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放羊總是喜歡把羊趕到巖石嶺。
但一般是等羊吃飽了,喝足了,再去巖石嶺呆一會兒。那時的羊也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了,就是在巖石嶺上消食停歇,他就可以在巖石嶺上走走轉轉,很是自由。望著周圍的山山嶺嶺,山凹處常有一條鐵路通過,每當火車駛來時,他就大聲唱歌,很響亮,連山下的人都能聽得見。那些羊就在他身旁轉悠,不遠走,即使是抓住它們要殺它,它也不遠走,生死都是他的,就是圍著他轉。他有二十幾頭羊,可謂是一個不小的羊群了。他沒有別的事,就是放羊,那半坰多地退耕還林了,栽滿了松樹,現在還沒見到經濟效益,吃穿都靠羊出,其他花銷也都是羊出。
兒子丁大山上中學了,時常問爸爸,你為什么總是到巖石嶺去呀?那里光禿禿的,既沒草又沒水的。丁山總是笑而不答。問的次數多了,丁山就說,你問你爺去。
爺爺總是侍弄一小塊園田,他不愛說話,一天到晚總是默默地侍弄地,即使冬天了,也是勞作在園田,把那些雪從遠處運到園田里,把二分地的園田堆滿了雪。那可是極有興趣的事呀。他拉了一次爬梨,把雪放進園子,就要仔細看一回,心情特別好,園子里的雪有一尺深了,再過幾天就能堆到一米深,只要天天繼續(xù)下雪,那園子里的雪就能堆到一米多深。別看現在是雪,到了春曖花開的時候,那就是雨了,那就是水了,會把園子浸個透。一般別人問話他根本就不答,只專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丁大山總是在爺爺高興時候問,我爸為什么總是到巖石嶺去放羊?。?/p>
他就順口說,放羊那是他的事,他愿意到哪兒就到哪兒去唄!
丁大山還是沒有得到答案。他又問,那我媽到哪兒去了?
她走了,永遠也不回來了。
為什么?
她過不慣山里的日子,就到山外去了。
她不戀我爸,也不為我著想?
那你問她,我不知道。
有好幾次談話都是這么談的。丁大山再也不提及此事了。
有一回,他在山下就聽到一個歌聲傳過來:……我們在太行山上……
丁大山就樂了,說我爸怎么唱起這首老歌來了?
爺爺沒說話,放下手里的活計,專心聽,那眼神也集中到這首歌上了。大山聽著歌就注意爺爺的表情,看他先是嚴肅,然后就轉身出了屋,到院子里朝后面巖石嶺的方向看。那也沒什么呀?都是一些石頭,聳立在那里。他忽然就發(fā)現,爺爺那手指在褲子上按著點,就是隨著歌聲的拍節(jié)而彈動手指。
大山就明白,巖石嶺不一般,爸爸唱的歌也是有來頭的。后來爸爸趕羊回家了,爺爺也停止了那個富有激情的動作。但是他居然講起來當年他爸打日本鬼子的事跡。
五十幾個日本鬼子圍攻巖石嶺,丁衛(wèi)山帶領十人苦戰(zhàn)巖石嶺。從巖石嶺射出的仇恨子彈,把鬼子一排排地打倒。那時我才五歲,在山下的茅屋里看著激烈的戰(zhàn)斗,看到日本鬼子接二連三地倒下,我高興地跑出茅屋大喊,爹!狠狠地打他們!
鬼子嗚里哇啦地要占領巖石嶺,忽然從山頂的陣地上站出一個人,高喊,有我丁衛(wèi)山在此,你小日本鬼休想占巖石嶺!
接著就是猛烈的機槍掃射,小日本鬼子搖晃著一個個倒下去。我就看著我爹丁衛(wèi)山在巖石嶺瘋狂地向山上沖鋒的日本鬼子掃射,那些活鬼子一個一個地減少,最后全倒下了,巖石嶺冒著硝煙,我爹丁衛(wèi)山哈哈大笑,然后他英雄的身驅傾臥在開滿山花的巖石嶺上了。
打掃戰(zhàn)場時,我上去了,看見我爹的心窩中彈,全體中國人和日本兵都戰(zhàn)死了。巖石嶺雖然沉默了,煙霧籠罩,但是它仍然是中國人的土地。
大山說,我爺爺乃英雄也!然后他幫助爸爸把羊圈到圈里。就有了別樣的心情,看著爸爸也是特別熱情。
爺爺把飯菜端到桌上了,一家人就吃飯了。丁山吃著飯就說,爹,你都這么大歲數了,還給我們做飯,太辛苦了!
