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衛(wèi)華 ,劉勝湘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劃時代的哲學變革”的重要理論成果,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性質、文本依據和解讀方法等方面的爭論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一道獨特的風景。撇開分歧不談,所有相關爭論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理論旨趣——在堅持和發(fā)展的前提下重構歷史唯物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彰顯其理論說服力。而從空間維度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構,尋求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種空間化闡釋,就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學術路徑。
在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學術爭論中,“歷史”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對象還是研究方法是爭論的核心。對此,孫正聿教授指出:“‘歷史唯物主義’,是把‘歷史’作為解釋原則或‘理論硬核’的唯物主義,而不是把‘歷史’作為研究領域或解釋對象的唯物主義?!盵1]王南湜教授也認為,“正是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方法或解釋原則,才使歷史之唯物主義作為研究對象得以可能?!盵2]何萍教授也持類似的觀點,“歷史理論固然重要,但真正決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性質和特征的則是歷史辯證法?!盵3]可見,三位教授都把“歷史”的解釋原則看作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理論特征,這反映了學界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最新認識,克服了傳統(tǒng)教科書的 “歷史唯物主義是辯證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中的應用”觀點的局限。而歷史概念是建立在時間概念之上的,以“歷史”的解釋原則為根本理論特征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必然把時間作為一個重要維度內涵于其邏輯布展和現實運用之中。
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維度,“時間”不再只是物質運動的存在形式,更主要體現為社會時間。首先,時間是人類實踐活動的存在方式。歷史唯物主義以“感性的人的活動”即人類實踐活動為立足點,實現了對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超越。人類實踐活動并不是超歷史的、抽象的存在物,它表現為在人的力量作用下物的變化,“這些物通過活的時間而被賦于形式。 ”[4](P329)在這個過程當中,時間也被物化為人類實踐活動的存在方式,并成為衡量人類實踐活動的尺度。其次,時間是人自由全面發(fā)展的空間。建立自由王國,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最終理論歸宿,而自由王國的建立,“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盵5](P929)所以,“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fā)展的空間。 ”[6](P532)最后,時間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趨勢的革命性表達。歷史唯物主義“把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7](P10)在這個過程中,“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8](P284)但是,“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tài),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以前,是絕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絕不會出現的。 ”[9](P33)可見,歷史唯物主義從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長時段來考察社會形態(tài)的更迭,既體現出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尊重,也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趨勢革命的、樂觀的表達。
