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之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在買賣合同的框架下,出賣人將合同所約定的標的物交付于買受人,借此獲得對價,符合雙方當事人通過實施具體的法律行為來獲取交換正義的初衷。“交換正義所關切者為人與人之間的義務,使人與人在交易中享有公平的合理對待?!币灾Ц兑欢ǖ膬r金為代價來獲取合同約定之標的物,正是因為該標的物對買受人而言具有相應的價值和適合的用途。但是交易存在風險,當交換正義被破壞,買受人發(fā)現(xiàn)標的物存在質量瑕疵,其個人之利益被不法侵害之時,如何尋求法律上的救濟,這都是私法規(guī)范上所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任何一個發(fā)達的法律制度中,都會為因為標的物瑕疵而遭受損失的買方提供救濟??v觀晚近瑕疵救濟制度的發(fā)展脈絡,德國債法現(xiàn)代化法于2002 年生效之后,有關物之瑕疵的救濟方式與修訂前的規(guī)定截然不同,由傳統(tǒng)二分體系下的獨立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轉向單軌制的義務違反體系,對民法世界影響深遠。而在我國學界,對于《合同法》上是否存在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仍有較大的爭議。鑒此,本文嘗試梳理該制度晚近發(fā)展脈絡,探索其淵源和走向,就其在我國現(xiàn)行法上的定位提出個人看法。
物之瑕疵擔保責任的性質一直是民法上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而對于事物性質的正確判斷和合理的理解有利于我們看清問題的本質并且作出正確的決定。所以,厘清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的性質,其重要性毋庸置疑。
關于特定物買賣(Stückkauf)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的性質,在德國學界有兩種觀點,即擔保說(Gew?hrleistungstheorie)和履行說(Erfüllungstheorie)。兩種觀點論爭的核心就在于,將無瑕疵的標的物交付給買受人是否屬于出賣人依據合同應負的給付義務。從這個角度來看,兩派學說的爭論的實踐意義十分有限。
擔保說認為,買賣合同的主給付義務限于按照物現(xiàn)有的屬性進行交付,不包括將無瑕疵的物交付給買受人,因此,瑕疵擔保并非出賣人違反義務而應負擔的責任,將無瑕疵的物交付給買受人實際上成了一種法定的特別責任,旨在調整給付和對待給付之間(即標的物與價金之間)的等值狀態(tài)(?quivalenz)因物之瑕疵而出現(xiàn)的失衡,從而買受人支付價金的義務因為標的物的性質與合同約定不符而受到影響。從這個角度來看,擔保說下的瑕疵擔保發(fā)揮了保護買受人期待的作用,即買受人可以合理期待其接受的標的物與合同的約定相符。由于在債法現(xiàn)代化法出臺之前,《德國民法典》第433 條并沒有將交付無瑕疵的標的物作為合同的給付義務,因此,該說更符合當時的規(guī)定,從而得到了許多學者支持。持該說的學者主要有Schollmeyer,Max Wolf,Sü?,Larenz,Esser,Coester-Waltjen。
與此相對,履行說則主張,將無瑕疵的標的物交付給買受人是出賣人的一項給付義務,出賣人交付給買受人的標的物存在瑕疵的,可能會構成不履行(Nichterfüllung),出賣人依據債之不履行的規(guī)定向買受人負責。換言之,在履行說看來,瑕疵擔保責任的基礎在于合同規(guī)定,而非法定,因此,標的物與合同約定任何形式的不一致都屬于違反合同,有關瑕疵擔保的規(guī)定不再是買賣合同的法定特別規(guī)定,而僅僅是調整替代履行請求權的特殊規(guī)定。持該說的學者主要是Herberger,Brox。而且,德國聯(lián)邦法院也偶爾采納了這一見解。因此,實際上這一立場逐漸成為德國的有力說。值得注意的是,在2002 年債法現(xiàn)代化法之后,新修訂的德國民法典第433 條明確將交付無瑕疵的物規(guī)定為了買賣合同的主義務,從而實際上采納了履行說,于是,瑕疵擔保責任被整合進入了一般履行障礙法之中。就這樣,履行說取代擔保說成了通說。
