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愚
甲午戰(zhàn)爭烙印與當前日本的歷史修正主義現象
李若愚
近代以來日本向亞洲大陸發(fā)動的第一場侵略戰(zhàn)爭就是甲午戰(zhàn)爭。在一定程度上,近代日本人的戰(zhàn)爭觀正是通過甲午之戰(zhàn)而確立起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盡管日方也曾多次表示會反省歷史,但在翻檢日本歷史教科書中關于其對外侵略源頭的甲午戰(zhàn)爭部分時,卻不見了最重要的“侵略”二字。圍繞歷史教科書問題,日本國內怪象頻生,其背后離不開日本右翼政治家的操縱?,F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恰恰與要求修改歷史教科書的右翼組織有著千絲萬縷聯系,他拋出所謂“侵略定義未定論”并參拜靖國神社的舉動,正是其戰(zhàn)爭觀和歷史觀的具體反映。
甲午戰(zhàn)爭 日本教科書問題 安倍晉三 歷史修正主義
“古層”這一概念是日本政治思想史的開山鼻祖丸山真男為解釋日本文化的根源而提出的一個概念。依照丸山在《歷史意識的古層》一文中所提出的理論,從“記紀神話”①記紀神話指日本最早的兩本歷史著述《古事記》和《日本書紀》。記述中剝離出來的思考方式被定義為日本文化的古層。②『丸山真男集』 第十巻、巖波書店、1996年、6頁。因此,探求日本人對甲午戰(zhàn)爭認識的“古層”,就要從甲午前后日本人著述中所反映出的思考方式來尋找線索。
在國際關系的坐標里,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處于一種雙重邊境的困境中。“隨著資本主義文明的發(fā)展,世界的中心向歐洲轉移。從歐洲來看東亞是邊境,身處東亞一隅的日本則淪為了‘邊境的邊境’”。③李若愚:《近代初期日本的對外認識與領土觀的形成》,載《日本研究》,2013年第4期,第114頁。因此,面對西方文明的強勢叩門,日本的危機意識也就來得更早、更加強烈一些。但也正因為常年游離于東亞世界體系的核心,日本才能如此決絕地意圖摒棄“東洋之惡鄰”,以在由西方主導的近代世界體系中謀求一席之地。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思想界希冀掀起一場西方式的啟蒙運動,讓本國一蹴而就地躍升到近代國家的行列。這場“文明化”運動所要啟蒙的對象首先是日本國內民眾,其次是周邊國家的人民,因此,不惜一切代價地將周邊愚昧落后的野蠻人引領到文明的世界里,便成為了日本肩負的“崇高使命”。以西方的萬國公法體系取代東亞世界傳統(tǒng)的華夷秩序,從而在新的東亞秩序中謀得領袖地位,成為了日本在明治以降的國家戰(zhàn)略,而貫徹這種戰(zhàn)略的手段就是侵略戰(zhàn)爭。
甲午戰(zhàn)爭雖然起于朝鮮,但正如后續(xù)走向所表明的那樣,日本在劍指朝鮮的同時早已盯上了中國。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直陳:“現在我國的外交顯然是百尺竿頭更近一步了……如果中國政府拒絕我國提案,不問其理由如何,我政府皆不能漠視,并由此斷定中日兩國的沖突將不可避免,不得不實行最后之決心。這個決心,帝國政府在最初向朝鮮出兵時業(yè)已決定,事到如今就更無絲毫猶豫之理?!雹訇憡W宗光著,伊舍石譯:《蹇蹇錄》,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22-24頁。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國內對于近代戰(zhàn)爭的認識就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逐漸展開。