丁守山就笑了,說,做飯咋的,做飯是給我兒子孫子,看你們做著正事,我做飯也覺得是一種義務。
大山不管那些,誰做飯他都吃個飽。
睡覺的時候,丁守山挨著丁山,大山早已經睡著了,丁守山小聲說,你放羊時唱的那首歌,我也會唱。
那你唱一個我聽聽!
丁守山就很低地唱起來: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抗日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丁山說,我一看見爺爺的墳,就想唱那首歌。
大山睡夢中就聽到了我們在太行山上,這不是白天爸爸唱的歌嗎?爺爺給按了節(jié)拍,就是那首歌呀,他越聽越清醒,后來就睜開了眼睛,仔細辨析,不是爸爸唱的,是爺爺唱的。他就忽地坐起來,說爺爺,你唱歌呢?
丁守山就說,大山,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爺爺!這首歌白天爸爸在山上放養(yǎng)時唱過。
丁守山說,那么說你也會唱了?
當然了,我們學校還組織過合唱呢!當年劉鄧大軍開進太行山抗日嘛!
丁守山就說,好孫子!你還知道抗日呢!你太爺就是抗日英雄,他是東北抗聯(lián)的,還見過楊靖宇將軍呢!
說著,一家人都興奮了,再也睡不著了,就都坐起來。
大山很激動地說,那么說我們都是英雄的后代呀!既然是英雄的后代,那媽媽為什么還走了呢?
丁山說,她不喜歡山里的生活,到平原做生意去了。
大山說,那你們?yōu)槭裁床蝗パ剑?/p>
丁守山說,能去嗎?你太爺就在山里頭,他的子孫怎么能丟下他去發(fā)財去呢?
就為這個?那可是不應該!太爺雖是英雄,可他已經長眠地下了,我們不能守著他過窮日子呀!我要找我媽,看她在那邊過得怎么樣!
你敢!丁山拿出了態(tài)度,就是窮死,我們世世代代也要守著巖石嶺過日子,因為巖石嶺是你太爺抗日犧牲的地方,巖石嶺上的大焦石有你太爺的鮮血,那塊石頭都發(fā)黑了,那是你太爺鮮血凝固的象征。
大山就轉了過來說,爸你說得對!我們不能丟掉太爺而遠走他鄉(xiāng),是窮是富都在這里過。爸爸,你為什么不早說,弄得我好糊涂。
早說你不懂事,不知道巖石嶺的重要性。你媽要走,那不是她的爺爺,她可以走,你不能走,你是他的曾孫子,要守護他的墳墓,守護他的靈魂!你記住了嗎?
爸,我記住了!我長大了,要把家鄉(xiāng)改造得富裕,不能讓英雄的家鄉(xiāng)還是貧窮!
丁守山就說,這就不錯了,退耕還林,我和你爸在你太爺的墳地周圍栽下了五百棵松樹,這松樹長大了,成材了,也正是你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你還想創(chuàng)業(yè),那是你的事!我們這兩代人已經給你打下了基礎。
大山說,謝謝爺爺,謝謝爸爸!我長大了,要把巖石嶺建成一座烈士陵園,對外開放,讓年輕人都來瞻仰太爺的英雄形象。
好孫子!你想的正是我們傳宗接代要求的!守山夸贊說。
丁山就像個大首長似的,緊緊握住大山的手說,你這樣才像丁家子孫!
丁山就說出了父親丁守山在落實責任制時堅決要巖石嶺及其周圍土地的情景。
我就要巖石嶺,他是我爹打日本鬼子犧牲的地方,是我們丁家祖輩光榮的象征,不管他能長出多少莊稼,我都要!
當時很多人看出巖石嶺土地的潛力,爭著要。但是當時的大隊書記說,他的前輩打日本鬼子英勇犧牲在巖石嶺,這塊地別人就不要爭了,分給丁守山。
并把巖石嶺周圍一百平方米的荒山也劃給丁守山。他就山地栽樹,熟地種莊稼,后來退耕還林就都栽上了樹。
說話間一列火車轟鳴著開過來。丁山就急著往外跑,那火車拉著一串綠車廂向東駛去。他到門前時就看到了車上的人透過車窗向外面看,那都是一張張的笑臉。大山來了,丁守山從后邊也趕過來了。他們就聽見咔咧咧的聲音。
丁山就說,車里的那些人都朝我們笑呢!
大山說,將來我也要坐這列火車離開家鄉(xiāng)呢!
丁山說,你要是考上大學,自然要走的,要不是這樣你就在這山里活吧!這山里有這么多樹,還有你太爺的墳,就守著他們過吧!
