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鳥同巢(外一篇)

安元奎

許多鳥兒漫游在古龍川上空，宛如天上的魚。而于我的父老們而言，鳥不僅是一種普通的風(fēng)景，他們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物種的界線，把人、鳥、魚看作古龍川共同的客居者。我至今依然詫異，父老們何以將人在大自然中的生存坐標(biāo)定位得如此謙卑，對大自然飽含如此深的敬畏。

他們甚至把人的命運與鳥聯(lián)系在一起。大年三十夜，守歲的父老們認(rèn)為鳥兒既然能在天地間自由地飛翔或行走，因而是有神性的，一定通曉天地的奧秘。鳥兒在正月初一黎明前的第一聲鳴唱，也許就是某種神諭。

總會有一種鳥兒在黎明前率先響起。有時是陽雀在先，父老們于是認(rèn)為來年的蕎子很好，但可能會有一點干旱；有時鴉鵲在前，這就等于告訴人們，夏天的苞谷收成還不錯；而父老們最期望聽到的，還是麻雀的叫聲。對他們來說，嘰嘰喳喳的麻雀吵鬧聲是一種福音。他們似乎已從麻雀帶來的口信中得到上天的許諾，今年肯定風(fēng)調(diào)雨順，稻谷的收成有望了。

后來我才漸漸悟出一個道理，父老們其實是以鳥兒的食譜來判斷莊稼的收成。比如鴉鵲喜食苞谷，而麻雀的佳肴則是稻谷。我不知這種預(yù)測是否具有科學(xué)性，也許這是借助了鳥兒的第六感官或特異功能。

古龍川的鳥類有好幾十種，麻雀是其中的大家族，總是幾十只上百只群居在一起，過著一種熱鬧的集體生活。它們從一個村寨飛向另一個村寨，對古龍川的一切品頭論足，顯得毫無城府而且整體缺乏秩序。但它們討論的氣氛總是那么熱烈而且樂此不疲，給過于寧靜的古龍川增添了情趣與生機，并與我的父老們一道翹首盼望秋天的到來。

秋天，古龍川兩岸的稻田漸次由綠翻黃，麻雀們呼朋引伴不邀自來，在父老們的稻田里自作主張地大擺席宴。它們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從一株稻穗躍向另一株稻穗，顯得十分淘氣。是時，成熟的稻田金光閃爍，像一片黃金的海。麻雀們大啖特啖，簡直有些眼大肚子小了。如果看見父老們從遠(yuǎn)處的田埂上走來，它們便彼此使個眼色，轟然飛走，翅膀扇起的風(fēng)在稻田里掀起一波波金色細(xì)浪。這時候的麻雀腹囊沉重，飛行起來都有些困難，但它們充滿成就感，在空中撒下一串串得意的叫聲，把田埂上的父老氣得嘴歪。

但父老們其實也不是太生氣，他們對麻雀有一種復(fù)雜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共享自然所賜的默認(rèn)，和大人不記小孩過的寬容。當(dāng)然也不能讓麻雀們過分胡鬧，只好無奈地扎起草人，用竹竿插在田中。那草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拿蒲扇，看上去煞有介事。麻雀們竟然上當(dāng)，敬而遠(yuǎn)之。直到我離開古龍川前，麻雀們一直未能識破這種伎倆。

在古龍川，只有極個別的鳥兒與父老們的關(guān)系的確比較緊張，那就是巖鷹。巖鷹即蒼鷹，是以鷹的棲息之所命名的。巖鷹喜食小雞，而父老們的雞本來就養(yǎng)得很少，還沒有達到可以大大方方拱手相送的小康程度，不免心生埋怨。而巖鷹也確實不太給父老們面子，它一旦在低空盤旋，就會造成雞群的恐慌，因為這意味著某只雞將禍從天降。巖鷹就那么在人家的上空低低地盤旋，不緊不慢，一圈又一圈。張開的巨翅遮住陽光，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雞們拼命躲藏，但無濟于事，巖鷹捕捉時機，迅疾俯沖下來，準(zhǔn)確地叼起一只嚇得半死的小雞騰空而去。因此巖鷹在古龍川結(jié)怨甚多，口碑很是不好。盡管它在空中的雄姿異常矯健壯美，令人贊嘆，但幼時形成的情感障礙使我至今也無法對畫家們筆下的蒼鷹進行超越功利的審美。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審美的盲區(qū)。

