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鑫 攝影/何林隆 王鑫
佛香寶光寺一花一葉總關(guān)
文/王鑫 攝影/何林隆 王鑫
在普羅大眾的印象中,基督教和天主教總是深入俗世,救贖大眾,佛教卻躲進山林,孤燈苦影。然而在成都城北的新都寶光寺中,這里的僧人卻用他們的智慧與感悟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像基督教和天主教一樣積極主動的生活禪。在這座古雅的佛教叢林中,生活就是禪修,禪修就是生活。
紅墻構(gòu)成的彎彎曲曲的夾道,是頗有意味的建筑設(shè)計
①寶光寺規(guī)模宏大,藏經(jīng)豐富,僧徒眾多,是清朝以來中國南方“四大佛教叢林”之一
離成都市區(qū)北十多公里,在新都城車水馬龍的街巷間,一座紅墻黛瓦、高塔飛檐的古剎在古樹濃蔭間兀然而立,裊繞的佛香縹緲不絕,這便是聞名巴蜀的新都寶光寺。千百年來,它置身川西最古老的繁盛之地,經(jīng)過歷朝歷代僧眾的不斷修葺,終成如今這座規(guī)模宏大、格局嚴(yán)整的濟世叢林。穿行其間,只覺梵音悠揚,佛香裊繞,仿佛一幅充滿禪意的幕布,安靜地懸掛在喧囂都市的舞臺后,將青燈古佛的悠然獨立于紅塵俗世的庸碌之上,雖屬不同的世界,卻在新都這座城市里和諧共生、融為一體。也許,對于“禪”的解釋,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然而在寶光寺,“禪”的含義只有一種,那就是生活。
倘若你是站在高處俯瞰新都城區(qū),定會被眼前所見驚?。捍T大的一座新都城,近景是綿延不絕的佛寺寶剎,一座座佛塔、經(jīng)幢與大殿密布其間,儼然一片禪香佛國的景象;遠(yuǎn)景是車水馬龍的都市,高樓林立,大廈森然,那是紅塵俗世的領(lǐng)地;中景則是城中的桂湖,好似畫卷中的一抹留白,為新都這座城市留下了一抹詩情畫意,更為佛國與俗世留下了一條綠色的分界線。我去過很多地方,包括那些著名的佛興之地,卻從未在一個現(xiàn)代繁華的都市里,看到僧俗兩界如此交會圓融。生活與禪意,在這里似乎只是城市的一體兩面,互相融合,卻又各具特色。
因為早晨剛下過一場小雨,等到午后時分,氤氳的煙雨變得愈發(fā)纏綿瑰奇,城市的輪廓也被渲染成一幅淡雅的山水畫。清爽的春風(fēng)撥開陰霾,天空變得透徹起來,就連遠(yuǎn)處紅墻黛瓦的寶光寺,也似乎在向我發(fā)出無聲的邀請。于是,我收攏雨傘,決定進寺“參禪”,參悟這份將紅塵融于佛香中的悠悠禪機。我沿著新都城區(qū)的寶光街一直前行,走進一個寬敞明亮的城市廣場,廣場的四周是鱗次櫛比的商鋪,有賣雜貨的,有給人算命的,更多的則是出售一些香燭果品,喧鬧而有序。廣場不大,走到盡頭便是寶光寺的山門,抬頭一看,一道古樸典雅的石門矗立于眼前,烏黑的門楣頂端,“寶光禪院”四個楷書的金字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透過石門向里望去,只見寶殿森嚴(yán)、塔剎巍然,陣陣木魚聲縹緲入耳,與門外商販的叫賣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道佛門,隔出了兩個世界。