丁守山指著大山說,建烈士陵園哪,不管你考上考不上大學,這件事得你這代人辦。我把你太爺犧牲的地方要下來了,成為咱家的責任田,退耕還林后,你爸又在這塊責任田里栽上了松樹,你這一代就得建烈士陵園,也對得起你爺爺,對得起你爸!
大山就保證說,你放心,建烈士陵園是咱丁家的夙愿,一定在我這一代實現!
丁山就笑了,朝鐵路走過去。剛駛過列車的鐵路似乎還有些溫度,丁山就用手摸,那上面是光潔的,長長的。丁山忽然就看見了山前的兩個涵洞,它把山上的水引下來,再從下面的鐵路橋流過。守山就說,有一年發(fā)大水,洪水從涵洞里出來就沖向鐵路橋,滿滿的呀!一點兒空隙都沒有,大家都捏一把汗呀!洪水再大一點,那就得溢出橋面,沖向鐵路,那列車還怎么跑呀?
真危險呀!丁山說。我們這些山里人也有保護鐵路列車的義務,那就是保護國家財產呀!
他又指著大山說,當初你太爺打日本鬼子,不還是為了保護國家嗎?現在咱們保護鐵路保護列車,那就像當年你太爺打日本鬼子一樣,保護國家!
大山的眼睛亮起來了,看著爸爸說,那么說,在和平年代咱們也能做出當年太爺爺的壯舉?
丁山看著兒子說,差不多吧!只要有那個機會就能!
什么機會?
比如那洪水沖出鐵路橋,上了鐵路,淹沒了鐵路,我們就要把洪水引開,讓列車安全,至少性質是跟你太爺的壯舉是一樣的。
我懂了,爸,有朝一日出現那種情況,我一定舍身救鐵路,救列車!
丁守山亮晶晶的眼睛微笑著,向大山舉起了大姆指,說不愧是咱丁家的后代!
后來丁山說,我該放羊去了!
大山上學了,丁守山跟著丁山放羊去了。
羊群就在鐵路北側的山里吃草。也就是在丁山家的責任田周圍放羊,地中間那塊凸起的巖石,就是丁衛(wèi)山打日本鬼子的地方,也是他壯烈犧牲的地方。丁山和丁守山可以隨時看見那塊英雄的巖石。山間有兩個涵洞,直朝著山下面的橋,那條鐵路,一天總能過幾次列車,有貨車,有客車。當他們困倦時,那鐵路上準能駛來一趟列車,像唱歌似的,把他們喚醒。鐵路南面就是一條不小的溝谷,鐵路就是貼著那條溝谷過去的。
丁山最喜歡早晨放羊了,滿山滿野滴著露水的青草不用說了,那個時候總會有一趟火車通過這里。那火車鳴叫著,從西向東,拉著十幾節(jié)綠色的車廂,像長龍一樣駛過,駛向白霧迷漫的綠色山林,她的美麗的聲音和漂亮的身影也消失在那里。丁山就用手遮陽看火車,看她是怎么消失的。即使消失了,他還看,看那白茫茫的霧靄,看那發(fā)黑的森林。直到羊咩咩地叫,他才放下手,撫慰一會兒羊群。但是他還在想,那列火車唱著歌消失在遠方,她不是消失了,而是駛向了更遠的地方,那是哪里呢?一定是更好的地方。
他們就驅趕著羊群,朝著火車駛去的方向走。
一路上有不少鮮花,她們都浸潤著晨露,顯得更加嫵媚多姿,那一定是給火車看的。那些高大的樹木,茂密的野草,紋絲不動,就像一幅靜止的風景畫。而晨霧呢,大有遠處遙看近卻無的感覺。但還是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不過非常稀薄,涼咝咝的,無孔不入地流動,她給草木增添了許多的生機。太陽升高的時候,她們也飄到空中,與白云匯合,然后飄向遠方。
丁山親切地撫摸著鐵路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朵,她們是火車駛來往去的見證人,她們最近聽到了火車的歌聲,她們的身上還有火車的脈動,她們是天天看著火車長大的。丁山就對丁守山說,爹,你聽,它們身上還有火車的歌聲呢?
丁守山像孩子一樣彎下身聽那花朵,然后笑了,真有啊,她們能記錄火車的聲音。
爹,那是你耳邊的聲音,也就是火車聲音的余音。
丁守山說,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愛聽火車的聲音。
丁山說,她一路走來一路歌?。⊙赝緯性S多像咱們這樣的放羊人,追隨火車呢!