燕子喜歡與人親近。它總是把巢筑在人家的屋檐下，甚至堂屋里。每到季節(jié)，燕子都會如約歸來，父老們早已忙里偷閑，給燕子編好了一塊竹籬做為它累窩的基座。燕子一趟趟從河畔銜來濕濕的泥，起早貪黑地添磚加瓦。燕子的嘴小巧，每趟銜來的泥就那么一點點，但令人驚異的是，幾天工夫，一個造型優(yōu)美、頗富裝飾感的燕巢就筑好了。以后的日子里，燕子和人就在一個屋檐下進進出出、和諧共處。農(nóng)忙季節(jié)，父老們也沒對燕子特別在意，只是在得閑抽顆葉子煙的時候，偶爾聽見幾聲呢喃燕語，抬頭望見燕子忙碌的影子，心中就會充盈幾分別樣的暖意。再過一段時間，巢中燕語變得嘈雜了，開始有了小燕的啁啾。這時候父老們每天會格外多看幾眼燕巢，目光里透著慈祥與關(guān)切。果然，淘氣的雛燕有時會趁母親外出覓食之機偷偷爬到巢口，對外面的世界過早地表現(xiàn)出好奇。雛燕這時還不會飛翔，甚至不能站立，有時就會不慎從巢中掉下來，父老們便會趕緊將它撿起來送回巢里?；丶业哪秆嗨坪踔肋@一切，總要婉轉(zhuǎn)地鳴謝。這時候，燕子和人更像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或者一個泥巢里的一窩燕。人和鳥的界限，倒有些模糊了……

某天夜里，寫完以上文字后的我感到大腦供氧有些不足，便到陽臺上長伸一個懶腰，呼吸一下初秋的清爽空氣。夜色中滑來一線黑影，最初我疑心是一只蝙蝠，待其在窗臺上落定后細(xì)看，竟是一只麻雀，那種古龍川的麻雀。我正在暗自詫異，不料那小不點兒竟開口說話，依然語無倫次，使我感到很有在麻雀中推廣標(biāo)點符號的必要：

我們從古龍川前往梵凈山逗留山城被萬家燈火所吸引這樣的夜景煞是美麗，遺憾的是不適合我們鳥類棲居沒想到竟撞見了你世界真是變小了你好嗎古龍川人……

話沒說幾句，麻雀的小眼睛就眨巴幾下，表情痛苦起來，只聽噗地一聲，一股液體不容商量地從尾部噴薄而出，空氣中立時彌散開一股刺鼻的惡臭。見我皺著眉頭，麻雀歉意而又無奈地解釋說，這些年腸胃一直不太好，看了好多回鳥醫(yī)也不管用，聽說是古龍川水土污染的緣故。

我說我正在寫一篇有關(guān)古龍川鳥類的文字，剛才還在文中提到你的家族，這只麻雀便有了閱讀的好奇。它嘴腳并用，腳丫在我的每一頁稿子上都留下一個“竹”字，仿佛領(lǐng)導(dǎo)的畫押。它以極快的速度匆匆走馬觀花一遍，然后發(fā)表觀感。

恕我直言，它說，你在極其勉強地制造感動。你的文字更像一種杜撰的童話。你筆下的古龍川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yuǎn)，完全是一種虛擬與想象。

我反駁說，可是……而它以不容插嘴的執(zhí)拗語氣繼續(xù)說，但語氣稍有緩和。當(dāng)然有些地方也值得肯定，比如你對古龍川自然與生靈的人文關(guān)懷，我特別贊賞你在價值取向上的平民姿態(tài)。記得古代有個大文人叫屈原的，有句詩叫什么“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鸞鳥鳳凰日以遠(yuǎn)兮”，我們對這里面所透出的精英意識不敢茍同。假如世上沒有了麻雀之類的蕓蕓眾生，只剩下幾只鸞鳳豈不太寂寞。因此我們認(rèn)為，在這一點上你比屈原更開明。

