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意象觀與中國古詩意象說之比較研究

劉孝梅

摘要：T·S·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論意象觀與中國古詩意象說跨越時空產(chǎn)生驚人的契合，但學界對兩者間的內(nèi)在本質(zhì)差異缺乏深度挖掘。從詩歌意象語言營造切入，通過對比辨析兩者在意象并列、并置、疊加、對比、輻射等五種意象營造方式上的異同，可探究兩種意象觀在意象選擇、象與象間、意與象間的內(nèi)在本質(zhì)差異，從語言體系、哲學觀等方面可探究造成差異的成因。中西詩學話語在比較中方能瑕瑜互見，相互間的互補對接正是東西方詩學平等對話的契機所在。

關(guān)鍵詞：T.S.艾略特；客觀對應物；中國古詩意象說；意象營造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4）03-0161-006

T·S·艾略特不僅是上世紀初英美詩壇杰出的現(xiàn)代主義大師，更被譽為20世紀英語世界最為重要的批評家?！翱陀^對應物”論是艾略特的重要詩學原則之一，即詩人要尋找與所思所感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客觀事物來間接暗示或象征感性及理性思維。中國古典詩學亦強調(diào)對客觀物象進行審美篩選，熔鑄詩人情思，使之成為傳情達意之意象，如《周易》曰“以言立象，立象盡意”、劉勰言“神用象通，情變所孕”以及司空圖云“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等?？梢?，“客觀對應物”論與中國古典詩學意象說竟跨越時空產(chǎn)生共鳴，都包含“意”和“象”兩個基本要素，且確立了兩者寓意于象、以象表意的結(jié)合關(guān)系。相較于對兩種意象觀契合特質(zhì)的關(guān)注，對其相異處作深入辨析則并不多見。本文從詩歌意象語言營造異同入手，藉此探究、解析兩種意象觀的精髓及差異并究其成因。中西詩學話語各有短長，需在差異中求會通，比較中求互補，這也正是東西方詩學平等對話的契機所在。

一、“客觀對應物”的提出及中國古詩意象說的衍變

艾略特在《哈姆雷特及其問題》（1919）一文中首次提及“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這一概念，并指出《哈姆雷特》的敗筆在于哈姆雷特的內(nèi)心狀態(tài)末通過一系列的感官印象和事件來客觀呈現(xiàn)，故無法被讀者直接感知。艾略特認為，“以藝術(shù)形式表達情感的唯一方法是找到一個‘客觀對應物；換言之，就是找到傳達那種特定情感的一組物體，一個場景，一串事件；要做到感官體驗中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xiàn)，相應的情感即刻被激發(fā)”[1]。為了使思想如同我們聞到玫瑰花的香味一樣被直接感知，詩歌必不可少的元素就是要尋找具體、直接、濃縮的客觀對應物。這一理論的提出其實是對19世紀浪漫主義的反撥，為克服浪漫主義詩人直抒感情的個性化傾向，避免使詩歌成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艾略特倡導詩歌的“非個人化”，認為詩人不過是一個“媒介”，“詩人的心靈實際上是一個貯存器，捕捉和貯存無數(shù)感受、詞句和意象，停留在詩人的頭腦里，直到將它們組成新的化合物”[2]。當然，他并非反對詩歌表達個人情感，只是強調(diào)個人情感需經(jīng)過“客觀對應物”的藝術(shù)轉(zhuǎn)換從而上升到更具普遍意義的非個人的高度。在艾詩中，“客觀對應物”突出表現(xiàn)為眾多相互疊加、相互印證的迷宮般的意象組合語言：眾多不同時間與事物被不加說明地并列放置，兩種或多種性質(zhì)極端相反的事物或印象會猝然并置，對比性的意象語言比比皆是，交叉、重疊的典象賦予表面混亂的詩作以秩序感。因此從意象語言營造入手可深入艾略特意象觀。