《德國民法典》制定時,德國學者認為違反債務的情況只有兩種:給付不能或者給付遲延。1900年《德國民法典》邏輯嚴密、體系嚴謹,債法部分遵循總分結構,債法總則的規(guī)定適用于各種債,但是其債法總則部分并沒有一個界定何為債務不履行的總括性條款,而是從債務不履行的具體形態(tài)為著力點。以“給付不能”為核心,形成給付不能和給付遲延的債務不履行二元體系論,因此,當人們提到履行障礙法的時候,實際上指的是“履行不能法”(Unm?glichkeitsrecht)和“遲延法”(Verzugsrecht)。而且,在引入積極侵害債權(positive Forderungsverletzung)之后,履行不能、履行遲延和積極侵害債權成為了履行障礙(Leistungsst?rung)的三重基本形態(tài),同時,引入締約過失責任(Culpa in contrahendo)以補充債法的不足。但在2002 年之前,德國債法中并沒有一個可以涵蓋給付不能和給付遲延而類似于如今義務違反的上位概念。故此,1900 年《德國民法典》在債法總則部分并沒有瑕疵擔保的規(guī)定,而是將瑕疵擔保責任制度作為買賣合同等的特別擔保法而存在于債法分則。
具體而言之,《德國民法典》的舊第459 條規(guī)定了物之瑕疵擔保義務的內容。在標的物出現(xiàn)瑕疵之時,買受人可以依據舊第462 條享受解除合同或者減少價金的權利,即解除權、減價權;當在標的物缺少出賣人所保證的品質,或者出賣人買賣時明知物有瑕疵而故意不告知買受人時,買受人依據舊第463 條,享有解除權、減價權,或者放棄這兩種權利而請求出賣人進行不履行的損害賠償。由此可見,1900 年《德國民法典》對于標的物有瑕疵的情形,在債法分則的買賣合同中為買受人提供了專門的救濟手段,而不適用債法總則中的救濟途徑,從而在一般債務不履行(Nichterfüllung)的責任中外化出來形成了獨立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體系。
如前所述,按照1900 年《德國民法典》分則的規(guī)定,交付無瑕疵的標的物并非買賣合同的主給付義務,買賣合同中規(guī)定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實際上更契合擔保說,僅僅適用于標的物為特定物的買賣合同(Stückkauf)。即只有在特定物的買賣中,出賣人交付的標的物存在瑕疵,那么買受人原則上可以采取因瑕疵而主張解除合同,或者因瑕疵而減價,或者在特殊情況下,請求損害賠償。而買受人無權要求請求除去質量上的瑕疵,或者請求出賣人交付或者調換成為另外一個無瑕疵之物。一言以蔽之,在2002 年債法現(xiàn)代化法出臺之前,物之瑕疵擔保的性質宜采擔保說,即在特定物買賣中,出賣人不負有交付無瑕疵的標的物的義務,故交付一個具有瑕疵的標的物并不構成給付義務的不履行,無須按照債法總則的債之不履行的一般規(guī)定為買受人提供救濟。該瑕疵擔保責任在性質上是一種無過錯責任,不同于債法總則中的債務不履行的過錯責任,且適用短期時效。
人們首先是從物之概念上理解給付不能,即著眼于標的物是否存在以及是否能夠得到,而不是從違約或未履行承諾的角度考慮問題。這大大限制了給付不能作為一種類別的范圍。實踐中給付不能與給付遲延并不能涵蓋現(xiàn)實生活中所有的債務不履行現(xiàn)象。債法分則的中的質量瑕疵擔保制度只能適用于特定物,適用范圍極其狹窄,也無法彌補法律之缺失。而當合同標的物造成損失發(fā)生在給付標的本身之外時,出現(xiàn)所謂附隨損失或者瑕疵結果損失(Mangelfolgeschaden)時,傳統(tǒng)的瑕疵擔保責任制度對此更是束手無策。之后在歷史的發(fā)展長河中,德國司法界試圖通過發(fā)展“積極侵害債權”(positive Vertragsverletzung)制度來彌補漏洞,從而通過類推適用積極侵害債權,借助舊的《德國民法典》第477 條來救濟瑕疵結果損失。但是以判例發(fā)展起來的該制度只能對原有的漏洞進行補缺,難以立法窮盡列出,即便公布相關典型案例予以指導,也很難從根本上克服1900 年《德國民法典》債法篇存在的結構性缺陷。當法律無法調整其所應對之社會關系時,法律自身就需要進一步的完善。