但是，它用翅膀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切斷了我插話的可能性。我沒想到人與麻雀的對話或辯論會如此艱難，人在一只能言善辯的麻雀面前竟如此笨嘴拙舌。它說但是，你用溫情脈脈的文字遮蔽了我們麻雀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正待遇，這是人類的一種話語霸權(quán)。真實的歷史是，占地球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曾在相當(dāng)長的時期將我們麻雀當(dāng)作四害之一，與蒼蠅老鼠蚊子并列為黑四類。20世紀(jì)50年代末，你們一位被神化的大人物曾號召發(fā)動過兩場毀滅麻雀的運動。一次是濫伐森林，使我們背井離鄉(xiāng)失去家園；另一次則是直接殲滅。查查你們那個時代的某個大報，曾白紙黑字地報道首善之都通過正確領(lǐng)導(dǎo)和統(tǒng)一部署，在某天一次性殲滅（包括累死）麻雀八萬三千多只。當(dāng)然，根據(jù)慣例這個數(shù)字可能有些吹牛，不妨打些折扣，但屠殺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更為殘酷的是這些年，包括農(nóng)藥的各種謀殺與污染幾乎使我們?yōu)l臨絕種。所以你的所謂“與鳥同巢”簡直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我一時啞然。沉默有頃，才小心翼翼地?fù)Q個話題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梵凈山之行有何貴干，旅游嗎？

NO。它用一個很國際化的流行語作答，然后有些傷感地說，此次是去考察那里的生態(tài)，古龍川的麻雀家族打算移民。

昨日的舞臺

古龍川上的回龍場自古以來就是個鹽號口、水碼頭，回龍場的人也很為這一點感到自足。

回龍場人愛看戲，這已成了一種鄉(xiāng)風(fēng)，相沿已久。但回龍場人說的戲，是包括歌舞、雜技之類，比書上定義的戲劇要寬泛得多。據(jù)說在回龍場鼎盛的年代里，曾請過辰河戲班、河南雜耍。那河南人還乘機盜走了回龍場的鎮(zhèn)場之寶：一對碩大渾圓的鵝卵石。

那鵝卵石原本在回龍場河畔的沙壩上。一個很大的沙壩，占了河床一半多寬，綿延一里多長。沙壩上的這對鵝卵石，回龍場人都見過的，每個重約八九十斤，見過的人都稱奇。那河南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順手牽羊拿走了，說是拿去練功。不知怎么，幾天后卻有另一種說法傳開，說回龍場乃游龍回頭的風(fēng)水寶地，是龍的交媾之所，那河南人拿走的正是一對龍卵，連忙派人去追，哪里還有人影。好像從那時起，回龍場便日漸式微。當(dāng)然這只是道聽途說而已，但細(xì)細(xì)一想似乎又有些道理，古龍川的龍身恰巧在這兒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回龍場正好位于岸邊三面環(huán)水的山堡凹處，極像老子所言的“玄牝之門”，有點天造地設(shè)的意味。

湖南和河南人的戲，回龍場的幾個大戶人家是花了大價錢的，很值幾斤鹽。那時候鹽巴金貴，斗米斤鹽呢，因此有些憤憤。

其實回龍場人也有看戲不要錢的時候，比如演儺戲。哪一家死了人，或活人撞了鬼，都要請土老師沖儺還愿，跳幾天儺戲。一班人披了法衣，戴了“鬼臉殼”，也就是儺戲面具，鬧得呵火連天。但畢竟有點與鬼神共舞的意味，因此，人們都是把儺戲當(dāng)成是跳給鬼神看的，似乎與己無關(guān)。

此外每年正月，回龍場都要?；酏垷?。有唱有跳的，按理該算是戲，但不知為何叫“燈”而不叫戲，我沒有考證過?；佚垐鲋車袩魰Ｃ康秸?，花燈龍燈一齊出動，接燈送燈都很隆重，要放許多鞭炮。花燈演出是在堂屋里，堂屋后板壁上設(shè)有神龕，正中是“天地君親師位”，兩邊是“左昭右穆考妣”即祖宗牌位。花燈在這樣的背景下演出，既酬神也娛人，可謂一舉兩得。

