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荀子哲學中的“聽”

伍 龍

(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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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荀子哲學中的“聽”

伍 龍

(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1)

“聽”作為荀子哲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范疇,有著豐富而深切的含義,與荀子關注的一些核心概念和問題有著密切的關聯。荀子認為,當耳與聲相遇,同時,“心”發(fā)揮作用時,“聽”才能真正發(fā)生。并非所有的內容都需“聽”,“聽”與“不聽”的標準在于,其內容是否順乎禮義,符合廣義的“道”,能否“合先王”、“及后王”。聽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彰顯在“聽”的內容,產生的效果,“聽”的內涵和外延,以及“聽”與樂的關系等方面。要想做到真正的聽,應遵循“聽”的原則,守持“聽”的態(tài)度,做到“兼聽”與“衡聽”,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克服人“好聽”的本性。

聽;荀子;禮義;正道;身體哲學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1.001

荀子是中國哲學史上一位重要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他的思想體系在先秦哲學中獨樹一幟。“聽”作為荀子哲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范疇,一直未被重視。誠然,“聽”并不像“禮”、“法”、“道”等概念反復出現、集中論述,也不像人性論、治國方略等問題備受關注,系統(tǒng)討論。但如果我們對荀子哲學中“聽”的概念加以考察,就不難發(fā)現,一方面,它自身有豐富而深切的含義;另一方面,其與荀子關注的一些核心概念和問題有著密切的關聯,在荀子哲學中占據著獨特的位置。

一、聽的發(fā)生

“聽”的行為何以發(fā)生,是討論“聽”的前提。荀子對此問題,雖沒有單獨、直接的論述,但在行文中給我們諸多提示:

故目視備色,耳聽備聲,口食備味,形居備宮,名受備號,生則天下歌,死則四?？蕖＂偻跸戎t:《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60頁。

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②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15頁。

耳和聲是“聽”得以發(fā)生的必要條件,聲是聽的對象,耳是聽的工具。在荀子看來,人耳具備“聽”的功能是“人之性”,不學而明。當外在的物質來源——聲,與人的聽覺器官——耳相遇時,“聽”便具備了產生的可能性。荀子進一步指出,如果“掩耳而聽”,就只能聽到嗡嗡的作響聲,而聽不到真切的聲音。在荀子看來,并非只要“聲”和“耳”相遇,“聽”就能發(fā)生。他說:“心憂恐,則口銜芻豢而不知其味,耳聽鐘鼓而不知其聲,目視黼黻而不知其狀,輕暖平簟而體不知其安?！?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9頁?？梢?荀子認為,如果心憂慮恐懼,那么,即便鐘鼓之聲在耳邊,也無法聽到。換言之,有了耳和聲,但沒有心的作用,聽還是無法發(fā)生。首先,這里的“心”可理解為人的認知能力。只有人運用這一能力,對“耳”所遇到的“聲”進行接受、感知、加工,“聽”才能發(fā)生。其次,從日常經驗來看,確實常會出現即便聲在耳邊依然聽不到的情況,這是因為我們的注意力沒有放在“聽此聲”這件事上,而導致雖從表面看,“聽”發(fā)生了,卻沒有被我們感知、體認到。第三,重視“心”在“聽”的過程中所起的關鍵性作用,是中國思想家、哲學家對“聽”的一貫看法,如“耳之情欲聲,心不樂,五音在前弗聽。”*陸玖:《呂氏春秋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41頁。“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見色,耳不聞聲?！?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59頁。“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王文錦:《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900頁。總之,通過荀子的文本,我們看到,只有當耳與聲相遇,同時,“心”發(fā)揮作用時,“聽”才能真正發(fā)生。

二、聽與不聽

“聽”的行為產生之后,人可以通過“聽”獲得聲音里傳達的信息,無論這個“聲”是物理學意義上的波段(有聲),還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心聲(無聲)。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外來之聲,都要“聽”,都能“聽”呢?如果不是,那么,哪些是“不聽”的?聽與不聽的標準又是什么?

(一)聽與不聽的標準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0頁。

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聽。*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8頁。

百家之說,不及后王,則不聽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4頁。

荀子認為,如果言說有關“楛”的事,則不要去聽。所謂“楛”,梁啟雄引證楊倞的話說:“楛,惡也。問楛,謂所問非禮義?！?梁啟雄:《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頁。所以,這里的意思是,凡是言及不符合禮義的事,就不要去聽。荀子進一步強調說,一定要合乎禮儀之道,才可以接受,不合乎的,則要避而遠之。如果我們把這里的“道”做廣義的理解,還可解釋為正道,大道,道義。所以,從聽的角度看,凡是不符合天下大道的言論,都不接收,不去聽,應予以回避。

在后面的論說中,荀子明確了這一觀點。“不順禮義”的話,被稱作“奸言”,“雖辯”,即使進行了辨別和考察,說起來很有道理,作為君子仍舊不聽。同時,荀子還增加了兩個“不聽”的內容——“不合先王”和“不及后王”。在荀子看來,不合先王之道和不及后王之道的言論,也不要聽。

