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中國文化走出國門、走向世界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15世紀末期,伴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中西交通再度復興,展開了世界文明交流的新紀元。中國重新經由航海家、商人、傳教士、外交使節(jié)的筆述、口傳再次喚起了歐洲人的注意。16世紀中葉開始,以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等為代表的天主教傳教士來到中國,拉開了近代以來歐洲與中國接觸和對話的序幕。以耶穌會士為主體的來華傳教士在歐洲和中國兩個不同的文化氛圍中展開了對中國的研究,用西文寫作的各種作品,為當時的歐洲提供了關于中國較為準確的信息,構成了歐洲早期中國知識的來源,對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具有直接的推動作用。
盡管中西早在馬可·波羅時代開始就已經通過絲綢之路進行過頻繁的貿易往來,各種物產商品的流通相當發(fā)達,但直到16世紀雙方才從一個物質交流的層面進入了思想文化交流的平臺。中國和歐洲從這時起才開始真正有了完全意義上的文化接觸?;拥慕涣鳎嗷サ挠绊?,共同的創(chuàng)造,是這一時期中西文化交流史的根本性特點。故而,從16世紀到18世紀以“中學西傳、西學東漸”為標識的明清時期是中國文化海外傳播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在此階段,作為中國文化的探險者和傳播者,來華耶穌會士溝通中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來華耶穌會士的文化適應
眾所周知,為中國文化西傳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人,除了中世紀的馬可·波羅,首推晚明來華的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其次就是以“國王數(shù)學家”為代表的法國耶穌會士。可以說,來華耶穌會士帶給歐洲人的震撼不下于馬可·波羅,中國恰恰如美洲地理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一樣,在精神領域上,對歐洲人而言,也是一塊文化的新大陸。
從15世紀開始,天主教傳教士大量被派到海外傳教,他們所去的地方多是非洲、美洲國力較弱小的國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必考慮當?shù)厝说母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向他們傳教。當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時候,情況完全不同。中華帝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文化發(fā)達。對這樣一個國家,如仍采用我行我素的辦法傳教,顯然是行不通的。要想進入中國,唯一的辦法是先向中國學習,讓中國接納他們。因此從利瑪竇開始,耶穌會士入鄉(xiāng)隨俗,習華語,著儒服,與中國人打交道,深入了解中國的禮俗、社會和民情,改變了以歐洲為中心的方法。在利瑪竇看來,傳教不只是單方面的信仰輸入,而應當變成一種文化對話。利瑪竇擯棄了歐洲中心主義,制定了科學傳教的方式和文化適應的策略,堅持尊重中國傳統(tǒng),閱讀中國古籍,學習中國文化,廣泛結交文人士大夫,為在華傳教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在明末清初來華耶穌會士身上,體現(xiàn)出了中西文明在相遇與對話的早期所遵循的幾個原則:平等、尊重和適應。
為了在中國站穩(wěn)腳跟,耶穌會士以士大夫階層為傳教對象,通過自上而下的影響開展傳教事務。他們以中國皇帝為突破口,試圖取得其信任,建立良好關系。如利瑪竇被萬歷皇帝留任宮中修理鐘表,教授西琴;湯若望與順治帝情同父子,掌管欽天監(jiān),被尊稱為“瑪法”。再如1687年,法王路易十四派出五位精通科學的法籍耶穌會士來華。洪若翰、張誠、白晉、李明、劉應均為博學之士,在科學方面造詣深厚,精通天文、數(shù)學、歷算、測繪等領域,被稱為“國王數(shù)學家”,來華后深得康熙帝寵信和器重。他們不僅為康熙教授西學,還被任命在宮廷中擔任不同工作,如在欽天監(jiān)任職,充當外交談判翻譯、測繪地圖、修建園林、鑄造火器、修理鐘表、奏樂繪畫、制造西藥等等。
耶穌會士以西學奇器為敲門磚,向中國皇帝、士大夫文人介紹歐洲文明和近代科學技術;同時也以極大熱情學習中國語言文字,譯介中國古代典籍,向歐洲介紹有關中國的各種知識。他們在華的活動主要包括四個方面:一、傳布教務;二、用技藝為清廷服務;三、向中國介紹西學;四、研究并向歐洲介紹中國。后兩項活動正是“西學東漸”和“中學西傳”。耶穌會士在相距遙遠的中國與歐洲之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在西漸東傳的歷史潮流中,將東西方的思想文化連接起來,直接推動了全球化初期中西思想文化的相遇、對話與交流。
二、來華耶穌會士推動西學東漸