她是人們心中的客人。
那些羊就跟隨他吃著最嫩的鮮草。后來他就說,走吧,回去吧!乖羊們,明天我們再來。
那些羊就緊緊地跟隨他往回走。
幾乎天天如此。
一天,丁山正看火車,迎面走來一個女人。好新鮮啊,長得那么有風采,他就盯著人家看。
那女人就說,你看什么看,那么毫無休止地看,愛看,自己地頭地腦多種點!
是郎珊呀?他就收起那種喜歡女人的情態(tài),壓低了聲音說,你這是從哪兒來呀?
從哪來,從家來,來看孩子的!你不歡迎呀?
歡迎,歡迎,可是孩子上學去了,你看不見呀!
他晚上還不回來呀!
啊,那你晚上也不走呀?
我得看著孩子才能走!
那就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你還是在這山坡上放羊吧,我自己能找到!
說完,郎珊轉身走了。丁山看著她,那些羊就跑出很遠,他想把它們圈到一起往回趕,但是不可能,這一帶有許多的好草,羊吃起來就不抬頭了。他只好作罷,讓郎珊自個兒回家。
雖然她自己走了,但是這個女人先前是和自己生活過的,后來嫌山里貧困就走了,這一走就是十年,現在大山都十二了,她又回來了。他弄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他還是提前回來了。把羊圈到欄里就懷著忐忑的心進屋看先前的媳婦??墒撬辉谖荩夏膬喝チ四兀侩y道她壓根就沒回這個家?
上山去,她可能是上山去了。他出了屋就朝北山走去。他這才感到,松樹林是那么有生氣,成為一個獨立的風景線了。郎珊出去十年,一回來肯定就感到了這片松樹林。
果然,郎珊就站在松樹林旁,欣賞這片松樹林。丁山悄悄地走到她的后面。他是想靠近她,他已經嗅到了她那好聞的氣味,但是他在離他兩米遠的距離停下來了。她肯定是感覺到他來了,就那么準確而及時地轉過身,正好與他對面。她就笑了,說這片松樹林是誰家的呀?
咱家的呀!這不是守山爸要回來的責任田嗎?這地中央是我爺爺衛(wèi)山的墳瑩??!后來政府號召退耕還林,就栽下了這些松樹。
這些松樹你賣不賣?
賣,你要買呀?
我買,我都買了,你說個價吧!
丁山就很近乎地朝前走了兩步,她并沒有退后,而是熱情地和他談生意。
丁山說,那樣吧,這楊樹你也都看到了,咱回家談。你回家還得看大山呢?
那好吧。郎珊就和他下山了。剛好有一列貨運火車就從東向西駛過來,那車上拉的都是木材。郎珊笑了,說你看到了吧,我買你的木材也這么運,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丁山說,只要你給了錢,你運到哪兒我都不管!
你以為我是空手套白狼來了,我套別人的也不能套你的。
大山早就在院子里迎接了,郎珊還沒發(fā)現,大山就沖進了她的懷里。
媽,我好想你呀!你上哪兒去了?一走就是十年!
郎珊就上下打量大山,再看他的圓臉龐,大眼睛,說你長大了,兒子!
丁山就小聲音說,還好意思叫兒子?扔下這么多年!
郎珊就放開了大山,說都是媽不好。
守山就說,挺老遠來的,進屋說話吧!
大山把郎珊帶進屋子。丁山這時才表現出怨恨和不滿。臉也拉長了,眼神也變狠了。說,這兒子全是我拉扯長大的。
郎珊說,他是我生的,我還侍弄三年呢!要不是我生了兒子,你就是再過十年也是狐身一人!
那么說我得感謝你了?丁山拉長聲音說。
我得感謝你,是你把兒子拉扯這么大!
郎珊說著笑了。氣氛緩和了。丁守山一直沒在屋,他一出現,就把飯端到屋里來,說,吃飯,別說那些用不著的!不知跑了多遠的路,一定是餓了吧!
人各有志,郎珊必竟不是丁家的人,她不能和丁家人一樣死守這墳塋,她應該有這個自由。丁守山吃著卷餅說。
感謝公公的寬容。我在山外辦了個苗圃和木材加工廠,常做林木生意。這次我來看大山,意外地看到了你們的林木,我就想到了南方的一筆生意。
媽,有好事你就多想著點兒巖石嶺。
你們要是同意,這一下就全賣了,我可沒少想著巖石嶺。
大山就說,這茬賣完了,我們很快就栽下一茬,要不幾年還是一片山林!