甲午戰(zhàn)爭時期,日本思想界對于戰(zhàn)爭的認識存在一種吊詭的怪象。與以往圍繞國內政治爭論不休迥異的是,日本各黨各派都對戰(zhàn)爭大唱贊歌,反戰(zhàn)聲音幾不可聞。而站在歌頌皇國偉業(yè)最前線的就是日本近代思想界的旗手——日本的“國民教師”福澤諭吉。1894年7月25日,日本海軍突襲北洋水師引發(fā)豐島海戰(zhàn),并最終擊沉高升號運兵船,一手挑起“高升號事件”。由福澤諭吉一手創(chuàng)辦的《時事新報》不僅當即印發(fā)號外頌揚這一“喜訊”,還在7月29日,即戰(zhàn)役勝利五天紀念日刊發(fā)了題為《甲午戰(zhàn)爭為文野之戰(zhàn)》的社論,這篇文章也被認為是福澤諭吉對甲午之戰(zhàn)認識的一個代表作。
在日本“國民教師”眼中:“戰(zhàn)爭雖起于日清兩國之間,但追根溯源,則為謀求文明開化之進步國家與妨礙這種進步國家間的戰(zhàn)爭?!彼J為:“本來日本國民對于支那人既無私怨更無敵意,僅以其為世界國民之一,而欲結友好之關系。然彼等冥頑不靈、不識大體,眼見文明開化之國,非但不心悅誠服,反而欲妨礙其進步,蠻橫無理,以反抗之意待我,才有今日之事。”正是基于這種對甲午戰(zhàn)爭起源的“高論”,福澤諭吉提出:“為世界文明之進步,排除其妨礙之物,即便有些許殺風景之細枝末節(jié),不過是難于避免之大勢。彼等之不幸只能怪生于腐朽之清國,造化弄人而已?!?/p>
福澤諭吉這種思想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其在傳統(tǒng)“大義名分”思想的基礎上,極端功利主義地用西方式“文化開化”替代了將東亞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義”,開創(chuàng)了日本近代以來“只要有大義名分(文明開化),就可以為所不為”的理論。由于傳統(tǒng)道德中的“義”被物質層面的“文明開化”所取代,傳統(tǒng)的東方道德判斷體系也隨之被揚棄。因此,最早接納了西方物質文明的日本即便窮兵黷武,也可憑借物質層面之領先,而牢牢占據著近代新的東方道德體系制高點。之后,日本一面自命“大東亞共榮的領導者”,一面卻又在東亞犯下屢屢戰(zhàn)爭暴行。這在一定意義上,恰恰是日本人一直深受福澤諭吉對甲午之戰(zhàn)認識影響的結果。日本學者安川壽之輔批判到:“從福澤‘即便有些許殺風景之細枝末節(jié),不過是難于避免之大勢’的說法中可以看出,1894年的‘旅順屠殺事件’,對福澤而言只是一件屬于‘些許殺風景’范疇之內的事情?!雹侔泊▔壑o著,劉曙野譯:《福澤諭吉的戰(zhàn)爭論與天皇論》,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249頁。因此,依照《甲午戰(zhàn)爭為文野之戰(zhàn)》的思路進一步推演,在日本軍國主義者眼中,無論是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還是喪心病狂的“有組織地強征慰安婦”行為,也都同樣是“些許殺風景范疇之內的事情”罷了。甲午戰(zhàn)爭不僅是近代日本對外戰(zhàn)爭行為的開始,也是日本各種戰(zhàn)爭暴行的思想源頭。值得警惕的是,這種“侵略有理”的認識模式已經超越了思想界書齋內的坐而論道范疇,通過像《時事新報》這樣由思想界領袖控制的大眾傳媒逐步廣泛植根于市井百姓之中。
日本最早的綜合性雜志《太陽》創(chuàng)辦于甲午戰(zhàn)爭時期,所謂“太陽”顧名思義,“帝國武名高揚世界同時,令我國文明普照世界乃當下急務。征清盛舉使我國一躍而成世界一等強國。新聞亦然,當由此占據世界一等之地位……《太陽》應凌駕歐美諸刊之上……成為將帝國之美宣揚宇內之所在?!雹凇柑柨kノ主意」、『婦女雑誌』 第四巻第二十三號、明治27年12月5日。日本學者星野光德總結到:“作為近代國家還遠未成熟的日本,還沒有過對任何外戰(zhàn)爭的慘烈經驗。因而,在政府所謂‘朝鮮毫無作為獨立國家權威’的戰(zhàn)爭合理化宣傳,和一般民眾激蕩的樸素民族主義熱情下,反戰(zhàn)思想沒能孕育而生也并非不可思議。”③星野光德:「明治の戦爭文學-近代文學における戦爭·序説」、『千葉大學語文論叢』 第2號、1973年3月。