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平
《大平原》猶如一部關中平原的《百年孤獨》式的家族史,講述的是渭河平原上高家?guī)状说纳罱?jīng)歷,有苦難,也有歡樂?!洞笃皆分阅軌虍a(chǎn)生巨大的影響,是因為與其他作品相比,具有超越之處。首先,一般的家族小說都是運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重心放在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上面,而《大平原》則采用了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手法,不僅對小說中的人事進行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而且對自然景物給予了有聲有色的描寫,形成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其次,《大平原》采用了民間的立場來書寫民族和歷史變遷中的普通家族,表現(xiàn)出獨特的民間文化意識和民間情感傾向。最后,《大平原》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性,揭示了大平原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消失在人們心中造成的文化斷裂和精神苦痛,流露出作者對大平原這一精神家園的眷戀和認同。
《大平原》延續(xù)了高建群作品中一貫的寫作主題,即對精神家園的書寫。他在《大平原》扉頁上,寫到“這是獻給精神家園的作品?!痹诟呓ㄈ旱男睦镉兄齻€精神家園,分別是:渭河平原、阿勒泰草原及陜北高原。這三個地方都是他生活過、工作過、戰(zhàn)斗過的地方,是懷著深深的感情的地方。他在談到創(chuàng)作《大平原》的動機時說道:“《白房子》是我獻給新疆的作品,《最后一個匈奴》是寫給陜北高原的作品,但是一直沒有一部作品寫給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渭河平原,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作品?!贝笃皆啾扔谄渌窦覉@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是作者的第一故鄉(xiāng),在這里作者品嘗了苦難和抗爭。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經(jīng)常結合在一起的?!耙磺姓嬲乃囆g都必然既要反映客觀現(xiàn)實,又要表現(xiàn)主觀理想。它們都是藝術本質(zhì)上不可缺少的因素?!毙≌f中對于苦難和抗爭的書寫,正是運用了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手法,使得苦難和抗爭真正成為精神家園的二重奏。小說一方面對大平原上所經(jīng)歷的饑餓、逃荒、匪難等苦難生活以及人們在苦難下所進行抗爭做了詳細的描繪,塑造了大平原上特定苦難環(huán)境下典型的高家群像和事跡,另一方面也將這種苦難與抗爭賦予了精神家園中的自然景物,通過對自然景物富有詩性的描寫表現(xiàn)作者的主觀情懷。
著名評論家雷達認為“《大平原》的開篇,并不急于進入故事,卻用了一整章篇幅寫渭河。這在長篇創(chuàng)作中是罕見的。”著名評論家胡平也深深地為《大平原》開篇的環(huán)境描所震撼,說道“這個一開始的環(huán)境描寫,是我所見過這十年里面長篇小說開頭的環(huán)境描寫最好的,里面有東西。這種東西是作者下了功夫的?!备呓ㄈ簩τ谖己雍臀己悠皆拿鑼懖皇呛唵蔚孛鑼懽匀痪拔?,而是用具有文學性的修辭手段來展現(xiàn)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的天然聯(lián)系。一方面通過表現(xiàn)河流和土地的苦難來隱喻生活在其中的民眾的苦難,另一方面借河流的左奔右突,拐彎抹角,百折不撓來象征人民在苦難面前進行不屈抗爭的生存姿態(tài)。高建群在書中反復向人們訴說著渭河的苦難“它注定將是一條苦難的河流?!薄拔己邮前Q的,沉重的,滯澀的,滄桑的?!比欢己咏o人們帶來的不只是痛感,還有一種自強不息的崇高感,“它本來可以不向前走,而向后走的。也就是說,不奔向平原,而是就近奔向草原,然后裹挾著藏人的牧歌和草原的花香,從一個叫瑪曲的地方就近流入黃河。但是它選擇了前者。”“它在大山中左盤右突,尋找著出山的道路。”在作者看來,不僅是渭河飽含著深深的苦難,苦難的范圍可以擴大到中國北方的每一條河流,這些北方的河流都有著豐富的苦痛,更有著樂觀的心態(tài)和光明的信念,生活在此的人們將會接受這方水土賜予的能量。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張承志對于北方的河所表達出的不謀而合的感受,“對于一個幅員遼闊又歷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最終是光明的。