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紀
季札觀樂與中國審美批評之誕生
劉成紀
近代以來,在由真、善、美構(gòu)建的人類知識體系中,真指向科學,善指向道德,美則指向文學藝術(shù)。也就是說,文學藝術(shù)雖然具有啟人心智、增進道德等種種功能,但審美價值卻對其構(gòu)成了最本質(zhì)的規(guī)定。所謂的文學藝術(shù)史,必然是一部以美為核心價值的歷史,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學藝術(shù)批評史則必然是一部以美為評判尺度的歷史。在這一歷史中,美學精神是文學藝術(shù)的主導精神,審美批評則是衡量文學藝術(shù)批評是否具有專業(yè)品格的標志。
那么,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批評起于何時?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美學和藝術(shù)理論界一直認為,它的起點在魏晉時期。這一時代被視為人的自覺、美的自覺和藝術(shù)自覺的時代,連帶也被視為中國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審美批評的發(fā)韌期。但事實并非如此。從文獻看,起碼自春秋時期始,中國已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美的專論,如伍舉論美。同時也出現(xiàn)了成體系的文學藝術(shù)批評,如季札觀樂。在這類文獻中,出現(xiàn)了對美的定義性解釋以及大量對樂詩之“美”的贊詞。但是,現(xiàn)代美學家和文論家大多不愿將其視為真正意義上的審美批評,原因在于這些資料往往以審美發(fā)端,最后將問題引向了社會倫理和政治。但我認為,所謂審美批評,應(yīng)該是從審美出發(fā)的批評,它向社會倫理、政治的引申,不但不意味著這種批評缺乏美的純粹性,反而說明美的視角具有強大的介入現(xiàn)實問題的功能。在西方,康德一方面說美是自由的形式,但同時他也講美是對無限的眺望,講美是道德的象征。他的后繼者也往往是在對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中將審美批評的價值發(fā)揮到了極致。據(jù)此來看,中國現(xiàn)代美學和藝術(shù)理論家之所以在面對中國傳統(tǒng)時恪守過于嚴苛的標準,一方面是因為缺乏對西方美學的真正了解,以至于將審美批評等同于唯美主義批評,另一方面則是將西方原本富有彈性的標準奉為了不可搖移的圭臬。現(xiàn)在,確實到了對這種狀況做出改變的時候了。
下面,我將以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的“季札觀樂”為例,談中國審美批評的誕生問題。
春秋時期對音樂功能的定位,基本上存在兩個維度,一是教化的維度,二是欲望的維度。前者是理性的,后者是感性的。但是,就音樂之作為藝術(shù)而言,無論要藉此達成理性目標,還是藉此滿足耳目之欲,都無法否認它首先必須以樂音之美對人構(gòu)成情感的觸動為前提。正如《禮記·樂記》云:“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免也?!薄扒閯佑谥?,而形于聲。”“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币簿褪钦f,構(gòu)成音樂真正目的的不是教化也不是欲望,而是審美;構(gòu)成音樂本體的不是理性也不是感性,而是情感。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和情感特性,是對這門藝術(shù)的本質(zhì)規(guī)定。據(jù)此,春秋時期的音樂藝術(shù)觀念,如果僅僅在新與舊、雅與俗、教化與欲望、理性與感性擺動,就意味著對這門藝術(shù)的定位仍然是功利性的,都意味著對音樂之作為音樂的最具本質(zhì)性的審美價值和情感特性的遺忘。在這種背景下,藝術(shù)觀念的第三種維度,即審美與情感的維度是否存在,就成為判斷春秋時期是否將音樂作為藝術(shù)來認知的標志。