從長遠看,日本全體人民都沉浸在戰(zhàn)爭帶來的榮耀中, “戰(zhàn)爭 = 維護國權”成為了一種思維的定式。因此,自甲午以后日本國民幾乎在每場戰(zhàn)爭中都積極地配合帝國的戰(zhàn)爭策略,甚至還為本國沒能從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中“獲取國益”而群情激奮地“火燒日比谷”。究其原因,正如劉岳兵所說:“甲午戰(zhàn)爭催生了日本帝國主義思潮的形成。無視人民而‘崇尚政府權勢’的‘國家主義的濫用’,成為了德富蘇峰所說的那個時代的‘大勢’?!雹軇⒃辣骸都孜鐟?zhàn)爭的日本思想史意義》,載《日本學論壇》,2008年第1期,第9頁。顯然,甲午戰(zhàn)爭對日本國民思想的影響非常深遠。盡管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在物質層面對日本做了一個總的清算,使得甲午戰(zhàn)爭的物質影響已經在相當程度上與當今的日本割離開來,但是,真正陰魂不散的東西是甲午戰(zhàn)爭對日本人的精神影響。
歷史教課書問題是當今日本研究中的一個熱點,然而國內現有的研究大都聚焦于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等與傳統(tǒng)抗日戰(zhàn)爭研究相關的領域,對于掀開日本侵略大陸序幕的甲午戰(zhàn)爭在日本歷史教科書中的表述卻乏人問津。其實,當下國內的抗日戰(zhàn)爭研究已經跳出了日本所謂“十五年戰(zhàn)爭” (1931-1945)的藩籬,進入到了“大抗戰(zhàn)”研究的時代。國內抗戰(zhàn)研究的權威性期刊《抗日戰(zhàn)爭研究》在2013年第1期就刊發(fā)了該刊主編高士華先生的文章,正式提出將日本自1874年入侵臺灣之后的對外擴張史納入“大抗戰(zhàn)”視野的構想。①高士華:《堅持做“大抗戰(zhàn)”史研究》,載《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3年第1期,第1頁。這一最新的學術動向很值得國內日本研究學者借鑒,因為近代以來日本國民對戰(zhàn)爭認識的模式是通過甲午戰(zhàn)爭建立起來的,也正是在甲午戰(zhàn)爭中宣揚的“日本主義”忠君愛國思想裹挾之下,日本全體國民都切身參與到了軍國主義分子所發(fā)動的總體戰(zhàn)中。因此,剖析二戰(zhàn)后日本對侵略戰(zhàn)爭的反省也應從其對甲午戰(zhàn)爭的認識入手,而作為國民教育載體的歷史教科書則是最好的研究對象。
談及日本教科書問題,首先要了解日本教課書編纂體制。相比于我國教科書由教育部主持編訂的體制,日本的教科書撰寫過程更多由民間主導。但是,2006年至2012年間日本教科書編訂體制發(fā)生了諸多變化,其中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文部省對教科書編撰干預的力度加強,諸如日本享有對爭議領土的主權等內容被強制寫入了教科書,上述傾向造成了“教科書表述歷史事實進一步倒退;教科書問題領土爭議化已成定局;文部省要求‘教科書選用區(qū)’選用同一種教科書,進一步壓縮學校教師自主選用教科書的空間?!雹诶钚闶骸度毡窘炭茣鴨栴}剖析1868-201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68頁。為了就日本教科書中所反映的最新動向做出回應,本文著重以2012年后日本版的歷史教科書為中心展開分析和探討。
