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說》看唐代“師道不存”的現(xiàn)象

潘行

[摘 要]據(jù)韓愈在《師說》中對唐代師道風氣的描繪，我們普遍認為唐代是“師道不存”的時代。深入分析之后，唐代并非如韓愈所描述的那樣，本文著重從韓愈創(chuàng)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以及當時人們對“師生”關系的定位來論述唐代真正的師道風氣。

[關鍵詞]師道；《師說》；唐代

前言

關于唐代師道風氣的研究，學者普遍認為唐代是“師道不存”的時代，他們所引用的史料大多只是《師說》和《答韋中立論道書》中的話語來加以證明，如朱利民、王尚林的《論唐代學校教育》一文。關于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原因分析的文章也很多，如郭畑在《胄子從師，罕能由禮——韓愈寫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中指出：韓愈寫作《師說》與他仕宦經(jīng)歷以及當時的官學的風氣敗壞有著密切的關系。劉凌在《韓愈<師說>主旨及其背景》一文中提出：韓愈因為士大夫權貴對儒家道統(tǒng)的冷淡與背離而發(fā)出“師道之不存也久矣”的感慨。但這些文章并沒有從根本上去考證或是懷疑唐代是否真的是“師道不存”。本文嘗試從韓愈寫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出發(fā)來考察唐代是否真的是“師道不存”的時代。

一、《師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背景

從《師說》一文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在韓愈生活的中唐時期，“師道不存”、人們普遍“恥學于師”。”如果，韓愈說的確有其真實性。那么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

對于史料的研讀，我們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語境。首先，我們要關注一下韓愈本人，以及韓愈創(chuàng)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關于韓愈本人，他直到貞元十七（801）年，終于赴京師聽候調選。當年秋冬或十八年（802）春得授四門博士，從而開始了他的國家官員生涯。此后韓愈曾幾次擔任與學校有關的官職。第一次便是貞元十七年秋冬或十八年春任太學四門博士到十九年（803）。第二次是元和元年（806）任國子博士，第二年又調任東都洛陽分教國子博士，第三年改真博士，直到元和四年（809）。第三次是元和七年（812）由職方員外郎貶為國子博士，直到第二年春。第四次也是他最后一次擔任與學校有關的官職國子祭酒，是在元和十五年（820）九月到第二年長慶元年（821）春。（1）關于韓愈的這些經(jīng)歷在《舊唐書》中也能得到印證。據(jù)《舊唐書》載：“調授四門博士，轉監(jiān)察御史……元和初，召為國子博士，遷都官員外郎……復為國子博士?！保?）而《師說》正是韓愈做四門博士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也就是唐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作為太學老師的韓愈在此時發(fā)出“師道不存”的感慨，必定有其現(xiàn)實根據(jù)。在這里就牽涉到唐代官學衰微的問題。

眾所周知，隋唐以來開始實行科舉取士。在唐朝科舉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比較完備。唐代的科舉分為常舉和制舉兩種。制舉是當時臨時設置的考試，并不是定制。而在常舉中，猶以明經(jīng)和進士兩科最為重要。所以素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之說。明經(jīng)注重的是死記硬背、考試的內容相對容易一些。進士科最關鍵的則是較大難度的詩賦。因此，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進士科倍受推崇。明經(jīng)以貼經(jīng)為錄取的標準之后，考明經(jīng)者只需背誦經(jīng)義，“這實際上是小學的功夫，蒙童先生教授即可，國學中明經(jīng)義一套反而用不上?！保?）進士科以文章詩賦取士，文學“尚情靈，重個性發(fā)展，不重師承。時風所煽，人不相師?！保?）這樣，以講授儒家經(jīng)典為主的官學，因與科舉考試，尤其是進士科的考試內容脫節(jié)，逐漸呈衰頹之勢。（5）在科舉考試引導學習的年代，官學所授的內容明顯滿足不了當時知識分子通過學習取得功名的需求。當時能進入太學學習的學生，大多出身名門，地位較高。韓愈在《請復國子監(jiān)生徒狀》中引《唐六典》說：“國子館學生三百人，皆取文武三品以上及國公子孫從三品以上曾孫補充；太學館學生五百人，皆取五品以上及郡縣公子孫從三品以上曾孫補充；四門館學生五百人，皆取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子補充”。（6）《唐六典卷二十一》國子監(jiān)對學官官階和職任有更明確的規(guī)定，從這些規(guī)定可知當時學官的官階是比較低的，總理教育的國子祭酒也不過從三品，以下的學官官階都比其所要教授的學生的祖父輩的官階要低，而“直講”和“大成”似乎連品位都沒有。只有后面幾種在當時不太受重視的學科的學生中才能見到庶人子弟，其他均是貴族子弟，再加上當時士族門閥制度的影響，（7）唐初，唐太宗、武則天為了抬高自己姓氏的地位，紛紛重修《氏族志》、《姓氏錄》就足以證明士族門閥對當時人們的影響之深。因此，人們自然就會覺得拜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做老師，感到羞愧。也就是《師說》中出現(xiàn)的“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的現(xiàn)象。因此造成了各種不尊重老師的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例如：睿宗時期，陽嶠為國子祭酒時“學徒漸弛，嬌課率經(jīng)業(yè)，稍行鞭捶，學生怨之，頗有喧謗，乃相率乘夜于街中毆之?！鳖Ｗ诹顚虮O(jiān)官的生徒采取杖殺的嚴刑，方才平息生亂。（8）開元天寶年間，國學學生互結為朋，不重學業(yè)而激揚聲價，互相往還的事始有發(fā)生，唐代后期，官學教育管理日以弛壞?！疤珜W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墜窺敗業(yè)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斗訟者，有凌傲長上淬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眾人者無幾耳。”（9）唐憲宗元和元年四月，時任國子祭酒的馮伉在一個奏狀中寫道：“其藝業(yè)不勤，游處非類，樗蒲六博，酗酒喧爭，凌慢有司，不修法度，有一于此并請解退”（10）可見當時不尊重老師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并非偶然。作為太學老師的韓愈，面對如此的現(xiàn)實。當然痛心疾首，作《師說》以期重振尊師重道之風。