從荀子對“不聽”內容的界定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聽”與“不聽”的標準在于:“聽”的內容是否順乎禮義,符合廣義的“道”,是否能“合先王”、“及后王”。如果是,則聽。如果非,則不聽。這里應看到,荀子不僅講求“聽”的內容要合乎歷史傳統(tǒng),即“合先王”,而且要關注當下*荀子哲學兼有“法先王”和“法后王”兩個傳統(tǒng)，這兩個傳統(tǒng)的實際內涵為何，“先王”和“后王”具體指的是誰，學界多有分歧。筆者采取楊倞和王先謙的說法。楊倞說：“后王，近時之王也?！蓖跸戎t說：“后王，當今之王?！睆倪@一界定出發(fā)，則不難理解荀子要求“聽”的內容要“及后王”的意思是要“聽”的內容關注當下。此外，學界對于“后王”、“先王”具體內容的爭論，參見東方朔：《“先王之道”與“法后王”——荀子思想中的歷史意識》，《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即“及后王”,體現了荀子寬廣博大的氣象。

(二)不聽的內容

除了“不聽”不符合禮法、正道,不能“合先王”、“及后王”的內容以外,荀子還指出了其他一些“不聽”的情況：

故君子耳不聽淫聲,目不視邪色,口不出惡言,此三者,君子慎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51頁。

在荀子看來,君子雖然有健全的“耳”,但“不聽淫聲”,這和上面所說的標準有關。因為這樣的聲,不合禮義與正道,更談不上“合先王”、“及后王”,所以,君子作為在德性和德行上均有較高修為的人,不予聽之。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紳、委、章甫,有益于仁乎?”孔子蹴然曰:“君號然也!資衰、苴杖者不聽樂,非耳不能聞也,服使然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642頁。

當一個人處服喪期,對于一些“樂”是“不聽”的。這里的情況和上面所說的有所不同。前面說到的均是因為“聽”的內容不符合標準,故而“不聽”。但這里“不聽”的對象“樂”,就其內容來看,是符合上面的標準的,之所以不聽,其原因并非“耳不能聞”,而是“服使然也”。這是說,不是“樂”本身不能用耳去聽,而是,因為“聽”的主體——人正處于身著喪服的特殊情況下,故而不聽。其實,這里所說的“不聽”與前面論及的情況也并非全無關聯。事實上,身著喪服的人,其“不聽樂”的行為本身就是符合禮義、正道的?？梢?荀子依然是本著是否符合禮義、正道的標準,來對“不聽”的情況進行界定,只是一個著眼于“聽”的具體內容,一個著眼于“聽”的主體所處的具體情境。

這里還應注意的兩點是:第一,這里的“不聽”,可以理解為“不能聽”,即可以聽,甚至想聽,但不能去聽。由此出發(fā),可以看到“人”在“聽”的過程中,運用理性對自然性的克服。這一點在后面還有詳述,此處不贅。第二,“樂”本身是合乎禮法的,甚至是“禮”的重要體現,但荀子并不是一概而論,認為凡是“樂”都可以聽,而是對具體情況進行了具體分析——在聽的主體身著喪服時不能聽樂,這是將“聽”的內容與“聽”的主體結合起來討論問題,體現出荀子務實辯證的哲學品質。

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辯士之所不能言也,雖有圣人之知,未能僂指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47頁。

在荀子看來,“堅白”、“同異”之說,是怪說邪辭,一方面不符合禮義、正道;另一方面,又因其虛假的外表,即“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10頁。,容易混淆人們的視聽,造成思想上的混亂。對于這樣的言論,荀子認為,人雖有功能健全、運作正常的耳朵,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聽”,這里的“不能聽”可以理解為聽不懂。應指出的是,這里的“不能聽”和前面所說的“不聽”有區(qū)別。前面是因為“聽”的內容,或“聽”的主體所處的情境,不合乎“聽”的標準,所以人在運用理性加以判別、克制后而“不聽”。而“不能聽”是指,因為“聽”的內容屬于怪癖邪說,人雖運用了耳朵嘗試著去聽、去理解,卻依然無法聽懂。

(三)超越“聽”的“不聽”

荀子認為,如果把握了大道,就能執(zhí)一而應萬,從而超越普通感官意義上的“聽”,這被視為一種“不聽”。

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胑之從心:夫是之謂大形。*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3頁。

這里的天子,顯然帶有圣王的味道。他之所以能做到“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是因為他已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視聽言動,而使其在更高的層面上展開,能做到這一點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對大道的把握。

人主不能論此三材者,不知道此道,安值將卑埶出勞,并耳目之樂,而親自貫日而治詳,一日而曲辨之,慮與臣下爭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亂者也。是所謂視乎不可見,聽乎不可聞,為乎不可成,此之謂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90頁。