對于甲午戰(zhàn)爭的歷史背景,中國史學界有著深刻的認識。甲午戰(zhàn)爭絕非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是日本在明治維新后推行“富國強兵”政策的必然選擇。依照由教育部組織專家編寫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系列《中國歷史晚清民國卷》的觀點:“日本自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資本主義獲得迅猛發(fā)展,并積蓄力量向外擴張侵略,把吞并朝鮮、侵略中國作為它的基本國策?!迸c此相應,日本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就開始“派遣大批特務潛入中國,竊取軍事情報,繪制朝鮮和中國東三省及渤海沿岸的地圖。日本軍部在美國軍事專家參與下,擬定了入侵朝鮮和中國的作戰(zhàn)計劃,做好了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略戰(zhàn)爭的準備?!雹坳愓窠⒔嬷骶帲骸吨袊鴼v史晚清民國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日本所做的充足軍事準備與其說是針對朝鮮,不如說是最終要征服中國。
日本的歷史教課書似乎就事論事,僅將目光集中在朝鮮的內政上,這使人很容易得出朝鮮內亂是甲午戰(zhàn)爭起因的結論。例如東京書籍版教科書就將其表述為:“《中日修好條規(guī)》訂立之后,日本與宣稱擁有朝鮮宗主權的清國,在朝鮮半島的矛盾日益加深。朝鮮國內,看到日本明治維新后近代化成果的‘親日派’與重視對清關系、試圖以此對抗歐美的‘親中派’的對立也不斷激化。自1884年(明治17年)甲申政變以降,日本在朝鮮的勢力式微,另一方面清朝的勢力卻在增強,日本為了對抗清國開始增強軍備?!雹佟盒陇筏ど鐣?歴史』 平成24年度版、東京書籍、2012年、161頁。依照這種對歷史的表達,日本擴張軍備的根源并非出自其內部,擴軍乃是針對清朝在朝鮮勢力增強的被動應對。一家出版社的教科書或許只是個案,我們不妨再參照一下其他版本教科書對甲午戰(zhàn)爭的表述?!?9世紀末,朝鮮國內存在著向往日本式近代化政策的開化派和對此表示反對的保守派的爭斗。作為開化派支持者的日本,為了擴大開化派在朝鮮的影響力,與試圖強化對朝鮮統(tǒng)治的清國間的對立進一步加深,走上了擴張軍備之路。”②『中學校社會 地理·歴史·公民』 平成24年度版、教育出版、2012年、168頁。盡管教育出版的教科書中提到了日本希望擴大自己所支持一派在朝鮮的影響,但仍將日本擴軍與清國的壓力聯系起來。并且,在這一版的教科書中還出現了一種新的提法,即將東京書籍版教科書中的“親日派”稱為“開化派”,將“親中派”稱為了“保守派”。與表明支持立場的“親日”、“親中”不同,“開化”與“保守”本身就已經存在了價值判斷的取向,“親日”即為文明開化,“親中”即為保守野蠻,這無形中回歸到了福澤諭吉提出的甲午戰(zhàn)爭代表了“文明與野蠻之戰(zhàn)”的認識范式之上。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在關于戰(zhàn)爭性質的認定問題上,中國的教科書中無不清晰地指明了甲午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與此相對,日本的教科書卻刻意回避“侵略”字眼的出現。圍繞甲午戰(zhàn)爭,“兩國歷史教科書中的不同見解折射出兩國歷史觀的不同。這主要表現在兩國對史實的認識,以及歷史教科書所選擇的史料和術語的不同之上。中國方面將甲午戰(zhàn)爭看作是對日本侵略的抵抗,日本方面則更希望營造出戰(zhàn)爭正當化的立場?!雹蹚埿闾m、那仁満都拉:「中日両國の高校歴史教科書の比較研究--日清戦爭を中心に」、『広島大學大學院教育學研究科紀要』 第二部第56號、2007年。
圍繞歷史問題,日本國內存在著一股歷史修正主義的風潮,但并不能據此認為掀起這股風潮的右翼分子不重視歷史的評價。恰恰相反,這些右翼分子不僅試圖通過篡改本國的歷史教科書來為侵略翻案,他們甚至連鄰國的歷史教課書也不放過。例如,日本的明石書店曾推出過一套《世界的教科書》叢書,我國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歷史》和韓國的《國定中學歷史教科書》④
都被收入其中
①
