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與理性的撕扯

張華

鮮花女人與鬧鐘姑娘

鬧鐘姑娘是王四的未婚妻，縣城百貨大樓鐘表專柜的售貨員，王四回家就是為了和鬧鐘姑娘結(jié)婚。鬧鐘姑娘家住“橋頭堡”，單看居住的村名，就有一股居高臨下、巍然睥睨的氣勢，暗示了姑娘的家庭出身，與文中王四父母對姑娘知道王四艷遇后果的恐懼，以及王四母親告誡兒子“你媳婦的叔叔是你哥哥的領(lǐng)導(dǎo)”等細節(jié)遙相呼應(yīng)。鬧鐘姑娘在文本中實在沒有留下什么筆墨，正如在王四的心中實在沒有留下什么印跡一樣，唯一的一次出現(xiàn)，是在鮮花女人跟王四回家后，鬧鐘姑娘在兩個強健男人的護衛(wèi)下來到上尉的家，她面色鐵青，一聲不吭，把洞房里的十只鐘表收進提包，啐了一口，扭頭走了。可以想象，上尉和鬧鐘姑娘若結(jié)婚，婚后生活也一定和機械鐘表一樣，枯燥單調(diào)、呆板冷漠、一成不變，若偶爾有個波瀾，也可能會像鬧鐘鈴聲大作一樣，是刺破人心的驚嚇與嘈雜喧囂的爭吵。鬧鐘姑娘為王四展現(xiàn)的是一幅平淡枯燥、索然寡味的生活場景。

而鮮花女人不同，在昏暗天幕下，在雨霧漫漫的陰霾中，她身著墨綠色長裙，白色披肩，棕色小皮鞋，顯得古樸華貴，像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貴族女子；瘦長清秀的臉龐，憂傷深邃的眼睛，紅潤的嘴巴，淺藍色的頭發(fā)，散發(fā)著高貴典雅的氣息，給王四帶來莫名的興奮。鮮花女人“嘴巴微張，噴吐著草料香氣；牙齒半露，閃爍著珠璣之光；嘴唇顫抖，表示著接吻的熱望”，她激發(fā)了王四原始的生命本能，沖撞著王四自然本真的情感欲望，令王四心猿意馬。上尉王四被懷抱鮮花的女人所吸引，被花叢中的微笑所俘虜，女人的微笑像一道燦爛的閃電撕破了他原本平淡的生活。王四撲到她的身旁，用灼熱的嘴吻了她。這一吻，使情欲的原罪附著在王四身上，他開始了情欲與理性的痛苦掙扎。

對情欲的恐懼與逃避

王四與懷抱鮮花的女人本是避雨偶遇的路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由于這一吻，王四覺得欠了這女人許多債，他想抽身跑掉，又發(fā)覺良心不安。但作為一個即將結(jié)婚的新郎，逃跑也就成了必然選擇。王四像要逃脫警察追捕的逃犯一樣，倉皇疾走?？甚r花女人卻飄飄然尾隨而至，寸步不離。王四想盡了一切辦法，金錢賠償，打罵恐嚇，哭泣求饒，跳水自殺，招數(shù)用盡，依然擺脫不掉鮮花女子的糾纏。鮮花女子是情欲的象征，王四這種尷尬狼狽的結(jié)局，象征了人類在情欲誘惑下的宿命。

