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轉向”
蔡燕雁
(莆田學院基礎教育學院,福建莆田351100)
摘要: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轉向所帶來的文學史意義,無疑是重大的。但是,評論界在強調這場轉向的同時,又無意間制造了新寫實主義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對立。這無疑就割裂了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事實上,新寫實小說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對話空間,要大于他們之間的對立空間。但也正是這種對話空間的存在,預示了新寫實小說的短暫青春。
關鍵詞:新寫實小說;日常生活;現(xiàn)實主義;零度敘事;深度;歷史
收稿日期:2014-07-22
作者簡介:蔡燕雁(1970-),女,福建莆田人,講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普通話水平測試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志碼:A
至今,新寫實小說熱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文學界關于新寫實小說一些細節(jié)上的功過得失似乎遠未達成定論。當然,我們這里不否認批評界對新寫實小說在當代文學史意義上的一致認可。新寫實小說作為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出現(xiàn)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被批評界賦予了深刻的文學史意義。這種深刻的文學史意義,就在于它引領了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轉向。盡管文學界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這種轉向表達了各種或悲或喜的看法,但是,文學界不得不承認,新寫實熱預示著一場文學格局和歷史的巨大變動。文學在80年代末期逐漸失去了以往的轟動效應后,究竟應該如何調整自身的位置,這是八九十年代之交文學界一直在苦苦思索的問題。八九十年代之交,新寫實小說的興盛,無疑給之前沉寂的文學界帶來了新的曙光,文學似乎又有了重新獲得介入現(xiàn)實的機會。所以,當時擅長于指點江山的批評界甚至比創(chuàng)作界還要熱衷于兜售這批作家作品。也可能正是由于知識分子喜歡介入社會的這種沖動,關于新寫實小說的寫作與批評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上的脫節(jié)。
1“零度敘事”里的生活
事實上,新寫實寫作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自覺的文學運動,新寫實作家之所以不約而同地把鏡頭對準了當下的日常生活,與其說是時代大背景下的被迫選擇,不如說是作家寫作姿態(tài)的主動調整。因為當時的新寫實作家已經深感到中國自50年代以來形成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與個人日常生活的巨大脫節(jié)。正如劉震云所說:“五十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實際上是浪漫主義,它所描寫的現(xiàn)實生活實際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浪漫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對生活中的人起著毒化作用,讓人更虛偽,不能真實地活著。”[1]13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相比,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新寫實小說中所不具備的一切,諸如激情、英雄、理想、愛情、忠誠、整體、階級、革命、歷史等崇高的美學成分,我們在新寫實小說內部看到的只有諸如“戀愛、結婚、懷孕、打胎、生孩子、帶孩子,經濟的拮據(jù)、住房的擁堵、氣候的冷暖、菜價的上漲,小夫妻間的打情罵俏、爭爭吵吵,婆媳之間的雞毛蒜皮、勾心斗角”[2]等等發(fā)生在每個人幾丈范圍內的日常生活瑣事。新寫實小說所描寫到的我們當下每個人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一切,似乎與以往現(xiàn)實主義所展現(xiàn)的那些崇高的浪漫美學成分沒有任何的相似性和可比性,可是,新寫實所勾勒的這一切,似乎又是我們當下多數(shù)人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試想一下,在以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一斤豆腐酸了這樣的生活瑣事怎么可能會引起夫妻之間的激烈爭吵?將這樣的生活瑣事納入文學書寫是否太有失文學本身的身份?文學從誕生之日起就與人的日常生活始終保持著一定的審美距離或者批判距離,如果文學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這層距離取消了,那么這是否也就意味著文學自身意義的消失呢?所以,有些評論家就不無失望地將新寫實與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新寫實根本就不是現(xiàn)實主義精神傳統(tǒng)的延續(xù),因為它“徹底放棄了知識分子堅守著的精神立場……日常生活開始作為一種經驗的重要性被反復強調,并消解了任何一種附著于其上的詩意象征”[3]。