畢竟花燈龍燈是自演自娛，回龍場的人不大過癮，更想看看外面人來唱的洋戲。洋與土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回龍場世面小，人的眼界就窄，凡不是土生土長的，他們統(tǒng)統(tǒng)冠以洋字。比如火柴叫洋火，煤油叫“洋油”，凡不能理解的東西則歸于“西洋鏡”，當(dāng)然這些說法都源于民國時期。這或許是一種見識上的停滯，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感情上的戀舊情結(jié)，畢竟那是古龍川的一個“黃金時代”或“白銀時代”。如果沒有兵匪騷擾和官僚腐敗，或許那真是一個令人留戀的時代。

回龍場開場近百年來，看戲免費，似乎絕無僅有只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文革”十年。戲是樣板戲，那些年好些個或悲或痛的往事，都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淡忘了，惟有這樣板戲，看的回數(shù)多，人們還記得，上年紀(jì)的人至今都能扯起嗓子唱幾句，盡管嗓子已經(jīng)年久失修，但韻味還在。

那時的回龍公社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人是從回龍公社各生產(chǎn)隊抽來的，男女一大幫。演戲不發(fā)工資，只記工分。男人10分，女人8分。此外公社招待伙食，每星期改善生活，吃一餐半肥瘦的回鍋肉，已經(jīng)是高規(guī)格的待遇了。一幫子紅男綠女在回龍場嘰嘰喳喳，竄上竄下，使沉寂的鄉(xiāng)場平添了幾分生氣。

戲總是在回龍場街上演。那些年回龍場已不準(zhǔn)趕場了，據(jù)說為的是徹底消滅資本主義?；佚垐龅慕值栏淖兞擞猛荆还缱鳛檎匍_萬人大會，主要是批斗會的專用會場。平時里，街上顯得蕭條空蕩，間或有風(fēng)刮起幾片枯葉，飄飄揚揚的，偶而幾只狗漫不經(jīng)心地散步，就算是街上有動靜了。

因此，說是要演戲，消息就傳得飛快，鄉(xiāng)間的有些放牛娃不顧大人呵斥，早早就把牛趕進牛圈，晚飯也不吃就朝街上跑。但看戲的最佳地盤，總是被街上的人首先霸占，天時地利，近水樓臺先得月。太陽還沒落山，街上那些娃崽們就開始堅守陣地，一人往往要守住好幾張板凳。好位置畢竟只有幾個。但爭的人卻很多，因此一場陣地戰(zhàn)就在所難免。常常戲臺上的京劇鑼鼓還沒響，臺下的武打就開場了，看戲的人們常?？梢钥吹竭@種戲外戲。

鄉(xiāng)間的大人們自然要來得遲一些。他們要喂豬喂牛，來得就晚一點，來時街上已是人聲鼎沸，戲差不多要開演了。這時候鄉(xiāng)下人總要賠著一張笑臉，到街上的某一人家拐彎抹角地認(rèn)認(rèn)親戚或套套近乎，其動機昭然若揭——想討得一張看戲的凳子。這時候的街上人便會極不耐煩地朝一張只有三腳的板凳呶呶嘴，或者干脆冷冷地拒絕。而有些精明的人家，早已把凳子藏到屋內(nèi)，或者干脆關(guān)門閉戶。

好在回龍場的鄉(xiāng)下人看戲比較隨意，實在沒有凳子，站著看也能知足。戲在街上演，三面都有人。戲臺最前面的看客，總是些娃崽。他們或蹲或坐，一面等待，一面打打鬧鬧。而有個別膽子極大的，干脆趁人不注意，爬上戲臺，做幾個鬼臉，或者跑到幕布后面，看女演員化妝或換衣，然后轉(zhuǎn)過身吐舌頭，瞪眼睛，如此這般招搖一番，得勝還朝。