而在《1999 年5 月25 日歐洲議會與歐盟理事會關于生活消費品買賣及相關保證的若干問題的第1999/44/EC 號指令》出臺以后,德國法與歐盟指令的矛盾更加突出:按照《德國民法典》當時第477 條的規(guī)定,動產瑕疵擔保的訴訟時效僅為6 個月,而歐盟指令則規(guī)定為2 年。因此,德國式瑕疵擔保的短期訴訟時效對買受人保護并不周延。為了將歐盟指令轉化為國內法,德國不得不修正債法,以更好地保護消費者的利益。
按照舊的瑕疵擔保規(guī)定,在特定物買賣中,出賣人無權請求消除標的物質量瑕疵或者更換標的物。而實踐中出賣人亦可通過修理等手段來消除特定物所存瑕疵。此種狀況,買受人地位過于強勢,而出賣人地位又甚于低下。例如,在出賣一個特定的大型設備機器時,如果出賣人可以通過簡單的維修或者更換零部件等行為,就可以達到矯正和消除設備質量瑕疵的狀態(tài),從而使之符合買受人之預期,那么為何要采取減價或者合同解除等極其嚴苛的手段?出賣人之權利如何維系?探尋買受人真實的意思和考慮其經濟利益,對其最為合理的途徑是修理而不是解除。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構建的合理性被進一步質疑。
法律體系的一貫性(Folgerichtigkeit)和統(tǒng)一性(Einheit),其各部分的相互聯(lián)系以及邏輯上的協(xié)調性,是法律體系的基石。在2002 年的債法改革中,債法修訂委員會提出了如下建議:應當將一切的給付障礙都歸結到義務違反(Pflichtverletzung)這一廣泛的構成事實下。這個建議后來被采納,德國人設立一個統(tǒng)領性的損失賠償的事實要件來作為請求權的基礎,在此之下,再根據具體的情況作出應對的規(guī)定。新《德國民法典》第280 條第1 款,“債務人違反基于債務關系而發(fā)生的義務的,債權人可以請求賠償因此而發(fā)生的損害。義務違反不可歸責于債務人的,不適用前句的規(guī)定”。該條標志著德國人以義務違反為中心重新構建了履行障礙法。義務違反一詞通過抽象的手法將所有的給付障礙形態(tài)進行歸納總結,以提取公因式之方式抽象出所有給付障礙形態(tài)的共同本質,一并囊括了給付不能、給付遲延、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和其中涉及與債務關系有關的第三人的責任。
與此同時,《德國民法典》中新修訂的第433 條第1 款第2 句將無瑕疵給付之義務,或者可以稱為給付無瑕疵之物的義務,提升為出賣人的給付義務,也就是說,出賣人交付一個無瑕疵之物于買受人,亦屬于出賣人之義務。而且,新修訂的第434 條界定了物之瑕疵的具體概念。因此,新的瑕疵擔保規(guī)定實際上只能解釋為“履行說”。換言之,買賣法中的瑕疵擔保規(guī)定被整合進入了一般履行障礙法之中,當出賣人交付之標的尚存瑕疵,出賣人的瑕疵給付行為即構成了一般給付障礙法中所稱的義務違反,原則上將承擔債之不履行的法律后果。按照新修訂的第437 條,買受人可以要求繼續(xù)履行,也可以解除合同或減價,甚至可以向出賣人要求損害賠償或支付徒然的費用。正如德國學者迪特爾·梅迪庫斯所言:“自從2002 年1 月1 日以來,《債法現(xiàn)代化法》作出了新的規(guī)定,其使買賣法縱使是在物的瑕疵情形也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一般給付障礙法中的規(guī)定?!?/p>
一直以來我國都是通過法律繼受的方式來從事本土化的民事法律制度構建。以《合同法》為例,即是在參考了《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買賣公約》所制訂的。而關于德國舊法上的瑕疵擔保責任制度是否存在于我國《合同法》上的問題,長久以來我國民法學者意見迥異。有的學者堅持統(tǒng)合說,認為《合同法》已經將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統(tǒng)合在《合同法》總則之一般給付障礙法中;有的學者則持反對意見,認為瑕疵擔保責任仍然獨立于一般給付障礙法之外,兩者之間并未統(tǒng)合,認為瑕疵擔保責任是相對獨立于違約責任制度。其理由包括違約責任與瑕疵擔保責任之間存在履行瑕疵通知義務不同、通知時間的性質、救濟方式不同。那么我國《合同法》上是否存在真正獨立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呢?