歷史唯物主義側重于從時間維度展開社會分析批判,有其歷史必然性。一方面,在資本主義自由競爭階段,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剩余價值生產和積累問題依然是資本家和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家關注的中心問題。資本主義生產主要還是物的生產,無論是資本主義國家內部還是整個世界,空間的生產還處在醞釀和萌芽階段。所以馬克思對資本生產和資本積累主要采取時間歷時性分析,空間只是在分析交往問題和世界歷史問題時的一個輔助工具。另一方面,19世紀的西方哲學深受黑格爾的現象學和維科的歷史科學的影響,歷史主義大行其道,馬克思正是以歷史主義的理論框架“顛倒”了黑格爾的現象學,改造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甚至拒絕把自己的理論稱之為“哲學”,而把它定義為“歷史科學”,他“在考慮時間、歷史與空間、地理的問題時,總是優(yōu)先考慮前者,而認為后者是無關緊要的。 ”[10](P143)可見,歷史主義滲透到馬克思考察資本主義的從邏輯方法到證據結論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特別強調從時間歷史的維度去分析資本主義社會,顯示出時間優(yōu)于空間的特別偏好。
如果把歷史唯物主義之“歷史”簡單地等同于時間,機械或片面地只從時間維度去理解和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就會致使其陷入各種困境之中。一方面,會導致其在面對世界政治經濟新變化時喪失解釋力和話語權。以全球化為總特征的資本、技術、信息和勞動力的全球流動,使整個世界呈現一種完全不同于自由競爭資本主義時代的永不平衡的空間地理景觀。如果歷史唯物主義還是僅僅拘泥于時間維度,面對已經變化了的現實,不但不能完成歷史發(fā)展提出的任務,也會在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的各種現代、后現代理論的夾擊下日益喪失話語權。另一方面,容易陷入歷史目的論的泥淖。歷史唯物主義從強調時間和過程的絕對性出發(fā),得出了人類社會從低級向高級發(fā)展,資本主義必將為共產主義所取代的科學論斷。但是,如果只看到時間和過程的絕對性,只看到“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就使“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這樣:好像后期歷史是前期歷史的目的。 ”[8](P88)歷史目的論就是這樣,由于過分強調歷史規(guī)律的客觀性而把馬克思的歷史概念庸俗化,將社會歷史理解成一個抽象的、線性的、朝向既定目標前進的必然過程,以客觀規(guī)律的最后結果替代作為過程的時間,以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替代歷史生動的發(fā)展過程,進而把資本主義視為靜止封閉的結構,把時間物化為絕對的空間,滿足于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宣判。歷史目的論雖然曾經受到嚴厲的批判,但仍以各種隱蔽的方式殘存于人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之中,影響著人們對于歷史的評價,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現實和理論說服力造成了很大威脅和挑戰(zhàn)。
因此歷史唯物主義必須找到新的理論資源來重構自身,而空間作為和時間平行的描述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兩個基本維度之一,應該成為重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嶄新維度。
在以資本的全球化進程為主要推動力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全球一體化的浪潮中,引發(fā)了一系列空間問題,空間也逐步成為當代社會批判理論中備受關注的話語體系。列斐伏爾、蘇賈和哈維等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和左派理論家都賦予歷史唯物主義以空間化視角,并在此基礎上對資本主義展開分析批判。
戰(zhàn)后全球資本主義的迅猛發(fā)展,得益于資本在全球的空間布展,也使得空間的生產與規(guī)劃和資本的權力結構關系更加凸顯,給歷史唯物主義歷時性的傳統(tǒng)解釋模式提出了挑戰(zhàn)。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之所以有驚無險地度過各種危機,關鍵在于它能利用空間不斷地生產出新的空間,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已經從“空間中的生產”轉變?yōu)椤翱臻g的生產”,空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作為生產資料和消費對象而存在,也是資本主義國家最重要的政治工具。因此僅僅從時間維度去分析資本主義是不夠的,必須要恢復空間相對于時間的平等地位,在時間維度中加入空間的視角。蘇賈看到,“資本主義……內在地建基于區(qū)域的或空間的各種不均等,這是資本主義繼續(xù)生存的一個必要手段。資本主義存在本身就是以地理上的不平衡發(fā)展的支撐性存在和極其重要的工具性為先決條件的?!盵11](P162)哈維也認為,經過空間的轉移與重組,資本主義化解了危機并恢復了發(fā)展動力,“如果沒有內在于地理擴張、空間重組和不平衡地理發(fā)展的多種可能性,資本主義很早以前就不能發(fā)揮其政治經濟系統(tǒng)的功能了。 ”[12](P278)
