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歐洲詩壇最杰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于2015年3月26日仙逝。當瑞典斯德哥爾摩的一家醫(yī)院把這位2011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辭世的消息公布于詩歌世界的那一刻,我剛好在遙遠偏僻的居所整理完春節(jié)期間寫給中國女詩人李小雨的悼念詩。我在詩中寫道:“春天匆匆忙忙/還是沒趕上你的離去/二月的風(fēng)踉踉蹌蹌/從北京刮來,它的哭喊/誰也沒有聽到/世界和我們的心/在春天之前變得肅穆/肅穆成一座詩歌教堂……詩歌牧師告訴我們/你的最后一分鐘很安詳/安詳?shù)爻闪说谝粋€迎接新春的人……”小雨和李瑛先生作為“父女詩人”,一直是中國詩壇的佳話,她的突然離去是中國詩歌界的損失。
其實小雨離春天已經(jīng)很近了,但是春節(jié)還是成了她的“頭七”祭奠。而特翁生命最終停止的日子,讓所有屬于詩歌的心不免一驚——25年前的3月26日,“向死而生,為生而死”的海子,帶著“我在寫作中傾注了我全部的生命和人格”(尼采語)的踐約,把自己結(jié)束在春天的山海關(guān),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謠和死亡絕唱”,因殉詩而被譽為“詩歌烈士”。
大自然和人類的春天,悲傷與詩歌在相同的季節(jié),甚至是在“同一天里”被上蒼收納。感慨萬千的人們,似乎看見了詩歌是怎樣用她“春暖花開”的手撫摸正在上升的魂靈。
在特朗斯特羅姆那里,盡管“春天荒涼的存在”,中風(fēng)后的老人依然能在斯德哥爾摩一座群島上的藍房子里,用他的左手流暢地彈出幾支巴赫的曲子,還抱怨寫給他左手的樂曲太少了。誠然,當代詩歌的邊緣性,以及現(xiàn)代詩歌與普通人存在的距離使特朗斯特羅姆的春天有些“荒涼”,可他仍是個快樂的詩歌老人。
作為瑞典本土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太知道諾獎對于“家鄉(xiāng)人”有多么的吝嗇,更知道“那個獎”已經(jīng)15年沒有青睞于詩歌了。所以當他在2011年10月的某個傍晚,在兩個孩子的擁繞中安坐于花園,那只因中風(fēng)而癱瘓的右手便習(xí)慣性地按住胸口——他已經(jīng)在幾十年中以被“提名”的主辦方國籍的身份,忐忑而麻木地一點一點接近著諾獎。19個小時后(瑞典時間10月6日13時)這個愿望終成現(xiàn)實。瑞典文學(xué)院宣布:特朗斯特羅姆“通過他精簡的、透明的意象,向我們展示了通往現(xiàn)實的新途徑”。接到喜訊電話的是詩翁的太太,她表示特朗斯特羅姆“正在聽音樂,感覺很好”。
究其特朗斯特羅姆的一生,他寫詩不過二百余首,結(jié)集成書,也只是薄薄的12冊。事實是他寫詩極慢,處女詩集才不過《詩十七首》,即使在尚屬創(chuàng)作旺盛期的上世紀80年代,一年中的詩不過三四首。大部分詩從下筆到定稿,往往耗時幾年?,F(xiàn)居北京的詩人、翻譯家李笠記得,長詩《畫廊》花了特朗斯特羅姆十年的時間,而一首短詩《有太陽的風(fēng)景》,從第一次以手稿形式給李笠看,到反復(fù)修改后的發(fā)表,竟然歷經(jīng)七年。
李笠和特朗斯特羅姆見面,曾談到當時一個著述豐盛的瑞典詩人兼小說家,李笠問對此人的看法,特朗斯特羅姆用一種類似禪宗大師對弟子的方法答道:“他去中國一個月,寫了一部長篇小說;要是我在中國生活三年,也許會寫一首詩?!边@些事情雖難于理解,卻也給浮夸盛行的詩界敲響了詩歌的警鐘。
特朗斯特羅姆對詩歌語言的極度考究,表達了詩人與詩歌之間的彼此尊重。他曾說“劊子手與語言同行”,“陳舊的語言謀殺詩意”,而他始終傾心于戒除一切陳詞濫調(diào)。他的方式是更新意象,創(chuàng)造隱喻,這令他的詩“凝練、干凈而陌生”。記得有一句“風(fēng)吹來,玫瑰緊緊地抓住光”,還有“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這種瞬間的真境感觸全美了詩歌的靈魂,復(fù)歸了詩的典雅、親切與燦爛。與特翁曾交往密切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說:“他的詩有點像一個火車站,從非常遙遠的地方駛來的火車都在同一個火車站小停。一列火車的底盤可能沾著若干俄羅斯的雪,另一列火車的車廂里可能擺著鮮花,車廂頂上可能落著一層魯爾(德國工業(yè)區(qū))的煤煙。這些詩之所以神秘,是因為詩中意象行駛了漫長的路程才抵達那里?!?/p>