在傳統(tǒng)的大陸法系國家,在合同一方當事人不履行約定之義務時,即合同之履行存在了障礙,是通過債務不履行法來救濟。在羅馬法時期,債之概念就已經被設立,其用來表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一種請求對方予以給付合同約定之行為或者標的物的債權債務關系。而經過吸收與發(fā)展,德國學者將權利劃分為原生權利與衍生權利,又將原生權利按照權利的不同發(fā)展形態(tài),細化為請求權、處分權。以請求權為基礎,無論導致債之原因為合同條款之約定,或者無法律上之原因得利,又或者侵害他人之權利,其法律效果皆為相同,即另一方擁有請求對方給付一定行為或者給付標的物之權利;而責任作為一種債務之束縛的狀態(tài),如果一方不履行其義務,那么應該承擔相應之責任。
我國《合同法》是依《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買賣合同公約》為藍本所制訂,故而違約責任與英美法系上的“違約救濟”等概念相類似。通說認為違約責任是合同當事人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時,依法產生的法律責任。比較我國違約責任與德國民法上的債務不履行責任,我國違約責任的適用范疇要遠遠小于后者范疇,因為違約責任只是針對違反合同之約定所應承擔的責任,而債務不履行責任是在債權請求權無法得到履行之后所承擔一種責任,而債權請求權所產生之原因不僅局限于合同之約定。
雖然我國合同法并沒有將交付無瑕疵的標的物作為買賣合同的主義務,但是我國合同法總則對標的物的瑕疵早已做出了規(guī)定。如我國《合同法》第111 條規(guī)定:“質量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按照當事人的約定承擔違約責任。對違約責任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依照本法第六十一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受損害方根據標的的性質以及損失的大小,可以合理選擇要求對方承擔修理、更換、重作、退貨、減少價款或者報酬等違約責任?!倍?48 條規(guī)定:“因標的物質量不符合質量要求,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拒絕接受標的物或者解除合同?!薄逗贤ā返?53 條規(guī)定了出賣人具有交付標的物符合質量要求的義務,第154 條規(guī)定了相關質量要求的確定規(guī)則。第155 條規(guī)定出賣人交付標的物不符合質量要求的,買受人可以依據《合同法》第111 條的規(guī)定要求承擔違約責任。
故此,我國《合同法》對物之瑕疵的認定標準采取了主客觀標準結合說,即以主觀標準為主,以客觀標準為輔:原則上以當事人的約定為認定瑕疵的標準,在不存在主觀標準時,以國家標準、行業(yè)標準或通常標準或者符合合同目的的特定標準為準。換言之,我國合同法對于標的物是否存在質量瑕疵是采用了“與合同相符”或者“合約性”等詞語,其實質是以抽象的法律條文來表現(xiàn)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類似違反合同約定的事實進行類型化的處理,除去隱于背后的若干事實性的差異和區(qū)別,以合約性一詞來作為事實與價值評判的標準。將“合約性”這一評判標準作為法律技術連接點,有力地銜接起質量瑕疵這一基本事實要件與繼續(xù)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等法律救濟后果。根據第111 條的規(guī)定,交付一個無質量瑕疵標的物是作為合同之義務而存在,當標的物存在質量瑕疵時,即違反合同之約定,也違反合同之義務,而違約責任作為合同義務的延伸與轉化形態(tài),出賣人理應承擔違約責任。