春秋時期,“季札觀樂”是最具代表性的藝術(shù)批評文獻。季札(公元前576~前484年),春秋后期吳國公子,也是那一時代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和藝術(shù)鑒賞家。公元前544年,他奉命出使中原諸國,在魯?shù)伛雎犃酥軜返难葑唷<驹龑γ渴讟犯瓒甲髁松罡凰囆g(shù)見地的評價。相關(guān)記載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矣,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矣。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矣,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睘橹琛夺佟罚唬骸懊涝?,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可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睘橹璐笱?,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币娢琛断蠊洝贰ⅰ赌腺摺氛?,曰:“美哉,猶有憾?!币娢琛洞笪洹氛?,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币娢琛洞笙摹氛撸唬骸懊涝?!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p>
季札觀樂,是“流傳至今的孔子論詩以前最完整的文藝(音樂和詩歌)批評”。論者之所以說它“最完整”,一是因為它按照風、雅、頌的順序,評價對象幾乎囊括了今本《詩經(jīng)》的全部內(nèi)容,而且順序也與《詩經(jīng)》所涉歌樂大致相當。二是今本《詩經(jīng)》中的風、雅、頌,僅余文字性的詩歌,樂已遺失,但季札所觀,則不但詩、歌、樂兼俱,而且樂形成了對歌詩的主導和整體覆蓋。三是季札的評論對象,除風、雅、頌之外,還包括上古舞蹈。這一方面說明春秋時期詩、樂、舞仍是一體的,另一方面也說明音樂特性是詩、舞的共同特性。樂包括歌、舞,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說,季札觀樂作為藝術(shù)批評文本的完整性,在于它幾乎囊括了那一時代的所有藝術(shù)對象,也在于它涉及了那一時代主要的藝術(shù)形式。同時,在批評方法上,既有對周樂的審美評價,又藉此引申到各侯國的社會政治狀況,甚至以詩為讖,對國家運勢做出預(yù)測,表現(xiàn)出批評方式的多元性。
在諸種批評方式中,季札觀樂表現(xiàn)出的最鮮明的特質(zhì)是對周樂的審美評價,這也是中國藝術(shù)批評史開始從一般的社會歷史批評向?qū)徝琅u躍升的標志。通觀《左傳》中記載的季札“觀樂”過程,他對周樂的評價共有18次,其中11次用到“美哉!”這一贊詞。這種對音樂之美的高密度贊嘆,不僅在春秋時代獨有,而且也為中國藝術(shù)批評史鮮見。除了這類純粹的審美評價外,他也對其中一些地區(qū)音樂的風格和形式特征做出了更具體的點評。比如他用“美哉淵乎!”評價《邶》《鄘》《衛(wèi)》,這是說殷商王畿之地的樂歌,美在它傳達出了幽深遼遠的意蘊。他用“美哉,其細已甚”評價《鄭》,則點出鄭樂之美在其曲式的細膩和婉約。與此一致,他用“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評《齊》,是說齊樂美在曲風的宏大博廣;用“美哉,蕩乎!樂而不淫”評《豳》,是說豳地之樂美在其曲風灑蕩而有節(jié)制;用“美哉,沨沨乎!大而婉”評《魏》,是說魏地之樂美在音律中和、博大而婉約。另外,他用“大之至”評《秦》,顯然是注意到了起于西戎的秦樂既宏壯又粗鄙的特點;用“思深哉!”評《唐》,是注意到了堯帝舊都之樂表現(xiàn)出的深邃歷史感;用“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評《大雅》,則是注意到了周王畿之樂溫潤而繁豐、委婉而有力的雍容氣象。