小島晉治·大沼正博·川上哲正·白川知多訳:『中國の歴史—中國高等學校歴史教科書』、明石書店、2004年;三橋宏夫訳:『韓國の中學校歴史教科書—中學校國定國史』、明石書店、2008年。
。這套叢書的主旨原本是籍此來加深日本國民對世界的理解,但一些推崇歷史修正主義的日本右翼學者卻把它們當成了摸黑鄰國正確歷史觀的依據,他們甚至倒打一耙地將中國和韓國歷史教科書污指為“偽史”。藤岡寬次的《對韓國和中國歷史教科書的徹底批判——歪曲的對日關系史》
②
藤岡寛次:『韓國·中國「歴史教科書」を徹底批判する―歪曲された対日関係史』、小學館、2001年。
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再比如中國高中歷史教材中明確記錄了甲午戰(zhàn)爭期間日軍在旅順所犯下的屠殺罪行,但是日本右翼分子卻誣稱:“根據日本學者的研究,旅順大屠殺的遇害者僅數千人,即便這一數字可能略少于實際遇難人數,但中國教材中所說的有兩萬人遇難不是也過于夸大嗎?”這說明日本歷史教科書中關于甲午戰(zhàn)爭的部分隱藏著戰(zhàn)爭幽靈,有的部分自甲午以來一脈相承,貫穿于整個日本的戰(zhàn)爭認識之中。
日本右翼學者之所以敢肆無忌憚地曲解歷史,其根本就在于他們所持有的錯誤史觀。然而,他們不僅不愿承認自身對歷史認識的謬誤,反而以此為標準來攻擊別國的歷史觀。韓國的《國定中學歷史教科書》開篇就開宗明義地指明:“歷史是照鑒今日之鏡,歷史是通往明日之窗。歷史的敘述不能因是屈辱的歷史就避諱,也不能粉飾或無中生有。歷史的敘述應該是不偏不倚且精確嚴謹的?!雹廴龢蚝攴蛟U:『韓國の中學校歴史教科書—中學校國定國史』、明石書店、2008年、4頁。正如韓國歷史教材中所反映出的那樣,秉筆直書本應是歷史編纂者的天職,但日本右翼學者卻對這種實事求是的史觀大加詬病。他們放言:“世上就沒有不存在傾向性的歷史記述?!闭\然,“后現代主義史學從歷史敘述文本的主觀性和新解釋學理論入手來批判19世紀以來形成的對歷史認識客觀性的信念,對西方的歷史認識論產生了很大沖擊,促進了當代西方史學的反思和變革”④趙瀾:《后現代主義關于歷史認識主觀性觀點之評析》,載《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15頁。,但是主觀化了的史學所反映出來的東西依然是歷史學家們的歷史觀,服務的對象仍然是歷史本身。然而日本右翼學者卻宣揚:“既然是國家審定的歷史教材,就應該為國家的政治立場服務”。顯然,用這樣的歷史觀和戰(zhàn)爭觀來培養(yǎng)日本的青年一代無疑是非常危險的。
能夠直接參與到教課書編訂,并籍此向國民灌輸民粹主義史觀的是打著學術幌子的日本右翼學者。在他們口中,正確的歷史認識被稱為自虐史觀,這批人慣以學術的名義提出“新見”,并將其稱為“排除戰(zhàn)后政治對學術的干擾,還原歷史之本來面目”。為了混淆視聽,右翼學者成立了名目繁多的要求修改歷史教科書①后文簡稱“修教”。的組織,并且賦予這些組織一個個充滿學術氣息的名字。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組織包括: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自由主義史觀研究會、給兒童好教科書——改善教科書聯絡協(xié)議會、日本昭和史研究所等,各種名目不一而足。為了建立對日本右翼“修教”團體的直觀認識,本文以日本昭和史研究所為例做一分析。
從名稱上看,1996年成立的日本昭和史研究所更像是一所單純的歷史研究機構。但其實該所的“骨干成員為右翼高中教科書《最新日本史》的編纂者,‘勝共聯合’②即國際勝共聯合,該組織是1967年成立的反共政治團體。的成員,積極參加教課書攻勢,1996年9月要求文部省刪除教課書中‘隨軍慰安婦’等內容?!雹劾钚闶骸度毡窘炭茣鴨栴}剖析1868-2012》,第240頁。擔任日本昭和史研究所所長的獨協(xié)大學教授中村粲在甲午戰(zhàn)爭百年之際做過一次題為《甲午戰(zhàn)爭以后百年》④該演講收錄于 『明治聖徳記念學會紀要』 復刊第14號、1995年4月15日。的演講,這次演講比較充分地暴露出日本右翼學者對甲午戰(zhàn)爭認識背后的扭曲史觀。