荀子認為,一個人不用心于把握大道,只執(zhí)著于耳目之樂,對小事爭辯不休,會造成視不可見、聽不可聞、為不可成的狀況。這從反面提示我們,天子之所以能夠做到“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是因為他把握了一道一守,即“能論官此三材者而無失其次,是謂人主之道也。若是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是人主之要守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90頁。因為把握住了大道,所以他所做的事情,都能符合禮義,進而能執(zhí)一而應萬,達至不聽不視,亦可耳聰目明,不假思索、考慮,亦能知曉的境界?？梢?這種“不聽”是對一般意義上的“聽”的超越,與前面所說的“不聽”均有不同。它可以理解為“不用聽”。但這種“不用聽”并非是要摒除“聽”這一行為,而是在更高的層面上展開“聽”,是在經歷了普通意義上感官階段的“聽”之后,因主體對“道”和“禮”的把握,最終超拔于“聽”之上的“不聽”。

如前所述,“聽”在發(fā)生的過程中,需要有“心”的參與,這種“心”作為人的一種認知活動“實有其身體的基礎”。這一身體“不只是生理的身體,而且是浸潤了社會文化價值傳統(tǒng)與氛圍之中的身體?！?黃俊杰:《先秦儒家身體觀中的兩個功能性概念》,《文史哲》2009年第4期,第48頁。正因如此,人才能立足于自我認可的價值傳統(tǒng),篩選“聽”的內容,對“聽”與“不聽”做出判斷和取舍。

三、聽為何必要和重要

(一)從“聽”的內容來看

故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9頁。

故成王之于周公也,無所往而不聽,知所貴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35頁。

“聽”的內容一旦符合了禮義、正道,可以“合先王”,又能“及后王”,那就非但要聽,而且要全神貫注,不可須臾分神地傾聽、聆聽。在荀子看來,這些內容能使聽者有一種勝過聽“鐘鼓琴瑟”之樂的美妙感受。成王之所以能對周公的言論“無所往而不聽”,就是因為周公的言論符合了上述標準。這些言論“論法圣王,則知所貴矣;以義制事,則知所利矣。論知所貴,則知所養(yǎng)矣;事知所利,則動知所出矣?！?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35頁。由此可見,一方面,聽的重要性建立在內容正當性的基礎上;另一方面,一旦基礎具備,就一定要仔細聆聽,用心傾聽,因為“聽”可以幫助人們吸取言論中傳達的正確有用的信息。

(二)從“聽”的效果上看

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國,謂之輔。*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94-295頁。

曷謂“賢”?明君臣,上能尊主下愛民。主誠聽之,天下為一海內賓。*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41頁。

周幽、厲,所以敗,不聽規(guī)諫忠是害。*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52頁。

“聽”的內容的正當性,決定了“聽”的效果的正面性。君臣之間,本應臣下聽從君主的命令,但當君主有失妥當時,臣下也有進諫的權利和義務。因為這樣的言論是符合禮義、正道的,聽取之后,可解天下之大患,除天下之大害,所以,荀子認為,即便進諫的方式讓君主不安,他也不得不聽?？梢?正確的意見和建議,對國家的穩(wěn)固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這些作用的實現,建立在耐心聽取的基礎上。

那么,聽與不聽會造成怎樣不同的結果呢?如果能“聽之”,則能統(tǒng)一天下,四海歸順。如果“不聽”,則會像周厲王和周幽王那樣,遭受失敗。對于一個君主來說,虛心、耐心地聽取善言、真言,是十分重要的。不能堵塞言路,要廣泛地聽取意見,荀子就說:“門戶塞,大迷惑,悖亂昏莫不終極。是非反易,比周欺上,惡正直。”*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50頁。通過對比正(聽)反(不聽)兩方面所導致的結果,凸顯出了“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當然,應該明確的是,這里依舊有一個預設的前提,即聽取內容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其實,從廣義上來看,積極聽取這樣言論的行為,本身就是符合天下大道、禮義的事,這也同時決定了“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三)從聽的內涵來看

“聽”在荀子哲學中,具有特定的內涵,它與“決”、“斷”聯系,常表示判斷、決定、決斷、處理等意思,在政治決策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觀其朝廷,其朝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58頁。

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69頁。

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稱貪焉。*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5頁。

王者之人:飾動以禮義,聽斷以類,明振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夫是之謂有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7頁。

首先,做出一個決斷要以“聽”為基礎,只有廣泛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才能為決斷的正確性提供保障。其次,以“聽”為基礎的決斷有一定的標準,第一個是“公”,即公正。一旦符合了這個標準,就可以達到上順天子之命,下保百姓安寧的效果,從而幫助諸侯取得國家。下面的“聽天下之斷”一樣有這方面的意思,荀子要求天子在做決斷的時候,要以“天下”的大道、大義為標準,以天下百姓的利益為根本,來聽取意見進行決斷。這一方面體現出“聽”在決斷過程中的基礎性地位;另一方面,印證了“聽斷”的標準是“公”這一觀點。在荀子看來,如果能夠做到公平正義,聽取天下的呼聲,那么,天子所做的政治決斷就一定沒有問題,小可保天子之位,大可穩(wěn)國家之政。第二個是“類”,即法。梁啟雄在解釋“類”時說:“類猶法也。”*梁啟雄:《荀子簡釋》,第11頁。具體說,“類”可理解為法令、規(guī)范、法度?！奥爺嘁灶悺钡囊馑际?聽取意見加以決斷時,要以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為依據。其實,這兩個標準并非截然相分。從廣義上說,“法”就體現著公平正義,代表著大利,彰顯著大道。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依照“法”來聽斷,是“聽斷公”的一種具體表現。

