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研求文藝規(guī)律和原理是繁榮文藝之關鍵
邵大箴
就我個人多年從事美術教學、美術史論研究的體會來說,我深深感到,文藝理論的主要內容是研究文藝規(guī)律和文藝創(chuàng)作原理,而研究文藝規(guī)律和創(chuàng)作原理,是繁榮文藝關鍵之關鍵,是當務之急,也是長遠之計。
我國20世紀文學藝術取得的成績和產生的問題告訴我們,凡是我們的文藝政策、組織措施、理論主張是符合文藝發(fā)展規(guī)律和遵循文藝創(chuàng)作原理的,文藝創(chuàng)作就會欣欣向榮,如“五四”之后的一段時期文藝思想、思潮和創(chuàng)作的活躍,延安時期毛主席文藝座談會講話之后在普及基礎上富有生活氣息的文藝創(chuàng)作,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50年代初文藝界的新氣象,1963年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按照毛主席和中央精神在廣州會議講話之后文藝界的熱烈反應,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文藝界的持續(xù)三十多年的新景象。顯然,這幾個歷史時期的文藝發(fā)展是比較尊重創(chuàng)作原理的,主流輿論是重視文藝的特殊規(guī)律的。
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分析,文學藝術屬于上層建筑,不僅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性,而且還和政治有密切的聯(lián)系,具有政治傾向性,是為某種政治服務的。意識形態(tài)性和政治傾向性是任何歷史時期文藝無法回避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包括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習近平總書記去年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話,都十分精辟地論述了這些問題,對我們來說似乎是耳熟能詳了,但很難說我們每一位文藝工作者對這個問題都有充分和深刻的認識。我個人認為,幾十年來阻礙我們文藝進一步發(fā)展的,正是在這個問題上還有些模糊的看法,或簡單地將文藝視作為當前政策服務的工具,或僅僅看作裝飾、美化生活的手段。舉個例子,最近俄國前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人民藝術家西羅多夫來北京畫院舉辦個展,和我國一些畫家和評論家交談,他說:好,我們今天到場的都是“醫(yī)生”啊!我們一些畫家聽了有些不解,我們是藝術家,怎么是醫(yī)生呢!他接著解釋說,文藝家是用自己作品提升人的情操和感化人的思想的,治感情和思想的病。他這個說法并不新鮮,中外文藝理論都有類似主張,中國古代文藝現(xiàn)論強調寓教于樂,就是這個道理。高爾基說過,文藝作品作用于大眾,如使人服藥,甜的外表,苦的內核,因其外皮甜、爽口,使人樂于服用;因其苦,有藥的功能而能治病。即使娛樂性的文藝,也是以其格調和趣味提升人們思想情操的。我們還要繼續(xù)反復宣傳文藝的功能和作用,要進一步提高文藝家對自己肩負社會責任的高度自覺性。
另外,文藝如何為政治服務和怎樣體現(xiàn)它的意識形態(tài)性,也是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有人常常誤以為只要作品選擇了相關的題材,就能達到預期的目的。需知,文藝是通過形式語言訴諸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影響人的感情的,形式語言的生動性和感染力是藝術作品賴以傳播的基本條件。作品首先要讓大眾接受,要讓人喜聞樂見,作品的喜聞樂見是中外古典文藝傳播學都關注的命題。各門類藝術都要運用力求使觀眾樂于接受的表現(xiàn)方法,即使西方現(xiàn)代文藝理論提出藝術形式“陌生說”,其理由也是為了闡釋藝術形式不以陳舊的方式展示給大眾,而以少見的甚至從未見過的陌生、新鮮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使大眾在新奇中產生了解究竟、予以接受的愿望。文藝服務于政治,體現(xiàn)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主義價值觀,忌用口號式的、直白的表達方式,而應該把主張、理想、觀念包含在使人動情動心的形式語言之中。要做到這一點,文藝家要花大力氣研究形式規(guī)律,研究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文藝有記載歷史的功能,記事性是文藝功能的應有之義,但在記史和記事的文藝作品中同樣要用富有感情和富有詩意的形式語言加以表現(xiàn),不能簡單地羅列人物和事件,給人枯躁無味的感覺。舉最近我接觸到的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美術作品所得到的印象,我國不少藝術家的作品滿足于描寫具體的戰(zhàn)役,說有記事功能吧,不如看當時那些戰(zhàn)斗場面留下的殘缺不全的攝影畫面;說有藝術感染的作用吧,面面俱到,缺乏動人的細節(jié),缺乏別出心裁的表現(xiàn)語言。也有前幾年創(chuàng)作的好作品,如表現(xiàn)南京大屠殺的大幅油畫和雕塑作品《家破人亡》等,但這類作品不多。與此同時,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俄國藝術家反映衛(wèi)國戰(zhàn)爭主題的近80幅油畫作品,是蘇聯(lián)時期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涵蓋1945年至80年代,作者多為蘇聯(lián)人民藝術家或功勛藝術家,給人印象深刻,在我國觀眾和藝術家中引起強烈反響。