此時,出賣人并不需要類似于舊德國債法上需要承擔一個獨立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而只需承擔違約責任即可。而相比較德國舊債法中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我國《合同法》通過以合約性為連接點,在配合貫徹《合同法》的法律救濟體系,進而可以推定我國《合同法》上瑕疵擔保責任制度已經被《合同法》總則之一般給付障礙法所統(tǒng)合,即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已經被統(tǒng)合到違約責任之中,從而并不存在單獨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
實際上,我國《合同法》上以合約性為法律技術的連接點的方式類似于德國新債法中的瑕疵擔保規(guī)定的設計。按照《德國民法典》第434 條的規(guī)定,“物在風險轉移時具有約定的性質的,無物的瑕疵。當事人之間沒有就物的性質做出約定的,在下列情況下物沒有瑕疵:該物適合于合同所預定的適用的;在其他情況下,該物適合于通常的使用,且具有同種的物通常具有的、買受人能夠按物的種類而預期的性質”。換言之,我國合同法和德國新債法實際上都在瑕疵認定標準兼采主客觀標準結合說,以主觀標準為主(Vorrangigkeit des subjektiven Fehlerbegriffs),客觀標準為輔。但是,從我國合同法的體系來看,我國并沒有在買賣合同中抽象出瑕疵擔保制度,雖然交付無瑕疵的標的物并沒有被規(guī)定為買賣合同的主給付義務,但標的物的質量要求被納入了合同法總則中調整,買賣合同中沒有針對物之瑕疵進行單獨調整的規(guī)定,即標的物的出賣人除因為合同本身應當使得買受人獲得標的物的所有權之外,應該保證買受人在獲得標的物時該標的物無物的瑕疵和權利瑕疵,否則構成違反合同之義務,按照合同法總則中的違約責任處理。
《合同法》第157 條和158 條規(guī)定:“買受人收到標的物時應當在約定的檢驗期間內檢驗。沒有約定檢驗期間的,應當及時檢驗?!币约啊爱斒氯思s定檢驗期間的,買受人應當在檢驗期間內將標的物的數量或者質量不符合約定的情形通知出賣人”。有學者認為,以上內容說明買受人在知道標的物存在瑕疵時理應向出賣人履行通知義務。而一般違約責任中買受人無此義務,故此認為這屬于物之瑕疵擔保責任獨立于違約責任的有力佐證。
對于買受人的瑕疵檢驗和通知行為,本文認為其不應當理解為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獨立于違約責任制度的依據,因為不承認瑕疵擔保的立法例(如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2 -607 條第3 款a 項)也認可檢驗和通知義務,故應該將其理解為買受人要求出賣人承擔違約責任的一種附加性前提要求。買受人在出賣人交付貨物之后,應當在檢驗期間內對標的物進行檢查并且通知出賣人其所發(fā)現(xiàn)的瑕疵。這種通知行為,實際上不同于一般法律之義務。一般的法律義務是以強制性和必要性作為前提,義務人必須為一定行為或者不為一定行為,其對應的是相對人的權利,如果違反一般的法律義務,會對他人之權利產生不良影響,導致相對人的權利狀態(tài)無法得到最終實現(xiàn),需要承擔相應之責任。而瑕疵檢驗與通知行為并不屬于這類義務范疇,因為法律并不強制買受人實施檢驗行為,并在發(fā)現(xiàn)瑕疵時通知出賣人,買受人不履行瑕疵檢驗與通知的行為,只會導致己身繼續(xù)履行、采取補救措施以及賠償損失等救濟權利的摒棄,并不會導致出賣人的權利的喪失。即買受人在不及時履行這種行為時,買受人將會喪失相應的救濟自己的法律途徑罷了。換言之,瑕疵檢驗與通知行為其本質上為是買受人的一種權利的延伸,是其獲得法律救濟的一種附加性條件。這種條件的設立,是通過立法技術的調整所單獨創(chuàng)設之,其實質是為了促進買受人履行其權利。