耶穌會海外傳教之重要方式即將“科學與理智灌輸給知識階級”①。明清之際,這種方法在中國獲得了意外的成功。明代除《天工開物》和《徐霞客游記》外,科學著述實屬鳳毛麟角。到明末新航路開辟后,隨著傳教士入華,西學逐漸流入東土,士大夫開始接觸并學習天文與數(shù)學,形成當時中國社會的一種新景象。②明末清初西學傳入中國之時,正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發(fā)生巨變之際。晚明以來中國思想界不滿王學的空疏,倡導實學,又恰逢時局動蕩,以徐光啟為代表的一批儒家學者開始關注天文、數(shù)學、地理、兵器、機械與水利等實學內容,對傳教士適時引入的西方近代科學產生了興趣。傳教士所介紹的西學在知識分子階層大受歡迎,學習西洋歷法、數(shù)學、機械等新知成為文人與傳教士晉接的主要原因。
我們必須要注意到,16世紀末到18世紀初歐洲科學技術知識在中國的傳播并不只是一個西方傳教士單向的傳授過程,中國學者也積極地參與了西學在華的傳入與傳播。他們向傳教士學習科學知識,合作翻譯近代科技書籍,創(chuàng)造了相關的中文科學術語。像徐光啟、李之藻、王徵等中國學者一面對中外知識進行重構,一面利用西學來經世致用。來自歐洲的科學技術被西方傳教士和中國知識分子共同作用,融入到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中西知識體系也進一步被融會貫通。在中西兩種異質文化相遇之時,傳入的西學與中國固有的知識進行了積極的互動;明末清初耶穌會士用西方文明對中國所作的科技啟蒙,以及中國知識界對此的積極回應,是中國文明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
三、來華耶穌會士促進東學西傳和18世紀歐洲中國熱
明末以前一千多年的時間,歐洲有關中國的報道大部分以游記為主,且不專記中國,此類記載大多走馬觀花,摻雜了不少夸張和想象的成分。真正對中國研究的萌芽,起源于明末清初早期來華傳教士的漢學研究,其特點是,空間上從漫無邊際的東方集中到中國一地;內容上從元蒙時期近于神話傳說的傳奇描述轉向真實直接的實地考察。傳教士來華后,西方人對中國有了較為長期而固定的觀察,幾乎完全以中國為描寫和敘述對象開始寫作。更為重要的是,來華傳教士有一半以上在中國居留超過了20年,足跡遍及內地諸省份;大部分精通中文,能閱讀中文書籍,因此對中國的觀察不僅局限于外表,而且能逐漸深入到中國文化內部。傳教士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條件和孜孜不倦的工作全面而系統(tǒng)地探索中國,對中國的研究由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地理物產等一般性概況,逐漸發(fā)展成對中國經典、宗教、哲學、歷史、自然科學的研究;更有價值的是,傳教士將包括四書五經在內的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翻譯成歐洲語言,西方人自此可以通過比較完整的一手資料對中國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經由傳教士這個橋梁,西方人終于有機會開始接觸到中國文化的核心和精髓。
18世紀歐洲許多哲學家、思想家如萊布尼茨、伏爾泰、孟德斯鳩、魁奈等人在傳教士著作的影響下,受到中國吸引,發(fā)現(xiàn)中國人不信教,但依然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繁榮穩(wěn)定。因此渴望改造本國現(xiàn)實的啟蒙思想家將中國看成一個值得深入研究和可資借鑒的對象,對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狀進行了探索分析。他們對中國的了解與研究大體遵循了這樣的順序:歷史——宗教——哲學——政治。來華傳教士最早介紹的是中國歷史,當時歐洲把《圣經》奉為人類起源和古代史的發(fā)端,當啟蒙思想家接觸到中國歷史后,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與《圣經》歷史不符,他們借助耶穌會士驗證中國史籍中觀察天象記錄的結果來考察中國歷史的真實性?!胺鼱柼┲该髁酥袊幠晔返目煽啃裕墓爬嫌凭脽o法與《圣經》相符;這無異于大聲告訴人們:《圣經》中的編年史絕不是不信教民族的歷史,他們的歷史久遠得多?!雹鄢酥袊鴼v史,啟蒙思想家最早接觸到中國哲學中的儒家思想,也是耶穌會士所介紹的。他們閱讀了傳教士翻譯的儒家經典,將孔子尊為偉大的圣賢,推崇中國以德治國的思想;從自然神論角度把儒家思想解釋為一種宗教,但又與基督教進行了區(qū)分,認為儒家思想是一套倫理道德標準,貫穿中國人的日常行為和整個中國社會,重農學派的魁奈甚至認為“中國人對倫理與政治不加區(qū)分,修身與治國之道實為一體”。④中國的科舉制、官員監(jiān)督制度等政治體制也為伏爾泰、魁奈等人所稱道??偟膩碚f,在耶穌會士和啟蒙思想家的共同作用下,中國成為啟蒙時代的歐洲反思自我和內部革新的一股強大外力,成為重新詮釋與解構歐洲文化的他者,正如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先生所言,“發(fā)現(xiàn)和認識中國,對于18世紀歐洲哲學的發(fā)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正是這種哲學,為法國大革命作了思想準備”。⑤
四、對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的意義
美國漢學家孟德衛(wèi)(David E. Mungello)在其著作《1500-1800中西方的偉大相遇》中說,1800年以后,中國逐步淪為一個不能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平等對話的沒落帝國;然而,在1500到1800的這三百年間,正是全球化初始的開端,中國與西方對彼此都產生了興趣,第一次在一個較為平等、寬容的狀態(tài)下展開對話,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接納了對方。當然,當異質文明相遇時不僅有相互的吸引,也必然會產生相互的排斥,而且異質的程度越高,交鋒與碰撞就會越激烈;在中西方這次“偉大的相遇”中,中西雙方開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在交流中展開對話,在對話中反思自我。