在演講中,中村粲首先追溯了自己的學統(tǒng),指出日本古代史權威津田左右吉就說過:“甲午和日俄兩場戰(zhàn)爭并非帝國主義或是侵略性的戰(zhàn)爭,也不能被視為大東亞戰(zhàn)爭的準備階段……當時還國窮民弱的日本,不斷承受著來自大國的壓力,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欲望來貫徹帝國主義或侵略的方針。走上戰(zhàn)爭之路只是日本對外部壓力的殊死反抗。”自命受津田左右吉影響甚深的中村粲在對甲午戰(zhàn)爭的認識上走得比津田左右吉更遠,他提出在朝鮮的周邊國家里“只有我們日本真正關心朝鮮的近代化進程。雖然不能否認日本也有為自身利益考量的因素,但與俄羅斯不同的是,日本并非單純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fā)點,日本還真誠地考慮了朝鮮近代化事業(yè)的發(fā)展。”他認為:“戰(zhàn)爭的敗北使得中國開始反思為什么日本強而中國弱,并由此孕育出改革的萌芽。辛亥革命的爆發(fā)也與此有著相當的聯系?!痹谘菡f的結尾,他甚至還倒打一耙:“盡管左翼學者把甲午戰(zhàn)爭作為日本對亞洲其他國家侵略的開始,而我卻認為,韓國和中國才是真正需要反思自己歷史責任的一方。”
如果“修教”右翼團體真的只是單純的民間學術團體,無論其觀點如何謬誤百出,也只是學術問題,絕難通過教課書灌輸給國民。要左右日本文部省對教科書導向的判斷,必需在暗潮洶涌的日本政界擁有足夠的人脈。而這些“修教”團體恰恰與日本右翼政客有著千絲萬縷的隱秘聯系。如前所述,日本昭和史研究所中的許多人同時還是右翼政治團體“國際勝共聯合”的成員。而“國際勝共聯合”的另一個身份即是自民黨的后援團體。該團體一直致力于將自己的會員送入國會或者擔任政治家的秘書,并以此種形式與自民黨進行合作。這種合作一直在相對隱秘的狀態(tài)下進行,當事者也往往對此諱莫如深。但警視廳公安部1993年9月制作的《勝共推進議員名簿》卻直接證明了這種合作的存在。《周刊現代》按圖索驥對名單上的議員進行了問卷調查,盡管議員們都否認直接從屬于“國際勝共聯合”,但承認得到過勝共聯合幫助的多達17人,還有20人表示參加過“國際勝共聯合”組織的討論會等活動。①「現職國會議員128人の<勝共連合·統(tǒng)一教會>関係度リスト」、『週刊現代』、1999年2月27日。從人數上看,與“國際勝共聯合”有關的議員在國會中的席位數已經超過了很多在野的小黨派,這足見“國際勝共聯合”對日本政壇的影響力。更需值得警惕的是,與“國際勝共聯合”組織合作的并非只有人微言輕的新人議員,老牌政治世家也是該組織的座上客?!皣H勝共聯合”在自民黨內最具代表性的合作者就是當今執(zhí)政的“岸—安倍”一門。安倍晉三的父親安倍晉太郎即是榜上有名的“勝共推進議員”,安倍晉三也被認為“延續(xù)了自外祖父(岸信介)以來代代相傳的與勝共聯合的緊密聯系。”②『週刊朝日』、2006年6月30日。
安倍晉三與勝共聯合之間有著特殊的紐帶,但與其說他的歷史觀是受到了同樣與“勝共聯合”關系緊密的“修教”組織影響,不如說是抱有相同理念的雙方一拍即合。早在2000年以前,安倍晉三就已經是自民黨內要求修改教科書的“青年議員日本前途與歷史教育思考會”和“自民黨歷史研究委員會”的重要成員。
不僅安倍如此,他的親信中也不乏支持修改教科書的干將。安倍的親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在安倍政權中擔任要職的政治家,另一類則是他的私人智囊。第一類人里,在第二次安倍內閣中身居首相助理高位的衛(wèi)藤晟一就擔任過叫囂“教育不能成為外交附屬品”的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干事長。否認南京大屠殺和慰安婦問題的自民黨內保守派議員聯盟“思考日本前途與歷史教育議員會”的影響更大一些,該組織由安倍曾擔任要職的“青年議員日本前途與歷史教育思考會”發(fā)展而來,包括現任外相岸田文雄在內的9名安倍內閣成員都是該組織會員③2012年成立的第二次安倍內閣設大臣19名,參加“思考日本前途與歷史教育議員會”的比率高達47%。。