也許很多中國讀者對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并不了解,不過在中國的詩人圈里特翁卻赫赫有名,北島、李笠、于堅、王家新、陳東東、沈奇、趙野、藍藍等許多中國詩人曾受過他的影響,這與其詩歌在中國的翻譯傳播分不開。這位“像打磨鉆石一樣寫詩的人”曾兩次到訪中國,第一次是1985年,這個距離瑞典7000公里,跨越七個時區(qū)的國家,一定是讓他充滿了好奇的,他去了北京、上海、西安,同很多青年詩人見了面。在多年后的2009年,一群中國詩人到他家里聚會,李笠搬來椅子把他家中一幅掛顛倒了的漢字書法掛正,王家新唱了“蘭花花”,沈奇唱了“信天游”,藍藍唱了哈薩克名歌,然后,托馬斯用他的左手為大家彈了鋼琴。他用明澈的藍眼睛和音樂同中國的詩人們對話。而1985年陪他上長城的北島則同他保持了30年的友誼。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是:寫得少,但要寫得好,讓每首詩都通過詞語的煉金術(shù)成為一流產(chǎn)品。正由于堅持這一信條,五十年他只寫了兩百余首詩。在獲得諾獎后,他的作品《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見我》(馬悅?cè)蛔g)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1年,已因中風(fēng)而坐上輪椅且口齒不清的他,趁著《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在中國出版的契機再訪中國。
從1985年起,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被北島介紹到中國,對北島這一代詩人都有重要影響。在北島看來,特朗斯特羅姆大于諾貝爾文學(xué)獎:“把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予他,與其說是特朗斯特羅姆的驕傲,不如說是瑞典文學(xué)院的驕傲。這個獎給不給他,他都被公認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北睄u曾在《時間的玫瑰》中談到:“托馬斯擁有多么豐富的傳統(tǒng)資源,自古羅馬的賀拉斯到日本的俳句,從瑞典前輩詩人??肆_夫到現(xiàn)代主義的宗師艾略特,從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的艾呂雅到俄國象征主義的帕斯捷爾納克。他承上啟下,融會貫通,在一個廣闊的背景中開創(chuàng)出自己的道路?!?/p>
于堅2010年去過在波羅的海沿岸龍馬島上的特朗斯特羅姆的家,那里離斯德哥爾摩并不遠,但他一直住在小時候長大的房間里寫作、讀書,從來不熱衷被人注意、出名這些事情。于堅對此深有感觸:“中國詩人有被邊緣化的焦慮。我認識的世界各地的詩人朋友都非常安靜,連上網(wǎng)的人都不太多?!敝谔匚痰脑妿в袧饬业臇|方色彩,于堅說:對于瑞典人來說,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出現(xiàn),猶如在漢語中出現(xiàn)了唐詩。
據(jù)說特朗斯特羅姆的原文詩歌,都是用略顯冰冷的瑞典語寫成,對表達手段有著完美的控制,幾乎沒有任何虛飾的修辭,著眼在日?,F(xiàn)實中創(chuàng)造奇跡?!靶褋砭褪菑膲糁型馓鴤恪保@是特朗斯特羅姆最著名的詩句,他的詩歌從不借助洶涌澎湃的抒情,反倒是那些隱喻之外“不在場”的語言,讓他的句子充滿了力量。特朗斯特羅姆很早就明白了簡潔主義的價值,懂得了用詞越少而詩歌越有表現(xiàn)力的道理。
特翁曾對中國的詩歌朋友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wù)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毕氲健拔业囊簧边@幾個字,他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道光。細看,是一顆彗星。最亮的一端,頭,是童年和成長時代;核心,最密的部分,是童年早期,我們生活最主要的特征在那里已被決定。他試圖回憶,試圖穿越那里。但在這密集的領(lǐng)域里移動很難,很危險,感覺在接近死亡。彗星越往后越稀疏,那是它較長的部分,尾巴。它變得越來越稀疏,而且越來越寬?!拔椰F(xiàn)在處于彗星尾巴靠后的部分,寫這些字的時候我已到了六十歲?!?/p>
屬于瑞典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優(yōu)秀詩人特朗斯特羅姆離去了,但是我們依稀聽到了巴赫的有關(guān)美、有關(guān)人性光芒的樂曲正在天堂的春天里回響……
(金偉信,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在《作家》《山花》《民族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著有文集《沉默的星空》、散文評論集《平民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