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超群
【摘要】郁達夫《沉淪》中的“靈肉沖突”可理解為中國魂與日本情的矛盾;主人公“沉淪三部曲”背后體現(xiàn)的是其對日復雜情感的畸形反抗;作家用“靈肉沖突”表達民族情結(jié)的書寫方式體現(xiàn)了留日派學生的普遍生存困境。
【關(guān)鍵詞】沉淪 ?靈肉沖突 ?日本觀 ?矛盾性 ?民族情結(jié)
郁達夫的代表小說《沉淪》以其大膽的自我暴露與清新、直率的情調(diào)奠定了中國現(xiàn)代抒情小說的范型。而他在《沉淪》自序中曾對自己這篇小說作如下評價:“《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但是我的描寫是失敗了?!?在這里,郁達夫似乎將這部作品的主題定義為“靈與肉的沖突”,即主人公“他”在青春歲月里因在日本受到“強刺激”而產(chǎn)生的情不自禁、不可抑制的“性愛矛盾”,這種“性”與“愛”的苦悶體驗是病態(tài)的、難以啟齒的,因此最終落得靈與肉雙重失落的結(jié)局。但是,無論是郁達夫本人還是作品中的“他”,都是全心全意愛著文化血統(tǒng)上的祖國的,那么在作家筆下,輕易愛上日本女性,并為了她們“沉淪”而甘之如飴,是否意味著對祖國的某種背叛呢?如果是簡單的“靈肉沖突”,作者為何還要說“我的描寫是‘失敗了”?
筆者認為,《沉淪》里的靈肉沖突,還有另一種更“崇高”的意識形態(tài),即作家通過塑造“他”對日本女子的沉淪三部曲,有意識地“與自己過不去”,以保持自己對祖國純潔的忠誠與認同;但是,隨著留學生涯視野的開闊,出于對日本現(xiàn)代化進程的傾慕與贊嘆,行文中又無意識地流露出作家對日本愛恨交織的抵牾情緒,最終,這種復雜的情感通過一個青年男子進行自我壓抑與放縱情欲兩極對照的自白中得到畸形的釋放。
一、“靈”與“肉”的深層解讀
一旦把“靈肉沖突”上升到民族意識的維度,那么這種矛盾就有了更深層次的蘊藉。所謂“靈”,即主人公的“中國魂”,在文本中表現(xiàn)為一個恪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禮節(jié)的典型鄉(xiāng)村舊文人,他對祖國有著從一而終的責任感:“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里虛度過去”,“他”并未對自己的留學生身份產(chǎn)生認同感和自豪感,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虛擲年華的表現(xiàn);他熱愛自然:“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白,晚夏的微風,初秋的清氣,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里,這淳樸的鄉(xiāng)間終老了吧”,他有意逃離日本現(xiàn)代化都市帶給他的沖擊,并以“孤高傲視的賢人”自詡;他精通詩韻,曾以詩寄友,在妓院尋歡前竟還通過吟誦詩詞表達自己對“俗物”的蔑視,以此映襯自家高潔,詩歌對“他”來說是一種入骨的影響,是他精神生活的最后歸宿;他深信中國醫(yī)書是金科玉律,“手淫”這種犯罪是“于身體最有害的一種的”……這些種種,都表明了“他”作為中國古代風流才子和舊式文人所樹立的道德修養(yǎng)和人格特質(zhì)。
二、畸形的精神捆綁:沉淪三部曲
《沉淪》中“他”很輕易愛上日本女子,而這種“愛”并不是浪漫、真摯、純潔的愛情,更談不上愛情所具備的守護與培育的條件,它更像是一種青年男性對女性“身體”的迷戀?!爸侨恕钡纳矸葑屗谀信楦挟斨惺冀K處于弱勢地位,無論是青春逼人的日本女學生、曲線優(yōu)美的旅館女兒還是為舊社會不齒的妓院侍女,他均無任何優(yōu)越感可言,只能在自卑中忍受強國女子對他的高高在上的挑逗,他為此沉淪,又不甘屈服于這樣的結(jié)局,“他”有意放大對女性身體層面的關(guān)注,企圖塑造一系列依靠身體俘虜男性的妖魔形象為自己的“沉淪”開脫,卻又因為對日本女性真誠愛意的流溢讓他的這種“沉淪”更具悲劇性。
