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星
《麥田里的守望者》成書于20世紀50年代,描寫的是同一時期的美國青少年及美國社會。主人公霍爾頓·考爾菲德是典型的“反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形象,他出生于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比常人高出一頭,整日游游蕩蕩不愿讀書,他看不慣周圍發(fā)生的一切,在被學校開除后來到紐約開始流浪,期間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苦悶彷徨失意,以致最后精神全面崩潰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麥田里的守望者》一出版就引起巨大的反響,引起了讀者和評論家的關注。評論家們從不同的角度,運用不同的理論對小說進行了深刻而細致的闡釋。本文試圖用青少年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對主人公霍爾頓心理成長的不同階段進行分析,霍爾頓在紐約的游蕩歷程正是他追尋自我同一性的過程,他經(jīng)歷了自我同一性形成的三個階段:同一性擴散、同一性延緩和同一性獲得。
青春期是從童年期向青年期的過渡,是人生長發(fā)育過程中一個特定的階段。青春期的特征之一就是青少年開始思考自己是誰,自己的生命將要去往何方,自己的信仰是什么,自己的生活如何適應周圍的世界。這是有關同一性(Identity)的問題。埃里克·埃里克森是歷史上研究青少年發(fā)展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之一。自我同一性是埃里克森人格發(fā)展的同一性漸成理論中的核心概念。他首先從主觀方面來界定自我同一性,認為它是“一種熟悉自身的感覺,一種知道個人未來生活目標的感覺,一種從他信賴的人們中獲得所期待的認可的內(nèi)在自信?!盵1]在青春期建立一個清晰的自我同一性是很重要的,它是成年期生活初始義務的基礎和隨后發(fā)展的地基。
詹姆斯·馬西亞(James Marcia)將埃里克森的自我同一性概念操作化:自我同一性是青少年進行各種可能的探索,并產(chǎn)生個性感以及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經(jīng)驗跨時間的一致感和對自我理想的投入。他創(chuàng)立了同一性狀態(tài)審查法,把青少年的同一性分為擴散、延緩、早閉、獲得四種狀態(tài),同一性擴散是不含探索和義務的狀態(tài),青少年沒有做出選擇和承擔永久的義務;同一性延緩包括探索但不包含義務,青少年在這一階段積極地體驗不同的個人的、職業(yè)的、信仰的可能性;在同一性早閉階段的青少年未能嘗試對一系列可能性的探索卻直接致力于某種選擇―義務;結合了探索和義務的就是同一性的獲得,這時年輕人已經(jīng)做出了明確的個人的、職業(yè)的和信仰的選擇。
青春期是一個人生命中的一段復雜時期。處于這個時期的青少年對自己身份的歸屬要求顯得迫切。“確立個人身份是青春期的主要特征,也是走向成人期關鍵的一步?!盵2]作為處于青春期的一個典型少年,霍爾頓聰明、敏感和富于想象力,厭惡成人世界的虛偽冷酷,渴求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待,他處于一個困惑的人生過渡期,一個需要確認自己身份來維系心理安全感的特殊時期。而霍爾頓在紐約的游蕩歷程正是他追尋自我同一性的過程,他經(jīng)歷了自我同一性形成的三個階段:同一性擴散、同一性延緩和同一性獲得。
1.霍爾頓心理成長的第一階段―同一性擴散。在青春期,健康的發(fā)展道路包括建立一個對“你是誰”和“你如何適應周圍世界”的清楚明確的認識。不健康的發(fā)展道路是自我混亂,沒有成功地形成一個穩(wěn)定和可靠的自我意識,霍爾頓正處于從童年到成人過渡的關鍵青春期。他面臨人生中的一次重要選擇:是迎合社會現(xiàn)實、同流合污還是堅持美好理想、堅守純真?霍爾頓就是在這種現(xiàn)實與理想、變與不變之間游走,備受折磨,痛苦不堪。他不停地想起紐約中央公園南邊小湖里的鴨子,“湖水凍嚴以后,那些野鴨到底上哪兒去了。是不是會有人開了輛卡車來,捉住它們送到動物園里去,或者竟是它們自己飛走了?”[3]藏匿在鴨子到何處過冬這一問題背后的,是霍爾頓對自身生存困境以及未來的困惑、擔憂。像鴨子被嚴寒堅冰封鎖一樣,霍爾頓被成人世界的“假模假式”所圍困,他渴望交流的嘗試一次次失敗,被迫陷入孤獨。