雖然買受人是屬于亞當·斯密所認為的具有“支配每一個人的一切行為、使其在某一問題上根據利害觀點采取某一行為的利己心”的“經濟人”,但是這并不能排除買受人懈怠履行其權利的可能性。故此,這種瑕疵檢驗和通知行為,并不能作為一種真正的義務而存在,而是一種不真正義務(Obliegenheit),即檢驗和通知的不真正義務(Untersuchungs-und Informationspflichten)。同時,瑕疵檢驗與通知行為,雖以買賣標的物存在瑕疵為前提,但仍然是以標的物存在瑕疵進而違反合同之約定為連接點,故出賣人仍然需要承擔違約責任,亦在違約責任的體系內而非獨立于違約責任制度之外為買受人尋找救濟途徑。因此,買受人的瑕疵檢驗和通知行為雖然在體系上強化了買賣法上的物之瑕疵對于一般違約的特殊地位,這種特殊的地位僅僅具有附屬性的意義,而非具有創(chuàng)設性的意義。
《合同法》上第158 條第1 款和第2 款規(guī)定了“合理的通知時間”相關內容。有學者認為“通知時間”可以稱為“質量異議期間”。其理由在于一般的非標的物瑕疵的違約責任是要受到訴訟時效的期限限制,而不是第158 條的“通知時間”的期限限制,進而推斷獨立的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的存在。如再仔細觀之第158 條,“當事人沒有約定檢驗期間的,買受人應當在發(fā)現(xiàn)或者應當發(fā)現(xiàn)標的物的數量或者質量不符合約定的合理期間內通知出賣人”。不難發(fā)現(xiàn),通知時間的適用范圍為標的物數量或者質量不符合合同之約定,而不是僅僅局限于標的物質量上的瑕疵。當標的物存在質量上的瑕疵或者數量上的瑕疵都應受“通知時間”這一期限限制,而不是單獨針對標的物質量瑕疵。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的范疇則局限于質量瑕疵,不包括數量瑕疵。而數量瑕疵屬于《合同法》上的一般違約責任的范疇,故此實際上“通知時間”這一期限并不是像某些學者所說是單獨為標的物質量瑕疵而設立的,其是為一般違約責任而創(chuàng)設的。從解釋論的角度分析,故而將第158條上的通知時間理解為“質量異議期”,是不符合第158 條制定時追求的立法本意。第158 條上的“通知時間”并不能證明《合同法》上存在獨立的質量瑕疵擔保責任。
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獨特之處在于“解除”制度、“減價”制度以及“損害賠償”。而我國《合同法》上關于質量瑕疵的違約責任承擔形式主要包括解除合同、減價、修理、更換、重作、退貨等。從種類上而言,我國違約責任的具體承擔形式要遠遠多于傳統(tǒng)瑕疵擔保責任制度下的救濟途徑。同時,雖然我國《合同法》上也有解除和減價等救濟途徑,但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瑕疵擔保責任體系下的解除和減價制度。
1.解除。在1900 年《德國民法典》第462 條的規(guī)定,存在物之瑕疵,那么買受人可以要求撤銷買賣而解約(Wandelung),而不是采用債法總則部分解約(Rucktritt)一詞。按照相關的解釋,其實質是認為第462 條所提及解約是指一項由買受人向出賣人提出的要求的請求權,請求的內容就是要求出賣人與他達成一個使合同向相反方向發(fā)展的共識,這一要求得到出賣人的同意方可實現(xiàn)。此種瑕疵解除權為一項請求權。而在債法現(xiàn)代化法之后,雖然買受人還得解除合同(zurücktreten),但僅在滿足民法典第440 條、第323 條和第326 條第5 款的前提下才能解除合同,即滿足雙務合同的法定解除條件時方可解除,不能僅僅因為瑕疵存在而解除合同,因此,解除權(Rücktrittsrecht)不再是一項請求權,而是形成權(Gestaltungsrecht)。而且,當瑕疵并不顯著時,買受人不得行使解除權。