郎珊就笑了,說那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丁山說,行了,咱們雖然是這種關系,但也分開多年了,雙方互不了解,現在又要做一筆生意,那就得撂個底。你得先付一筆錢,然后我們砍山林,等裝車時就得付清所有的款項。
郎珊說,裝車前先付一半兒吧,貨到家再付清。
丁山就笑了,說行了,就當說笑話了。你來這一次也不容易,看看我們,也不比原先,大山也長高了,松樹成材了。你就多呆些時日,給你宰一只羊。山前山后走一走,看一看。那條鐵路好啊!我們經??茨菞l鐵路,就是不過火車也痛快,心就順著鐵路飛到吉林,飛到敦化,那是多遠的地方呀!在大山里一點兒都不悶曲。
郎珊就笑了,這說明,你們也是希望到山外的地方去呀!你們就出去走一走吧,也到我那苗圃去看看,別人不去,大山你要去,媽想你,做著活計的時候就想起你!你們離不開這地方,走幾天再回來嘛!
丁山說,等把羊賣了吧,那時就有空了。
大山說,什么時候你都沒空。老羊賣了,小羊又長起來了,還是一個龐大的羊群。我可不信你的話了,這次我就跟媽到山外去!
丁山用威嚴的目光看了看大山,就差說不許去了。
丁守山說,跟你爸好好商量,兒子去看媽也不是不行,去幾天就回來。
郎珊又說,大山哪,這些年是你爸把你拉扯大的,凡事你得得到你爸的同意才行。
大山就說,他不讓我去,不但現在不讓我去,就連將來都規(guī)劃好了,讓我不但要守住巖石嶺,以后還要在這里建烈士陵園呢!
這事我不能強求,丁山,我說你咋那么死心眼呢?你的這些想法都是很好的,我也可以幫助你,那為何一定要住在這大山里呢?
丁山就搖起腦袋,說那不行,丁家世世代代住在大山里,守護老爺子的陵墓,那是丁家的規(guī)距;再說了,我一點也離不開山下那條鐵路和鐵路上來往的火車,我一天要看它們好幾遍,一聽到火車聲,我就興奮,就欣喜,就想做事情。
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丁守山突然說,你們可以走,我一個人在這大山里守著就行了。不過,等我不在了,你們得回到這里。
郎珊就笑了,說這是多么大的松動呀!
大山就抱住爺爺,說你這句話可讓我解放了,我一定要建烈士陵園,然后到外邊看一看,然后再回來守護太爺的陵墓!
郎珊說,大山你再和你爸商量一下。我這幾天就在大山里轉悠,也欣賞一下大山的美景,感受一下山下鐵路和火車帶給人的快樂。
丁山就說,你看這兒看那兒,可一定要好好看看鐵路和火車呀!那才是咱巖石嶺的風景線呢!
郎珊笑著說,一定一定!山里的火車那是聯(lián)系外面世界的寶貝。
大山就和媽媽一塊兒走了,爬山越嶺,攀上這山又看到了那山高。終于她爬不動了。剛好前面的鐵路線上就駛來一列客車,像唱歌似的去了遠方。
郎珊就說,你還沒到火車開來的那頭呢,你想不想去,大山?
大山看著那列客車,好像是遠山的一幅圖畫,一條綠色的長龍幾乎與綠色的大地容為一體了。
大山說,我想去,媽,你帶我去吧!
那你得經過你爸同意,我就帶你去。
好了,媽媽,你要把林木買成,我就能去了。你就先付他一筆錢,那不就成交了嗎?
這是一個條件,我的條件是,能帶你到鐵路西邊去看看,然后我就付第一筆錢。
母子倆坐在綠色山坡上,咬著甜絲絲的草莖,說著母子情的話。
兒子,媽在那頭沒有別人,我的那些家產都是你的,不比你爸這邊的少!
媽,這么多年我沒有媽,可讓人家笑話了。
那你爸為什么不給你找個媽呢?
我爸可沒那個空兒,整天放羊,看著太爺的墳塋,看著墳地上的小樹一天天地長成大樹,再就是看鐵路,看火車,一天活得可有勁了。爺爺讓他找個人,他說啥,郎珊是走了,可是什么手續(xù)都沒辦呀,那就還是我媳婦,我不找,等她,希望她將來回來,和我一同在這大山里,守著祖宗過日子!
郎珊就笑了,說你爸的心眼太實了,這個時候,哪還有那么孝忠老一輩的了,都是哪里舒服,就到哪兒去活!