然而,作為新寫實作家代表的劉震云、池莉和方方等人,則對評論界的這種觀點不以為然,因為他們通過對當下日常生活的切身體驗感受到,以往依附于哲學、道德或政治的寫作傳統(tǒng)已經不合時宜,很多講究“真善美”的明晰而抽象的概念或者知識,根本難以拿來解釋當下渾濁而感性的日常生活。他們都一致認為,日常生活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要遠遠大于那些形而上的知識與詩意。正如劉震云所說:“生活對我的影響最大,寫生活本身,不要指導人們干什么。理性作家總是吃虧的,因為這總會過時的。理性應該體現(xiàn)對生活的獨特體驗上。寫作前總是有了獨特的體驗,然后再寫作?!盵1]17我們通過閱讀新寫實作家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新寫實作家對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基本上都采用了“零度視角”。他們不愿意對小說里面人物的日常生活作過多的干涉,所以小說里面的敘述者基本上處于一種隱退的狀態(tài),敘述者只是如實地呈現(xiàn)小說里面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但是,敘述者的這種零度姿態(tài)并不意味著作家本人就失去了判斷的立場,完全認同了平庸瑣碎的世俗生活。南帆曾在《新寫實主義:敘事的幻覺》一文中指出:“不應當將人物的狀態(tài)等同于作家的觀點——人物對于平庸的認同,并不是由于作家的大力鼓勵。平庸的現(xiàn)實上升至文學視野與文學下降至平庸的境地,這是迥然相異的兩件事?!盵4]43的確,作家并不等同于敘述者,但是作家又不能完全與敘述者脫離關系?!白骷铱梢詣h去敘述者的抒情、道德評論、社會理想表述或者人物鑒定,但敘述仍會在背景描寫、人物識別或者時間性概括方面留下他們的蛛絲馬跡?!盵4]41新寫實作家所采用的零度敘述視角,與其說是為了徹底劃清作家與敘述者之間的界限,不如說是變換了作家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方式。零度的敘事視角只是作家為了達成與讀者對話的一個橋梁。新寫實作家針對日常生活所采用的零度視角,與其說是對真實日常生活的一種如實呈現(xiàn),不如說是作家經過對當下的生活一番自我反思之后所采用的另一種介入現(xiàn)實的方式。換句話說,新寫實主義依然還是處在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之內,它還是希望借助文學這一門藝術來達到改造現(xiàn)實的目的。正如池莉在訪談中所說:“我覺得作家有責任讓越來越多的人讀小說,通過小說喚醒周圍的人,讓他們覺得生活是不是應該更好一些,讓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更文明一些。而要讓讀者接受你的勸告,你就必須很親切地接近他們,深入地表現(xiàn)他們的生活,目的是使整個人類的素質得到提高?!盵1]14
可見,新寫實作家并沒有像那些否定新寫實創(chuàng)作的評論家所認為的那樣,放棄了價值判斷,認同了平庸瑣碎但也略帶溫馨與幸福的日常生活,從而與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調起情來。新寫實作家只是想通過描寫平庸的方式來反抗平庸,他們所采用的零度視角目的只是為了與讀者達成對話,能夠讓他們在強烈的審美體驗中感受到日常生活的平庸與難以忍受,從而引起讀者對生活的自我反思。所以,我們不能因為新寫實小說采用了零度敘事視角,就認為它背叛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批判精神。這與其說是新寫實作家在八九十年代時代巨變面前的被迫選擇,不如說是他們在寫作姿態(tài)上主動作出的一種調整。
2日常生活:消解的深度
事實上,任何一個評論家都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閱讀經驗感受到,新寫實作家的作品并沒有完全放棄對日常生活之外意義的追求。但是,有些評論家為什么總是對這些作家的作品表現(xiàn)出不滿呢?筆者縱觀了一下早先文學界對新寫實作家作品的評論,得出了這樣的認識:雖然新寫實小說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評論界的一致好評,但是許多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抱有好感的評論家在總結新寫實小說不足的時候都認為,這些小說缺少了以往經典現(xiàn)實主義小說所具備的歷史深度感與崇高感。的確,這些評論家可以援引大量現(xiàn)實主義經典作品作為衡量作品好壞的標準。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曹雪芹、魯迅等等,也都是這些評論家津津樂道的名字,因為這些作家的作品也都進入了公認現(xiàn)實主義經典的行列。新寫實作家的作品在這些經典作家的作品面前似乎顯得相當?shù)剡d色,因為它們不具備這些經典作品所具有的宏大歷史氣魄。換句話說,新寫實作品只是執(zhí)著于對日常生活瑣碎的描寫,即使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內部的一些閃光點,那也僅僅是一種局部性的東西,它們并沒有形成一種整體性的歷史意識。而經典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描寫日常生活的時候,總要對日常生活進行篩選、提煉和升華,進而獲得對日常生活一種超越性的歷史認識。正如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評價巴爾扎克時所說:“我認為他是比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左拉都要偉大得多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他在《人間喜劇》里給我們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xiàn)實主義歷史……他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他們當時唯一能找到未來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這樣的人——這一切我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最偉大勝利之一,是老巴爾扎克最重大的特點之一?!盵5]683-684因此,恩格斯對現(xiàn)實主義作了這樣的界定,即“除細節(jié)的真實之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5]683顯然,按照恩格斯的看法,新寫實小說只突出表現(xiàn)了細節(jié)的真實,而并沒有“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新寫實小說中所描寫的環(huán)境與人物都缺少了一種辯證法的超越精神,它們都普遍地缺乏歷史深度感,人物基本上都是在環(huán)境內部迂回。這也難怪有人指出,新寫實小說“在處理人物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上,陷入了環(huán)境決定論的泥淖”[6]。