寶光寺,古稱“大石寺”,雄踞成都平原北首,于人煙輻輳、車馬駢闐處設(shè)立伽藍(lán),形成了“煙霞無定相,鬧市聽梵音”的佛國景象。千年風(fēng)云變幻,寶光寺的時光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朱門紅墻,飛檐重疊,與周圍陸續(xù)建起的現(xiàn)代樓房相比,卻也不顯突兀,是這塵世喧囂中的一片靜土。作為中國南方“四大佛教叢林”之一,寶光寺在建筑風(fēng)格上兼容并蓄,融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佛寺建筑風(fēng)格為一體,是中國佛寺建筑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寶光寺?lián)碛幸凰⒍?、三樓、四殿、十二堂、十六院,鱗次櫛比的殿宇合圍出數(shù)十個重重疊疊的天井院落,在150多畝的土地上延展出整齊又靈動的建筑空間。行走其中,即有層層遞進、殿宇莊嚴(yán)的厚重,亦有“一步一景、步移景異”的靈動秀美。在布局上,寶光寺以南北中軸對稱,軸線南起“?!弊终毡?,經(jīng)山門殿、舍利塔、七佛殿、大雄寶殿、藏經(jīng)樓,止于紫霞山。中軸線兩側(cè)分布有東西牌坊、鐘樓、鼓樓、東西兩廂,外圍兩側(cè)還有凈土院、羅漢堂、普洞塔和塔林。屹立于天王殿與七佛殿之間的舍利塔是早期佛寺“寺塔一體、塔踞中心”的塔院式格局的鮮活樣本,體現(xiàn)了追隨印度佛寺的盎然古風(fēng)。這種塔院式格局曾盛行于漢以及南北朝時期,為今天國內(nèi)寺廟所少見。后來,隨著佛教的中國化推進,佛像禮拜和佛殿地位逐漸突出,佛寺經(jīng)歷了由以塔為中心到塔像并重、再到以殿為中心,各級殿宇有序排列的叢林式格局的歷史演變。此外,代表中國封建文化巔峰的唐宋兩朝,也在寶光寺的建筑中留下了諸多印記,如鐘樓、鼓樓與兩廡連為一體就是唐宋時期的樓閣式格局,而七佛殿與大雄殿前后次第排列和作為禪宗寺院有著“寺中置寺”的凈土院也是唐宋佛寺的風(fēng)范。
②、③整座寺廟建筑規(guī)模宏大,它們掩映在城區(qū)的茂林修竹當(dāng)中,營造出了一個“香火繚繞,只聞禪香”的寧靜空間
不僅如此,由于一千多年的文化積淀,寶光寺內(nèi)還藏有豐富而珍貴的歷代文物,居四川眾寺收藏之首。在這些珍貴的文物寶藏中,既有錫蘭王親賜的兩顆一黑一白佛祖舍利、暹羅王親贈的貝葉經(jīng)、緬甸漢白玉臥佛等佛家至寶,也有大量珍貴字畫,如宋徽宗《白鸚鵡》、趙孟頫《五馬圖》、元代金銀粉書《華嚴(yán)經(jīng)》、張大千的敦煌臨摹上品《水月觀音》、徐悲鴻的巨幅《立馬圖》等藝術(shù)珍寶。這些價值連城的無價瑰寶,在這里娓娓訴說著這座千年古寺的故人和往事。
收攏遐思,邁過高高的門檻,我進入山門殿。山門殿是入寺后的第一座建筑,殿宇高大巍峨,殿內(nèi)的兩側(cè)各塑有一尊護持佛法的天神,名曰金剛力士。他們身披瓔珞,手持寶杵,正襟危坐,神情肅穆。那威嚴(yán)的姿態(tài)、猙獰的表情,不由得讓你相信,他們一定是在守護著什么,縱然人面不在,桃花成泥,他們也從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zé),盤膝一坐,彈指千載。沿著小路徐徐前行,只見藏經(jīng)樓畔,古木聳天,綠意盎然;七佛殿前,茂林修竹,清風(fēng)徐來,樹影婆娑,頗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詩意。徜徉在整潔的庭院里,周圍安詳而寂靜,慵懶溫暖的春日陽光灑在身上,心情也仿佛頃刻間就放松了許多。不僅如此,我發(fā)現(xiàn)入得寶光寺來,除了裊繞不絕的佛香,隨處可見的機鋒妙語也在時刻警醒著像我一樣的參訪者。譬如云水堂前,“從那里來”匾額一語問癡路人;對面的客堂檐下高懸“到這里入”四字點明參禪悟道門徑;大雄寶殿前默念楹聯(lián)妙語“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但覺醍醐灌頂、萬籟俱寂。紅塵里的千般煩擾在此刻得以凈化,心靈通透澄明,這無盡的梵天佛音,讓我在此刻也頓悟了玄妙禪機。