我爸愛鐵路,愛火車。每天放羊都要從鐵路上走過兩次,那鐵路上要是有一根草,他也要把它撿走,說這不好,會影響火車跑路的。每次走過鐵路要是有火車來了,他就站下來看,不管是客車還是貨車,都那么聚精會神地看,直看到火車消失在大山里,才趕著羊離開。
郎珊就坐起來,說,那么,你爸是更喜歡鐵路和火車了。
對,喜歡鐵路和火車要超過爺爺的墳塋。
因為在鐵路上的火車是活的呀,每天都能看到火車,拉著那么旅客或者貨物滿世界跑!他說那些旅客是南來北往的人,不是走親戚就是出門辦事,火車把他們集中到一起,拉著跑,多有意思呀!那些貨車多半是拉著粗壯的木材,從東到西,它們都是各地建設的急需呀,我們山里人多了不起,出產那么多那么好木材。
說話間,又駛來一列客車,把歌聲拋下,然后就留下了咔咧咧的聲音走去。郎珊站起來了,說兒子,媽就是坐這列火車來的。
那你回去也坐這列火車唄?
是的,兒子,我希望我回去時能帶上你,到山外看一看。
那不行,我爸是不能同意的,因為離別時間太長了,誰也不知道你在那邊是個什么樣,單憑說不行,我爸我爺都不能同意我跟你去。媽,你能來看看我,我就感謝你了,讓我到你那邊去,還為時尚早!
郎珊滴淚了,親了一次兒子就站起來,說我回去了,過幾天我再來!
然后她就朝東北的小火車站走去。
大山說,媽,你再住幾天吧,來一次多不容易呀?
大山緊緊地跟隨媽媽。
郎珊說,你回去吧,大山,一輩子跟著你爸過日子吧!在山里守著鐵路看著火車過日子吧!
大山被這句話拒絕了,也感到媽媽的冷酷,就站住了,看著她很快地朝小車站走去。她沒再回頭,什么都沒有,大山感到她就是個陌生人,與他說的那些話也隨著她的離去而飄散。
一列火車又從東駛來,在小站停了一會兒,又朝西駛去時,他跑了,跑向了爸爸和在山里的羊群。
你回來了,孩子!丁山非常熱情地說,并向他走近了幾步。
爸爸,媽媽走了,我沒跟他去,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這才像我的兒子。丁山說完吹著口哨,羊群都向他聚攏來,他便引頭向家的方向走去。
丁守山早已做好飯。他說,郎珊呢?
我媽回家了,讓我去,我沒去,但是我想去。
沒去就對了,什么都是憑她一張嘴說,誰知道她到底在哪兒呀?有何家產!
不過,我看我媽是個好人,她一定很成功。她走時哭了,說過幾天再來。
丁山洗過手,就要上桌吃飯了,這時候就來一列火車,一聲長歌,他趕緊走出去,剛好那列客車就從他眼前駛過,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從草叢中,從大樹間駛過。
回到飯桌上吃飯,丁山還興致勃勃地說,山外什么風景我也不感興趣,我就愛看那草中樹間駛過的火車!
爸爸,咱們的基因可真是一樣?。∥乙灿羞@個感覺,我一天要是看不見火車,那就像少了什么似的。
丁山就輕輕地搧了大山一個耳光子,說,這就決定了咱們丁家要世世代代地在大山里生活,看著火車過日子。
丁守山笑著,看著兒子,看著孫子,說我當初要下的責任田那就是你們的根基呀!
大山說,那是太爺的靈魂所在呀!
丁山說,你太爺那輩子人是打日本鬼子,我們這幾輩子人就是守著袓宗的墳塋,栽樹放羊,保護鐵路,看著火車過日子。
這一家子說得好不熱鬧。
他們一家子就這樣安常處順地過日子,突然郎珊又出現了。
她什么都沒說,就把十萬元錢放到丁山的面前。
丁山大驚失色,他知道,郎珊是要買走山林,那是護衛(wèi)爺爺墳塋的山林?。∫强撤ヒ还?,還用什么護衛(wèi)袓墳??!他就結結巴巴地說,上次說賣山林那都是笑話,山林不能賣,那都是我爹栽下的,是爺爺墳墓的守衛(wèi)者,要是把山林都賣了,那墳就沒有威嚴了。
郎珊說,出耳反耳,說話不算數。
但是那錢仍然放在桌子上,沒動。
她說,我看見你們的山林了,密密實實的,你不都賣,總可以賣一些,間伐嘛!伐掉一些,還可以讓留下的長得更粗更壯!那不是更好嗎?墳地應該有更高大的樹木,不是一片細弱的山林,這樣你們的墳地也可以出一些錢,讓它產生經濟效益呀!
大山就驚訝地數了那堆錢,說一捆是一萬,總共十捆呀!