安倍晉三的私人智囊里更是云集了大批右翼學者,其中很多人都是從2006年的第一次安倍內閣時期就已經追隨在他左右的“鐵桿”幕賓。像曾擔任過要求修改歷史教課書組織“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第3任會長的八木秀次,公開“攻擊日本戰(zhàn)后的教育政策,積極參加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的活動”④王柯、王智新:《安倍晉三傳》,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頁。。八木秀次與安倍在修改教科書方面的合作延續(xù)到了第二次安倍內閣。當安倍重登首相之位后,八木受邀出任了第二次安倍內閣“教育再生實行會議”的委員。安倍晉三在外交事務上的頭號“高參”岡崎久彥,不僅擔任過松下政經塾、防衛(wèi)法學會等機構的顧問及日本李登輝之友會副會長,同時也是否認侵略歷史的育鵬社版歷史教科書的執(zhí)筆人。依照岡崎的理論:“日本在處理國際事務時不必介意輿論做出的‘善惡、是非’等道德判斷,政府唯一要考慮的應該是日本與日本國民的安全與繁榮?!雹賹榫脧骸刚摗?、『産經新聞』2003年3月25日。這種極端功利主義的外交原則正是否認侵略的扭曲史觀所孕育出的產物。
正是有了這些親信的支持,作為日本首相的安倍晉三在2013年4月出席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時才敢公開宣揚“侵略定義未定論”,并于同年年底悍然參拜靖國神社,比較典型地反映出了以其為代表的日本右翼政治家的錯誤歷史認識。
對歷史的正確認識是中日兩國關系發(fā)展的基礎,這在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就已經是兩國的共識。早在1950年的《日中友好協(xié)會成立宣言》中,日本就認識到:“不論是為了兩國人民的真正友好,還是為了富有成效的文化交流,作為其前提的,都是糾正我們國民中間依然大量殘留著的錯誤中國觀?;谲妵髁x式的優(yōu)越觀的中國蔑視觀自不必待言,基于舊支那學的中國停滯思想,也是理解當代中國的主要障礙?!雹凇度罩杏押脜f(xié)會成立宣言》,見田桓主編:《戰(zhàn)后中日關系文獻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7頁。以所謂“走出戰(zhàn)后”為目的,否認日本對中國侵略的扭曲史觀不僅是對歷史認識的倒退,也必然會給中日關系帶來負面影響。正如外交部發(fā)言人華春瑩告誡的那樣:“如果日本領導人為軍國主義的對外侵略擴張和殖民統(tǒng)治歷史而‘自豪’,日本將永遠走不出歷史的陰影,同亞洲鄰國的關系將沒有未來?!雹邸巴饨徊浚喝毡救魹榍致詺v史“自豪”,與鄰國關系將沒有未來”,新華網,2013年4月25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4/25/c_115545126.htm,登錄時間:2013年4月25日。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戰(zhàn)敗確實給當時日本人民極大的心靈震撼。因此,日本是如何踏上戰(zhàn)爭迷途的這個問題自然成為了全社會都要反省的課題。加之美軍在占領期間推出了一系列整肅戰(zhàn)犯的政策,日本在戰(zhàn)敗之后很快就進入了一個反省高潮。但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對日本的占領政策隨之改變,尤其是《舊金山和約》簽訂后,追究日本的戰(zhàn)爭責任已不再是美國首要解決的問題。對于日本普通國民來說,戰(zhàn)爭所帶來的瘡疤也隨著歲月流失而日趨平復,為日本國內歷史修正主義的出現埋下了伏筆。