從家國層面說,接受日本女性有悖于他的“中國魂”,是一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逃,我們怎么能忍受一個國族歧視如此強烈的人成為我們的親密伴侶呢?可是,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性意識與求愛之心絕非簡單附屬于民族意識,對異性的迷戀和沖動,顯然不是民族主義情結(jié)所能掌控的。因此,他的“沉淪”,表面上看是青春期的性苦悶,實則卻是在兩國國際地位懸殊的情形下,個體身份不同對“靈”與“肉”最終價值取向的精神捆綁。
三、“失敗”背后的時代群體性追問
蘇雪林曾批評:“郁達夫《沉淪》只充滿了‘肉的臭味,絲毫嗅不到‘靈的馨香”、“偉大作品中人物的性格雖歷千百年尚可與讀者心靈共鳴:郁氏作品中人物雖與讀者同一時代,而已使讀者大感隔膜,豈非他藝術(shù)上的大失?。俊笔堑?,因為這種露骨的欲望描寫和極富感染力的濃詞艷句,在增添了主人公“生之苦悶”的同時卻也淡化了這種矛盾背后深層次的民族情結(jié)蘊藉,即“支那人”是性苦悶之源,是跨國婚戀最終難以達成的責任承擔者,是阻礙他以包容之心對待日本民俗文化的最大絆腳石。而接受者大多將目光聚焦到所謂的“靈與肉沖突”當中,郁達夫自省為這是一種“失敗”的表現(xiàn)方式。
然而,盡管我們挖掘出這“靈肉沖突”背后原來還有作家對日復雜情感的因素作支撐,我們也很難公允地作出判斷:弱國子民受歧視遭侮辱的切膚之痛是否全然責怪所謂的“大日本主義”?進一步說,我們真的能有足夠?qū)掗煹拿褡逍亟螅瑥氐追智鍚酆迣ο蟮牟煌⒗碇桥c邏輯的差異嗎?郁達夫在文本中選擇一種“逃避”的方式來面對這種矛盾,“他”在妓院失身后,在大海的波濤中自求毀滅,使得他的海外求學生涯以慘敗作結(jié),這不僅是生命個體的隕落,更是那個時代下留日派學生最慘痛的體驗。
無論何時,愛國都是時代永恒的主題,尤其是在那個硝煙滾滾的戰(zhàn)爭年代,留日派作家的命運總體上說是坎坷艱難,心酸悲哀的。這種悲情最亂人心之處在于“男女兩性間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他們在書寫社會與人生不幸的時候,首先受觸動的是其自身痛苦的神經(jīng),他們不厭其煩地傾吐自己心中的悲憤和苦悶,甚至裸露敞開自己病態(tài)的情緒,但每個人選擇了不同的表達方式,也就導致了他們不同的作品風格:郭沫若的民族意識轉(zhuǎn)化為狂飆突進的愛國詩篇;魯迅的民族意識轉(zhuǎn)化為對國民性格的理性反思;郁達夫選擇以“靈肉沖突”來表現(xiàn)中國古典文人對日愛恨交織的矛盾,昭顯出他在個人經(jīng)歷和時代浪潮雙線發(fā)展下的綜合性復雜情態(tài)。從這個層面說,《沉淪》對“靈肉沖突”的大膽披露,絕不是其主題的終結(jié),而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也正是因為如此,其背后隱匿的性愛意識與生存沖突才能最終升華為作家獨特的日本體驗視角,使《沉淪》中的“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上不可復制的孤本。
參考文獻:
[1]王自立、陳子善:《郁達夫研究資料》(乙種),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2]陳子善、王自立:《郁達夫研究資料》,花城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