意象也是中國古典詩學的傳統(tǒng)概念，其內(nèi)涵在歷史長河中不斷豐富發(fā)展。先秦兩漢時期是古典意象論萌芽期，《尚書·堯典》最早提到“詩言志”，漢代《毛詩大序》又提及“言情說”?！把灾尽焙汀把郧椤辈o本質(zhì)區(qū)別，都是對審美意象之“意”的內(nèi)涵及作用作出最初的限定。而兩漢的“賦比興”說則對“意”、“象”之間的相互引發(fā)、相互結(jié)合的關(guān)系作出了闡述。魏晉南北朝時期，意象說逐漸成形。南朝文論家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最早將“意象”合為一個概念，“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從創(chuàng)作構(gòu)思角度強調(diào)了心與物、意與象的契合，此意象已非客觀物象，而是“意中之象”，深化了對意象的理解。唐宋元時期意象說發(fā)展迅速，對意象的美學本性已有充分認識。唐代皎然《詩式》曰：“靜，非如松風不動，林狖未鳴，乃謂意中之靜。遠，非如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3]。此番闡述意境，乃古典詩論之開端。至明清時期，詩家常用意象論詩，古典意象說日臻完善。明代思想家王廷相在《與郭介夫?qū)W士論詩書》中，將“象”比作“水中之月”、“鏡中之影”，是情與景的結(jié)合、心與物的通融，詩歌有“余味”，正在于“示以意象”。其后王夫之又提出“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對意象本質(zhì)及“情”、景”的內(nèi)在統(tǒng)一作了更深入的分析。古典意象論歷經(jīng)漫長發(fā)展，最終確立了在古代詩學中的重要地位。

“客觀對應物”論與中國古詩意象說在詩學淵源上的相通源于西方20世紀初的意象主義運動。意象派創(chuàng)始人龐德在運動早期就極為推崇中國古典意象詩，寫了很多意象明朗的意象主義詩歌，艾略特稱其“為當代發(fā)明了中國詩的人”。二人的深厚友誼以及意象主義運動對當時詩人的影響，使艾略特“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中國詩的感染”[4]，西方一些學者甚至認為艾略特早期詩作如《大風夜狂想曲》、《情歌》等明顯受到中國詩句式的影響，這或許是艾略特“客觀對應物”論頗契合中國古詩意象說后期的“情景相生”等詩學特征的原因所在。對于兩者間的契合特質(zhì)，錢鐘書、葉維廉及趙毅衡等學者都做過相關(guān)研究，而契合處正是我們深入辨析兩者本質(zhì)差別的前提。

二、意象營造上的異同

意象與意象的完美組合構(gòu)成詩歌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研究意象語言營造不僅有助于把握詩歌的內(nèi)部律動，更有利于我們深入意象觀的內(nèi)核。艾略特早中期詩歌的語言形象鮮活，而后期語言則產(chǎn)生了脫節(jié)、趨于理性的現(xiàn)象，因此以其早中期三部代表作《序曲》（1915）、《情歌》（1917）、《荒原》（1922）為文本，與大量中國古典名詩作比對，歸納出兩者在意象并列、并置、疊加、對比、輻射等五種意象營造方式上的異同。

1.意象并列。意象并列是指意象語言之間外部沒有明顯的連接媒介，而由意象間內(nèi)在的時空紐帶、情思紐帶等組合在一起，意象間似離實合，卻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缎蚯肥前蕴卦缙谧髌分弧５谝徽旅枘×艘鼓唤蹬R時的都市景象，此節(jié)詩中艾略特刻意調(diào)整句式及句子分節(jié)，“連接媒介”如動詞、連詞和介詞從而變得模糊或“壓隱不顯”[5]，街景意象得以自然展現(xiàn)：“狂風”（1）、“暴雨”裹挾著“骯臟的枯葉”、“舊報紙”，擊打著“破百葉窗”，一匹“孤獨的馬”兀自冒汗、踢蹬，而突然亮起來的“路燈”則使這“成千上萬個污穢的意象”無處逃遁，都市人所生存的現(xiàn)代“荒原”在《序曲》中已見端倪。詩歌第二章的時間雖移至早晨，但充斥其中的仍是“踩滿鋸屑的街道”、“走了氣的啤酒味兒”、“擺滿家具的房間”等城市生活意象，而夾雜在這些視覺、聽覺和嗅覺的意象中的還有“匆匆走去的沾滿污泥的腳”和“拉起灰暗的窗簾的手”，“手”、“腳”意象和其他無生命物象的并列，消解了它們本身的生命力，使之淪為機械冷漠的器具。詩歌的時間雖由暮至朝、再由朝至暮變化，但一系列并列意象的呈現(xiàn)則凸顯出現(xiàn)代荒原人空洞、頹敗的生活軌跡。endprint

中國古典詩中，意象并列的詩句不甚枚舉，一般都是通過對偶和比興的手法實現(xiàn)。以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五）為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弊匀灰庀蟆包S菊”、“南山”、“山嵐”、“夕陽”和“歸林鳥兒”互為襯托，共同營造了一幅超塵脫俗的自然美景，令人遐想無限。詩人采菊于東籬下，怡然自得，不經(jīng)意頷首，南山靜穆矗立，瞬時物我相融，心靈交合，“心遠地自偏的詩人”亦化為自然中一虛象，與虛、實并具的自然意象渾然一體，勾勒出天然本真、綿遠悠長的意境。中國詩意象并列之“大匠運斤，無斧鑿痕”通過陶詩可見一斑。以下詩句均為中國古詩意象并列之典范，如王維《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杜甫《旅夜書懷》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張繼《楓橋夜泊》中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等。