如果說新寫實小說之所以招致諸多批評人士的不滿,是因為新寫實小說里面的人物缺少了一種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里面人物超越現(xiàn)實環(huán)境或者日常生活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那么,“十七年”時期或者說“文革”時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是更符合這些評論家的口味嗎?可以說,恩格斯的觀點在這一段文學史中得到了徹底的貫徹??墒?,這一段文學史自“文革”結束以來就受到了國內文學界上下一致的批判,評論界和創(chuàng)作界一致認為,這一時期的文學只是充當了政治的傳聲筒。也許,否定新寫實的評論家可以繼續(xù)補充說,他們所說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并非是“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所表現(xiàn)出來的階級英雄人物精神,而是像前面所提到的現(xiàn)實主義經典作家作品中人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而“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人物所表現(xiàn)出的戰(zhàn)斗精神,只不過是被政治所規(guī)訓之后虛假的激情??墒?,當我們縱觀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人物時,有哪一個人物不是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或者選擇呢?相對于其他現(xiàn)實主義經典作家來說,巴爾扎克可能是最強調“環(huán)境決定論”的一名作家了。我們通過閱讀他的作品可以得知,巴爾扎克在其小說中每次引出里面的人物的時候,總是喜歡把人物周圍的環(huán)境不厭其煩地介紹一番,而且這些周圍的環(huán)境與即將出場的人物形象是如此地符合。也就是說,巴爾扎克所描寫到的人物周圍的生活場景,不僅僅是一種物質的生活場景,而且還是一種“符號場景”。這些“符號場景”實際上已經潛在地表征了即將出場的人物的形象。如奧爾巴赫所言,對于巴爾扎克來說,“任何生活空間都有一種道德的感官氛圍,它彌散在自然界、房間里,籠罩在家具、器皿、衣著上,也表現(xiàn)在人們的身體、品格、交往、思想、工作和命運之中,而一般的歷史環(huán)境又以涵蓋了各個生活空間的總體氛圍的形式出現(xiàn)”[7]528。巴爾扎克是如此地強調環(huán)境與人物的一致,以至于他將這種一致性抬升到了神秘化的高度。之所以被巴爾扎克賦予了神秘化的色彩,是因為巴爾扎克認為,可以站在日常生活的制高點上來清晰地把握當時整個時代的歷史現(xiàn)狀。然而,巴爾扎克是否把當時的歷史想象得過于簡單了,環(huán)境與人物之間難道就始終保持一致的關系嗎?
相比于巴爾扎克那些強調歷史宏大語境與個人關系的作品,福樓拜的作品諸如《包法利夫人》則主要描述了一個小資產階級夫人在一個封閉的小鎮(zhèn)上平庸而又充滿幻想的一生。在這部作品里,我們完全看不到時代大背景對這個小鎮(zhèn)的日常生活造成的波動或者影響。雖然包法利夫人每天總想著有點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可以發(fā)生,但是每天重復瑣碎的日常生活告訴她,其實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霸诟前菘磥?,日常現(xiàn)實的本質并不是有著強烈動作的行為和激情,并不是狂人和惡勢力,而是持續(xù)的狀態(tài)”[7]550。包法利夫人就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平庸的日常生活中耗盡了自己的一生。我們在她的個人生活中完全看不到時代大背景對她的影響,也不能通過她的日常生活概括出某種宏觀的歷史現(xiàn)實。她的喜怒哀樂往往是由于幾丈范圍內的日常生活所引起的,而且有時候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删褪窃诎ɡ蛉诉@種封閉而又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作為讀者的我們反而感受到了日常生活一種壓抑而又難以忍受的“震驚”效應。這種“震驚”并不是因為我們憐惜包法利夫人的死,因為包法利夫人并不是一個真正悲劇式的人物,她也帶有愚蠢、幼稚和乏味的一面。也正是因為包法利夫人本人的多面性才使讀者與人物拉開了距離。讀者對包法利夫人這個人物既有“哀其不幸”的一面,又有“怒其不爭”的一面。這便是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帶給讀者的反思。但是這種反思的方向不是指向日常生活之外的,而恰恰是指向日常生活的內部。福樓拜清醒地意識到,日常生活內部的壓抑與乏味,并不是源自某種日常生活之外的事實,諸如民族、國家、階級等因素,而就是出自我們每個人看似平庸實則復雜的日常生活本身。對福樓拜來說,像巴爾扎克式的歷史宏大敘事模式,已經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生活面前走向消解。試圖通過小說來建構對歷史的整體把握,實際上只是小說家的一種幻想。
在如波德萊爾所說的“一半是破碎,一半是永恒”的現(xiàn)代性生活中,我們再也不能通過類似巴爾扎克式歷史宏大敘事模式來反映我們當下的日常生活。當然,我們也不能像那些后現(xiàn)代主義者所標榜的那樣,放棄對現(xiàn)實意義的追逐。我們在新寫實小說中,同樣能夠看到個體生命的頑強與堅韌,同樣能夠感受到生活的點滴溫馨與幸福。這些瑣碎的日常生活意義,似乎與恩格斯從巴爾扎克作品中所得出的歷史意識沒法媲美,但是我們必須首先明白一個事實:如果歷史上提倡的那些整體性的概念或者觀點難以轉化成為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那么這些概念或者觀點就如黑格爾的絕對理念一樣,就只是一個大而無當?shù)目谔枴U绻軐幩f:“理想、激情和英雄主義這些因素,雖然構成了人的重要一面——精神世界,但并未形成對整個人的世界的囊括。人的世俗的、形而下的一面作為精神層面的承載體,非但同樣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具有基礎的意義,這兩個方面的集合共同構成了人的現(xiàn)實存在”[8]。