在風、雅、頌三部分,季札對《頌》給予的曲風分析最多,即:“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痹谶@段評價中,他注意到了典禮性音樂(“頌”)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它避免音樂情感表達和技法使用的偏至,以中道立場傳達音樂的莊嚴肅穆感,并進而達至神性的崇高。論者一般認為,季札“連用了十四個類似的排比句來稱美《頌》,表現(xiàn)了對中和之美的無比推崇”,并認為中和是季札評價《詩》樂之美的尺度。就季札總是在差異性范疇中尋找中間態(tài)、并避免音樂表情偏至的評價方式而言,這種講法并沒有什么錯誤,但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中和并不是諸種力量由對峙導致的零和狀態(tài),從而導致音樂無風格,而是要讓一種崇高的力量在中間地帶匯聚并超拔而起?;蛘哒f,季札觀樂,與其說凸顯的是中和之美,倒不如說是中正之美更為確當。在由風、雅、頌形成的音樂體驗序列中,惟有這中間地帶的不斷上升,最終才能使《頌》逼近人與神的交會和感通,也才能讓季札感悟到先祖盛德的神圣與莊嚴,并對其做出“至矣哉!”的評價。
在這一漸次向音樂的最高境界挺進的過程中,季札的審美評價并沒有到《頌》的演奏而終結(jié),而是進一步由歌樂延伸到舞樂,即從《詩》走向了六代舞樂。就歌與舞的不同特性而言,歌雖然表達情感,但表達者與表達對象依然是分離的,也即:演奏或歌唱者的靜立與歌樂本身的流動感存在著差異。到了舞樂,最大的變化是表演者由靜轉(zhuǎn)動,即以身體舍身投入舞蹈,從而使演員與作品的分離得到了最終克服。在內(nèi)容方面,《風》和《雅》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歌詠,是音樂的空間展開形態(tài);《頌》是對先祖的追憶,涉及音樂與時間及歷史的關(guān)系。比較言之,上古樂舞也是時間性或歷史性的,但它比歌頌王室近親的《頌》涉及的歷史更幽長、更宏大。這種樂舞也具空間性,但這種空間比被《風》和《雅》限定的國家地理空間更廣遠。同時,按照春秋時代即已存在的圣王譜系,愈接近歷史的發(fā)端期,這圣王愈是具有更高的神力和德行。季札在魯國所觀樂舞,正是遵循了這種由近及遠的歷史順序。其中,《象箾》《南龠》一武一文,當是有周一代常規(guī)性的典禮音樂,《大武》是武王之樂,《韶濩》是商湯之樂,《大夏》是禹樂,《韶箾》是舜樂。在此,《韶箾》顯然代表了歷史久遠的極致,也代表了上古帝王德行的極致。
按照《尚書·益稷》的講法:“蕭韶九成,鳳凰來儀?!边@意味著《韶樂》不僅窮極人德,而且跨越了人的現(xiàn)實和歷史經(jīng)驗的邊界,通達于自然的無邊神秘。從《左傳》所記看,季札也在這種貫通天人的音樂中獲得了審美體驗的高峰狀態(tài),所以他說:“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地之無不載也?!痹诩驹磥恚@里的《韶箾》,既是對現(xiàn)實和歷史性的審美經(jīng)驗的最終匯聚,也是向神性世界登臨的最后一個階梯。在現(xiàn)實層面,它沖破了被國家地理(《風》《雅》)限定的空間邊界,進一步通向了浩渺的天地自然;在歷史層面,它則沖破了被祖靈限定的親族史,從對祖宗神的追憶擴及到消解時空意義的自然神。面對這種人神交會的超越之境,季札進入峰巔式的審美體驗是可以想見的。如其所言:“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季札觀樂,不僅是“流傳至今的孔子論詩以前最完整的文藝批評”,而且是孔子以前最完整的對音樂藝術(shù)的審美批評文獻。它打破了西周以來政治、倫理觀念對藝術(shù)的全方位籠罩和覆蓋,使音樂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得到凸顯。它也不同于春秋樂論在理與欲、古與今之間的兩極擺蕩,而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介入音樂批評的新維度,即情感,并將實現(xiàn)精神超越作為音樂價值的最高表現(xiàn)。