中西詩人通過意象并列成功地傳情達意，但兩者不無區(qū)別。中國古詩意象并列時強調(diào)象與象間相互襯托、互為引申，同時還追求意與象之渾然相融，特別重視意境營造，因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一貫強調(diào)“言有盡而意無窮”，以“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為詩之要義。艾略特早期詩歌，將非詩化材料入詩，著力描摹現(xiàn)代城市的污穢面，以上一系列城市生活意象的并列達到了艾略特所追求的“思想感性化”，但象與象間較孤立割裂，缺乏相互襯托，因而審美體驗削弱。此外，詩人所取意象精煉，但詩人之意與象缺乏融合，意蘊顯得單薄，缺乏中國古詩所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境界，這應是艾略特刻意強調(diào)詩歌“非個人化”的結(jié)果。

2.意象并置。意象并置就是把表面上無邏輯關(guān)系的意象不加評論地并置起來，造成意象語言間的脫節(jié)，意象在相互映襯、引發(fā)中發(fā)生疊合，構(gòu)成復合的意象，產(chǎn)生新的審美效果，即意象派理論家休姆所謂的“視覺的和弦”?！缎蚯菲鹗祝骸岸盏陌韥砼R，/走廊里一股炸牛排的味兒。/六點鐘。/煙蒙蒙的白天燃盡的煙蒂”。時間意象“六點鐘”與具體物象“燃盡的煙蒂”兩個似乎毫不關(guān)聯(lián)、無法相容的意象，一經(jīng)突兀并置、疊合映襯，立刻為全詩暈染出沒落頹廢的底色。隨后，詩人再把 “骯臟的枯葉”、“破百葉窗”等意象顏色一點點涂抹于畫布，寥寥幾筆繪就了一幅衰敗零落的現(xiàn)代城市圖景，隱喻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日漸式微。作為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扛鼎之作，《荒原》中的“客觀對應物”主要通過完全不加解釋的意象并置獲得體現(xiàn)，并且意象并置更加奇特詭譎。比如，長疙瘩的青年“血肉之軀”（2）與出租車“引擎” 的剪切，凸顯出現(xiàn)代人的麻木不仁、機械冷漠。而“緊緊拉直頭發(fā)的女人”、“長著孩子臉的蝙蝠”和“倒掛在空氣里的城樓”的意象粘貼，互不相容、怪異驚悚，現(xiàn)代人的異化、生活秩序的喪失及文明的墮落通過眾多的意象并置，倏然呈現(xiàn)。

中國古詩中，意象并置的詩句不一而足。“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保R致遠《天凈沙·秋思》）十個意象一氣呵成，道盡了人間的羈旅愁思，是中國詩意象并置最為人稱道的典范。溫庭筠《商山早行》里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六個意象跳躍性地并置，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中國古詩追求艱險怪異的意象組合，當屬“詩鬼”李賀為甚，其《李憑箜篌引》借用神話材料，以非凡的想象力將意象怪異組合以表現(xiàn)梨園弟子李憑高超的箜篌彈奏技藝。在“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一句中，中國詩傳統(tǒng)的美好意象“昆山玉”、“鳳凰”、“芙蓉”、“香蘭”與“碎”、“叫”、“泣”、“笑”組合，破碎怪異美感被解構(gòu)?！皦羧肷裆浇躺駤?，老魚跳波瘦蛟舞”一句更是將詭異且丑陋的意象并置，意境詭譎?？梢?，憑借意象的奇特并置，李賀奏出了一曲背離中國傳統(tǒng)音樂而唯他獨屬的生命樂章。

艾略特與中國古典詩人憑借超凡的想象力，將迥異的意象并置，獲得了出人意料的審美效果。兩相對比，差異自現(xiàn)。上述《荒原》中“女人”、“蝙蝠”和“城樓”意象的并置，承載著詩人所感悟到的客觀世界，只是象與象間的過分跳躍削弱了其審美體驗。同樣，“黃昏”與“燃盡的煙蒂”并置雖生動奇特，但契合度欠缺，似乎暗指衰落再無更多“余味”。而中國古詩中，意象間表面跳躍，內(nèi)在卻有一定的延續(xù)或轉(zhuǎn)換。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句，“雞聲”、“月亮”、“霜”意象一起點出了詩歌的時間——冬日清晨，而“人”又串聯(lián)起詩歌的空間：宿于“茅店”、踏足“板橋”，寂寥孤苦的旅人似水墨畫般簡潔勾勒而出，意蘊深厚。