其實,“公平公正”本身就是“聽”的內在要求。它是“聽”的準則,“公平者,聽之衡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9頁。也是“聽”的規(guī)則,“聽之經,明其請,參伍明謹施賞刑。顯者必得,隱者復顯民反誠。”*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56-557頁?！懊髌淝濉笔且笤凇奥牎睍r,弄清楚情況,再謹慎的賞罰。一方面,廣泛地聽取各方面的正確意見,是君主進行政治決斷的前提?！奥牎痹谲髯诱軐W中,因其與“斷”、“決”的緊密聯系,展現了其必要性和重要性。另一方面,辯證地來看,正是這樣的性質,決定了“聽”在政治決策中的重要地位,從而彰顯著其存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四)從聽的外延來看

荀子哲學中的“聽”除了有特定的內涵外,還有廣泛的外延：

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6頁。

天子、諸侯子十九而冠,冠而聽治,其教至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605頁。

孔子曰:“君入廟門而右,登自胙階,仰視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則哀將焉而不至矣?君昧爽而櫛冠,平明而聽朝,一物不應,亂之端也,君以此思憂,則憂將焉而不至矣?君平明而聽朝,日昃而退,諸侯之子孫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思勞,則勞將焉而不至矣?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四郊,亡國之虛則必有數蓋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將焉而不至矣?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王先謙:《荀子集解》,第641-642頁。

這里提到了三個概念,即“聽政”、“聽治”、“聽朝”。由此看來,“聽”不僅是君主做出正確決策的基礎,而且貫穿于整個國家治理和政治運行的過程。荀子之所以把“聽”與政、治、朝連用,而非其他認知途徑,如“視”、“味”等,就在于凸顯“聽”在整個過程中的基礎性地位。具言之,如果不廣泛聽取百姓的聲音和要求,那么政治決策就沒有了根據,國家的穩(wěn)定也就無從談起。

其實,在“聽”的基礎上,對事情進行正確的決策,并不僅僅是對君王,而且是對宰相的要求?！跋嗾?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于君?！?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65頁。作為具體管理“臣下百吏”的宰相,也要在聽取意見的基礎上,對“百事”進行決斷和處理,以此來評判大臣和各級官吏的職分,衡量他們的功勞,論定他們的獎賞。年終時,將他們的成績功勞呈報給君主。這彰顯著以“聽”為基的公正。

除此之外,“聽”并不限于“聽取意見”之意,在有些情況下,它甚至成了治理、決斷的代名詞,包含著豐富的內容。

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震動從服以化順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1頁。

這里的“南面而聽天下”的“聽”就可做廣義的理解。所謂“聽天下”可以指對天下事情進行處理、決斷、管理。而“聽”本身則基本可以等同于治理、處理。另外,“聽”的外延中還有其他豐富的內容：

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國,則將有百里之聽;用百里之國,則將有千里之聽;用千里之國,則將有四海之聽。必將聰明警戒,和傳而一。*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16頁。

這里的“聽”可以理解為觀察、了解。它有十分廣泛的含義。具體來說,是要求仁人對方圓百里、千里甚至四海之內的事情,包括風土民情,治國方略,國家制度等等進行了解和洞察。這種“聽”為治理國家提供了資料來源和經驗借鑒,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五)聽與樂

“樂”在國家的治理和發(fā)展過程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中國哲學中,“禮樂”經常并稱。荀子注重“禮”,故而重視“樂”,還單獨撰寫了一篇《樂論》對其進行討論?！皹贰钡闹匾灾饕w現在對“禮”的彰顯*如《荀子·大略》中說:“和樂之聲,步中《武》、《象》,趨中《韶》、《護》?！本褪且粋€例證。和對“人”的化育上。它以“聲”的形式,將人與禮柔和、自然地勾連起來,讓“人”在聽“樂”的過程中,懂禮、知禮,最終將其轉化為實際的行動。可見,只有通過“聽”的行為,才能讓“樂”進入到“人”的認知過程中來,從而發(fā)揮“樂”的上述功能。

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xiāng)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48-449頁。

故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執(zhí)其干戚,習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jié)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49頁。