新寫實小說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描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并不是因為這些作家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拋棄了理想與追求,而是因為他們深感于中國以往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與當下個人現(xiàn)實的巨大脫節(jié)。前文劉震云把這種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主要指向了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筆者認為,這個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還應追溯更遠,應該追溯至梁啟超。在近代民族國家的危亡之際,小說負載上“興民”之重任,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提倡:“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盵9]小說在中國古代本來是一種最低下的文體,屬于“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談,可是到了近代中國,小說這門文體卻被一批知識分子硬性地與民族國家使命捆綁在一起。于是,近代中國小說就從被迫到自然慢慢地接受了一份政治或者意識形態(tài)的囑托。直到先鋒小說和新寫實小說的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小說才漸漸從以往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中抽身出來,擁有了自己獨立的聲音。然而,相對先鋒小說來說,新寫實小說無疑是一場比較接中國地氣的創(chuàng)作“流派”。它并沒因為反叛傳統(tǒng)而遁入類似先鋒小說形式主義的誤區(qū),它無疑有著對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
一些評論家總是認為新寫實小說有些走向個人主義的傾向,從而置國家民族和他人的悲苦于不顧。他們認為,新寫實作家的這種傾向與市場經濟的引進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正如趙聯(lián)成所說:“新寫實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思潮,是社會經濟結構轉型的必然產物?!盵10]65因為“市場經濟拒絕形而上的理念形態(tài),而是以日常生活的平凡性與世俗性引導著人們的思想與行為;它所建構的價值平臺是以功利性來衡量價值取舍的標準,等價交換原則成為了社會的普遍準則”[10]61。事實上,像趙聯(lián)成這樣將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價值取向與市場經濟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評論家,還不乏其人。90年代,王曉明等人之所以發(fā)起“人道主義精神大討論”,就是源于對市場經濟價值形態(tài)的不滿??墒牵@些評論家在毅然決然地批判新寫實小說表現(xiàn)出來的個人主義或者后現(xiàn)代主義傾向的時候,有沒有后退一步對新寫實小說作出重新的評價?近代以來,中國的小說有沒有像新寫實小說一樣不約而同地形成一種創(chuàng)作潮流,開始大面積地關注起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開始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施予“嚴肅客觀的態(tài)度”,開始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予以認真的反思與尊重?再者,新寫實小說在讀者大眾階層的普受歡迎,難道不是在另一個層面說明個人意識的覺醒嗎?相對于之前那段沒有個人的歷史,個人意識的覺醒不恰恰意味著歷史的進步嗎?有時候,筆者在想,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精神文明之所以進步緩慢,到底是因為市場經濟的原因,還是因為那份始終割舍不掉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
3現(xiàn)實主義的窠臼
從回到當時歷史的角度來講,筆者認為,新寫實小說在文學史上的意義無疑是重要的。這種重要性并不是表現(xiàn)在它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描寫上,而是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正面注視上。正面注視,意味著作家個人意識和讀者個人意識的覺醒,但是我們不能將這種個人意識與個人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個人意識里面首先就包含了對個人主義的反思與批判。事實上,以往像巴爾扎克式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也同樣把視角對準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是這里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只是理想或者歷史的一個中轉站,它們并不具有自足性的位置。換句話說,這里所描寫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沒有自己的聲音的。日常生活,如黑格爾或者馬克思所認為的那樣,經過正反合的過程之后會自然地呈現(xiàn)出一種整體性的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不管我們用民族國家命名,還是用階級命名,其實都是一種“空洞的理念”。如果我們融入當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們可以清醒地發(fā)現(xiàn),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地復雜粘稠,我們又怎么可能從中概括出某種抽象的理念呢?