①羅漢堂后的太子亭是一座環(huán)形頂建筑,據(jù)說象征著生命的輪回
從山門殿出來,路過舍利塔,穿過“天臺勝景”牌坊,沿著蜿蜒曲折的紅墻夾壁徐徐前行,一座金頂紅墻的佛殿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知道,這里便是名聞遐邇的羅漢堂了。寶光寺羅漢堂為清咸豐年間妙勝和尚募建,是我國現(xiàn)存四大羅漢堂中歷史最久、規(guī)模最大的泥塑羅漢堂,素以塑像奇巧多姿而揚名天下。羅漢堂的建筑結(jié)構(gòu)堅實,布局奇巧,全殿共塑佛菩薩、羅漢以及歷代祖師像共577尊,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工藝精湛絕倫,堪稱東方雕塑藝術(shù)上的一顆耀眼明珠。
記得曾讀過汪曾祺先生的一篇散文,名為《羅漢》,里面寫道:“羅漢大致有兩種。一種是裝金的,多半是木胎?!灏倭_漢’都是裝金的。杭州靈隱寺、漢陽歸元寺,都是。裝金羅漢以多為勝,但實在沒有什么看頭,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別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誰也沒有精力把五百個羅漢一個一個看完??戳?,也記不得有什么特點。一種是彩塑。精彩的羅漢像都是彩塑?!庇纱丝磥恚粼飨壬鷮α_漢頗有研究,但若他有生之年到過新都寶光寺,遇見羅漢堂內(nèi)這五百余尊彩塑的羅漢像,大概也會不吝筆墨,好好地大寫特寫一番吧?
步入羅漢堂,午后的耀眼陽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宛如迷宮一般的羅漢堂內(nèi)涼風(fēng)習(xí)習(xí),香煙繚繞,宛如佛國仙境。我穿行在這五百余尊羅漢之間,仔細(xì)地端詳著每一尊羅漢的神情、觀察他們的神態(tài)、揣摩他們的心境、猜測他們的身世,不知不覺間,竟在這座不大的羅漢堂內(nèi)度過了大半個下午。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呢?我想,我也許是被這五百余尊羅漢塑像那極富生活氣息的風(fēng)格給感染了吧!不像其他諸佛菩薩那般超越了人性,眼前的這五百尊余羅漢活脫脫的,像是來自人間、來自你我的身邊。這些彩塑的羅漢如真人一般大小,或立或坐于木質(zhì)底座之上,在羅漢堂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好似涅槃重生了一般。他們有的慈眉善目,溫柔敦厚;有的怒目圓睜,嫉惡如仇;有的翹腿抱膝,怡然自得;有的張口振臂,談笑風(fēng)生;有的正襟危坐,合掌參禪;有的閉目托腮,若有所思;有的憨厚滑稽;有的狡黠老練;有的天真純樸;有的城府莫測……眉眼之間,市井之氣呼之欲出。
古代藝術(shù)家們在塑造這些羅漢形象時,并不以表面的花哨邀寵媚俗,而志在開掘形象豐富深刻的個性特征和心理內(nèi)涵。這些彩塑羅漢像以形寫神、以神表情、以情現(xiàn)心,摒棄了宗教作品一貫的冷漠,通過對每一尊羅漢的性格進行細(xì)致入微的刻畫,從而體現(xiàn)出每尊羅漢的個性與特點。這種來源于生活的藝術(shù),拉近了人與佛之間的距離。五百余尊羅漢好似五百余個普羅大眾,有血有肉有悲有樂,而這五百余種不同的羅漢姿態(tài),不正是人生百味的濃縮體現(xiàn)么?