君子聽律習容而后出。*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85頁。

“樂”的化育功能不僅表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而且表現在個體思想、行為的過程中。就前者而言,“樂”在不同的場合,對于君臣、父子、兄弟均有化育功能,可以促使他們和敬、和親、和順,這體現著“樂”對人與人之間情感發(fā)揮的作用。就后者而言,“樂”一方面,對個體的“志意”有影響。雅頌之聲能使人在聽聞后志向變得深廣;另一方面,對個體的具體行為有規(guī)范作用。君子只有在聽了佩玉的聲音合乎樂律的規(guī)定,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儀表后,才會出門。但要做到這些,首先都要讓“樂”由“耳”入心,被人感知、體認,而這一過程就是“聽”。換言之,沒有“聽”這一行為,“樂”只是外在之聲,無法與人發(fā)生關系,如此一來,“樂”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應注意的是,首先,之前所說的“聽”,與政治的決策有關系,判斷、決斷、決定是其內在含義。但這里的“聽”是指聽這一行為本身。從“聽”作為“樂”的價值得以實現的基礎這一角度,來凸顯“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其次,如前所述,“樂”和“禮”有著密切的聯系,“禮”規(guī)定著“樂”,“樂”彰顯著“禮”,而“聽”在“樂”發(fā)揮作用的過程中,占據基礎性地位。所以,我們不但可以從“樂”,而且可以從“禮”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來理解“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四、如何去聽

聽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決定了另一重要問題——“如何去聽”。具言之,如何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聽”呢?對此問題,荀子也做了很多闡述,形成了一個較為全面的看法。

(一)聽的原則

“聽”要“正確”,必須遵循一定的原則。簡要來說,首先,“聽”要以“衡”為標準,體現公平正義。如前所述,以“聽”和“決”、“斷”的連用為例,“聽”的標準具體表現為“公”和“類”。除此之外,荀子還提出了“兼聽”和“衡聽”兩個重要的概念,“兼”和“衡”是“聽”過程中應遵循的重要原則。跳出“聽”的內容,從“聽”的對象來看,荀子還要求,“聽”的行為應有對象上的互動,即君主應聽取臣下的意見,臣下應聽從君主的命令。在這一互動過程中,君主和百吏都有自己應認真聽取的內容。這體現出“聽”的又一原則,即以等級和職位來規(guī)定自己所聽的內容,不可越級而聽。

1. 公、類、衡、兼

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若是,則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使秸?聽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不經,聽之辟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7-179頁。

荀子認為,君主在朝廷上聽取臣子的意見時,如果過于威武嚴肅、兇猛剛烈,不夠寬容,會使得臣下害怕恐懼,而不敢親近,這樣就會使他們將內心的話掩藏起來,不敢全部說出。造成的結果便是,大事要廢弛,小事要空落。所以,荀子進而指出,“公正”是在聽取意見的過程中應遵循的準則。在聽取意見做出決斷的過程中,以寬嚴適中為準繩。若有法則依法,若無法則類推,這是以“聽”為基礎進行決斷的根本方法。因做不到公正,而偏聽偏信,沒有準則,是聽取意見做出決策的過程中最忌諱的情況。

這里可以看到荀子有關“聽”的原則的具體闡述。首先,在聽取意見的過程中,君主要盡量摒除個人的感情色彩。一旦是符合禮義、正道,對于國家的治理和穩(wěn)固有助的意見,都要聽取。無論這個意見,是和君王的不同,甚至相左,還是對于君王自身行為的批評、指正。如若不然,則可能導致大臣不敢進言,小人趁虛而入,影響到意見聽取的全面性、正義性、科學性,從而影響君主的決策。另一方面,荀子提出了“聽”的準則,“故公平者,聽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不經,聽之辟也?！边@就將“聽”與“公”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換言之,在荀子看來,正確的“聽”應以公平、公正為其內在要求,不可偏聽偏信。這種對“聽”的規(guī)定,在荀子的另外兩個重要概念——“兼聽”和“衡聽”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簡單來說,“兼聽”要求聽者廣泛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對聽的內容不能因自我的喜好而有所偏向?！昂饴牎眲t是要求聽者對一些沒有依據的言論,以公平正義為標準,加以衡量、判斷,進而選擇性地聽取。因這兩個概念作為“聽”的具體方法,還將在后文中單獨論述,故此處不贅。應指出的是,這段話出自《荀子》的《王制》篇,所以,上述“聽”的要求,顯然是對君王提出來的。但當我們跳出文本本身,就不難看到,這些“聽”的原則同樣也適用于普通個體,是“聽”的過程中普遍適用的原則。

2. 對象的互動

“聽”的行為并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它展現為對象之間的互動。具體而言,作為君主,要聽取臣下的正確意見,作為臣子,也要聽從君主合乎禮義、正道的命令。

恭敬而遜,聽從而敏,不敢有以私決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也,以順上為志,是事圣君之義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97頁。

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儀也。彼將聽唱而應,視儀而動。*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79頁。

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埶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內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近者境內不一,遙者諸侯不聽,令不行于境內,甚者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則雖未亡,吾謂之無天下矣。*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1-382頁。