霍爾頓看不慣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消極面對成長,努力保持純真,但有時又非??释L大,早點認識那個必將帶給他痛苦的現(xiàn)實世界。他認定成人世界是虛偽、墮落的,因而在成人世界中也只能虛偽。他向老師撒謊,對同學母親謊報名字和年齡,正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你這一輩子大概沒有見過比我更會撒謊的人”。[4]除此之外,還喝酒、逃學、召妓。“霍爾頓被分裂成兩部分,一方面他想適應成人世界,另一方面卻對成人世界嗤之以鼻。正如他的頭發(fā)一樣,一半是代表成熟的灰色,一半是代表童年的紅色?!盵5]對自我的困惑使他不知道何處可去和從哪里尋求指導和幫助。當他沿著紐約第五大道走的時候,“我的心里立刻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到不了街對面。我感到自己會永遠往下走、走、走,誰也見不到我了?!盵6]很顯然,霍爾頓被困在害怕失去自己的危機中,對自己的存在從未有一個清晰明確的認識。
同時,霍爾頓的自我同一性擴散還表現(xiàn)在他未能獲得職業(yè)身份和性別身份上,而這兩種身份的確定正是同一性形成的關鍵。同一性擴散的個體“不能滿足它們父輩的生活方式,但也不能積極地形成自己的生活方式”。[7]在職業(yè)的選擇上,霍爾頓拒絕接受學校和父母強加給他的價值觀,他既不想“去男校念書,以便將來可以買輛凱迪拉克”,[8]也不想進入常青藤聯(lián)合會里的任何一個學院。他不愿意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律師,在成人眼中的“偉大事業(yè)”在他看來是庸俗的職業(yè),但又苦于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人生定位。對身份的困惑使他對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他忽而聲稱自己應該去當小偷,忽而又想遁世?;魻栴D對于將來自己真正要做什么并沒有清晰的認識。整部小說中,除了想成為麥田里的守望者這一不切實際的幻想之外,他想不出任何一個想從事的職業(yè)。霍爾頓不能做出職業(yè)決定和選擇,處于職業(yè)同一性擴散中。
此外,“戀愛也是同一性形成的一部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與其他人親密地交往,青年人將會對自己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盵9]和其他青春期的青少年一樣,戀愛與性對霍爾頓有著很強的誘惑力,是他感到迷茫困惑的焦點?!靶赃@樣東西,我的確不太了解”。[10]一方面,他渴望與異性交往,幻想美好純潔的愛情,憧憬與自己真正愛的姑娘在一起;另一方面,他又懼怕性,不敢真正涉足這一禁地。“我倒有幾次機會可以失去我的童貞,可我始終沒失去”。[11]霍爾頓找了妓女桑尼,不想和她做愛,只想和她認真談談諸如“怎么會當妓女”,“每天晚上都工作嗎”[12]之類的問題?!扒橛业故钦娴臎]有。我并沒有動情,只覺得特別懊喪”。[13]霍爾頓沒有與桑妮進行性交易意味著他想要獲得性別身份的希望幻滅,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獲得性身份的有效方式。
2.霍爾頓心理成長的第二階段―同一性延緩。因為對虛偽成人世界的厭惡,霍爾頓對童年戀戀不舍不想長大,經(jīng)歷了埃里克森認為的“病態(tài)延緩(moratorium of illness)”。埃里克森解釋說,“青少年的心理本質(zhì)上是延緩心理,是一個介乎于孩童期和成年期,介乎于孩童時期的道德認識和成人期有待形成的道德規(guī)范之間的心理階段?!盵14]當青少年發(fā)現(xiàn)他們童年時期的理想價值觀與現(xiàn)實世界實用主義價值觀相沖突時,必定會產(chǎn)生不滿情緒。