當然,筆者之所以得出這樣的觀點,并不意味著筆者認同了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放棄了對日常生活之外抽象價值的想象,并不意味著放棄了對價值的追求。事實上,舉凡那些現(xiàn)實主義經典作品價值的凸顯又未嘗不是源自日常生活。張承志的《黑駿馬》真正感動讀者的地方,興許并不是男主人公白音寶力格那份純真的愛情與理想追求,而是他與奶奶、索米亞一起生活的日子。雖然那段生活充滿了辛酸和勞累,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覺得不幸福。這便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筆者在本文中之所以強調新寫實小說日常生活轉向的文學史意義,并不是想刻意營造新寫實小說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日常生活敘事與宏大歷史敘事之間的對立;也無意于由新寫實小說得出某種抽象的歷史結論,認為新寫實小說的產生是由于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導致的;更無意于毫無保留地贊賞市場經濟給個人帶來的重大解放意義。事實上,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可以得知,新寫實小說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之間的對話空間要遠遠大于他們之間的對立空間。不過,筆者認為,要對新寫實小說作出一個客觀的歷史評價,單單從它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之間的對比是難以得出全面的答案的。因為新寫實小說的產生,并不是單一的歷史原因導致的。新寫實小說對文學史的貢獻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這種多元性恰恰是因為造就新寫實小說環(huán)境的多樣性所導致的。所以,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轉向代表了文學史一場意味深長的轉向,我們應該從多個角度敞開來評價它的價值。也就是說,新寫實小說相對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相對于尋根文學,相對于先鋒文學,相對于新生代小說,相對于90年代的通俗文學,分別貢獻了什么,這才是我們客觀評價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標準。
不言而喻,新寫實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留下了重要的一筆。相隔20年之后的今天,我們重新打開這些文本,依然能從中獲得不少的共鳴。這無疑證明它們的價值所在。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感覺新寫實小說似乎與我們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有了一定的脫節(jié)。如果說,新寫實小說所描寫的日常生活背后還保有作家對某種真假事實的判斷,那么,我們當下的日常生活似乎再也難以區(qū)分出真假。在這種前提下,新寫實小說的迅速式微是一個必然的歷史事實。新寫實小說雖然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采用了零度視角,放棄了對故事情節(jié)的整體架構,但是我們依然能夠從各種瑣碎的日常生活事件把握住其背后的因果邏輯。也就是說,新寫實小說中所描寫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瑣事與糾葛,其實都是有章可循的??墒牵覀儸F(xiàn)實日常生活中所發(fā)生的很多的情緒或心理的波動,很多時候是無因可循的。我們多數(shù)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會有這么一種感覺,就是某一瞬間會毫無緣由地悲傷起來。這究竟是為什么?新寫實小說是無意于探索人的這種心理空間的,而這也恰恰是它的敗筆所在。新寫實小說并沒有認真探索日常生活的內在復雜性,一定程度上來說,新寫實小說為了迎合大眾讀者的趣味,對日常生活作了簡化處理。作家除了考慮讀者的感受之外,是否也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姿態(tài)呢?這可能就是有責任的作家在面對當下日常生活所要作出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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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柳克
DiversionofDailyLifeNarrationofNewRealisticNovels
CAIYanyan
(BasicEducationSchool,PutianUniversity,Putian351100,China)
Abstract:Thesenseofliteraryhistorythatthediversionofdailylifenarrationofnewrealisticnovelshasbroughtissignificant.However,whenthecriticsemphasizeonthischange,theyalsoinadvertentlymaketheoppositionbetweenthenewrealismandthetraditionalrealism,whichundoubtedlysplitthedevelopmentcontextofliteraryhistory.Infact,thespacefordialoguebetweenthenewrealismandthetraditionalrealismisgreaterthantheoppositionspace.Itispreciselybecauseoftheexistenceofthespacefordialoguethatindicatesthetransientyouthofthenewrealism.
Keywords:newrealisticnovel;dailylife;realism;zeronarration;depth;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