王四被鮮花女人深深吸引，在如今的現(xiàn)代社會，兩人情愛靈肉的碰撞本可以孕育一個一見傾心的愛情故事。但整個過程，王四不像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倒更像一個偷了東西的賊，躊躇疑懼，猥瑣逃避，可憐可悲。王四的狀況反映了當(dāng)時的社會倫理觀念以及這種觀念對正常人性的漠視與壓迫。王四與鬧鐘姑娘的婚姻具有時代的典型性，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現(xiàn)實與物質(zhì)的制約，它并不是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從某些方面來說，更像是利益上的彼此匹配，物質(zhì)上的相互交易，并受到傳統(tǒng)觀念與社會道德的堅強捍衛(wèi)。對于這一點，作為軍人的王四是心知肚明的。他與鬧鐘姑娘沒有愛情，但一旦形成男婚女嫁的契約，他便要擔(dān)負責(zé)任，保持忠貞。但在鮮花女人強大的情欲力量面前，他無法自持，竟然吻了對方，隨后他便被巨大的后悔與恐懼所包圍。王四的思想代表了社會道德的正統(tǒng)思想，他被傳統(tǒng)的社會觀念與道德規(guī)范所束縛，為了順應(yīng)社會秩序，迎合世俗理念，就必須壓抑自身欲望，犧牲自我感受。王四深深知道，道德鼓勵的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內(nèi)心的欲望是私密的，難以啟齒的，不能在傳統(tǒng)道德的光天化日下昭然若揭，因此，在吻了姑娘后，他內(nèi)心里充滿了深深的罪惡感以及強烈的恐懼感和逃避感。對于姑娘的窮追不舍，王四用盡了招數(shù)也無濟于事。為了維護自己正常的生活秩序，他甚至想到殺害姑娘。但王四的善良本性依然在姑娘陷入危難時占了上風(fēng)。王四在情欲面前的痛苦掙扎，絕望反抗，使故事染上了濃重的悲劇色彩。

理性與欲望斗爭的悲劇意義

小說描述的與其說是王四與鮮花女人“甩”與“追”的矛盾沖突，不如說是王四內(nèi)心理性與欲望的激烈沖撞。細讀文本，讀者會發(fā)現(xiàn)，莫言言說的重點不是王四的這場艷遇，也不是艷遇背后對道德倫理的是非評判以及對健康人性的呼喚，莫言言說的重點是理性在與欲望斗爭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悲劇意義。王四內(nèi)心深處理性與欲望的反復(fù)撕扯扭打，理性在欲望深淵中上下翻撲、左沖右撞的殊死掙扎，王四被欲望追逐得無路可逃甚至痛哭流涕，以死相抗的無奈抉擇，都使王四具有了與俄狄浦斯、哈姆雷特相類似的悲劇意義。

傾情一吻，導(dǎo)致了王四深刻的罪惡感與對鮮花女人強烈的逃避心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女人尾隨他時，王四感覺大禍臨頭，驚詫萬分地跳起來，張口結(jié)舌，腦子里一片空白。這種恐懼來自他穿軍裝的身份，來自紅男綠女的觀賞與議論，來自約定俗成的倫理秩序，來自他內(nèi)心的道德規(guī)范，至此，王四開始了與以上種種壓力的撕扯搏斗。首先，他用金錢玷污情感的方式否定自己的情愛行為，用“下作”形容自己并求得女人的“高抬貴手”，之后又用把她推到池塘淹死相威脅恐嚇，女人默默無語，似癡似迷、高深莫測地微笑，女人的微笑不是玉液瓊漿，而是致命的毒藥，王四的手臂和刀子都熔化在女人微笑的火焰里，他再次被微笑所俘虜。王四聲淚俱下，大聲哭泣，苦苦哀求，奪路而逃。王四對鮮花女子的逃避，象征了理性對情欲的拒絕與壓制。欲望是人類的歡樂之本，也是人類的痛苦之源。人類在對其追逐的過程中，享受著欲望帶來的幸福感與陶醉感，同時，還要承受著理性與欲望搏斗沖突所帶來的矛盾感與痛苦感，人類就在這對立的兩極之間徘徊掙扎。