荀子不僅主張君主要積極全面地聽取臣下的意見,而且要求臣下要聽從圣君的命令。對于圣君正確的命令,臣下只有聽從,進而敏捷地執(zhí)行和貫徹,將其轉化為具體的行動。君主如果能夠推行正確的命令,就如同一個正面的引導者,上面主張什么,下面就應和什么,所謂“聽唱而應,視儀而動。”當然,“聽”的這種雙向互動是建立在內容符合禮義、正道,能“合先王”、“及后王”的基礎之上的。這一基礎,在荀子看來尤為重要。換言之,荀子并不是死板恪守“禮”的等級,主張臣下一定要無條件地聽從君主,在他看來,如果遇到了“不材不中”的情況,諸侯就可以“不聽”。具言之,即便是圣王的子孫,如果沒有才能又不公正的話,那么,內則百姓怨恨,外則諸侯背叛,不會聽從君主的命令?？梢哉f,“聽”的內容的正當性、正義性是“聽”得以互動的前提。荀子在這里做的具體分析,一方面,體現他務實辯證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是將“聽”的標準一以貫之的結果。

3. 聽與等級

“聽”還與等級有關聯。在不同的職位有自己應當聽取的內容,既不可不聽,又不可越級而聽。這是“聽”的又一原則。

治國者,分已定,則主相、臣下、百吏各謹其所聞,不務聽其所不聞;各謹其所見,不務視其所不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64頁。

在荀子看來,治理得當的國家,應該是名分確定以后,君主、宰相、百吏都能謹守自己應當聽取的內容,而不致力于打聽自己不該聽的內容?？梢?“聽”和職位等級有重要的關聯。這是通過“聽”貫徹“禮”的規(guī)范。荀子打了個比方,“臣下職,莫游食,務本節(jié)用財無極。事業(yè)聽上,莫得相使一民力?！?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54頁。即是說作為臣下,他在“聽”方面的職責就在于“聽上”,即聽從君主的命令與安排,幫助君王管理和統(tǒng)一好民力,不要自作主張。

其實,符合“禮”是“聽”的內在要求。荀子說:“聽則合文,辯則盡故?！?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1頁。這是說,聽取意見的時候,要合乎禮義、法度的規(guī)定,辯論起來就能徹底地解釋其內在的原因。如前所述,合乎禮義、法度,是“聽”的行為得以進行的前提。要想做到這一點,荀子認為要使“心合乎道”?！暗酪舱?治之經理也。心合于道,說合于心,辭合于說;正名而期,質請而喻;辨異而不過,推類而不悖;聽則合文,辨則盡故?！?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0-501頁。一旦心合乎了道,言說的內容便能名實相副,從而達到“聽則合文”的效果。由此可見,一方面,符合“禮”的要求,是“聽”應遵循的重要原則之一;另一方面,“禮”的符合,也為“聽”的正確提供了重要保障。

(二)聽的方法

聽的態(tài)度作為聽的方法具有前提性,只有端正了態(tài)度,才能談及具體的方法。荀子關于后者,論述最多的是“兼聽”,其次是“衡聽”。

1.聽的態(tài)度:以學心聽

要想做到“心合乎道”,需要個體自身不斷地學習和努力。這一態(tài)度,同樣適用于“聽”這一行為本身。荀子說:“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2頁。在他看來,人應以學習的心態(tài)去聽。具體而言,君主在聽取臣下的意見時,應懷抱學習的態(tài)度,從而在這一過程中,學到更多、更好的治理國家的方法、策略。相對而言,臣下在聽從君主的命令時,也因這樣的態(tài)度,而收獲具體行動的指導原則。跳出君臣的關系,著眼于普通個體,我們會發(fā)現,在傾聽、聆聽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應以學習的心態(tài)去面對言說者,進而形成一種良性的互動,既從他人那里獲益,也讓他人從自身有所獲取。

2.兼聽

所謂“兼聽”，簡單地說就是聽取多方面的意見。它以公正、不偏聽為其內在要求,是做出正確決策的前提條件之一。

本政教,正法則,兼聽而時稽之,度其功勞,論其慶賞,以時慎修,使百吏免盡,而眾庶不偷,冢宰之事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01頁。

夫兼聽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如此也,是治之極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65頁。

至道大形。隆禮至法則國有常,尚賢使能則民知方,纂論公察則民不疑,賞克罰偷則民不怠,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然后明分職,序事業(yè),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則公道達而私門塞矣,公義明而私事息矣。如是,則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jié)者起。*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2頁。

有兼聽之明,而無矜奮之容;有兼覆之厚,而無伐德之色。*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1頁。