位置最好的是一排木靠椅，相當(dāng)于露天劇場的雅座。公社領(lǐng)導(dǎo)和他們的家屬，都坐在這一排位置上，顯出一種幸福而左顧右盼的神情。這排雅座的兩邊和后面，才是街上人的凳子。如果這些凳子和坐在凳子上的人們像一片凹陷的湖，那他們周圍像丘陵一樣站立的人們就來自回龍場周圍的鄉(xiāng)村，為了看戲，有些人甚至走一二十里，看完戲還得趕回去。

大家的眼光都盯著戲臺子，戲臺子四角掛了馬燈。鑼鼓、二胡是響了好些時候了，可演員們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戲臺的背景是一塊藍色陰丹布，剛好把一家人的牛圈遮住。那牛偶爾也會停止反芻，在幕后哞哞地叫兩聲，加入鑼鼓二胡的合奏里。我就是從回龍場的戲臺上最早獲得“對牛彈琴”的直觀感悟，以至終身不忘，也對這成語有著另一種理解。

戲是已經(jīng)看過好幾回的，有些戲文差不多都能背唱出來，但這并不妨礙回龍場的人仍舊興趣盎然、充滿懸念地等待。《沙家浜》里的沙奶奶是誰演的，郭建光是哪個生產(chǎn)隊人，胡傳魁和刁德一哪個更壞，大體上都能說個子丑寅卯?！吨嵌贰纺菆鰬颍_上在唱臺下也在哼，嗡嗡嗡的一片?；蛟S這就是文藝鑒賞中的“共鳴”現(xiàn)象？

其實，回龍場的后生們一半是看戲，一半?yún)s是看人。這后一半誰也不說，但心知肚明。

他們想看珍兒。珍兒就是京劇里的旦角，專扮鐵梅和阿慶嫂。珍兒生得干凈。干凈是回龍場形容女子的最高評語。你想，像如花似玉、眉清目秀之類，不都是很干凈嗎？在回龍場一大堆皮膚黝黑粗糙，蓬頭垢面的鄉(xiāng)村女子中，走來這么一個清純可人、白白凈凈的女子，豈不如鶴立雞群？珍兒年方十八，美目秀眉，桃紅臉、水靈靈。一頭黑發(fā)散開像瀑布一般，收攏來，綁成一根又黑又粗的長辮，從后腦勺垂過秀頎的楊柳腰，一直垂到圓實的臀部。走起路來，那辮子就在后腰晃晃悠悠，撩得后生們心癢癢的。那些年回龍場確實是死氣沉沉，但珍兒的出落，竟使這個日漸式微的鄉(xiāng)場變得有幾分可愛起來。

珍兒的戲真是演得好。她演《紅燈記》里的鐵梅，《智取威虎山》里的常寶，一招一式很到位，燃起了回龍場后生的階級仇民族恨，心里都想當(dāng)鐵梅的“表叔”和少劍波。但珍兒最拿手的是演阿慶嫂。她一個女兒家，演起來竟比少婦還少婦，婦人味足得很。人們對《智斗》那一場戲記憶深刻，有一半是因為珍兒的精彩表演。你看她唱一句“人一走，茶就涼——”那眉毛一揚，眼中溢出一道寒霜，與其艷麗容貌形成極大反差，讓人怵然暗驚。而在濃眉大眼、儀表英俊的郭建光面前，她又風(fēng)情萬種，眉宇間如嗔如怨，這可害苦了郭建光，他竟把這種軍民魚水關(guān)系誤解為那種特殊暗示。而刁德一和胡傳魁竟也賊心不死，戲里戲外反串角色，甚至大打出手，司馬昭之心大白于天下?？烧鋬簠s如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依舊演她的鐵梅和阿慶嬸。

在演出中，公社的頭頭們?nèi)绻吲d，并產(chǎn)生了講話的沖動，他們就會在換幕的時候走上舞臺來一段即興演講，當(dāng)然這并不影響劇情的連續(xù)性，但對舞臺上的氣氛還是稍微有些破壞，如同現(xiàn)今電視劇中的某些廣告，公社頭頭們的講話有時也具有這樣的間離效果。

