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舞
(贛南師范學(xué)院政法學(xué)院 江西 贛州 341000)
劉黻,字聲伯,號蒙川,樂清人?!霸缬辛盥劊x書雁蕩山中僧寺。時丁大全方為臺屬,劾奏丞相董槐,迫逐去國,將奪其位。黻率同舍生伏闕上書……書上,忤執(zhí)政,送南安軍安置?!?《宋史·劉黻傳》)劉黻因得罪權(quán)臣丁大全而被貶南安,這一人生變故對他從心理上和生理上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國家的軟弱無力加上被貶極度低落心情使得劉黻滿腹報國無門的感傷,“名方登禁掖,身已謫南源”(劉黻《拜無垢先生祠》)的境遇產(chǎn)生了巨大心理落差,同時面對陌生的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及語言、文化上的差異,使得他產(chǎn)生了沉重的生命荒廢感,意志曾一度消沉。正如唐朝元稹《酬樂天見寄》詩中所謂“瘴色滿身治不盡,瘡痕刮骨洗應(yīng)難?!钡瑫r,從小受到“治國平天下”儒家思想的熏陶教育,使其內(nèi)心深處仍然不甘沉淪,仍然不屈地與復(fù)雜人生作斗爭。身處貶居之地,劉黻內(nèi)心是不平靜的,充滿了重重矛盾,進行著激烈的心理斗爭,經(jīng)歷了一場艱難的心理歷程。
古時的贛南因為地靠嶺南,被稱為瘴癘之地,人們視為畏途。劉黻來到贛南,被君主、統(tǒng)治集團拋棄的沉重心理包袱和來到一個陌生地域的恐懼感,經(jīng)濟落后、文化落后、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惡劣,像團團濃霧籠罩在劉黻的心頭。南安軍地處偏僻,“山峨兮,水泚;地鱗鱗兮,嶺之阯?!?《橫浦操》)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這里高山大嶺,人煙稀少,瘴氣很重,“庾江之濱,妖霧晝熏,炎熇夏郁,林鴟厲吻,溪駑射影,棲棲乎尚未知性命之系?!?《望云寮記》)他對這里的氣候他非常不適應(yīng),“鵂鶹號屋頭,鼯鼠攪床側(cè)。云集膚已粟,日出汗欲赤?!?《丙辰吟》),同時他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極為艱苦的:“食無肉兮出無友,居無室兮病無醫(yī)。冬無炭兮夏無泉,祠有坡翁慰我思。”(《六無吟蘇東坡》)“官饋乏三月”(《兀兀棲精廬》)。
除了上述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生活環(huán)境的艱苦對劉黻生理上造成的困難,他更承受著心理上的折磨,來到贛南人生地疏、沒有朋友,缺乏心靈的溝通,這種精神上的寂寞無依感覺更是折磨著他的心靈。他在詩中寫道:“食無肉兮出無友”(《六無吟蘇東坡》),“此心難與俗人言,終日深居養(yǎng)浩然。”(《和酬黃霞碭見寄》)既不能在物質(zhì)上有所滿足,又缺乏精神支柱,使劉黻覺得前途黯淡,他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凄慘落寞的情緒。
物質(zhì)生活的艱辛對貶謫士人是一種生理上的折磨,但遠遠比不上被統(tǒng)治集團拋棄,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心理折磨,精神的空虛無助時時刻刻都在考驗著他的意志。在這樣的情況下,劉黻不再有往日銳意進取的斗志,他更向往一種恬靜安逸的生活,于是思念故鄉(xiāng)、懷念親人成了他貶謫生活主題之一
在劉黻詩作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是“夢”。劉黻在贛南的作品中多次有“夢”的出現(xiàn):
“雪飛浙山上,月照楚江頭。家遠易成夢,酒慳難散愁。”(《逢臘》)
“落身近南粵,結(jié)夢屢西湖?!?《飲啄》)
“鴉山地阻無書到,雁蕩峰高有夢頻。節(jié)物荒涼嗟遠客,家庭笑話愧鄉(xiāng)人?!?《思親》)
“總總白云何處是,夜寒結(jié)夢但東歸?!?《賦望云寮》)
可以清晰地看出來,劉黻夢中出現(xiàn)是“家”,以及象征家鄉(xiāng)的“西湖”等具體的意象,他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十分地濃郁,在他的心目中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故鄉(xiāng)。除此之外,他更為直接地在作品中表達了思鄉(xiāng)的情緒。
“三千里外無家客,四十年間苦學(xué)人。山隔不知去近遠,只交明月作鄉(xiāng)親?!?《對月》)
“故鄉(xiāng)隔萬山,籬菊哪能芳。”(《秋心》)
貶居生活的顛沛流離、孤苦無依讓他從心理上產(chǎn)生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依賴,“從本質(zhì)上看,對故鄉(xiāng)的思念盼望則源于人類根深蒂固的以安全感、依附感為主要特征的歸屬需要?!保?]但是,“思鄉(xiāng)懷歸在本質(zhì)上卻是一種源于痛苦而又導(dǎo)向痛苦的心理活動?!保?]由于貶謫的痛苦而痛苦地思念著故鄉(xiāng),貶謫令劉黻加深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產(chǎn)生了濃厚的思歸情緒,但思鄉(xiāng)卻不能解決貶謫之苦,貶謫之苦和思鄉(xiāng)之苦同時在困擾、折磨著他,思鄉(xiāng)而又不可得的痛苦與貶謫的痛苦糾結(jié)在一起,更加沉重地打擊著劉黻。
劉黻在贛南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情緒休整之后,逐漸地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雖然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是十分苦悶,但也不像剛被貶謫時那么地悲觀失望,而是從貶謫的情緒低谷中擺脫出來,找到了排遣苦悶、寄托情感的方式,那就是讀書。