我國《合同法》第148 條規(guī)定:“因標的物質量不符合質量要求,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拒絕接受標的物或者解除合同?!睆姆衫^受層面上而言,我國《合同法》上的合同解除制度設計是繼受了英美法系的預期違約制度,而不是傳統(tǒng)的大陸法系中的債務不履行責任中的解除制度。從法律制度產生本源角度判斷,傳統(tǒng)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下的解除權與我國合同法上的違約責任的解除權并非同宗。其次,我國《合同法》上的解除權制度為形成權,只需買受人的解約事由有法律上源力,買受人己身可以通過單方面之行為塑造法律關系;買受人發(fā)出解除合同的表意行為,即可引發(fā)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無需出賣人的參與和許可,以其買受人之私力確保解除權利之行使。舊《德國民法典》第462 條和我國《合同法》第148 條雖并稱解除權,但是內涵相差甚遠,反倒是現(xiàn)行《德國民法典》第437 條的解除權和我國《合同法》第148 條的解除權在性質上比較接近:只有在合同對買受人已經沒有利益可言時,買受人通過解除合同從合同中解脫出來。
2.減價。根據1900 年《德國民法典》第462 條的規(guī)定,存在物之瑕疵,那么買受人可以要求減價(Minderung)。其實質與之前所述及的“解約”是一致,都是買受人向出賣人請求為一定行為的請求權。而現(xiàn)在的《德國民法典》第441 條則改弦更張,將減價權界定為與解除權一樣的形成權,買受人僅僅需要向出賣人發(fā)出意思表示即可。在我國《合同法》上關于“減價”的規(guī)定,是擱置在總則篇第111 條,首先從“減價”條文的所屬位置,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合同法》上將減少價款視為一種具體違約責任的形式1900 年《德國民法典》將“減價”視為一種特殊的瑕疵擔保責任承擔形式并且擱置在舊債法分則部分的做法恰好與之相反。其次,與之前“解除”一樣,我國《合同法》上對于存在物之瑕疵時,買受人有權要求針對合同的價款進行減價,無須征得出賣人同意亦可以獲得減價權,這種權利的性質亦為形成權。當然與1900 年《德國民法典》上為請求權性質的減價權不可同日而語,反而與德國民法典現(xiàn)行規(guī)定立場一致。
舊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遵循了特定物教條,將給付無瑕疵之物排除在賣方的主給付義務之外,借助無過錯要求但又受短期時效限制的減價等救濟措施,在買賣雙方之間實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便捷和公平。但是到了當代大生產社會里,可替代之特定物買賣與種類物買賣的分野已經模糊,修理、重做等“再次履行義務”對于賣方不僅不再是不可承受之重,甚至還是其利益訴求的方向,至于古代法上那種交付特定奴隸或牲口式的“買者當心”也早已不合時宜。于是給付無瑕疵之物歸位于賣方的主給付義務,進而統(tǒng)合物之瑕疵責任與一般債務不履行責任,遂成新的潮流。國際統(tǒng)一私法是如此,德國債法現(xiàn)代化法也是如此。通過對德國新舊債法的比較分析,結合對我國《合同法》上的違約責任的內涵以及對買賣人的瑕疵檢驗和通知行為以及通知時間的性質、標的物存在瑕疵時所采取的法律救濟手段的探尋,可以認定我國《合同法》上并未像1900 年《德國民法典》那樣創(chuàng)制了一套特殊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而采類似于新《德國民法典》上的統(tǒng)合制,將質量瑕疵責任統(tǒng)合在違約責任體系內。故而本文的基本判斷是:我國《合同法》上并不存在獨立的物之瑕疵擔保責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