這里我們所要注意到的一個問題就是，當時太學里的學生不尊重老師，是否就代表整個社會不尊師重道？是否所有的人都“恥學于師”？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二、唐代真正的師道風氣

柳宗元為韓愈辯護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一文，寫于元和八年（813），是作者被貶永州期間給韋中立的一封回信。韋中立，潭州刺史韋彪之孫，元和十四年（819）進士。未中進士時，曾寫信要求拜柳宗元為師，并不辭道遠，從長安到永州去拜訪求教。后來柳宗元不斷地對他進行幫助。而柳宗元被貶到柳州之后，“衡陽以南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11）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人們還是愿意去拜師的?！皭u學于師”的風氣并沒有蔓延到整個社會。在此，我們關注一下《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边@句話。“狂人”在漢典中解釋為：狂妄無知的人。而且在漢典的引證解釋中關于這一詞語的解釋，特地引用了此篇文章。在這里我們會注意到，為什么有人自稱老師就會被認為狂妄無知的人呢？單從這一句話來說，可見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稱為老師。在當時人的心目中，老師的標準還是比較高的。

此時，我們再回首關注一下唐朝的科舉制度。由于受科舉制度的影響，在唐朝出現(xiàn)了一種比較獨特的“座主”與“門生”的關系。在那時舉子為獲取科第，奔走于權貴、文壇名流、科場名人之門庭，以及與省試考官特殊關系者之門，以其所業(yè)投刺之，稱為“行卷”，希望這些人向各級考官推薦自己，或為其延譽，制造譽論。（12）這種源于“座主”與“門生”的關系完全取決于政治上的利害關系。我們也能清楚的看到，當時的“座主”大多是考試的主考官。顯然，這些主考官的地位是明顯高于新進的進士。開元二十四年后，朝廷規(guī)定改由禮部侍郎掌貢舉。朝廷不僅提高了主司的地位，而且更加重視對掌貢舉者的委派。主司在掌貢舉之后不久，便被委派更高的官職，乃至擔任宰相。進士中第者還要更加依賴這些主司的提攜。這樣以來，這種“師座”與“門生”的關系不斷突破和取代原來基于傳道、授業(yè)基礎上的師生范疇。（13）而恰恰當時人們對于“師徒”關系的認知大多來自于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系。因此就出現(xiàn)了《師說》中“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的局面。但是從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人們?yōu)榱苏卫媸窃敢馊グ菀恍┤藶閹?，只是在當時的人們眼中能夠作為老師的標準很高罷了。換句話說，能當“座主”（老師）的人必須官位很高。從另一方面來說，在文學史上很出名的“韓門弟子”，據(jù)《新唐書·韓愈傳》載：“成就后進士，往往有名。經(jīng)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14）可見當時韓愈還是有許多學生，而《師說》這篇文章也恰好是因為青年李氏子蟠問學于他，韓愈為了贊揚李氏子蟠的這種行為而作。當時的人們并沒有全部“恥學于師”，還是有很多人來問學于韓愈，并尊韓愈為老師，自稱“韓門弟子”。從柳宗元自身來說，他本身命乖運蹇，他生怕“好為人師”引起別人的妒恨，惹至更大的災禍。故而顯得格外謹慎，他只愿教授他人文章，而絕不敢被尊為人師。（15）