習主席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講話中指出,從歷史上中國與其他文明的交流中可以看出,中外文明的交流互鑒,有沖突、矛盾、疑惑、拒絕,但更多是學習、消化、融合、創(chuàng)新。任何一種文明都不是完美無缺的,都需要吸收其他文明的優(yōu)秀成果來加以充實。
明清時期中西文化的交流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由具有特殊身份的人——耶穌會士完成的。他們最重要的歷史作用,是為16—18世紀東西方的相互了解傳遞了信息,為東西方的全面交流構筑了渠道,無論是對中國還是歐洲,都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對中國而言,傳教士帶來的西學新知,與傳統(tǒng)的中國學問迥然不同,打開了中國人的眼界,拓寬了中國人的視野,使得中西學術和思想有了首次全面的相遇與碰撞,為中國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自己,進而正確認識世界,融入近代社會的機會。遺憾的是,由于當時歷史條件的限制,固有的傳統(tǒng)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巨大壓力和反彈,使得這次近代最大規(guī)模的文化碰撞未能對中國的社會產生真正深刻而實質性的沖擊。
對歐洲而言,傳教士翻經譯典,著書立說,中國成為傳教士研究和寫作的主題,客觀上促成了近代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傳教士從文化的角度揭示中國,關于中國的著作不斷在歐洲出版,從而在歐洲思想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18世紀的歐洲啟蒙思想家稱頌中國文化,從中汲取東方的智慧,并根據(jù)時代所需,將中國的思想文化經過加工和改造,為歐洲的反封建斗爭增添了思想武器,為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國提供了可供模仿的范式。借助中國,借助孔子,啟蒙思想家吹響了摧毀中世紀思想的號角。
從17世紀以來的中西文化交流史來看,不同文化交流的發(fā)生及其結果和影響,并非歷史的偶然,而是蘊含著某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有待我們去揭示和總結。明清之際東西方文化的互動是同歐洲近代大航海運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中西兩大文明的全面碰撞必然帶來相互的對話與交流。在16世紀到18世紀末的中西文明之間,來華傳教士起到了溝通作用,在文化交流當中擔任了重要的媒介角色。這種作用對于當今世界文明的交流與互鑒仍深具啟示作用。中國現(xiàn)已成為世界性大國,不僅在全球有著自己的政治利益和經濟利益,同時也有著自己的文化利益和價值訴求。當下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一大瓶頸,是對世界各國對中國文化的接受與研究的歷史、現(xiàn)狀和政策還沒有進行全面的整理、調查與分析,如果我們不了解中國文化在世界各國傳播和影響的歷史演變,不了解不同文化背景的國家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情況,就無法真正制定出長遠的國家戰(zhàn)略。從本文所論述的明清來華耶穌會士對中西文化交流之作用可以看出,歷史是連接各國人民、各個民族之間的紐帶,了解并厘清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的歷史、途徑和人物,運用好歷史資源,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認識歷史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以便更好地展開和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各項工作。
(本文為北京外國語大學世界亞洲研究信息中心“近代漢學中的中國文化海外傳播——傳教士視角”項目成果。)
「注釋」
①閻宗臨:《中西交通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03頁。
②同前注。
③Virgile Pinot, 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pne en France, 1921, Paris, p. 430.
④轉引自許明龍:《東傳西漸——中西文化交流史散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159頁。參見《中國:歐洲的楷?!罚↙ewis A. Maverick: China, a Model for Europe),1946年,第189頁。
⑤(法)謝和耐:《關于17、18世紀中國與歐洲的接觸》,《亞洲學報》,1972年,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