在《王制》篇中荀子第一次提出了“兼聽”的概念。它主要是針對宰相說的。荀子認為,作為宰相,應多方聽取意見,以此為基礎按時對臣民進行考核,進而衡量他們的功勞,評定他們的獎賞?？梢?“兼聽”是“聽”的重要方式之一,它為正確決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應明確的是,“兼聽”雖有多方聽取意見之意,但并非不加判斷和區(qū)分的全盤聽取?！凹媛牎币⒃凇奥牎钡臉藴手?換言之,只有符合禮義、正道,能夠“合先王”,又能“及后王”的內容,才談得上“兼聽”。荀子先說“本政教,正法則”,然后才言及“兼聽”,言下之意是,這里“兼聽”的內容已經符合了“聽”的標準。而就“兼聽”自身而言,它和前面所說的“聽”以“公平正義”為其內在要求有著密切聯系。所謂聽取各方的意見,本身就體現著“公平正義”,而在這一基礎上的決策,又保障了賞罰分明和“公平正義”的實現。

“兼聽”不僅是宰相處理事宜而且是君王治理國家應采取的“聽”的方法。在荀子看來,君主要以“兼聽”的姿態(tài)來治理國家,管理天下。君主聽取多方面的意見,對繁雜的事務都能處理得當,而自己卻能夠“日有余”,這是“治之極也”。由此看來,一方面,“兼聽”是君主為政最高境界的內容之一;另一方面,君主之所以能夠做到“兼聽”而又“日有余”,是因為他“使人為之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52頁。,即善于管理他人,讓別人去做,而不必事事躬親。

荀子認為,作為君主,若能做到“兼聽齊明”,則可以“天下歸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2頁。,“百姓不留”*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3頁。。這是因為“兼聽”要求君主廣泛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無論是與自己相同的,還是與自己相左的;無論是臣下的進諫,還是百姓的呼聲。在此基礎上做出的政治決策,必然是合乎正道和天下大利的,于是,公平正義的氛圍就能得到樹立,百姓會自覺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小人也會變好,奸怪之徒則不敢反抗。天下就能夠歸順君主,安定穩(wěn)固?？梢钥吹?首先,“兼聽”是達到“政教之極”的重要條件之一,這彰顯了它的重要性;其次,因“兼聽”而形成的公平正義的氛圍,能夠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對個體的修養(yǎng)和國家的穩(wěn)定都有非常重要而積極的影響,所謂“百姓易俗,小人變心,奸怪之屬莫不反愨?！?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3頁。

“兼聽”并不僅僅是一個外在的行為,它還需要有正確的內在心態(tài)去支撐。荀子認為,“兼聽之明”與“無矜奮之容”應聯系起來。意思是說,在多方聽取意見時,不能有趾高氣昂的樣子,要懷抱一顆謙虛的心去“兼聽”。其實,“虛心”是“兼聽”的內在要求,只有不自以為是,虛心以對,才能聽進各種意見,進而就個體來說,成為君子、圣人;就君主來說,成為圣王。

3.衡聽

除了“兼聽”,荀子還提出了另一個“聽”的重要方法,即“衡聽”：

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朋黨比周之譽,君子不聽;殘賊加累之譖,君子不用;隱忌雍蔽之人,君子不近;貨財禽犢之請,君子不許。凡流言、流說、流事、流謀、流譽、流愬,不官而衡至者,君子慎之,聞聽而明譽之,定其當而當,然后士其刑賞而還與之;如是則奸言、奸說、奸事、奸謀、奸譽、奸愬,莫之試也;忠言、忠說、忠事、忠謀、忠譽、忠愬、莫不明通,方起以尚盡矣。夫是之謂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04-306頁。

對于一些沒有根據的流言、學說、事情、計謀、贊譽、訴說,對那些不是通過正當途徑而四處傳播的信息,君子要持慎重的態(tài)度。在聽的過程中,將其公開列舉出來,從中確定哪些是恰當的,哪些是不恰當的,擇而聽之,并在此基礎上,做出懲罰或獎賞的不同決定,繼而付諸于行動。這是荀子認為的“衡聽”。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荀子要求聽者,既不能對信息一概聽取,也不能對其一律排斥,要有一個運用人的認知能力和理性對外來信息進行判定和選擇的過程。這里的“衡”帶有“衡量”、“衡定”、“權衡”的意思。首先,這體現著人在“聽”的過程中所起到的關鍵性作用。其次,這里進行衡量、判定的標準,是“道”。荀子說:“何謂衡?曰:道?！?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65頁。這樣的標準和前面所說的“聽”與“不聽”的標準是一致的。第三,以“衡聽”為基礎,對信息進行賞罰分明的決斷,并付諸行動,體現出“衡聽”以“公平正義”為其內在的要求。

這里可以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人如何才能做到“衡聽”呢?如上所述,“衡”的標準是“道”,于是這個問題就轉化成,如何把握“道”的問題。換言之,如果把握了“衡”的標準——“道”,那么,“衡”也就容易做到了。荀子說:“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67頁?？梢?荀子主張,要在心上下功夫,并最終將其落到個體的修身上。進言之,“聽”作為人的外在行為,與個體的內在修養(yǎng)緊密相聯。只有個體的德性、德行達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夠做到“衡聽”,進而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聽”。*儒家關于“身體哲學”的思想與“修身之道”密切關聯,展現出“身”與“心”的復雜關系。參見韓星:《論儒家的身體觀及其修身之道》,《哲學研究》2013年第3期。個體通過“虛壹而靜”的自我修為達成“衡聽”,進而完成真正意義上的“聽”,展現出“聽”與“身體哲學”的關聯。