本文認為,日本對戰(zhàn)爭性質認識轉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就是1952年開始的戰(zhàn)犯赦免運動。1952年6月9日,日本參議院通過了《關于釋放在押戰(zhàn)犯的決議》①第013回國會本會議第49號,昭和二十七年六月九日。。該決議提出:“隨著舊金山和約的生效,為了慶祝這一重要事件,日本政府應抓緊良機對在押的犯人進行大規(guī)模赦免。這對關押在巢鴨監(jiān)獄的戰(zhàn)犯及在海外服刑的戰(zhàn)犯都是千載一遇的良機……戰(zhàn)犯和一般的罪犯并無二致……在戰(zhàn)爭已經徹底終結的當下,有關國家應摒除憎惡之心致力于彼此間友好關系的恢復。從迄今為止的戰(zhàn)爭歷史來看,在締結和約之后推行大赦,是不應將戰(zhàn)犯與一般罪犯區(qū)別開,而繼續(xù)進行處罰的?!薄蛾P于釋放在押戰(zhàn)犯的決議》有意混淆“戰(zhàn)犯”與“一般罪犯”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其背后折射出的恰恰就是歷史修正主義者對戰(zhàn)爭責任的認識。在1952年12月至1955年7月的近3年間,日本眾議院又先后三次通過了釋放和赦免戰(zhàn)犯的決議。日本的戰(zhàn)犯不僅在1957年以前全部被釋放出獄,更有不少人在日后重登政界、輿論界的高位。這種現象反過來又進一步加強了歷史修正主義者在日本社會中的話語權。中央公論社在1963年至1965年間連載林房雄的《大東亞戰(zhàn)爭肯定論》②相關內容于1964和1965年分兩冊結集出版。林房雄: 『大東亜戦爭肯定論』、番町書房、1965年。林房雄:『大東亜戦爭肯定論 〈続〉 』、番町書房、1965年。就是歷史修正主義戰(zhàn)爭觀的集中體現。盡管日本國內一直存在反省戰(zhàn)爭的呼聲,但日本國內在戰(zhàn)爭問題上兩種對立觀點并立的局面從20世紀60年代形成后一直延續(xù)至今。
這一局面雖然直接反映的是日本國民在戰(zhàn)爭問題上的不同認識,但也間接反映了甲午戰(zhàn)爭對日本國民戰(zhàn)爭觀的持續(xù)性影響。一方面,真心希望反省戰(zhàn)爭的人們基于以史為鑒的宗旨,將天皇與日本國民的戰(zhàn)爭責任、日本的戰(zhàn)后責任等問題都納入到研究視野之中,極大地開拓了“戰(zhàn)爭責任論”的研究領域。更有人追根溯源地指出: “甲午戰(zhàn)爭對之后日本侵略思想的展開具有決定性影響。”③纐纈厚:『領土問題と歴史認識 なぜ、日中韓は手をつなげないのか』、スペース伽耶、2012年、133頁。另一方面,歷史修正主義者們?yōu)榱朔埏棜v史的污點,把甲午戰(zhàn)后在日本出現的東亞解放論不斷“發(fā)揚光大”。在此戰(zhàn)爭觀下,日本以“解放朝鮮”為理由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說辭被推而廣之,以至于日本右翼公然宣稱:“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太平洋戰(zhàn)爭),亞洲人終于有了亞洲民族主義的覺悟,產生了希望與白人一樣享受平等權利的意識?!雹芸偵叫⑿郏骸稄娜跞鈴娛车狡降裙泊鏁r代》,收錄于 【日】 歷史研究委員會編,東英譯《大東亞戰(zhàn)爭的總結》(內部發(fā)行),北京: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73頁。正是由于在歷史認識動機上存在巨大差異,雙方在甲午戰(zhàn)爭以及后來的太平洋戰(zhàn)爭問題上才會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戰(zhàn)爭觀。
[修回日期:2015-06-21]
[責任編輯:朱清秀]
李若愚,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后
2015-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