三、《師說》中“師道”的真正含義

既然當時的人們仍愿意去拜師問學。為什么韓愈還有“師道之不傳也久矣！”的感慨。在此我們要注意韓愈所提倡的“師道”究竟為什么？“師道”一詞在漢典中解釋為：指師之地位、作用以及尊師之風尚。還原其歷史語境，韓愈所謂的“師道”具體指什么？結合當時的現(xiàn)實背景，明經(jīng)科的考試注重對經(jīng)文的背誦，而進士科注重詩賦。在明經(jīng)科的考試中，考官出題時經(jīng)常會找一些生僻的句子，而考生也發(fā)現(xiàn)了考官出題的這一規(guī)律，因此只把心思放在如何押題上，反而對經(jīng)書的本意根本不加重視和了解。關于這一點，在前文的論述中也有所涉及。從考試內容這一方面來說，當時的學生為了應對科舉，只關注考試的內容，對于考試內容之外的一些儒家經(jīng)典，一般都對其忽視?！短茣肪怼敦暸e》載：“開元八年七月，國子司業(yè)李元灌上言，‘三禮三傳及《毛詩》、《尚書》、《周易》等，并圣賢微旨。生徒教業(yè)，必事資經(jīng)遠，則斯文不墜。今明經(jīng)所習，務在出身。咸以《禮記》文少，人皆兢讀，《周禮》經(jīng)邦之軌則，《儀禮》莊敬之楷模，公羊、谷梁歷代宗習。今兩監(jiān)及州縣，以獨學無友，四經(jīng)殆絕，事資訓誘，不可因循，其學生望請量配作業(yè)，并貢人參試之日，習周禮、儀禮、公羊、谷梁，并請?zhí)ㄎ?，許其入策，從此開勸，即望四海均習，九經(jīng)該備。從之。”（16）這一段文字記載的是國子司業(yè)李元灌向皇帝進言增加關于禮儀的科目，獲得了皇帝的批準。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當時很多學生的學習是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并不是為了明經(jīng)義，傳承儒家經(jīng)典而學習。我們再回頭看“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這句話。此句不是一般地慨嘆人們不愿從師，而是抱怨時人尤其是士大夫權貴對儒家道統(tǒng)的冷淡與背離，失去了正確的指導思想。（17）如果說是因為科舉考試的內容導致士大夫權貴對儒家道統(tǒng)的冷淡與背離，似乎有點無力。我們可以結合當時大的思想環(huán)境背景。眾所周知，道教在唐朝的地位顯赫，最常見的解釋是：唐皇室姓李，而老子也據(jù)說姓李。因為自稱是圣人的后代，所以唐朝皇帝從家族的緣由出發(fā)都支持道教。這個解釋乍一看似乎蒼白無力，然而對于唐朝的統(tǒng)治者來說，家族發(fā)端卻并非小事。事實上，唐朝皇室的祖先是沒有純粹漢族血緣的貴族，在中國北方漢族社會中地位相對低下。因此，通過對道教的支持，高調聲稱自己是遠古漢族圣人的后代，這對于提高皇室家族的聲望是一條非常必要之路。（18）因此，道教在唐朝迎來了其黃金時期。隨著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的到來，佛教也獲得了快速的發(fā)展。在唐朝佛道兩教可謂交替上升。儒教道統(tǒng)的地位遭到人們的忽視。在此我們也可以視《師說》這篇文章為韓愈反佛、重振儒家道統(tǒng)之作。這也與我們平常所了解的韓愈的思想相契合。

正是由于韓愈所提倡的“師道”與當時人們對于“老師”定義的錯位，才使得韓愈有了“師道之不傳也久矣”的感慨。并不能說明當時人們普遍“恥學于師”。

四、結語

《師說》一文是韓愈有感于當時太學中，學生不尊重老師的現(xiàn)實情況而作，再聯(lián)想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士大夫之旅對儒家道統(tǒng)的冷淡與背離。而在太學中學生不尊重老師有其客觀的原因，門閥制度的影響，官學的衰微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士大夫對儒家道統(tǒng)的冷淡與背離與當時社會的主導思想以及科舉考試的內容有著莫大的關系。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普遍存在“恥學于師”的現(xiàn)象，當時的人們出于各種目的還是愿意去拜師。至于師道到底存與不存，由于韓愈所謂的“師道”與我們所了解的“師道”在含義上有所偏差，因此從我們現(xiàn)在對“師道”的理解，唐代并非是“師道”不存的時代。

注釋：

（1）郭畑：《胄子從師，罕能由禮——韓愈寫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成都大學學報，2011年8月5日。

（2）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列傳第一百一十，中華書局，1975年。

（3）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4）嚴耕望：《唐人習業(yè)山林寺院之風尚》、《嚴耕望史學論文選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事業(yè)公司，1991年。

（5）吳爭春、唐曉濤：《唐代私學與科舉制度》，玉林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3月。

（6）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7）郭畑：《胄子從師，罕能由禮——韓愈寫作《師說》的現(xiàn)實背景》，成都大學學報，2011年8月5日。

（8）《舊唐書》卷185下《陽嶠傳》。

（9）《柳宗元集》卷34，《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

（10）王欽若：《冊府元龜》，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

（11）韓愈：《柳子厚墓志銘》，《韓愈全集》第29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12）金瀅坤：《中晚唐五代座主門生與科場風氣》，教育與考試，2008年11月。

（13）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第194頁。

（14）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15）張一平：《唐代官學教育私相授受的分流》，中國教育制度史研究，2009年9月。

（16）王溥、牛繼清：《唐會要》，三秦出版社，2012年5月。

（17）劉凌：《韓愈<師說>主旨及其背景》，中學語文教學，2012年4月。

（18）巴雷特、曾維加：《唐朝道教研究——中國歷史上黃金時期的宗教與帝國》，宗教學研究，201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