3.意象疊加。意象疊加是指以一個或多個意象去襯托、復現(xiàn)一個中心思想，從而更加凸顯著力刻畫的對象?！肚楦琛访枋隽艘粋€脆弱彷徨，耽于幻想?yún)s止于行動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詩歌的起首突兀奇特：“那么就讓咱們?nèi)グ?，我和你?趁黃昏正鋪展在天際，/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1）。“黃昏”和“病人”、“天際”和“手術(shù)臺”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兩組意象奇妙化合，寓意深刻。人類賴以生存的時間空間都病入膏肓，需要救治，何況人乎？此處意象疊加鋪陳了詩的氣氛，也為普魯弗洛克的愛情失敗埋下伏筆。普魯弗洛克渴望愛情，卻懼怕表白；渴望靈魂高尚，卻又沉迷于俗世。他的形象在詩中通過“霧”和“貓”的意象疊加微妙顯露：“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蹭著它的背，/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鼻子和嘴，/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無形、無生命的“霧”被比作“貓”，它“蹭著背”、“擦著嘴”，舌頭伸進“黃昏的角落”，驀然一躍，似乎要采取行動、大膽告白，最后卻“沉入了睡鄉(xiāng)”。普魯弗洛克的怯懦敏感、瞻前顧后在“霧”和“貓”的意象疊加中躍然紙上，得以客觀呈現(xiàn)。

意象疊加也是中國古詩中常用的意象營造方式，比較典型的疊合方式是全句不用動詞或連接詞，全部使用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來鋪陳復合、烘托氣氛，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意境以表達詩人的情感。如“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通篇未見一個“愁”字，但通過客觀物象的相互疊加，愁緒渲染烘托而出，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另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詞人寫離愁別緒，亦未直抒胸臆，而是通過三個意象的疊加襯托而出?！皸盍丁崩锏摹傲卑翟⒐湃穗x別時的折柳相贈，有惜別之意，而“楊柳岸”本身即是內(nèi)蘊無限情思的“自身具足”的意象。清新的“曉風”與凄涼的“殘月”疊合呼應，對比產(chǎn)生，景愈美人愈愁。三個鏡頭經(jīng)過巧妙剪接組合，形成了意境朦朧、情思幽遠的藝術(shù)境界，正所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endprint

意象疊加所創(chuàng)造出的審美意境遠非單個意象的簡單相加，艾略特和中國古詩人都深諳此道，但各有千秋。中國古典詩的意象疊合，尤其是由名詞和名詞性短語構(gòu)成的疊加，意象自然并置直現(xiàn)于讀者眼前，物物關(guān)系模糊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及多義性的特征，從而可反映出多種情境，產(chǎn)生了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可稱之為描述性意象疊加。艾略特則是比喻性的意象疊合，他認為詩人要抓住意象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通過比喻、擬人、奇喻等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擴展一個修辭格使它達到機智所能構(gòu)想的最大范圍”[6]。其“客觀對應物”即表現(xiàn)為以眾多修辭手法而相互疊合、相互印證的意象組合，但修辭格擴展的越多，留給讀者的空白就越小，詩歌的言外之意也越少。

4.意象對比。意象對比是將截然相反、相對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在對比反襯中突出所要表達的情思?！痘脑分械囊庀髮Ρ炔灰欢悖缤癸@主題的“死亡與再生”、“愛情與欲望”、水火意象的對比，人物意象間、動物意象間、季節(jié)意象間的對比等。而詩人通過典象所產(chǎn)生的意象對比更是意蘊深邃。“典故如果能與現(xiàn)代經(jīng)驗相疊合、相交融，誕生出一個新的意象，那就是典象”[7]，典象正是“客觀對應物”在《荒原》中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通過大量擷取但丁《神曲》、莎翁戲劇、圣經(jīng)故事、圣杯傳說和繁殖神話等典故，尤以耶穌死而復生和騎士尋找圣杯為詩歌隱形線索，艾略特連接起現(xiàn)代世界的精神荒原與古代漁王的干涸土地，賦予異化荒蕪的現(xiàn)代社會以意義感和秩序感。詩中，神話和歷史傳說、現(xiàn)實與未來穿插交織，造成一種強烈的反襯效果，提高了詩歌的多義性、暗示力和表現(xiàn)力。如第五章“雷霆的話”，“我聽見那鑰匙/在門里轉(zhuǎn)動了一次”，此處典象運用所營造出的駭人意境發(fā)人深?。含F(xiàn)代人有欲無愛，缺乏溝通，如同“各人在自己的監(jiān)獄里”，人類只有擁有同情心，方能自心獄中解脫，獲得拯救。