但在逃避鮮花女人的過程中，王四依然堅守著善良質(zhì)樸的人性。他并沒有因為要擺脫女人而把女人丟棄在男廁所汪著尿水的地面上，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使王四從男人身下救出了鮮花女人；他也沒有因為要擺脫女人而置溺水的女人于不顧，他奮力一躍，刺入水中，王四甚至不忍心揪著女人的頭發(fā)，他攥著她的手脖子，奮力踩水。每一次與女人的接近，都讓王四眩暈于女人的美麗之中，激起王四灼熱的情欲?！耙还蔁嵫v著沖上他的腦袋，他感到自己的頭變成了一把沸騰著熱水的帶響哨的壺，發(fā)出吱吱的鳴叫，噴著灼人的蒸汽?！蓖跛谋磺橛紵廊话阉缭诶硇缘睦渌?。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王四對女人的恐懼與擺脫的欲望隨之越來越強烈。他撲上去，拤住女人的脖頸想掐死她，他殘忍地向女人臉上揚土，他甚至把鮮花女人想象成狐仙，借助幻想救助自己。無論如何痛苦地掙扎，王四都失敗了，他始終擺脫不了欲望對自己的追逐。

王四在理性與欲望之間的痛苦掙扎，反映了人類情感與理智對立沖突的復(fù)雜性。人類強調(diào)理智對情感，理性對欲望的控制與約束作用，無限強化理智與理性的管理功能，并持續(xù)通過道德教化、社會秩序、公眾輿論將感性與欲望逼擠到一個狹小的角落。但實際上，在理智與情感，理性與欲望的沖突中，前者遠遠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強大。王四是一個海軍上尉軍官，應(yīng)該說有著超越常人的意志品質(zhì)，他對自我欲望的控制與情感的約束也不可謂不強大，但他依然懷抱著鮮花女人，與其共同走向了死亡。因此，人類的理性對本能與欲望的把握能力并不是無限的，人的本能和欲望在外力因素的強烈刺激下，會爆發(fā)出巨大能量，產(chǎn)生強大的破壞力。這正如小說結(jié)尾所預(yù)示的那樣，王四抱著女人赤裸的身體，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初登艦艇的情景：一個身材高大的、姓崔的炮手抱著一顆金光閃閃的大炮彈、狡猾地說：“小心著點，滑手必炸！”這段文字象征性地暗示了情欲就像金光閃閃的大炮彈，它外殼誘人，卻充滿了無限的危險性，處理不好便會產(chǎn)生毀滅一切的嚴(yán)重后果。

世俗理性下的人性怯弱

海軍上尉王四作為一名軍人，在世人的目光中，本應(yīng)做事雷厲風(fēng)行，態(tài)度果敢堅毅，是一名光明磊落、敢愛敢恨的血性男兒。但在小說中，王四卻處事猶疑，膽小怯弱，自私猥瑣。他在現(xiàn)實中進退猶疑，在幻想中躲閃逃避，既不敢愛又不敢恨。王四在世俗理性的強力擠壓下，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泥淖中，苦苦掙扎，他既不具備向前邁進的勇氣，也不具備逃避撤退的條件，在欲望與理性的雙向夾擊中，在進退維谷的兩難境遇下，王四悲愴地走向了毀滅。王四與鮮花女人邂逅的整個過程，充分展示了世俗理性擠壓下人性的懦弱。

在整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王四不是自已處境的主人和主體，他成為世俗理性審視下的一名“他者”。一般來說，社會道德與世俗理性是人們處事的行為準(zhǔn)則，是公認的行為規(guī)范，它受到社會公眾的認可，再加上意識形態(tài)與公眾情感的強化，它就變成至高無上的行為準(zhǔn)則，成為衡量個人行為善惡對錯的標(biāo)準(zhǔn)。若這種社會準(zhǔn)則經(jīng)無限度地機械強化，它就會壓抑合理人性，成為個人發(fā)展的桎梏，鮮活的生命主體就戴上了“人格面具”，個人就成為社會道德與世俗理性擠壓下的“他者”。