因為這個母體里會有一種血統(tǒng),一種水土,一種創(chuàng)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新生嬰兒降生于世,病態(tài)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從這種觀點看來,一切又應當是樂觀的?!痹谖己拥脑杏?,有了關中大平原,有了高村,有了高家,有了高安氏,也有了大平原上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故事。在渭河的安撫下,老祖母高安氏罵街后的疲憊與罵街時的樣子被洗的一干二凈,所有的煩惱都忘掉,生活又歸于平靜。渭河在作者的心中已不再是一條物理意義上的河流,而是飽含著濃厚的鄉(xiāng)情,是作者精神家園的一個縮影,是與高村家族患難與共的親歷者,它可以讓人們洗盡貧乏,也可以讓靈魂得到安頓。
另外,作者雖然寫到了由于了黃河花園口決堤使得河流給人們帶來了災難,但是并沒有刻意放大苦難,而是對這一大災難進行了淡化和削弱,轉(zhuǎn)而將關注力集中在災難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場景,深入挖掘人物的生存境遇與自然之間的聯(lián)系,構建一種人與自然相依存、互動的關系,把苦難與抗爭并存,痛并快樂著的精神家園展現(xiàn)出來,在現(xiàn)實主義的苦痛面前凸顯出敢于抗爭、自信快樂的浪漫主義情懷。
趙園認為“‘鄉(xiāng)土’不但宜于細碎的日常經(jīng)驗,也宜于豪邁的詩情。藝術家的精神還鄉(xiāng),當著呈現(xiàn)于藝術作品之中時,有可能是壯麗輝煌的。”高建群的精神還鄉(xiāng)正是因為運用了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手法,才會讓我們發(fā)掘到精神家園深沉和激越,滄桑和輝煌的多重內(nèi)涵,豐富著我們的精神世界。
高建群在《大平原》中所描繪的高家家族史就是站在民間立場上對生活在關中平原這一地域的人們所進行的具有民間視角的書寫,展現(xiàn)出獨特的地域文化和風土人情,具有相對獨立的歷史觀和自由的審美風格。
首先,小說在敘述上摒棄了敘述家族史時一貫采用的宏大敘事手法,而是將大的歷史事件做了淡化處理,一筆帶過,將歷史發(fā)展主線交付給普通的平民大眾,專注的是歷史中所呈現(xiàn)的原生態(tài)的日常生活,使得故事中發(fā)生的人和事在歷史的發(fā)展中更顯獨特性和真實可感性。高建群在文章的開篇便為小說定下了樸實的基調(diào),借大平原地理環(huán)境的樸實來起興,引出高家家族的普通歷史。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寫道“渭河是中國北方一條平庸的河流。它的開始和結束都一樣平庸?!北M管小說也寫到它的歷史“它結束于歷史上久負盛名的《詩經(jīng)》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個風陵渡。”“是一個叫大禹的人趕到了這條河的盡頭。在那里,在那個風陵渡的地方,他高叫一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是這一歷史注解已經(jīng)變得不在重要,只是成為這條河流的一個詩性的注解。另外,在講述“關中”由來時,雖然講到了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的故事、匈奴冒頓單于的故事,也不是大寫特寫,只是一提而過。再有小說后面所發(fā)生的歷史大事件,例如黃河花園口決堤、李先念過渭河、陜北革命、大躍進、四清運動、文化大革命、偉人辭世等等,作者也沒有刻意強調(diào)社會大歷史對于小說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所造成的歷史影響,而是將這些歷史大事件弱化,選由故事中的高家?guī)状宋锏拿\發(fā)展作為歷史的主線將這些歷史事件牽引出來,將歷史還原給普通個體,讓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獨特歷史現(xiàn)場,更具細節(jié)性和真實性。這種歷史觀正是高建群站在民間立場上所形成的獨立的歷史觀。小說也通過具有主人公原型的黑建也印證了高建群的平民意識。在書中寫到“他看見過苦難,他看見過死亡,他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和大地貼近,和社會最底層的草根百姓接近,這種早期教育讓他的一生中,都懷有一種深深的平民意識。”著名評論家蔡葵對高建群在書中所持的民間歷史觀給予了肯定,認為“《大平原》反映時代,又和某些政治理念強的作品不同,它寫的是人生而不是政府,所以它專注的是原生態(tài)的日常生活,堅持的是草根百姓的平民視覺,展示的是民族的傳統(tǒng)血脈。作品中很少指點江山的文字,甚至有意回避了重大事件的正面描寫。小說正是因小見大,通過日常生活反映生活本質(zhì),而這種反映往往是更深刻、更真實?!?/p>