郎珊說,大山,你把這錢收起來,你們的山林就是不賣,就當媽給你的撫養(yǎng)費,這么多年了,媽什么也沒給你,就當是媽關心兒子的。
丁山立即攔抯,說那可不行,大山都長這么高了,哪能還要你的撫養(yǎng)費呢?你快把錢收起來。丁山像撥弄一堆亂紙那樣,把那堆錢撥弄到她身前。
丁守山看了一會兒說,丁山哪,別動那錢,這撫養(yǎng)費我們是不要了,現在咱們還是商量賣樹的事。剛才郎珊說讓咱們間伐,可以使留下的樹長得更高更大,那樣咱墳地就更有威嚴。這話說得對!我們就間下一百棵,你看怎么樣?
丁山聽爹這么說,就由衷地高興呀!便說,爹,你也同意郎珊的意見?
丁守山說,同意,看來郎珊是個內行,懂得山林。
只要你同意,我沒意見呀!只是這一百棵樹也不值十萬元哪!
郎珊就笑了,說那有什么難的?一百棵那就是一棵一千元嘛!
丁守山說,這當地可沒這個價,能賣到一百元那就是高價了。
郎珊又說,你要是能伐一百棵,我就給一千元一棵,你要是能伐十棵,我就給你一萬元一棵,反正你的山林我是買定了,就用這么多錢買樹,快把錢收起來,明天就給我伐樹,然后我就雇工把它運到貨運站,裝火車,運回老家。
忽然外面就爆出一個響雷,清脆異常,像春節(jié)孩子們放炮似的,滿屋子的人都嚇了一跳。丁山就走出去,看到底是咋回事。就看到陰云密布,那些黑色碎云迅速集結著,形成大塊云朵,天空越來越黑了,一個清晨,居然就像傍晚的天色。
丁山就大聲呼喊,要來大雨了!
他的話音還沒斷,大雨就哇地落下來了。
丁山轉回屋,說天陰得這么黑,雨這么大,不是好事啊!
那些大雨點就像應驗他的話似的,噼里啪啦地捶在玻璃上,打得玻璃直響。很快院子里就冒起水霧來。再往遠處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聽一個聲音,嘩——好像天河決口,徑直流向巖石嶺。
五雙眼睛都朝外面看,什么都不存在了,就是眼前的大雨是真實的。
丁山說,咱們人是好辦了,躲在屋里避雨,就是那鐵路啊,還有列車呀,她們經受這樣的大雨,會不會出什么事???
郎珊輕松地說,不會的,它們就是在風里雨里生存,可不像人這樣轎弱。
但是丁守山說,這雨我活了六十五年,從來沒見過呀!
大山很擔心地說,爸,咱們出去看看吧!
可是郎珊一把抓住了丁山,說現在可不能出去,鐵路和火車都沒事,人要是出去就得有事!
丁山就感到郎珊的手越抓越有勁兒,多少年了,也沒人這樣抓過,好溫暖啊!他不抽出來,就那么讓她抓,這只手是火爐,這只手是曖水袋,這只手是剛從火炕里抽出來的,十年的離恨就這么幾分鐘的時間消失了,管她十年做什么了?只要有這只手,就什么都冰釋了。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力量,他突然就抱住了郎珊。這一情景讓丁守山和大山驚訝不已。
大山忽然就鼓起掌來,說爸爸媽媽和好了!爸爸媽媽和好了!
丁守山說,和好是和好,但是得在巖石嶺過日子,可不是別的什么地方!
郎珊就回過頭說,雨過天睛我就搬家,我要雇上十輛卡車,把這些年的積畜都運到巖石嶺來。
大雨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變小了,變弱了。丁山就放開郎珊,說我得出去看看,這雨太大了,肯定得有災?。?/p>
他出去就打開羊圈,那些羊就跟隨他向山里跑,他冒著蒙蒙細雨,吹著口哨,他就看到一個不可理解的東西從山上向山下滑下來。驚心動魄呀!那是一面山坡滑下來了,向著鐵路壓下去,天哪!怎么能這樣???一個山坡滑下來,那是雨水侵蝕浸泡的結果呀,那是雷電轟擊強照的效應呀,那是老天使壞,故意要與鐵路火車過不去呀!那個速度是很快的,它從山頂開始滑落,轉眼間就到了山腰,然后繼續(xù)下滑,沖向鐵路,它把鐵路深深地埋上了,看不見道軋了,沒有鐵路的痕跡了,只是一片漠漠的黃土,它們埋了鐵路就不動了,好像就是特意為了掩埋鐵路而來的,好像這樣才能顯示它的具大威力,顯示它的破壞力,顯示它不抗拒的自然力。
丁山大聲驚呼,不得了啦,道軋被埋了,火車要是來了,該是個什么樣子?。?/p>