當然,對于這一結(jié)論,學界有不同看法,甚至有些看法截然相反。如王運熙、顧易生云:“季札是用社會的、政治的眼光去看‘詩三百’的,他將‘詩三百’看作是社會、政治狀況的反映?!痹偃鐝埳倏翟疲骸坝^詩知政說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時發(fā)表的評論中?!驹龔囊魳罚òㄔ姼瑁┑娘L格上去考察其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感情,從而借以辨別政治優(yōu)劣,風俗好壞。這就把文藝看做是政治斗爭的晴雨表,把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提到一種極端化的高度,似乎政治完全可以決定文藝?!蓖踹\熙、顧易生將“季札觀樂”視為社會政治批評,張少康將“季札觀樂”等同于春秋時代流行的觀詩知政說,他們重要的失誤就是理論論述上的以果統(tǒng)因,即將由審美引發(fā)的政治余論視為這段音樂評論的重心。事實上,季札對風、雅、頌歌樂發(fā)出的“美哉”贊詞,對于后發(fā)的社會、政治、民俗引申而言,是奠基性的。沒有樂歌帶來的深層的審美感動,后面的引發(fā)將無從談起。也就是說,政治結(jié)論與其說是審美評價的歸宿,毋寧說是審美評價的余物。
同時,王、顧、張對季札觀樂所下的判斷,也反映了音樂批評與文學批評對同一段文獻的不同理解方式。文學性的理解往往將這段文獻視為詩歌評論,重視詩的義解;音樂性的理解則將其視為音樂評論,重視樂的聽覺感受。比較言之,重視詩的義解,就必然從中讀出政治、民俗等諸多理性意義;重視聽覺感受則必然關(guān)注季札從中獲得的情感震撼。但事實很明確,季札在這段文獻中觀的是樂,而不是詩。將其當詩來理解,就忽略了其作為樂論存在的本質(zhì)屬性。對于這種因定位差異導致的對季札觀樂價值取向的不同判斷,我們不妨借公元前546年發(fā)生在鄭國的一次賦詩活動做比較: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薄《钨x《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保ā蹲髠鳌は骞吣辍罚?/p>
借詩言志,賦詩觀志,是春秋時期用詩的通例。詩之所以包蘊人的心志,是因為它是語言藝術(shù),其作用在于承載并傳遞思想,即以微言彰顯大義。同樣道理,詩之所以更易反映一個地區(qū)的社會政治狀況,也在于詩可以通過怨刺、諷諫等手段使人的所思所想得到顯明。先秦時期,雖然《樂記》中也談到“審樂以知政”、“聲音之道,與政通矣”,但人們一般還是將此視為一種神秘而夸張的樂用觀,真正能實現(xiàn)這一功能的還是當時公卿列士的獻詩活動。通過上引文獻與“季札觀樂”的比較亦可看出:趙孟是借詩(而不是借樂)這種語言性的藝術(shù)來考察鄭臣的思想狀況,這已經(jīng)反映出了詩與樂在功能上的重大差異。同時,對詩這種以語義傳達見長的藝術(shù),趙孟用的最重要的贊詞是“善哉”,與此相對,季札對周樂用的最重要的贊詞則是“美哉”。這已經(jīng)說明,音樂作為樂音的運動形式,它直接訴諸人的聽覺,無需思想的介入就可以對其做出價值判斷;詩作為承載思想的藝術(shù),它的價值重心在內(nèi)容而非形式,也即思想內(nèi)容的善惡是詩的根本問題。這種“美哉”與“善哉”的差異,可視為春秋時期音樂批評與詩歌批評之間存在的重大差異,也說明審美批評在“季札觀樂”中的凸顯是源于春秋時代詩與樂的分離。
音樂鑒賞,是一種極簡易又極復雜的藝術(shù)活動。就簡易而言,音樂作為與人的聽覺建立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藝術(shù),只要人有感覺,就會從中獲得快感。這就是音樂與文學相比表現(xiàn)出的更強的直觀性。現(xiàn)代實驗表明,一頭母牛傾聽音樂,也會因身體性快感而增加牛奶產(chǎn)量,這足可說明音樂快感的簡易及效能。就復雜而言,音樂的快感又不是純感覺的,它需要通過感性形式實現(xiàn)對其包蘊意義的縱深領(lǐng)悟和穿透,從而使音樂鑒賞從生理性快感向精神的超越之境擢升。這種精神意義的實現(xiàn),意味著音樂的直觀性,不是一般的感性直觀,而是本質(zhì)直觀。這兩個層面的差異,就像上面說的那只母牛,傾聽音樂雖然有助于它產(chǎn)奶,但我們?nèi)詴f“對牛彈琴牛不懂”。母牛“不懂”的這個層面,就是借助感性形式實現(xiàn)的對內(nèi)部意義的直接洞悉。由此看“季札觀樂”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春秋時代偉大的音樂鑒賞者和批評家,雖然一聽周樂馬上就得出了“美哉”的判斷,但這種判斷既基于感性又超越感性,既訴諸直觀又包蘊理性,既立足形式又頓悟意義,既無目的又合乎目的。一句話,它既是審美判斷,又必然指向合目的的善。正是在這種看似背反、實則符合音樂鑒賞一般規(guī)律的意義上,季札將純粹的音樂鑒賞引向社會政治、風俗和道德問題,才是合理的。這也是中國從春秋時代起,一方面將音樂視為一種“聽”的藝術(shù),同時又作為“知”的對象的原因。