其次,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中處處洋溢著了關中平原的地域色彩和鄉(xiāng)土氣息,展示出多種多樣的民間文化,這些民間文化形式自由而神秘,讓人們沉醉其中。高建群認為“民間的生存文化高揚著生命崇拜。這一民間文化的主旋律,造就了一種帶有原始況味卻又通向永恒的大美?!痹凇洞笃皆分校髡邔懙阶罹叽硇缘拿耖g文化是種族延續(xù)。種族延續(xù)作為具有民族文化心理的積淀,將民間文化中的高揚著的生命崇拜意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小說中一開始就提出了大平原上高村等村落的形成對種族的延續(xù)重要性,“這些同姓同氏族村落散步在渭河兩岸,散布在廣袤的平原上,組成了中國北方農(nóng)村的一道風景,成了北方農(nóng)民支撐他們生存的一個堡壘,成了種族香火不滅千年延續(xù)的一個保證”,接下來更詳細地寫道小說所敘述的高家的種族延續(xù)問題,如何保證高家不能“斷后”成了高家的一個重要難題。為了解決這一難題,引出了小說平原上獨有的習俗——延續(xù)香火。小說給人們展示出延續(xù)香火的三方法,“一是給女兒招上門女婿,二是將外甥接來頂門立戶,三是從自己就近的族人,挑一個侄兒過來頂門?!备呒彝ㄟ^第二種方法保證了種的延續(xù),從而化解了一場重大的難題。小說對于種族延續(xù)這一問題的關注,不但是因為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而是表現(xiàn)了民間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觀念和認識。中國文化中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種族延續(xù)是中國文化中世代生成的集體無意識,飽含著特殊的文化心理,在民間尤其得到了深埋和根植。小說正是通過對種族延續(xù)這一具有原型意義的意象不斷地表現(xiàn)才有了高家上演的一幕幕人生劇,高二圓房、高大娶親、顧蘭子生娃、黑建出頭等。作者在小說中對于這些關系著種族延續(xù)的事件都是濃墨重彩,充分地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這一民間文化的諳熟和心理認同。小說在第五十一章《父親的兒子大了》(一)表達出對作者對于種族延續(xù)這一民家文化的心理認同“你并不僅僅是你,你并不單單作為一個你活在這世界上,你的身上有你的家族的DNA 遺傳,你的父輩、祖輩,以至更為遙遠的一些祖先的遺傳獲得,現(xiàn)在都是用你承載著的。”此外,小說在表現(xiàn)民間所尊崇的生命崇拜這一強烈意識,不僅通過種族延續(xù)和生殖這些正面事件表現(xiàn)出來,而且也通過描寫罵街等一些具有地域風俗反面地襯托出來,這樣一來使得小說在表現(xiàn)生命崇拜的民間意識時增色不少。小說寫了高安氏的罵街,高安氏本來是鄉(xiāng)間的一位美人,面容姣好,卻把自己故意扮丑去罵街。高安氏之所以采用這一極端的方式,就是基于一件偉大的事情。這件事情關系到高家這個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邊這個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關系到祖母膝下的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將來的命運,關乎到高家的房產(chǎn)能不能守住。正是通過高安氏的半年多的罵街才使得高家在高村上立足,保證了高家的延續(xù)。
最后,《大平原》的民間立場還表現(xiàn)在高建群大量運用陜西特色的方言、民謠、俚語、秦腔等語言形式來豐富小說的民間意蘊。他筆下的人物操著陜北方言,說著陜北俚語,唱著秦腔,活脫脫地將人物的性格展示出來,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小說采用原滋原味的方言,如“瓜松”、“日怪”、“相跟”、“頂門”、“斜馬叉”、“婆姨”、“大”等,使人們讀起來真實可感,更加容易走進故事發(fā)生的當?shù)厣钪腥?。小說同樣運用了一些俚語,如“鼻子底下就是路”、“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千聲打鑼,一錘定音?!?、“當面鑼,對面鼓”、“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等,讓小說的表現(xiàn)更為活波,增強了小說的趣味性。另外,書中還特別加入了陜西特有的秦腔來表現(xiàn)人物形象和內(nèi)心世界。小說中共響起了三次秦腔,都在唱一樣的詞。前兩次分別是在高發(fā)生離開和返回大平原。