要拋棄孩童時期所珍視的理想和信仰去面對成人世界的虛偽和欺騙必定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首先,霍爾頓對同一性延緩的需求體現(xiàn)在他參觀兩個博物館上。第一次是為了給妹妹菲比送唱片到了自然歷史博物館。對霍爾頓而言,博物館是庇護所,“博物館里最好的一點是一切東西總待在原來的地方不動。誰也不移動一下位置……唯一變樣的東西只是你自己?!盵15]他非常喜歡歷史博物館中的印第安人生活情景雕塑,男人打魚,女人編織,鳥兒在往南飛,鹿在水洞邊喝水,“你哪怕去十萬次”,[16]情景依然如此。時間的靜止,象征性地表達著霍爾頓對成長的拒絕。第二次是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他帶兩個孩子找到放木乃伊的場所?!斑@兒是那么舒服,那么寧靜?!盵17]博物館呈現(xiàn)給他的是一個凝固了的、寂靜的永不改變的世界。他希望把生活中的每個事物都擱進大玻璃柜里保存,使它們凝固不變。
其次,霍爾頓對同一性延緩的需求還體現(xiàn)在對女性朋友琴的喜愛上。琴代表著過去美好的回憶,也是霍爾頓覺得少數(shù)能夠理解他和相處愉快的伙伴之一?;魻栴D不想破壞這些美好的回憶,所以當他聽到室友斯特拉德萊塔跟琴約會時才會那么憤怒。在紐約游蕩的過程中,霍爾頓反反復復提到要打電話聯(lián)系琴,卻一直以各種理由拖延。通過拒絕跟琴會面和通話,試圖維護琴在記憶里的美好形象和保留住過去的美好回憶。同時霍爾頓也非常喜歡琴在下棋時把王放在后排的舉動,棋子放在后排,就處于被“封王”的狀態(tài),因此這個舉動“象征著拒絕成熟,停留在那個典型的青春期階段,在那個階段她與霍爾頓保持著平靜的、毫無性關系威脅的交往”。[18]
此外,霍爾頓對弟弟艾里的死亡耿耿于懷也體現(xiàn)了他對同一性延緩的需求。 因為如果霍爾頓 “不能對弟弟艾里的死釋懷就無法長大成熟”。[19]在他看來,艾里是一位集人間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完人”,是真情、真理與純潔的化身,是他的“大救星”,每次過馬路怕自己迷路時,他總是不停地喊著艾里的名字使自己免于“丟失”。 艾里死時11歲,正是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年紀,卻在步入青少年門檻時被永遠地剝奪了生命,這對霍爾頓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八赖哪翘焱砩衔宜谄囄堇?,用拳頭把那些混賬玻璃窗全都打碎了”。[20]艾里的死代表霍爾頓一直試圖保護的純真美好的逝去,他深受艾里死亡的影響出現(xiàn)了好幾次自殺的傾向。因為在霍爾頓看來,如果他死了就可以和弟弟團聚并永遠保持童真。死亡是釋放人的感覺并通向永恒一種方式,而永恒意味著萬物保持原本的靜態(tài)?;魻栴D對艾里的死亡念念不忘表明他拒絕長大并渴望生活在一個穩(wěn)定的充滿天真的世界。
3.霍爾頓心理成長的第三階段―同一性獲得。同一性形成者的特征是經(jīng)過了一番探索和積極的自我投入后,成功地解決了同一性和同一性混亂這一心理社會任務?!巴恍孕纬烧吣軌蚋鶕?jù)自己內(nèi)在的、自我建構的價值做決定,并能積極地朝自己的目標努力。這類青少年已經(jīng)體驗了探索,仔細考慮過各種同一性問題,并選擇了自我投入的目標和方向,對特定的目標、信仰和價值觀做出了堅定的,積極的自我投入”。[21]霍爾頓已經(jīng)到達生理和心理的極點,他想逃離紐約以擺脫成為那些“卑鄙,討人厭的同齡人的命運”。他要去西部,做一個又聾又啞的人,獨自一個人住在孤獨的小屋里。逃離去西部對霍爾頓來說是個“新的開始”,通過遠離成人社會的虛偽來保持他珍視的童真。在那里,沒有企業(yè),沒有社會生產(chǎn)活動,沒有學校也不用與人交流,這正是霍爾頓所渴望生活的理想之地。當菲比拖著行李堅持要跟霍爾頓一同去西部時,霍爾頓不得不放棄去西部的計劃。因為如果菲比跟他走了就不能在學校圣誕晚會上表演節(jié)目,而菲比參與節(jié)目的演出說明她還是個孩子。霍爾頓情愿菲比扮演戲劇中的叛徒Benedict Arnold而不是成為童真的背叛者。他告訴妹妹“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已經(jīng)改變了注意”,[22]這是霍爾頓成熟的標志?;魻栴D開始真正面對現(xiàn)實,他明白逃避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隨后他跟妹妹來到動物園。