可以認為,知解力或理性對直觀性快樂的校正或補充,保證了季札觀樂不同于當時一般人對鄭衛(wèi)之音的欲望化追逐。同時,也正是季札對音樂的純感性切入方式,或者個體在音樂中的直接在場,才避免了他以當時業(yè)已固化的倫理原則對音樂做出先入為主的判斷。這是一種雙向的挾持,前者保證了音樂的合目的性,后者保證了個體經(jīng)驗的鮮活性。我們之所以說“季札觀樂”是春秋時代音樂審美批評的典范性文本,原因就在于這種雙向的挾持,使鑒賞者可以沿著中間隆起的第三條路徑垂直上升。這中間的道路,是從音樂的具體體驗走向概念的一般,而不是以概念的一般去預(yù)先檢驗音樂體驗的合法性。按照康德的講法,也即它是基于反思性的判斷力,而非規(guī)定性的判斷力。同時,按照人類先天的向善原則,它又自然地與道德的普遍要求相聯(lián)結(jié),使“審樂以知政”成為可能?;蛘?,審美評價并非天然地拒絕政治或倫理評價,根本問題在于這種評價是源自個體審美經(jīng)驗的引發(fā),還是在審美之前已經(jīng)先行介入。從這段文獻可以看出,季札的方式是從對周樂的審美體驗自然走向了政治和倫理評價,所以政治、倫理評價的出現(xiàn)并不會影響這一“觀樂”活動作為審美批評存在的屬性。四、音樂認知模式與審美批評
對于春秋時期的音樂理論,在政治倫理批評和審美批評之間做出辨析是重要的,這是因為,當時人對音樂的認知面對著一個悠久而強大的傳統(tǒng),這就是自西周開始的樂教。按《周禮·大司樂》,西周貴族子弟13歲開始接受音樂教育,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是樂德,即音樂中傳達的“中、和、祗、庸、孝、友”等觀念,對音樂的定位和解釋也是泛政治化和道德化的。此類教育固然有助于人在幼年時代德性的養(yǎng)成,但由此形成并逐漸固化的音樂認知模式,必然使人在介入音樂鑒賞之前,已預(yù)設(shè)了一套先入為主的判斷標準,從而使人感受音樂的真切性和鮮活性受到威脅。同時,音樂欣賞過程也極易成為對固有標準的真理性的印證,而非以“純真之耳”感受的過程。
據(jù)此來看,春秋時期產(chǎn)生舊樂與新樂或者雅樂與鄭聲的重大爭論不是偶然的。所謂雅樂,無非就是與通過后天教育形成的音樂認知模式相一致的音樂,它因印證了這種模式而讓人感覺舒適。相反,新樂或鄭聲則與這種預(yù)在的接受模式相沖撞,必然會因讓人心理不適而產(chǎn)生道德上的惡感。但是,新樂作為沖出預(yù)在的樂教模式的音樂,它的存在卻仍具有無以復加的重要性,即:它雖然因溢出了舊樂規(guī)定的審美慣例而被稱為“淫聲”、“過聲”,但音樂欣賞卻正因為無章可循,而為審美的當下直觀提供了契機?;蛘撸侣暤臒o章可循,使其可以輕易擺脫傳統(tǒng)樂教鑒賞模式的遮蔽,使人獲得生動、鮮活的審美體驗。魏文侯之所以聽“鄭衛(wèi)之音不知倦”,應(yīng)與此種體驗的非模式化密切相關(guān)。
關(guān)于春秋時期音樂鑒賞中認知模式與情感態(tài)度之間的矛盾,《左傳·桓公九年》提供了一件重要的案例。其中記云:“冬,曹太子來朝。賓之以上卿,禮也。享曹太子。初獻,樂奏而嘆。施父曰:‘曹太子其有憂乎!非嘆所也?!蔽闹械牟車?,在魯國聽到初獻之樂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按照當時侯國間的交往禮儀,這種嘆息是非禮的,也證明曹國太子缺乏良好的音樂訓練,但這又是曹太子對初獻之樂的直接情感反應(yīng)。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對于音樂,到底是應(yīng)該根據(jù)傳統(tǒng)樂教做出程序性的反應(yīng),還是純?nèi)螌徝乐庇X,將觀樂而嘆視為理所當然。當然,就魯國作為春秋時期周禮最堅定的堡壘而言,曹太子受到施父的指責是有道理的,但也提示出模式化的音樂認知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壓抑。同時也說明,即便面對雅樂,在當時也存在著程式性和直覺性兩種反應(yīng)方式。施父認為曹太子不應(yīng)該在官方場合發(fā)出嘆息,反向證明了他在非官方場合似乎可以發(fā)出嘆息。就此而言,對待雅樂,在當時也未必不可以采取私人的、情感的態(tài)度?;蛘?,雅樂并沒有因追求合目的的善而徹底喪失了審美。
