了。預(yù)留的空白處有主管領(lǐng)導(dǎo)的批示。那批示筆跡清晰,字字千鈞?!媱澖?jīng)濟(jì)時代住房都是分配的,于是衍生出這種怪異的申請方式。要房缺房的人太多,你不找領(lǐng)導(dǎo)就永遠(yuǎn)等不到新房,批條子就成了一種時尚,一種能耐的象征。如今,這種計劃桎梏早已土崩瓦解。

      拿著批條找房管員磨嘰,至少跑過七八次,才得到調(diào)配的新住房,雖然也是舊房,但比過去大了許多,離單位也近,自行車從此就堆在過道,銹跡斑斑。接觸幾次房管員,才知道,沒有領(lǐng)導(dǎo)批條,恐怕再等三五年也難得分到住房。房管員牛逼的拿出一疊批條,讓我瞄一眼,然后啪啪地在手上拍打,著實驚出我一身冷汗。

      老端幫我調(diào)了住房,我對老端感激和依戀并存。

      偶爾有人提醒說,老端有歷史問題。我就裝著沒聽見,頭也不抬,也不看撥弄是非的人。那人沒趣地走了。

      老端常策劃一些大型活動。一次組織全市大合唱比賽,點名把我抽去幫忙。那是一項指揮千軍萬馬的活動。老端在紛亂中讓思路清晰可辨,一步一步,有條不紊,不出亂子。面對黑壓壓的人群,老端鎮(zhèn)定自若,掌控著現(xiàn)場節(jié)奏和靈魂。舞臺搭建,場地布置,音響燈光,團(tuán)隊排列,觀眾分配,安全監(jiān)督,供電調(diào)配等等,熟稔于心,忙而不亂,游刃有余。只是他總用手拿話筒,不住地高喊,口干舌燥,聲音透支得沙啞而混濁。心痛。那場大賽我親歷了艱澀,也偷窺了本領(lǐng)。多年后我組織這類活動,就效仿老端當(dāng)年的做派與風(fēng)韻。明燈閃爍,老端是我意念中的航標(biāo)塔。

      鏗鏘起伏的聲浪結(jié)束,大家沉浸余熱之中。老端更是喜形于色。他沙啞著說,認(rèn)可就行,認(rèn)可就行!嗓子就如震破的圓號,只泄氣,不發(fā)聲。擦著汗,老端洋溢出了燦然的笑。

      有一陣?yán)隙饲榫w低落。一個樂觀爽朗的人,情緒低落肯定有原因。老端數(shù)天沒來我辦公室,反常。我就踱步進(jìn)去。他正百無聊賴地在寫字。他的鋼筆字簡約玄澹,古拙樸茂,驚我一跳。不是四平八穩(wěn)的正規(guī)體,也不是常見的草書。老端的字有粗有細(xì),有正有邪,澆淳散樸,渾雅適中,如一組伸著四肢的靈性人物,榮衰,厚薄,疾緩,十分考究,且孕育有一枝獨放的生命定力。多年后我在一堆碑帖中發(fā)現(xiàn),那是毛筆書法爨寶子體與西北漢簡雜糅后的變體。融會貫通,循序漸進(jìn),老端用鋼筆寫出了另一種風(fēng)范。

      見我進(jìn)來,老端停住筆說,坐。接著就直截了當(dāng):你分析分析,為什么是老吉,他還比我大五個月,論貢獻(xiàn),我難道比他小么?老端說出了苦悶?;腥淮笪颍瓉砝隙说挠艚Y(jié)在這兒。老端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但我不能火上澆油。我說,也許老吉有他的長處,常言道,人比人氣死人。這時我已在機關(guān)待了幾年,也悟出一些個中玄機。

      老端說,可就是這個坎難過。老端和老吉同一時期進(jìn)油田文工團(tuán),又一同進(jìn)機關(guān),還前后腳提科長。老端有一個優(yōu)勢老吉沒有,就是音樂創(chuàng)作,老端用五線譜搗鼓出的歌曲耳熟能詳,唱遍半個中國,可老端卻沒有被重用。分析著,頭皮隱隱發(fā)麻,猶如小蟲子在后腦勺爬動,不敢再前行。于是話鋒一轉(zhuǎn):身外之物,不必太過認(rèn)真,過好自己的每一天。

