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次仁是我當(dāng)年在西藏的搭檔。
“羅布次仁”翻譯成漢語,是寶貝長壽的意思。藏族人的名字通常詞精意美。但也有例外,比如羅布次仁就曾經(jīng)給我取過一個名字:“吉嘉帕嘉”。翻譯過來是“豬屎狗屎”的意思。
我和羅布次仁之間的、至今流傳的故事,都是在不正經(jīng)玩的玩笑中發(fā)生的。我們在捉弄和反捉弄的過程中成為兄弟。我們一起游歷世界屋脊,走遍了除阿里之外的所有地區(qū)。我們一起合作寫稿,他的名字在前面,我的名字在后面,久而久之,許多人以為我們是一個人,叫“羅布次仁·潘海平”。
羅布次仁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人,但看上去不像。相反,我這個援藏的內(nèi)地人皮膚黝黑、胡子拉碴,倒是十分“當(dāng)?shù)厝恕?。一開始,我們下去采訪,他都這樣介紹:“我是西藏本地的,叫‘羅布次仁’”,然后指著我說,“他是內(nèi)地來援藏的,叫‘潘海平’”。許多人聽了哈哈大笑說,別蒙我們了,你是“潘海平”,他才是“羅布次仁”。起初羅布次仁還辯解,后來發(fā)現(xiàn)越辯解越像說謊,就干脆每次都倒著介紹,于是沒有異議。
羅布次仁什么都敢吃,但雞蛋除外。起初,我以為是一種禁忌,其實不然。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羅布次仁到北京就讀。“到北京,國家給飯吃”,羅布次仁的父親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但是路上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煮光家里所有的雞蛋。羅布次仁說:“從西藏的澤當(dāng)?shù)角嗪5母駹柲荆粋€人吃了79個雞蛋,當(dāng)時感覺把一生的雞蛋都吃完了,后來果然再也不想吃雞蛋了?!?/p>
羅布次仁娶了一個墨脫的老婆,叫安措。墨脫位于藏東南,是當(dāng)時全國惟一一個尚未通公路的縣。在藏語里,墨脫是“鮮花盛開”的意思。從林芝的八一鎮(zhèn)到墨脫,單趟行程就要5?6天。
墨脫很美,但羅布次仁描述墨脫的語言很樸實:“你知道,像小說里寫的,抬不動腿去邁門檻,是什么滋味?”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安措走出墨脫。在山南澤當(dāng),和羅布次仁相會,一起啃著雞蛋,到了格爾木,然后來到北京。
初到北京遇到元宵節(jié)。有緣的羅布次仁和安措,走在大街上。他們用一半藏語和一半漢語,輕輕交談。今天上街的目的是買元宵。前一天,老師說,元宵節(jié)是吃元宵的節(jié)日。他們在一家食品店里,各自買了一袋元宵。白白的,圓圓的,一顆顆很是誘人。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著藏語和漢語,一邊吃著元宵。當(dāng)時元宵的味道他們均已記憶模糊,依舊清晰的是一種疑惑伴隨了全天:如此難以下咽的東西,內(nèi)地人為何這么喜歡吃呢?直到晚上,他們雙雙肚子疼痛時,這個疑惑才有了答案,因為老師了解情況后,大聲驚呼——
“元宵是要煮熟才能吃的?!?/p>
初到北京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后,孩子們開始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藍(lán)天、草原,牛羊和搖著經(jīng)桶的爹娘。老師讓他們各自給家里寫信。
“大家寫完后,到大街上,把信塞進(jìn)一個綠色的鐵桶里,你們的爸爸媽媽就可以看到你們的信了。”
于是,羅布次仁、索朗羅布、安措等等,結(jié)伴又上了街,把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件,塞進(jìn)了街邊綠色的鐵桶。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所有的孩子都沒有收到回信。大家有點焦急。老師問:“你們真的把信封塞進(jìn)那個綠色的郵筒了嗎?”大家齊聲回答:“是的!”老師有些疑問說:“帶我去看看,你們把信塞到哪個郵筒了!”
于是,大家領(lǐng)著老師到了街上,指著一個綠色的鐵皮箱子說:“就是這個!”老師差點沒當(dāng)街暈倒:“這是垃圾箱!”
回到內(nèi)地多年后的一天。我和羅布次仁意外地相遇在北京街頭。由于我必須分秒必爭地向機(jī)場趕路。我有點難受,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就直直拉著他到小店買了兩個口杯(一種用小玻璃杯封裝的白酒,三兩)。
站在大街上,我們撕開口杯上的塑料封紙,舉起來,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我一邊喝酒,一邊招手出租車,剛坐定,看到眼前一個綠色郵筒,我對羅布次仁說:“這是垃圾箱,把喝完酒的杯子扔進(jìn)去,明天它們就回到酒廠了。”話音未落,汽車已經(jīng)開動,回頭看到羅布次仁先是一愣,接著臉上浮起笑的波紋,有些甜美,也有點憂傷。
(作者為新華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