雖然那聲色蒼涼,但都掩蓋不了高發(fā)生老漢內(nèi)心的字的和豪邁,將他對未知新生活的憧憬和期待的心聲表達出來。后一次是在高二墓前,這蒼涼悲壯、粗獷豪放的大秦之音,令人們暫時忘掉了親人離去的痛苦,忘記了世事的艱難和生存的不易,從而處在一種短暫的快樂之中。高建群在《大平原》中所用的特色方言、俚語、民謠、秦腔等語言形式,增進了小說和民間的天然聯(lián)系,不僅增添了濃郁的地域生活色彩,也增加了生活的趣味性,讓讀者在閱讀中輕松活潑、情意盎然。通過對這些民間文化和語言的應用,可以展現(xiàn)出民間文化的豐富多彩和博大精深,凸顯了地域色彩和提升語言韻味,增強小說的地域性和生動性,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于精神家園所包孕的民間文化的熱愛之情。
高建群的《大平原》既是一次帶有自傳色彩的家族史的演繹,又是一次自我的懷舊旅行,其中蘊含著作者對于童年和故鄉(xiāng)的記憶,顯露出作者對于精神家園復雜的審美情感。雖然童年飽含著的苦難,卻在作者心里展現(xiàn)的絲毫沒有痛楚。雖然故鄉(xiāng)已經(jīng)日新月異變得更加現(xiàn)代化,卻在作者心中留下了哀愁的陰影。小說將作者的鄉(xiāng)愁通過童年的記憶和故鄉(xiāng)的記憶表現(xiàn)出來,流露出作者對于大平原消失的哀挽和眷戀之情。
“童年體驗作為人類個體的一種本真的生命體驗超越了世俗的干擾,是對經(jīng)歷物所作的天然純真、直觀的把握,因而這種體驗最接近人的本性,是最真實、天然的,也是最具有普遍的人生意義的?!备呓ㄈ涸谛≌f中寫童年的記憶,不單單寫我輩的童年記憶,也寫父輩們的童年記憶。對于父輩的童年記憶不是簡單的轉(zhuǎn)述,而是將自己作為父輩故事的親歷者,運用兒童視角來看待人和事,使得小說中的童年記憶更加地真實和純真。小說寫童年記憶最具典型之處也是最精彩之處在于我母親顧蘭子和父親高二童年時的搶饃事件。六歲的母親在童年因為逃荒在大平原上的高村遇到了我的父親高二。高二那時是個半大小子,祖母因疼愛父親,給父親了一個蒸饃。在那個兵慌馬亂的年代,在那個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能夠吃到一個蒸饃是一件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拿著蒸饃的高二,頓時覺得自己是那個世界上最富有最偉大的人物。他嘴里唱著歌謠,腳下踩著鼓點,顯得春風得意。他抵擋不住饃的的誘惑,卻又舍不得吃,只是將饃放在嘴邊,嗅了嗅它的香味,然后用指甲從饃上掐下黑豆粒大小的一點,放在嘴里嚼著。恰巧這時,我的母親顧蘭子遇見了高二,看到了那個蒸饃,嗅到了蒸饃的麥香,不由自主地跟在高二的身后,等待機會去吃一口饃。為了吃上一口饃,我的母親顧蘭子踮著腳走,屏住呼吸接近我的父親高二,然后,斜馬叉地躥上去,一躍,從高二的手里把饃搶去,立即轉(zhuǎn)身,拔腿而跑。被搶去饃的半大小子也就是我的父親高二,先是一陣發(fā)愣,然后明白過來,也開始了搶饃。高二一邊追,一邊罵。顧蘭子一邊跑,一邊試圖把饃往嘴里塞,最后眼看道被追上,急中生智將饃塞進了牛糞里,還用腳在上面踩了一下,跳了兩跳,心里樂呵呵地等待著高二接受這個不幸的結局。待到高二追趕上來,眼前的景象已是慘不忍睹,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心愛的饃卻束手無策,于是便用著惡狠狠的眼神對著顧蘭子一頓冷戰(zhàn),最后承認自己倒霉,向那將心愛的饃糟蹋的牛糞吐了兩口唾沫,抹著眼淚去告訴我的祖母去了。牛糞前的顧蘭子,見到高二走了,面無表情地伸出小手將蒸饃從牛糞里撈出來,象征性地擦了擦牛糞,將饃托在手心,瞇起眼睛看了一看,然后,往嘴里一填,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這場由蒸饃引起的事件,將童年的母親和父親躍然紙上,把我們真正的帶到了童年的記憶當中。尤其是對于那些在艱難生活下度過童年的人們來說,這一事件能夠引發(fā)內(nèi)心中的深深的共鳴。幾乎每一個人的童年都發(fā)生著與玩伴或者其他孩子搶奪心愛的東西的事件,這種體驗是具有普遍意義和永恒意義的,是潛藏在人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的展現(xiàn)。小說中雖然向我們描繪了一幅在苦難生活中的童年場景,但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并沒有糾纏在生活的苦難中,而是散發(fā)出童年的天真無邪以及純真的人性,在故事的一波三折中、主人公嬉笑怒罵中,我們領略到的是一番自然天成、毫不加飾的童趣。