      老端也附和著,真是身外之物,什么也帶不走。說完笑了。

      雨過天晴,老端與往常一樣又來我辦公室談趣聞。五十八歲了。老端歷練過人生的煙雨際會和閃轉(zhuǎn)騰挪,又一次在“涌浪里,風(fēng)云中”挺立了過來。

      忽一日,老端咚咚咚跑過來說,有你老家的信。老端居然從收發(fā)室拿來了我的信,心里暖暖的。

      是父親的信。父親已回到冀中平原老家多年。父親是解放戰(zhàn)爭隨彭德懷西北野戰(zhàn)軍進(jìn)新疆的,戎馬倥惚三十多年,老了老了又轉(zhuǎn)業(yè)回冀中老家,留下兩個兒子下潛新疆。父親依舊兢兢業(yè)業(yè)上班,改為騎自行車,雍胖的身體比先前明顯消瘦。四千多公里,我的思念只能化作一封封家書,撫慰和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老端意味深長說,家書抵萬金啊。

      我回答,我父親血糖偏高,是不是糖尿???

      老端說,是,我就有糖尿病,好多年了,不必太緊張。這時我才知道,老端還是糖尿病患者??晌覐奈绰犓f過,也未發(fā)現(xiàn)異常之舉。

      老端看出我的疑惑,就說,你沒看我天天拿個水杯,走哪兒喝到哪兒,不吃肉,不喝酒,一會兒吃南瓜,一會兒喝豆?jié){,還控制飯量。糖尿病關(guān)鍵是飲食,不能吃的東西堅決不吃,富貴病啊。細(xì)致入微,老端滔滔不絕。

      不著急,能控制住,這些年,我一直控制得不錯。老端安慰說。

      碰到一個老端這樣的熱心人,算是有福,心情遂舒坦了許多。老端成了我的背靠軟墊。

      兩天后,老端提一大兜東西進(jìn)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老端說,這藥給你父親,應(yīng)該可以用,這是我前一陣用的藥,現(xiàn)在我是深度糖尿病患者,改用其他藥了,這藥放著也沒用,都給你老爺子寄去吧。老端用手帕擦著汗。

      懵了,呆呆看著堆放在桌上的藥,不知如何回答。

      老端說,沒問題,這真是我吃的藥,肯定能用,盡管放心。說著就一瓶一瓶拿給我看,都沒開封,也沒過期,清一色的“消渴丸”。

      內(nèi)疚無比。

      都寄給你父親,讓他問問大夫,看可否吃?若不行,就扔了它。老端不屈不撓。

      我說,我得把藥錢給你。老端說,見外了,這是我送你老爺子的,要錢算怎么回事。

      整整三十瓶。我眼眶潮潤地看老端。老端嬉笑說,別這樣看我,我受不了。說完,又低頭哼著歌走了。

      父親收到這堆“消渴丸”,回信說,好像沒有告訴你我吃什么藥,你怎么知道我吃的就是這種藥。父親顯然很激動,為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兒子自豪。

      其實我對父親的病只停留在驚恐階段,束手無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幫父親渡過難關(guān)。老端想到了。老端讓我享受了為父親付出的快樂。父親吃著兒子寄去的藥,內(nèi)心也一定充實而靜謐。是老端給了我作為長子的踏實體驗,那體驗點點簇黃,不絕如縷,綿綿地滋潤著我的心房……

      退休后,老端在家?guī)鹆藢W(xué)生。鋼琴手風(fēng)琴并用。他用流水一樣的手指在琴鍵上再次彈撥起他的音樂夢想。他快慰地拉著彈著,恍若回到了四十年前。年輕老端站在軍艦甲板上,飄帶在海風(fēng)中盈盈舞動著,白色的浪花通透無比。他的學(xué)生們一個個考入北京、上海的音樂學(xué)院。老端笑瞇瞇地低頭走路,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心如靜水。

      見到老端我會問,糖尿病怎樣了?老端樂呵呵地拍拍胸脯說,都控制在指標(biāo)以內(nèi)。

      然而,老端卻突然走了。

      他一向身體不錯,怎么就扛不住了。凄惻,傷感。

      老端老伴抓住我的手,眼淚簌簌地掉。她說,老端常常念叨你呢,說你倆是知己。我流淚了,用老端兒子遞來的抽紙擦了兩次。

      老端一女學(xué)生從數(shù)千里外趕回來,雙眼紅腫鼓脹,但穿一襲黑長裙,顯得裊裊婷婷,氣韻脫俗。學(xué)生說,我考進(jìn)您曾工作過的文工團(tuán)了……女學(xué)生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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