這時就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火車的鳴叫聲,他心急如焚,向沒有被埋的鐵路疾馳,并不由自覺地吹起口哨,那些羊都跟著他奔跑,這時大雨又轉回來了,似乎是特意為難他們的正義行為,他們是向東跑,那里鐵路完好,可是大雨就轉成了東風雨,迎面打擊他們,澆灌他們,許多羊都停下來,縮成一堆,原地不動,可是丁山可沒有時間在這里逗留,火車已經出現,而且越來越近,她要是駛到被埋道軋的地方,那一定是滅頂之災!猛烈的暴風雨攔不住他,他勇往直前,一刻都不耽擱,有幾次狂風暴雨與他相持,互不相讓,他就那么停滯了幾秒鐘,狂風暴雨還是敗了下去,他向山下的鐵路方向迅跑,同時他向他的羊群招手,那些羊都站起來,像他一樣與狂風暴雨搏斗,終于跟他一起行進了。
火車的歌聲又近了許多,他和他的羊群奔上了鐵路,那輛綠色火車就從前方的樹叢中駛過來,他停止了呼吸,大聲疾呼,停車——聲音是那么巨大,以致雷電的聲音都在其后。那聲音震天動地,傳向遠方,可是火車沒聽見,或者沒在意,還是風馳電掣般地向他和他的羊群駛來;他再喊一聲,再喊一聲,喊了無數聲,火車頭已經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他心中意識到,危險!該離開軋道了,可他想到,離開軋道那就意味著火車將開向埋平鐵路的漠漠黃土,他的腳跟就像焊在了道軋上,紋絲不動,羊群也都臥在道軋上,那架勢就要與他同歸于盡了。他十分感動,又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喊聲,停車——同時他的雙臂交叉著擺動,像要起飛,火車被他的英勇行為所感動,終于慢了下來,他繼續(xù)呼喊,繼續(xù)擺手,火車近一步慢下來,慢下來,最后就在他與羊面前的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來了,他和他的羊群勝利了,那列火車與巨大的泥石流僅距十幾米。
他哭了,火車得救了,火車里的人都得救了。他帶著與他同生死共命運的羊群回家了。丁守山和大山迎接他,郎珊迎接他。
正當巖石嶺上上下下傳頌著丁山冒死救火車的事跡時,郎珊帶著一個卡車隊來與他相會了。
郎珊說,我知道了你的英勇行為,我把一個木材加工廠都帶來了,在巖石村安家落戶,和你一起在大山里生活!
丁山那緊張的情緒過去了,終于露出了歡欣的笑臉,緊緊地握住郎珊的雙手,說,你終于回來了!
五年后,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到巖石嶺公園。一走進公園的大門,就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其中有一條羊腸小路直通山上巖石嶺。在大門旁守衛(wèi)的是丁守山。他雖然老了,但是精神攫爍,笑微微地迎接每個來參觀的人,并且有問必答地解說巖石嶺公園建成的歷史。游人聽完了他的介紹,就攀著羊腸小路上山,在巖石嶺看到了丁衛(wèi)山烈士陵園。那是一個占地五十平方米的二層樓宇,播放著《我們在太行山上》的歌曲。聽到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仿佛回到了抗戰(zhàn)的年代,面對丁衛(wèi)山奮起殺敵的情境,人們無不肅嚴起敬。里面有丁衛(wèi)山捍衛(wèi)巖石嶺的系列戰(zhàn)斗畫面。丁衛(wèi)山的墓地,一個水泥澆鑄的高大墳墓,立在陵園中央,周圍是鮮花翠柏,再遠一些就是碧綠的小草。與烈士陵園緊挨著的是當代館,里面全是畫廊,有許多幅圖畫。有丁守山守護巖石嶺、要回巖石嶺的清靜、熱烈的場景;有丁山不畏犧牲,舉臂攔火車的壯觀畫面;有郎珊山外創(chuàng)業(yè)成功,為巖石嶺公園的建立投資一百萬的圖畫;有丁大山設計、建立巖石嶺公園的全過程。游人看后無不駐足感嘆。
丁山與郎珊有時來到公園看望游人,有一次游人問丁山,那次你救火車給你什么獎勵了?丁山說,前后給我二十九萬元獎金。
那建這公園要一百多萬哪!
其余都企業(yè)家郎珊投的資!
游人聽了無不拍手稱快。
當問到郎珊是不是與丁山住到一起時,郎珊笑著說,由于事業(yè)需要,我們住在一起的時間多于牛郎織女,少于平常夫妻。
那時就看不到大山了,他上大學了,寒暑假他還是常來巖石嶺公園的。
(劉喜恩,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中篇小說集《山中的藍花》,發(fā)表過多篇中短篇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