列斐伏爾對資本主義空間的社會形態(tài)和特征進行了詳細的圖繪,他認為,資本主義空間是一個征服性的、控制性的、支配性的與權威性的抽象空間(甚至包含著野蠻的暴力),統(tǒng)治階級利用對空間的掌握對社會進行壓迫性的統(tǒng)治;同時這也是充滿矛盾的空間,處于中心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和處于邊緣的民族國家的矛盾,“私人財產所造成的空間粉碎化”[13](P51)與全球一體化的矛盾等;在“前所未有的巨大尺度上處理空間的科學與技術 (資訊)能力”[13](P51)的作用下,豐富多彩的人的自由個性被湮沒在千篇一律的均質化和商業(yè)化的空間中。蘇賈認為,空間已經作為資本而存在,它已經成為謀取私利的資源和工具,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只有少數人能夠利用大部分資源,來塑造空間以滿足他們自己的需要,同時卻抑制著多數人為改善生存條件而產生的對空間的需求;尤其是在新自由主義全球濫觴的背景下,空間被很糟糕地、很不公正地生產出來,成為剝削人們的新力量。哈維從“時空壓縮”導致的資本主義不平衡地理發(fā)展出發(fā),指出“時空壓縮”極大地影響著社會的生產生活,使整個社會日益陷入現金交易關系的統(tǒng)治與資本流通的邏輯之中,人們著迷于各種時尚消費品和文化形式,而舍棄了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追問;資本主義不平衡地理發(fā)展成為當代資本主義新的空間剝削和壓迫形式,而其實質仍然是資產階級和勞動者之間的階級矛盾。
列斐伏爾寄希望建立于一個“差異的空間”,“將先前由‘自上而下’生產出來的社會空間,重新建構為‘自下而上’的空間,也就是普遍性的自我管理,亦即在各種不同的層次上,完成各單位與生產程序的管理。 ”[13](P56)在那里,人們的各種社會需求將由有利益牽涉的各種行動來決定,而不再由“專家”來決定;發(fā)展將以社會而非個人的方式來定義,同時又不排除個人的生產方式,“社會主義社會中的個人有接近一個空間的權利,以及擁有作為社會生活與所謂文化活動等之重心的都市生活的權力。 ”[13](P57)而在現有的空間中進行階級斗爭則是建立“差異的空間”的必然道路。哈維則以辯證的烏托邦為替代方案,把個人具體的勞動權利、生活方式選擇權利與“政治的普遍性和全球主張”結合起來,塑造一個以差異、正義為核心的“希望的空間”。和列斐伏爾一樣,哈維也認為要消滅資本主義空間對人們的統(tǒng)治和剝削,也必須通過階級斗爭推翻資本主義來實現。而蘇賈主張通過非對抗的第三條道路實現空間正義來改變目前的狀況,他的空間正義概念不是要替代現有的基本社會、經濟和政治制度,而是通過一定限度的市民社會運動,比如改善住房條件和公共交通等,減少財富和福利的空間不平等,旨在實現國家和環(huán)境地理政治學中的和平和正義。
列斐伏爾、蘇賈和哈維對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的分析批判,不僅在現代性批判意義上拓展了廣闊的理論視野,而且找到了使歷史唯物主義走出困境的路徑,是對從空間維度重構歷史唯物主義的積極嘗試。下面,筆者就基于他們理論嘗試對從空間維度重構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一些思考。
重構是一個計算機信息技術術語,是指在不改變軟件現有功能的基礎上,通過調整程序內部結構來改善軟件的質量、性能,提高軟件的擴展性和維護性。近年來,人文社會學科研究也經常借用這一術語,來表達對某種理論的推進和創(chuàng)新。根據“重構”一詞的基本內涵,對某種理論的重構,應該包含以下三層涵義:一是要堅持該理論賴以形成的理論立足點;二是對該理論內部的不同要素和視角進行重新審視和調整;三是重構的結果是在保持該理論原有基本特征和功能指向不變的情況下實現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筆者認為,從空間維度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構應注意以下幾點:
重構要堅持該理論賴以形成的理論立足點,歷史唯物主義是從物質生產實踐出發(fā)研究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學說,物質生產實踐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立足點,這是重構歷史唯物主義必須堅持的。以列斐伏爾和哈維等為代表的晚期馬克思主義者一般認為,馬克思以物質生產方式為核心的歷史性哲學話語雖然遇到困境,但完全是可以被激活的,而不是在后現代的語境中加以消解。只不過在他們看來,現代資本主義生產不再是馬克思所關注的“物”的再生產,也不是“量”的擴大再生產,而是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
列斐伏爾嘗試通過重新激活馬克思社會生產概念的“空間性實踐”來重構歷史唯物主義。這里的“空間性實踐”就是指空間性的生產,它既是人們的各種物質實踐活動和行為本身,又包含這些實踐活動和行為所產生的結果。在他看來, “通過占有空間,通過生產空間”,[14](P129)使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得到暫時的緩解,但是,“空間的矛盾,并沒有取消從歷史時間中產生出來的矛盾,把歷史留在后面,并把這些舊的矛盾同時在全球范疇內提升到一個更高的水平上;其中的一些被削弱了,另外一些部分被強化加深了,而這個矛盾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新的意義并指稱著‘某些其他物’——另一種的生產方式。 ”[15](P21)資本主義所開辟時間性歷史存在已經轉化為全球范圍內的空間化歷史存在,歷史性的矛盾就升級為更高層次的空間矛盾,這種矛盾的解決就意味著新的生產方式的產生。