在這些充滿生活化的羅漢塑像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幻化空尊者。他左手執(zhí)鏡,右手撕開慈眉善目的老臉皮,露出的卻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臉龐。再比如阿難悉尊者笑著捏住普勝山尊者的耳朵,普勝山尊者則回應(yīng)其一副呲牙咧嘴玩世不恭之態(tài);羅侯羅多尊者正伸手摘太陽,而法上尊者則在他身旁卷袖伸手撈月。不遠(yuǎn)處,德自在尊者托腮凝思,服龍王尊者撫肩安撫他;半托迦尊者正與心愛的幼獅玩耍,突然,幼獅好奇地咬住他的左耳環(huán)直往下拖。這位慈悲的佛子,雙手托著心愛的小靈獸,痛得嘴歪眼斜,埋下頭來,不知所措,此情此景不禁讓人莞爾一笑。他的身旁,光頭赤腳的法王菩提跌坐在佛龕上,他僧衣半脫,裸露出肩頭、胸乳和肚臍,右手則肘托在踞坐的右膝關(guān)節(jié)上,正拿著挖耳勺掏耳朵。那斂眉瞇眼、咧嘴露齒的神態(tài),即便是相隔上百年,也讓人能切身感受到他此刻的舒服與安逸。在他的四周,分別身尊者正拉著他的衣襟,音調(diào)敏尊者鎮(zhèn)定觀望,而師子臆尊者則做出托舉之勢,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羅漢堂的正中央,一尊千手觀音菩薩塑像兀然而立,她手中執(zhí)有諸多法器,似笑非笑,目視腳下的蕓蕓眾生……四下無人,羅漢堂內(nèi)萬籟俱靜,我一個人穿行在這些羅漢排成的迷宮中,然而就在我驀然回首的剎那,我卻發(fā)現(xiàn)在這五百羅漢之間,竟有一位羅漢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眼神篤定而深沉。于是,這電光火石間的眼神交集,竟讓我妄想著自己也融入了這些佛陀的得道弟子中,拈花一笑,靜坐千年。
②、③寶光寺的羅漢塑像共有五百余尊,基本都是以土為質(zhì),上面再貼金彩繪,看起來森然有序,卻各有姿態(tài)
極富生活氣息正是這羅漢堂羅漢彩塑藝術(shù)的一大特色。這些昔日高居佛堂之上的菩提尊者,在這座寶光寺的羅漢堂內(nèi)終于走下了神壇,以充滿煙火氣息的形象現(xiàn)身于蒼茫人世。他們有了人的外形,卻保持著佛的內(nèi)心,他們雖靜默不語,卻已經(jīng)走入了每個信徒的心靈深處。望著這些充滿生活情趣的羅漢塑像,我不禁遐想,這些羅漢歷經(jīng)幾個世紀(jì)的磨礪,汲取了多少日月風(fēng)雨的力量與精華,又接受了多少善男信女的參拜與祈禱?佛之大美,原本靜默、安詳、莊嚴(yán),無需唱念做打,無需丹青渲染,無需起承轉(zhuǎn)合,僅僅只是那拈花一笑的莞爾,便已讓我陶醉其中,欲罷不能。
①、②、③羅漢堂的彩塑像以形寫神、以神表情,正是這種來源于生活的藝術(shù),拉近了人與佛之間的距離
由這些精美絕倫的羅漢像,我想到了賦予他們生命與性格的古代工匠們。在一百多年前,塑造出這些羅漢像的無名的工匠們,也本與你我一樣,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蕓蕓眾生,要將這些羅漢造像刻畫得如此惟妙惟肖,不僅需要極高的藝術(shù)造詣,更需要對佛陀的無限虔誠。當(dāng)年,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能工巧匠們,憑著篤定的信仰和細(xì)微的觀察,以融會各路技法的工藝,塑造出了這法相莊嚴(yán)而形神俱佳的一堂神佛。百年的時光里,這些工匠用他們的一雙巧手和一顆佛心,在日日夜夜的塑造與修改中,為這五百余尊冰冷的羅漢塑像注入了生活的靈魂。這些工匠在賦予羅漢生命的同時,也將自己永遠(yuǎn)地鐫刻在史冊之中。徜徉在羅漢堂中,與這些羅漢目光交會的剎那,我仿佛也讀懂了工匠們的良苦用心。
④寶光寺的齋堂外懸掛著名叫“梆”的長形木魚,魚頭向外,表明這里是十方叢林
⑤寶光寺屬于我國典型的禪宗叢林,因此也叫寶光禪林、寶光禪院