好在回龍場人看戲并不那么挑剔，他們一貫隨遇而安，看戲也是如此。他們會忽略這些枝節(jié)，全部興趣在于追蹤劇情的發(fā)展，直至高潮與結(jié)局，而樣板戲的結(jié)局通常都令人滿意，每一回都是以我方的勝利收場，英雄們九死一生但始終沒有死成，讓回龍場人慶幸不已，唏噓不已。

不知不覺，臺上演員在做最后一個造型，戲竟一晃就演完了。于是大人開始尋找娃崽，喊聲此起彼伏，回龍場的夜空就橫陳著一些長長短短的喊聲：“牛崽——”“狗三！狗三！你個狗日的?。。　贝笕撕傲藥茁?，顯然不耐煩了，而那狗三其實就躲在近處的一個旮旯，硬是不答應(yīng)。好些人都意猶未盡。雖然戲演完了，但演員們還在，在娃崽們看來，戲就沒有全演完。當(dāng)然這時的舞臺顯得有些凌亂。服裝還是戲里的服裝，演員們的表情卻松弛下來，一邊懶散地收拾著道具，一邊嘴里說著方言，在舞臺上下無所事事地蕩來蕩去。陰丹布的幕也終于撤下來，露出了牛圈。圈里的牛木然地望著曲終人散、一片狼藉的舞臺，這時只剩下一堆踩得臟兮兮的木板。

無數(shù)搖搖曳曳的火把，像禮花一樣在古龍川兩岸的夜空散開，劃破亙古凝滯的夜色。那美麗得近乎奢侈的夜景，給人留下了溫馨不盡的回味。

這個文藝宣傳隊演的樣板戲自然培養(yǎng)了許多戲迷，垮肚老章就是其中一個?？宥抢险氯鄽q，是個條子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早先有娘，后來死了。有個哥在外地某兵工廠當(dāng)干部，那工廠很神秘，寫來的信沒有地址，全用阿拉伯?dāng)?shù)字代替。

“垮肚老章”是個諢名，三十多歲的人并不算老，但他還是光棍一條，稱他“老章”，是有幾分調(diào)侃的意味，而“垮肚”則是對他本人的形象描寫，年紀(jì)輕輕，卻腆起了圓圓的大肚子，冬天也敞著他哥穿過的半新不舊的黃軍裝，一年四季敞胸亮肚。更絕的是，他大熱天穿的和尚領(lǐng)汗衫也好，背心也好，總有幾個破洞，垮出那又白又亮油膩膩的肚子來，因此人稱“垮肚老章”?？宥抢险碌念艹雒?，生產(chǎn)隊的人都嫌他懶，白天睡足了覺晚上就精神十足地看戲，場場看，據(jù)說他看的樣板戲不下百場。但垮肚老章有個不雅的習(xí)慣，愛流口水，看戲的時候鼻涕雙管齊下，他渾然不覺，自得其樂地望著臺上癡笑。他家與珍兒家對門對戶，但珍兒從不拿正眼看他，嫌臟。

但后來垮肚老章看不成戲了，他的哥哥回來，特意把他弄到廠上去當(dāng)工人，吃國家糧，每月拿30多元的工資，回龍場后生做夢都不敢想。

過了不久，人們就傳說垮肚老章竟給珍兒來了封信，是珍兒自己說出來的。這使回龍場的后生們很開心，當(dāng)成一個笑話。

但過了不久，回龍場的后生們終于覺得生活中似乎少了點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珍兒不見了。后來得到證實，她到阿拉伯?dāng)?shù)字那里去了。這樁奇特的婚姻在回龍場掀起一些波瀾，好些人感到意外，說什么的都有。從此，郭建光、刁德一、胡傳魁竟都不想再演戲了，文藝宣傳隊就垮了，后來組織幾次都沒組織起來。

珍兒離開回龍場后再沒回來過，一晃二十多年了，想來而今已徐娘半老。至于垮肚老章，不知下崗沒有。聽說冷戰(zhàn)停息以后，軍火生意一直不太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