面對著鮮花女人這一“女神”形象，王四“想說愛你口難開”。故事由橋洞避雨時對美女的驚鴻一瞥開始，由“充滿邪念”的一吻而變得復(fù)雜撲朔。鮮花女人，應(yīng)該說承載著王四從少年到成年對女人的所有美麗幻想，高貴的氣質(zhì)，嬌嫩的容顏，迷人的微笑，讓王四賞心悅目。而美女身上散發(fā)出的熱烘烘、類似騾馬在陰雨天氣里發(fā)出的濃稠的腐草味，更引發(fā)了王四少年時期甜蜜溫馨的回憶，使王四感覺鮮花女人與自已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王四產(chǎn)生了對話的欲望。但軍人的身份，即將結(jié)婚的現(xiàn)實，對鮮花女人的愛戀，錯綜復(fù)雜地摻雜在一起，使王四的自我意識、真實思想都迷失在虛偽的“人格面具”之后。王四的問話言不由衷，枯燥乏味，淺薄無聊，甚至說，“你有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椭鷨帷?，“不要怕，我是解放軍”。王四試圖以軍人形象的正義強大來掩飾、壓抑自己對鮮花女人的愛戀，來平息自己的情感波瀾。

雨小了，王四離開了橋洞，但他離不開對鮮花女人的好奇與眷戀。黑狗沖出橋洞咬了他的腳脖子，他終于找到了返回橋洞的理由。世俗理性異化了王四，他無法以本真的自我形象與鮮花女人正常交流。王四此刻由一名解放軍軍官轉(zhuǎn)變成了“充滿邪念”、占女人便宜、油嘴滑舌的無賴之徒，“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滿了邪念，但卻用一種仿佛純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邁著什么樣的步伐撲倒在她的身邊，并且用灼熱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頭和那軟綿綿的燕窩”。這一吻，使王四欠了女人的債，這一吻，使王四良心不安，驚恐萬分。王四在“人格他者”的目光逼視下，像要逃脫警察追捕的逃犯。“上尉低頭看看自已引人注目的制服，又看女人、鮮花和黑狗，恍然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圖畫中。既是圖畫，就無法不讓人欣賞。于是他便倉皇著要逃出圖畫了?！彼_特曾經(jīng)舉過一個例子，一個人透過鎖孔正向別人的房間窺視，這時樓道傳來腳步聲，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被別人注視，就會感到十分的尷尬和羞恥。薩特認為，此時的個體不再處于主體地位，而是異化成了對象與客體。王四正是在這種客體化的過程中迷失了自己。王四是誰？王四可以是解放軍，王四可以是無賴流氓，王四可以是任何人，任何東西，但王四就是找不到自已。因為他無法面對一個即將結(jié)婚的男人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現(xiàn)實。榮格的分析心理學(xué)認為，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人格面具的原型，個體往往因為人格系統(tǒng)某些方面的壓抑而導(dǎo)致人格畸形。王四在世俗理性的壓迫下，迷茫困惑，他不知道自已該用什么樣的面孔去面對鮮花女人。他甚至將鮮花女人想象成《聊齋志異》中的鬼魅狐仙，“王四被一個女人跟蹤是丑事，但王四被狐貍精跟蹤著卻是奇談、是美談”，“被狐貍精迷過的男人是有仙氣、有靈氣的男人，輿論不譴責(zé)這種男人，紀(jì)律不制裁這種男人?！钡@種自欺欺人的解救自我的方式也徹底破滅了。王四用人格面具遮掩自已真實的情感，但摘掉人格面具之后，王四只能是王四。王四逃脫不了現(xiàn)實磁場對他的強力吸引，他也不能投入幻想的懷抱一去不回。于是，王四的悲劇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莫言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通過主人公王四的一場艷遇為讀者呈現(xiàn)了社會理性與自然情欲之間的一場殊死搏斗，它沒有硝煙卻驚心動魄，沒有吶喊卻振聾發(fā)聵，留給人們無限的思考空間，主人公王四也因其在痛苦中掙扎、在絕望中反抗而具有了獨具特色的美學(xué)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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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 華（1975— ），女，河北徐水人，碩士，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