舉兩幅作品為例,都是小題材、大內容,精心構思,以小見大,感人至深。一幅畫題目是《告別》,描寫一位為戰(zhàn)爭苦難折磨得面容憔悴的年邁母親送別兒子奔赴前線,在戰(zhàn)火彌漫的背景下母子愛國豪情和難以離舍的訣別之情交織在一起,認真欣賞起來令人心碎。另一幅作品題目是《1941年,列寧格勒》,畫面冰天凍地,遠處依稀可見流動的守城士兵,主要場面是一位疲勞而堅毅的中年女性奮力拉著載著取自冰封湟瓦河水的雪橇。作者用較為單純的黑白灰輔以赭色的悲壯色彩和嚴峻的塊面構成,表現(xiàn)英雄的列寧格勒人深受戰(zhàn)爭苦難和不屈不撓的精神。當時,德國法西斯圍困列寧格勒(現(xiàn)圣彼得堡)900天,城內斷電斷水,糧食匱乏,城市居民由于饑寒交迫有300多萬人喪生。
以少勝多、以一當十是文藝創(chuàng)作需要堅持的原則,這一原則既是對作品質量的要求,即文藝作品不應以數量取勝,而要追求高水平高質量;同時,對具體作品的表現(xiàn)語言也應該有這樣的要求。老一輩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王朝聞先生曾經以“一以當十”為題發(fā)表過文章和出版過文集,我想,這一主張的原理雖來自我國古代哲學和美學,但也是朝聞先生長期從事藝術實踐和理論研究,包括對當時藝術創(chuàng)作存在問題敏銳觀察和深入思考的獨特心得和體會。
說起王朝聞先生的理論見解,是與文藝傳播學和接受學原理有關的,還有一個我認為對當今文藝界特別有現(xiàn)實意義的,我把它概括為“適應論與征服論”。文藝作品首先要讓大眾樂意接受,在感情和趣味上要適應大眾的水平,不要把大眾拒之于門外,但適應不是迎合,而是為了讓他們在欣賞的過程中獲得滿足的同時有所提高,文藝作品提高人們的認識和審美水平,實際上是對觀眾的一種趣味、感情乃至思想的影響,也可以說是一種“征服”吧!文藝家要走在群眾的前面,作品不能停留在與群眾相差無幾的一般水平,更不能迎合群眾的低級趣味。適應和征服,都是對大眾的尊重。你把一般水平甚至低級趣味的作品呈現(xiàn)給大眾,實際上是對要求不斷提高審美水平的大眾的輕視和不尊重。朝聞先生的這些論述。是對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中普及與提高辯證關系的精辟闡釋。不久前,低俗的文藝一度泛濫,受到一種說法支持,那就是高雅的藝術群眾看不懂,收視率低,這種說法常常用統(tǒng)計觀眾、聽眾的人數來支撐。我不敢說這種統(tǒng)計數字不準確,但用這種方法來為推廣一般水平甚至低俗趣味作品辯護至少是不科學的,它不懂得文藝前贍性和導向性的原理。文藝要走在社會和群眾的前面,一切好的、高雅的藝術總是要經過人們從不懂到似懂非懂最后到比較懂的過程,要培養(yǎng)大眾對高雅藝術的仰慕感,有仰慕感便會暗暗鼓勵自已去接近它,學會欣賞它。古今中外的文藝經典都是先受到少數精英的賞識才在大眾中廣泛傳播的。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熱鬧的人逐漸懂得一些門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是如此。文藝創(chuàng)作要永遠保持一定的藝術高度和思想高度。
文藝界目前存在的林林總總的大小問題,諸如文藝與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與生活、與大眾、與傳統(tǒng)、與外來藝術、與市場、與固守本門類規(guī)則與跨界發(fā)展也就是固本與拓展,文藝評論如何堅持原則,等等,都可以也只能從文藝規(guī)律和原理的角度去分析、研究,方能找到較為合理的解決辦法。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藝問題的重要講話,以及最近中央發(fā)表的關于繁榮和發(fā)展文藝的重要文件,之所以值得認真學習和堅決執(zhí)行,因為這些講話和有關決定是在對我國文藝現(xiàn)狀做了大量調查研究之后,根據文藝發(fā)展規(guī)律做出的,也給我們理論工作結合各種文藝門類的創(chuàng)作原理去加以具體闡釋,提供了極好的學習和鍛煉的機會。
我粗讀剛剛發(fā)表的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全文,有個特別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他在分析問題時旁征博引,引用了那么多古今中外的經典文藝家的作品和一些經典論述。有人問,文藝規(guī)律和創(chuàng)作原理在什么地方,怎樣學習?回答是,在古今中外經典文藝家的作品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心得和體會里,在總結、分析這些創(chuàng)作經驗的藝術歷史和理論著作中。一位真正的文藝家,包括文藝理論家不認真讀書和研究大量名作,是難以入藝術之門的。我們要在文藝領域提倡大家多讀書、多觀摩和研究經典作品的風氣,還要給他們提供這種可能。說到這一點,我們很慚愧,我們有五千年以上的文明,歷史上留下了無數藝術瑰寶,我們到哪里可以對幾千年的藝術遺跡有個大致的了解?至今沒有一座真正的美術館能承擔這個任務。我們多么需要有像樣的系統(tǒng)陳列古代和現(xiàn)代美術品的博物館和美術館啊!
文藝家、文藝評論家以及普通民眾都需要從這些作品中來感受我們中國的智慧和幾千年的文藝創(chuàng)造。我在此也呼吁有關部門重視這個問題。
邵大箴:著名美術評論家、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
(責任編輯:張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