高建群對于精神家園的回返展現(xiàn)出復雜的情感,不僅表現(xiàn)在對于鄉(xiāng)間童年、少時的美好記憶的回味之中,也表現(xiàn)在對故鄉(xiāng)人事的眷戀和鄉(xiāng)土故園日漸消逝的哀愁之中,期間滿懷著鄉(xiāng)愁?!洞笃皆防飶浡摹班l(xiāng)愁”一方面寄寓在對精神家園的回歸式懷舊中,另一方面則隱含在對精神家園的認同式懷舊中?;貧w式懷舊是一種樸素的懷舊,是單純的懷舊,情感的表現(xiàn)方式是直接的,對故鄉(xiāng)的過去表示懷念和眷戀。書中主要表現(xiàn)為作者對大平原上生活的農(nóng)民,對于鄉(xiāng)土中國所展現(xiàn)出的民間生活那種刻骨銘心的眷念,以及對苦難下生存和抗爭的先輩們表示著深深的緬懷。這種鄉(xiāng)愁源自于主觀的,絲毫不受外在力量驅(qū)動,其原因在于他生長在農(nóng)村,天然地傳承著農(nóng)民的基因,與土地之間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貧w式懷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愁淡淡的,其中雖有對故鄉(xiāng)人事命運興衰的感懷,但多數(shù)被對精神家園的熱愛和贊美之情所沖淡。小說在表達鄉(xiāng)愁時更多地是通過認同式懷舊完成的,通過追憶大平原上人們的存在方式來追問大平原所帶給人們的精神價值,并揭示因現(xiàn)代化進程的外力驅(qū)動下造成的大平原消失后人們心中造成的斷裂和苦痛,從而尋求一種心靈慰藉和精神寄托。大平原在作者的心中不僅是具有地理意義上的物質(zhì)家園,更是心理意義上的精神家園。大平原是作者生活中的恩師,它教會人們?nèi)绾蚊鎸ι钪械目嚯y。在小說中,作者處處流露出對于大平原的感恩之情?!肮枢l(xiāng)啊,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我看見過苦難,經(jīng)歷過苦難,但是,我永遠不抱怨生活。相反,我應當永遠懷著感恩戴德的心情,感謝這塊平原在那個困難的日子收留了我。這種閱歷是一筆財富,它將夠我終生受用?!贝笃皆粌H是作者的精神家園,也可以是全人類精神家園的一部分,從中可以獲得人生的真諦和存在的意義。然而,大平原卻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消失,因此在作者心中留下了巨大的悲痛。作者在小說中將這種苦痛之情寫的悲天動地“如今這些村莊,這些故事,這些人物,都將被殘忍地抹掉,像風一樣地刮去,從大地上消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薄澳憧匆娺^這些古老的、笨重的、冒著炊煙的村莊,被從大地上連根拔掉時,那悲壯的情景,那大地的顫栗和痛苦嗎?”高建群在書中用高家的老槐樹被挖象征著大平原上的一切都被連根拔起,連那深埋的文化、文明都被斬斷,只留下夕陽西下一群無所依傍的人們。一旦人們連對于精神家園的情感記憶也抹去,我們即便很富有也會變成成功的牽線木偶和金錢的匆匆過客。
總之,高建群對于大平原的書寫,既是精神家園的回返,也是人文精神的尋根。韓少功認為作家們對區(qū)域文化的挖掘“不是出于一種廉價的戀舊情緒和地方觀念,而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xiàn)”。高建群在大平原中正是通過對渭河上的高村家族史的變遷來重新認識這一地域民族的生存樣態(tài)和精神品格,既讓我們徜徉在瑰麗奇幻的民間文化中,也為我尋找到一種安頓心靈的人生哲學。
注釋:
①黎峰:《我把每一件作品都當作寫給人類的遺囑一對話高建群》,西部網(wǎng),2009年9月15日,見http://cul.cnwest.com/content/2009-08/28/content_2352773.htm。
②白庚勝:《世界文學三百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
③雷達:《鄉(xiāng)土家族的命運感——評大平原兼及家族敘事的創(chuàng)新》,《小說評論》,2010年第1期。
④ 13引自高建群《大平原》作品北京研討會會議全文,西部網(wǎng),2009年12月30日,見http://news.cnwest.com/content/2009-12/30/content_2687145_17.htm。
⑤⑥⑨⑩ 11 12 15 16 17 19 20 21高建群:《大平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2、1、1、3、317-318、8、9、317、179、363、363頁。
⑦張承志:《北方的河》,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
⑧李繼凱:《秦地小說與三秦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14高建群:《東方金薔薇》,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5頁。
18童慶炳:《現(xiàn)代心理美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頁。
22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