哈維從資本積累的內在機制和矛盾出發(fā),論證并充實了列斐伏爾的 “空間生產”理論。不過,哈維認為不能對空間進行“拜物教”式的強調,而應當把空間置于特定的社會生產關系中,研究空間問題或以空間作為分析工具,都離不開對社會關系的分析,對資本空間生產的分析批判也要從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出發(fā)。無論是有關“時空壓縮”和資本彈性積累制度的論述,還是關于當代空間構型的生產和資本之間的關系,抑或是 “時間——空間修復理論”,哈維都堅持立足于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關系去剖析資本積累的內在機制和矛盾。如果說列斐伏爾的關于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的論斷還過于粗糙和寬泛,并且有“空間拜物教”之嫌的話,那么,哈維的理論則對此進行了有針對性的細化和界定,并且原則性地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
蘇賈雖然也從馬克思的生產方式的再生產出發(fā),并對其進行了空間化解釋,但由于對社會歷史中的地理空間作了過度的詮釋,具體生動的物質生產過程中的社會關系生產被抽象化為空間的生產,包含著豐富多彩的人類改造主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空間,也被整合成具有后現代特征和烏托邦性質的“第三空間”,馬克思的資本拜物教批判被置換為一種后現代地理景觀批判。所以,與歷史唯物主義以總體性的視野去看待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變化趨勢相比,他只是聚焦于晚期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暫時性特征,而刻意地模糊了永恒的物質生產的基礎地位。
重構是基于理論內部固有的理論問題、理論原則進行的調整,從空間維度重構歷史唯物主義,不僅不能也不是否定時間維度,恰恰相反,是在當代語境中對“歷史”的解釋原則的一種全新理解。
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生產出新的空間以緩解普遍危機的做法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的過程,而這也只是暫時性地把資本主義固有的矛盾置于一個可控狀態(tài)而已。他把空間化歷史過程理解為絕對的空間、神圣的空間、歷史性空間、抽象空間、矛盾性空間和差異性空間等六個階段,則是從馬克思的分析生產方式和社會形態(tài)的歷史性方法那里得到了啟發(fā)。哈維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研究同樣是 “在理解空間時引入馬克思主義之歷史敘事這個參照點?!盵16]從理論總體上看,正是因為不滿傳統(tǒng)地理學運動強調空間給定性的實證主義“硬傷”,哈維才轉向求助于馬克思主義來闡明空間的歷史性質。從理論細節(jié)上看,他的所重點研究的資本生產的邏輯變遷,從福特制到資本的彈性積累制度,既是資本不斷開辟新的空間來緩解自身矛盾的地理景觀學,也是資本運動的歷史生成過程。蘇賈認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并不是預先設定的、同質化的歷史目的性和必然性自我展開和實現的過程,而是具體的時間與地理的重構過程,這是正確的。但他在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沒有空間位置時,以空間來壓抑時間的敘事邏輯,過分強調社會生產中的空間維度,把焦點置于對歷史決定論的解構,通過過度解讀馬克思文本中所隱存的空間理論而構建起空間本體論,必然會犧牲歷史唯物主義更根本的歷史性內涵。
歷史唯物主義以總體性的視野去探視整個人類社會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為無產階級和全人類解放指明了正確方向,體現了其區(qū)別于其他社會理論的革命性和階級性特征。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性和為無產階級代言的階級性在以空間維度為切入點的理論重構中是應當重視和堅持的。
空間問題也是政治問題,這是持空間轉向態(tài)度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基本共識。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已經成為國家重要的政治工具,國家利用空間用對地方進行控制,以確保實現嚴格的層級、總體的一致性以及各個部分的隔離。資本主義的中心國家——邊緣國家的空間結構本身就是“包容各種剝削關系的多層次等級體系,這種體系從全球延伸到地方,從世界體系延伸到單獨的工廠和家庭。 ”[14](P347)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在現代社會并沒有式微或消失,而是隨著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被轉移和掩蓋起來,“今天與以往相比,階級斗爭更是鑲嵌在空間之中。實際上,只有這種斗爭才能阻止抽象空間對全球的霸占及其對一切差異的掩蓋,”[14](P55)才能阻止抽象空間的全球蔓延,建立起適合人們自由個性發(fā)展的差異性空間。