(三)在聽中修

外在“聽”的行為與內在“心”的修養(yǎng)是一個互相作用的過程。個體在德性、德行上的修養(yǎng),為“聽”的達成提供了強有力的內在支持。人在“聽”的過程中,也不斷克服著自己的自然性,促進自身德性、德行的提升：

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17頁。

荀子認為,耳喜歡聽美妙的聲音,是人的本性。當我們對此做一個廣義的理解時,就不難發(fā)現,從本性上說,人都喜歡聽好聽的音樂,聽表揚、夸贊的言辭。對于一些批評,反對的聲音,往往比較反感,而加以排斥。如前所述,“聽”與“不聽”有一定的標準。符合禮義、正道,能“合先王”,又能“及后王”的話,從長遠和本質上來看,當然是中聽和好聽的,但就其具體內容和情況,在眼前或當下,并不一定都中聽。我們常說“忠言逆耳利于行”,說明有時候中肯的建議并不一定都那么順耳,相反,它往往因為過于直接地指出了不足而引起人的反感,這會與人的本性相沖突。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需要克服自己的自然性,對聽到的聲音以禮、道為標準,進行識別和判斷。

前面所說的“兼聽”和“衡聽”均有這方面的含義。具體來說,作為君主或者宰相,他們在“兼聽”的過程中,贊成的、相同的聲音要聽,反對的、不同的聲音也要聽，要勇于接受正確的指正。聽到奉承的話,要保持清醒,聽到批評的話,要克制抵觸。這并非易事,需要內心對于大道的體認,對天下大利的堅持。這樣的“聽”為個體的修身提供了契機。在荀子看來,人耳好聽美妙的音樂、順耳的言辭,要克服這樣的自然性,做到理性的、正確的判定,本身就是個體修身的內容。而人在“衡聽”的過程中,以“道”“禮”為標準,運用理性對聽的內容進行判別、選取的行為,也幫助人們提高了對“道”和“禮”的體認,這也是自我修身的重要內容之一。由此看來,“兼聽”和“衡聽”亦非截然相分。人在聽取不同的意見之后,方可對它們加以判別和吸取。而這一過程本身也是人在修身,即培養(yǎng)“聽德”。*可見,作為“聽德”,一方面要聽得進去,另一方面要對聽進來的內容加以合乎標準的判斷與選取。

可以看到,在不斷迎來真正“聽”的過程中,我們也通由“聽”不斷地豐富和完善著自身的德性和德行。這里的“身”是“一種從我們每一個人所親體的生命中生長出的大寫的身體”,“正是這種大寫的身體,把我們和自然、社會連為一體……使我們克服了生死的契闊、人間和天界的間隔……為我們書寫了那種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中國哲學精神?！?張再林:《意識哲學,還是身體哲學——中國傳統(tǒng)哲學理論范式的重新認識》,《世界哲學》2008年第4期。這一方面體現出“聽”與“身體”的互動關系,另一方面,也從“身”的角度,彰顯出真正的“聽”所具備的價值與意義。

“聽”作為一個重要概念,有其豐富的含義,在荀子的哲學體系中占據著重要位置。本文只是就“聽”本身,包括“聽”的發(fā)生,“聽”的標準,“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以及如何“聽”等問題做了一些簡要的探討,其深層的內涵還展現在它與其他概念的關系中,如“聽”與“辯”,“聽”與“正名”,“聽”與“禮”,“聽”與“道”等等,這些內容還可進行單獨、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和研究。

[責任編輯：劉春雷]

Study on “Listening” in Philosophy of Xun Zi

WU Long

(SiMianInstituteforAdvancedStudiesinHumanities,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Listening”,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Xun Zi’s philosophy, has a rich and deep meaning. It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some core concepts and issues concerned by Xun Zi. He believes that when ears meet sound and “heart” makes a sense at the same time, “l(fā)istening” can actually happen. Not all sounds need to be “l(fā)istened to”. The test of “l(fā)isten” or “not listen” is whether the content fit propriety of “Dao”, “the way of the Former Kings” and “Following the Later Kings”. The importance and necessity of “l(fā)istening” is that the content and effect of it, the connotation and denotation of it,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stening and music. If we want to listen in a right way, we must follow the principle and insist on the attitude. Both sides should be listened to. We should always overcome the nature of people in the process of listening.

listening; Xun Zi; proprieties; Dao; body philosophy

2014-09-19

伍龍(1985- ),男,安徽安慶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經典詮釋。

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項目“荀子公正觀研究”(12PJC028)；上海市教委科研創(chuàng)新重點項目“先秦諸子公正觀比較研究”(13ZS035)。

B 222.6

A

1002-3194(2015)01-0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