“把書不釋手,非志冕與軒……家貧未為貧,有書足可研。寤寐千載心,俗子難與言。勿嘆師友寄,日日親圣賢?!?《追和淵明貧士詩七首》之二)
“衣冠背時樣,筆硯同歲寒。但求圣賢心,肯效兒女顏。紛紛往來者,笑我柴門關(guān)?!?劉黻《追和淵明貧士詩七首》之五)
“有書足遮眼,寤寐古人樣。”(《矻矻何所思》)
“閉門惟嗜古,養(yǎng)鶴亦甘貧。”(《見東閣》)
“予來無一事,吟荇補離騷?!?《橫浦》)
“蘧廬世事皆如此,且誦先生庭草篇?!?《謫居》)
劉黻被貶至南安軍,也留下了大量的作品,除了《濂洛論語》,還有許多的詩文。讀書可以讓他與古之圣賢進行對話,排遣他們在精神上的空虛與寂寞;讀書讓他暫時忘卻了塵世中的紛紛擾擾,也暫時將內(nèi)心的苦悶拋置一邊,退避塵世,不問世事的最佳方法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劉黻在朝廷時是正直之士,為奸人所害,不幸罹貶謫之難,卻始終保持著自己堅定的意志和高潔的品格。為了體現(xiàn)高潔的品格和不屈的精神,他們多在作品中借歌詠事物來表現(xiàn),如對梅花、雪、竹等事物的描寫。
梅花有傲雪抗寒的斗爭精神,與松、竹一起被譽為“歲寒三友”;梅花又有孤高亮潔,不同流俗的品格,又與蘭、竹、菊一起被喻為“四君子”。在貶謫士人的作品中,有很多以梅花為寫作對象,他們把梅花作為人格品質(zhì)的衡量標準,梅花意象中蘊含的深層審美意義在于泛化人格的暗示。
“何眾先而獨后兮,曰此花其有聞;均受氣以立命兮,本萬古之一春;不競時以媚俗兮,故寧歷落乎歲寒;繇混沌之鑿開兮,凡造化之幾新;持狷介以為守兮,曾坎壈之為屯?!?《梅花賦》)
同時,在劉黻那里,雪是亮潔明凈的,同時也是斗寒精神的體現(xiàn)。對于雪,他情有獨鐘,冰天雪地過后是新生命的孕育,蘊含著新的追求和開始,這表現(xiàn)了他借雪來證明自己的高潔,同時想要擺脫眼前的困擾,開始新的生活。
“一冬長是暖,見雪獨精神。田野眠方穩(wěn),湖山認不真。眾禽憂失樹,孤客喜忘貧。只此巖凝氣,中含造化仁。”(《臘月六日見雪》)
南宋初期被貶贛南的張九成與竹有不解之緣,來到贛南時曾在他的住地旁邊種下數(shù)竿翠竹作為他的讀書之所,并取名“竹軒”。劉黻效仿他,在貶所旁“縛竹為屋”。
“余謫橫浦,寓寶界寺,劉元城、張無垢舊讀書處也。得隙地,不逾丈,縛竹為屋,而旁窗之,寢斯食斯?!?《望云寮記》)
“親栽窗外竹,明月照同癯?!?《飲啄》)
劉黻極力贊美梅、竹、雪的高潔、節(jié)勁,是想借這些事物以傳達出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表現(xiàn)自己孤高亮潔、狷介不屈、不同流合污的品質(zhì),也借此減輕貶謫對自己在心理和生理上造成的傷害。
盡管在經(jīng)歷了人生滄桑起伏之后,劉黻已將人生許多事情看淡,曾經(jīng)倍感凄涼、思親念鄉(xiāng),也有“飄零吾道在,安處即為家。”(《飄零》)的情緒。但是,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是滿懷著不懈的努力和憧憬,來看劉黻在贛南所作的《草》一詩,“萬卉爭獻奇,小草亦足貴。四時春不斷,可識天地意。稚子謹勿斫,葉葉含元氣。人皆訝姑息,姑息特細事。只恐生道滅,形色鼎中沸?!边@首詩讀來了真是讓人感覺意蘊深遠,就像寫夢思歸一般,也如讀書明志一樣,通過對微不足道的草的描寫,劉黻表達了他內(nèi)心最真摯的情感。草雖然微小,但也“足貴”,因為它“可識天地意”、“葉葉含元氣”,盡管貶謫生活在貶謫士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形成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記,但是在贛南的貶謫生活他們?nèi)匀辉趦?nèi)心深切地盼望著理想的前途,他們?nèi)匀豢吹玫矫篮玫南M⒉灰蛸H謫而徹底絕對地悲觀失望。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對中國文化進行了研究分析,認為用“樂感文化”形容中國文化為恰當,“它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的普遍意識或潛意識,成為一種文化結(jié)構(gòu)或民族性格……中國人很少真正徹底的悲觀主義,他們總愿意樂觀地眺望未來……”[3]貶謫士人就是這樣,他們雖然因為貶謫之難而悲觀失望甚至消沉過,但是他們中許多人如劉黻,適時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他們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低谷,被朝廷從政治、文化中心拋棄置身于荒涼落后的瘴癘之地,在心理的沉淀之后,他們中部分人學(xué)會了坦然地面對生活,從低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1]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xué)—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M].蘭州: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4.265.
[2]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xué)—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M].蘭州: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4.266.
[3]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