雨水沖洗過后,寶光寺變成了一個空靈澄徹的世界。檐角的鈴鐺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晃,發(fā)出叮呤的聲響。雖然寶光寺有著滿眼的綠,但是能看到的卻是院墻上靜謐的黃,如詩一般雋永,如畫一般淡雅。人間四月天,寒氣已去,在這個雨后初晴的午后,我離開佛堂,遁入茶堂,在安逸閑散的茶堂內(nèi)品一杯禪茶,看著綠綠的芽尖在水里慢慢地暈開、漂浮、散落,慢慢悠悠的,如同這里浸潤的濕氣緩慢散開,穿透這個舒適而靜謐的春日午后。
在游客眼里,寶光寺是景點之一;在香客眼里,寶光寺是祈福之地;在我眼里,寶光寺是品茶圣地?!吧鸁o適俗韻,老欲結(jié)僧緣”,世人到這里或為游玩尋樂,或為祈福還愿,又有多少人能靜下來聽一段誦經(jīng),品一杯禪茶?“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處盡是禪機?!惫湃孙嬀拼僮x,風(fēng)流千古,而我卻喜歡一個人獨自在古剎內(nèi)吟風(fēng)弄月,品茶論禪。是的,我一直很鐘情于寺院所發(fā)散出的空靈感,還有那微微的香火氣息。在此處淺酌香茗,自有一分禪意,而我又是極懷念這種禪意的,似乎那中間有一種慧根在里面,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欲罷不能。
寶光寺的午后,安靜而溫煦。寬敞的茶堂里,一把把被磨得發(fā)亮的竹椅,被整齊地擺放在朱紅色的茶桌旁,白瓷質(zhì)地的茶杯茶盞摞在一起,在午后的陽光下散發(fā)出珍珠般的光芒,微風(fēng)徐來,茶香氤氳。這一切,無聲地營造出了佛家茶道所追求的“和、寂、清、靜”境界。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飲茶者的心漸漸進入一個空寂的世界,一個禪的世界。在這個禪的世界里,我與寶光寺里的意寂大和尚靜心而坐,促膝而談。而裊繞的清香、悠揚的樂聲以及茶道的各種禮節(jié),也讓我在眼、耳、鼻、舌、身、意的交融中體會了禪茶的意境。在我看來,禪茶的存在,除了一茶一味的體驗,更多的則是讓人在這行云流水,慢慢放松下來,打開自己,觀照內(nèi)心,領(lǐng)悟人生,明澈心性。見我持杯入定,若有所思,坐在我對面的意寂大和尚為我講述“禪茶一味”的含義:“禪茶一味,實際上就是把喝茶當(dāng)作禮佛、敬佛,修行、修心的方式,用品茶的過程完成禪修。茶遇水能舍,這是布施。茶可提神醒腦,這是精進。茶被采下后,還需經(jīng)過諸多過程,才能有香茶,這是忍辱。茶香怕異味,這叫持戒。喝茶是一個修行靜心的過程,這是禪定。茶能給人方便,讓很多人受益,這叫智慧……”
我放下茶盞,目視窗外,暮春的晚風(fēng)拂過翠綠的竹梢,竹林下,一泓清泉溪水在亂石上潺潺流淌。在這方茶堂內(nèi),茶爐里的紅炭舔著茶壺的底部,陣陣茶香伴著升騰的水汽裊繞盤旋,把我的思緒引向空靈的悠遠(yuǎn)。我想,這或許就是佛家所說的禪意了吧?飲下這盞茶,我頓時迷戀上了這座略顯簡陋的茶堂。這座古寺中的茶堂,不僅是浮躁城市中的一方凈土,更是超脫紅塵外的一片天地。在這里,僧眾們用心去構(gòu)造一切,用心去品味一切,從而壓縮了與佛理箴言的距離,超脫于塵寰的喧囂。手持一杯香茗,品有滋有味的人生,那些沉睡的記憶、堆積的情感開始在我的心底慢慢蘇醒,并沉淀出時間的顏色和歲月的味道。放下茶盞,我醍醐灌頂,而坐在我對面的意寂大和尚卻只是笑而不語,端坐如石佛。
禪起源于魏晉南北朝的道家玄學(xué),經(jīng)西來的大乘佛學(xué)相融形成。禪本是人對生命真諦的追求,是人性中極高的智慧,是對心靈的超度,并引人進入自由超脫的境界。禪宗中最重要的兩句話即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以古來的禪師,沒有不以透過見性關(guān)為成佛的主要條件。見性,被稱為是禪的生命,屬于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境界。反觀我們這個時代,浮躁中透著一股戾氣,這就是佛家所說的“紅塵浮華”,這是一種沒有信仰與理想的浮華,這是世界末日般娛樂至死的浮華,這是無法進入禪定的浮華。此刻,一切如同茶盞里面氤氳出的茶香,慢慢悠悠似有若無。這,莫非就是佛家的禪境么?禪心不語,自然成言。茶愈香,興愈濃,天南海北,信馬由韁,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日暮黃昏。告別意寂大和尚,我走出茶堂,回首處,只見門扉半掩,茶香依舊,茶堂內(nèi)與僧人品茶論禪的過往好像是夢境里的虛無,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唯有身上殘留的檀香氣,齒間余留的綠茶香,還在訴說著佛緣、講述著禪機。