有論者曾將周代雅樂稱為“拖沓平板的廟堂音樂”。這種評價是否符合歷史事實暫且不論,有一點是肯定的,即:與此對立的鄭聲肯定更能激發(fā)人的生命本能,否則也不會讓聽者“不知倦”,并在那一時代廣為流傳。但必須注意的是,與音樂所能提振起的崇高精神和理性情懷相比,這種對生命本能的激發(fā)畢竟是生物性的,兩者的品位和格調(diào)并不存在于同一個層級之上。同時,雅樂雖然承載著政治和倫理內(nèi)涵,其本質(zhì)是觀念性的,但這種觀念既然以音樂的方式被表現(xiàn),它也就必然顯現(xiàn)為感性,并因此可以成為人直觀和情感把握的對象。受近代認識論的影響,今人一般強調(diào)認識過程總是沿著從感性到理性、從現(xiàn)象到觀念的路徑發(fā)展,往往忽視了理性向感性的生成、內(nèi)容向形式的積淀,或者觀念向具體現(xiàn)象的物態(tài)呈現(xiàn)??梢哉J為,正是這種包蘊理性意味的形式,才保證了藝術(shù)既是感性的、能夠激發(fā)情感的,同時也具備意義的深度和精神的高度。
由此反觀季札觀樂,我們之所以說它是審美批評,固然是因為它理解周樂的切入點是感性的、直觀性的,但顯然它又借助這種感性實現(xiàn)了對理性精神的洞見,并因這種精神的引領(lǐng)而最終登上審美的高峰。這種精神性的愉悅,既避免了俗樂因誘發(fā)人的生物性欲望而出現(xiàn)的淺薄和反道德,同時也避免陷入概念化的僵硬和死板。它具有倫理性,但它是一種被審美精神滲透和灌注的倫理,或者說,是被審美的無目的最終帶動的合目的。正是因此,季札觀樂,雖然從審美走向了政治、風俗、道德,但并不足以減損它作為審美批評的屬性。甚至相反,正是這一系列看似非審美要素的支撐,才使雅樂有了積厚之功,并最終將傾聽者送上了“蔑加于此”的審美高峰。
注釋
[1][4] 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3頁。
[2] 季札“觀樂”順序為:《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豳》《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今本《詩經(jīng)》排序為:《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雅》《頌》。比較可以看出,被季札所評價的樂歌,僅缺失《鄶》和《曹》(“自鄶以下,無譏焉?!保?,《豳》《秦》比《詩經(jīng)》順序靠前。按照孔穎達的看法:“鄶、曹二國,皆國小政狹,季子不復譏之,以其微細故也?!庇郑骸凹驹藭r遍觀周樂,《詩》篇三百,不可歌盡,或每詩歌一篇、兩篇以示意耳,未必盡歌之矣。”(參見《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96頁,第1101頁)
[3] 汪祚民:《詩經(jīng)文學闡釋史(先秦—隋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2-83頁。
[5] 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頁。
[6] 如《禮記·樂記》云:“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绷砣纭秴问洗呵铩け疚丁罚骸安拦那?,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龠x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娮悠谒?,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p>
[7] 黃鳴:《左傳與春秋時代的文學》,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4頁。
劉成紀: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韓宵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