哈維以對資本主義的替代為目標,努力在地理學中引入階級斗爭的維度。他說,地理學必須是“人民的地理學”,“是一項政治事業(yè),其基本目標是以歷史的地理的眼光關注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社會轉型。 ”[17](P120)他認為,隨著剝奪性積累和新自由主義在全球的泛濫,發(fā)達國家內部以及發(fā)達國家和其他國家之間貧富差距和生存境遇的差距越來越大,反全球化成為一種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全球性運動,對空間支配權的爭奪成為階級斗爭一個至關重要的方面。雖然由于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使得工人階級在地理空間上更加分散,導致了階級主體的碎片化,消解了工人階級的力量,但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理論并沒有過時,“跨越資本主義的唯一道路”依然“在于勞動階級反對資本家階級及其相關利益集團的階級斗爭,這種斗爭貫穿于社會過程的全部環(huán)節(jié)。 ”[18](P124)
蘇賈卻走到另外的方向,在他看來,階級關系概念已經不能解釋今天全球化資本流動和區(qū)域化的趨勢與現實,也無法去捕捉和理解靈活多變的全球資本主義空間生產,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已經失效,社會解放運動也不再圍繞著階級來組織和開展。因此,他從階級斗爭走向了空間正義。作為蘇賈空間理論的一個核心概念,空間正義的提出為社會正義的研究開啟了一個嶄新的視角,體現了他對當代資本主義日益嚴重的城市、環(huán)境、公平等問題的關注和回應。但是,這種犧牲了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方法,放棄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理想宣言的做法,是無法對抗日益隱蔽而流動化的全球資本主義空間統(tǒng)治的。于是,在蘇賈那里,馬克思主義的解放政治學轉換成了具有后馬克思主義色彩的激進民主政治規(guī)劃。
綜上所述,列斐伏爾、蘇賈和哈維從空間理論的不同視角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構,他們的理論代表著現代批判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嶄新成果,又可以劃分為兩個不同的路向。第一,列斐伏爾和哈維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立足點和基本精神,其理論重構實現了歷史唯物主義在新時代的發(fā)展。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從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開始,把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以及其矛盾的布展看作歷史的暫時性過程,并主張通過階級斗爭來建立起適合人們自由個性發(fā)展的差異性空間。雖然其理論突破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框架,并且有過分拔高空間地位的缺陷,但仍然不失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精神。哈維則堅定地堅持以資本的邏輯去分析資本主義生產和工人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在歷史唯物主義內部去挖掘被遮蔽的空間,并主張把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建立了人民的地理學。第二,蘇賈把焦點置于對歷史決定論的解構,過分強調社會生產中的空間維度,以空間來壓抑時間,依賴對現代資本主義的認識論批判和后現代重建,以具有后現代色彩的“空間正義”來替代階級斗爭的革命的政治規(guī)劃,消解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性和階級性,其后現代地理學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場矯枉過正的范式轉變。
總之,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構不能從純粹的邏輯出發(fā)去責備之前的理論缺失,甚至武斷地對前人提出“完善性”的要求,而是要從現實的社會生產生活出發(fā),借鑒社會理論發(fā)展的最新成果對其進行完善和發(fā)展,同時,仍要堅持盡管受到挑戰(zhàn)但仍然在現實生活當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作用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精神和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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