①“天臺勝境”牌坊。因浙江天臺山傳為唐代五百羅漢現(xiàn)身應(yīng)世之地,因此在羅漢堂前樹此牌坊
黃昏的光線忽明忽暗,古寺的鼓聲靜寂深遠(yuǎn)。循著鼓聲,我來到了舍利寶塔前。這座密檐式十三級四面塔是新都寶光寺的標(biāo)志性建筑,始建于唐僖宗時,距今有千余年歷史,而微向西斜的塔身也為其贏得了“東方斜塔”的美譽。我來到塔下,周圍萬籟俱靜,只有清風(fēng)拂過竹梢的“簌簌”聲在院中空落落地回蕩。千年的古塔在黃昏的暮色下顯現(xiàn)出古雅陳潤的色澤,青碧如苔色浸染。我繞塔而行,靜心祈禱,然而在塔內(nèi)的佛像身上,我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瀕死的蝴蝶。聽寺里的僧人說,常有快要死去的蝴蝶棲留于此,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這只蝴蝶深具靈性,躺在佛手之上,意態(tài)楚楚,引出一捧說不盡的幽柔疼惜。難道這里真的能通向無憂無礙的極樂世界?蝶翼嬌艷,在春風(fēng)中顯得楚楚可憐。此刻,我寧愿相信,這只是三生石上的一覺春眠,一縷芳魂破體而出,迎著天光裊裊攀升。若有來世,它是否依舊會投身為蝶,只翩躚于它所不舍的三千世界?眼前的情景如詩如禪,讓我想起了泰戈爾飛鳥集中的句子,“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既然生命如此短暫,我們何不像蝴蝶一樣,莫辜負(fù)花間飛舞的每一寸流光,縱情于這廣闊的山水之間?
微風(fēng)拂過,花香撲鼻。塔前清供的一朵鮮花在春風(fēng)中隨風(fēng)搖曳,顯得楚楚動人。這枝綻放的花朵,讓我不禁聯(lián)想起禪的起源——釋迦拈花,迦葉微笑。多么唯美的一刻呀!唯美,是花的一面,也是禪的一面。佛陀拈花,沒有說出來的,便是禪。當(dāng)年的靈鷲山上,那朵輕拈于佛陀手中的金婆羅花,是否也悟出了這份無聲的禪機?雪竇禪師曾詠道:“江國春風(fēng)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里。”繁華落盡,萬事成空,當(dāng)年的深花,如今又在哪里?禪花處處,那么,在這個紅塵俗世中有多少大千世界?在這大千世界中,我們又會是禪花處處中的哪一朵?此刻,在寶光寺的舍利塔下,我只愿做一朵靜默的禪花,盛開在佛陀的腳下,開得灑落、開得純真、開得肆無忌憚、開得不顧一切。不計晨風(fēng)朝露,不念何時飄落,忘記輪回,放下執(zhí)念,這一刻,只為佛。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我盤腿一坐,靜默如迷。閉眼的那一刻,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此行的意義,無論是五百羅漢的超然、禪茶一味的悠然、拈花一笑的淡然,還是這塔前瀕死蝴蝶的翩然,仿佛在冥冥之中,我注定要在這個暮春的黃昏來到這里,與這座古寺、這杯香茶、這尊羅漢、這只蝴蝶、這朵禪花續(xù)一段前緣。一剎那,一種無法言傳的禪意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悟不透輪回的我仿佛一直坐在塔下,閑看庭前花開花落,靜望天上云卷云舒,從不曾離開?;秀遍g,我感覺自己仿佛化身為佛手掌心里的那只蝴蝶,而那只蝴蝶此刻也變成了塔下思考的我……
人生如夢,歲月無情,百歲光陰一夢蝶,不覺已入眠。(責(zé)任編輯/三金設(shè)計/趙清)
②茶堂內(nèi)堆積的茶盞
③寺中的唐代舍利塔,是一座高達(dá)23米的13層密檐式方形磚塔,距今已有1100多年歷史,塔身微斜,但穩(wěn)固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