當他看到菲比和其他的孩子都想抓住旋轉(zhuǎn)木馬上的那只金圈兒時,雖然害怕菲比會掉下來,但是霍爾頓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因為他明白:“孩子們的問題是,如果他們想伸手去攥金圈兒,你就得讓他們攥去,最好什么也別說。他們要是摔下來,就讓他們摔下來好了,可別說什么話去阻攔他們,那是不好的?!盵23]霍爾頓不再癡迷于當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他明白了一切都會改變,孩子們也必須去適應成長,沒有人可以一直守護他們。隨后霍爾頓站在雨中,看著菲比一次次轉(zhuǎn)圈,他覺得“心里快樂極了”,終于準備去迎接成長。
在霍爾頓最終進入成人社會前,他必須先學會妥協(xié)。他的最終回歸意味著對人生有了頓悟,學會妥協(xié)并開始接受社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特別是在小說的最后,他在療養(yǎng)院回憶過去的過程中想念每一個人,甚至他討厭、憎恨的人,再次表明他決定不再與社會抗衡,已經(jīng)學會把自己融入現(xiàn)實社會中,從而完成了他自己青春期向成人期的過渡。
《麥田里的守望者》描述了主人公霍爾頓追尋自我同一性的痛苦過程?;魻栴D所遭遇的成長困惑既具有特定社會時代烙印,同時也帶有青少年身心發(fā)展的普遍特征。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無法拒絕成長,如蟬去殼般一層層蛻變,棱角漸漸磨平,成長是一件無奈的事,社會化的過程中必然存在對人性的不可避免的變形與扭曲。因此這部作品對于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正確看待青少年成長問題和采取正確的教育方式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這也正是《麥田里的守望者》深受讀者歡迎的原因之一。
[1][2][9]阿內(nèi)特.青少年心理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87,88,87.
[3][4][6][8][10][11][12][13][15][16][17][20][22][23]J.D.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 [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3:11,13,172,34,114,150,55,79,79,79,105,181,213.
[5]Pinsker,Sanford.The Catcher in the Rye:Innocence Under Pressure.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3:51.
[7]Miller,E.H.“In Memoriam:Allie Caulfield in The Catcher in the Rye.”Mosaic:A Journal for the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of Literature 15(Winter 1982):129.
[14]Erikson,E.H.Identity and the Life Cycle.New York: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1959:90.
[18][19]Shaw,Peter. “Love and Death in The Catcher in the Rye.”New Essays on The Catcher in the Rye.ed.Jack Salzman.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19.
[21]張建人,楊喜英,熊戀,凌輝.青少年自我同一性的發(fā)展特點研究[J].中國臨床心理學雜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