中國古詩中意象鮮明對比的詩句比比皆是。如劉禹錫的《烏衣巷》詩中“朱雀橋”與“野草雜生”、“烏衣巷”與“夕陽殘照”、“王謝堂前燕”與“尋常百姓家”各組意象互相映襯，虛實相間，構(gòu)成對比。短短篇幅內(nèi)，詩人將歷史的昨天和今天并對，反襯出蒼茫的歷史變遷。而就運用典象以形成意象對比而言，葉公超曾言北宋江西詩派黃庭堅的“奪胎換骨”之說能夠與艾略特的“主張用事與用舊句”相互印證。黃庭堅善于“領(lǐng)略古法生新奇”，在《徐孺子祠堂》一詩中他多處用典，如以“喬木幽人”（典出《詩經(jīng).小雅.伐木》）比喻徐孺子品行高潔，“生芻一束”則典出徐孺子以一束青草（生芻）吊唁他人的高雅舉動，而“白屋可能無孺子，黃堂不是欠陳蕃”典出陳蕃“懸榻”禮賢徐孺子的事跡。這些典故與今世相對比，起到了借古諷今之意，暗示今世士風不振，表現(xiàn)出詩人不茍且世事的高尚情操。

艾略特與中國古典詩人不約而同運用典象以形成古今對比，拓展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可見詩學在本質(zhì)上的相通性，但兩者在運用上差異很大。受19世紀法國象征主義詩歌“暗示”特征的影響，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論宏闊豐富，意象組合廣博多變，典故、戲劇化場景、情境、引語皆為其用，成為他的“情感的配方”，體現(xiàn)出“非個人化”特征。其中，將典故扭曲變形以表現(xiàn)詩人的理性思維，不光賦予其意象更深沉的象征內(nèi)涵，更使讀者能夠在一個重疊的典象中，從歷史的厚重反襯中，體悟到現(xiàn)時的虛無與沒落。而中國古代詩人更多的是借用這些典故來體現(xiàn)自己的感悟和智慧，艾略特詩中所體現(xiàn)的旁征博引、隱喻象征等現(xiàn)代主義特征，在中國古詩中并不多見。

5.意象輻射。意象輻射是指詩歌以一個主導意象為中心，其他眾多的意象圍繞著它由內(nèi)向外擴展，如同樹的枝節(jié)，或者由外向內(nèi)聚合，如同輻輳聚攏向車轂，從而構(gòu)成一個結(jié)構(gòu)復雜統(tǒng)一的意象整體。在《荒原》中，“荒原”本身就是一個大的主導意象，所有的意象都以它為軸而織，組成一幅斑駁陸離的現(xiàn)代主義畫卷，象征著西方文明的衰落。而詩的五個章節(jié)又分別有其中心意象。每一個詩章中，再以中心意象為圓點，輻射發(fā)散出眾多的意象。以第二章“對弈”為例，通過突出房間里的眾多物象如“發(fā)亮的椅子”、“閃光的燭臺”、“緞盒里的珠寶”，艾略特首先塑造了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形象，接著是典故中翡綠眉拉遭強暴變身夜鶯的形象、精神無法溝通的夫婦形象、彌爾頓劇中暗示偷情的對弈意象、下層社會的女性麗兒和她的朋友酒吧聊天的場景以及《哈姆雷特》中奧菲利亞瘋了后向生活道別的意象，這些意象虛實結(jié)合，貫通古今，共同交織出“一大鍋不圣潔的愛”，暗示了第二章的主題意象——情欲?，F(xiàn)代人有欲無愛，靈魂空虛，無望地跋涉在精神的荒漠中，“荒原”意象得以深化。

中國古典詩中絕大部分的整體象征詩都采用輻射式意象組合方式。以杜牧的《秋夕》為例，作為宮怨詩，它寫盡了失意宮女的孤獨寂寥。寂寞本是抽象、難以描摹的心緒，但卻在一系列意象語言的流動、延續(xù)中得以體現(xiàn)。詩人由宮女的身邊近景寫起，發(fā)出冷光的“銀燭”，凄清的“月光”，連精美的“畫屏”也是清冷的。為排遣冰冷的寂寞，凄涼的夜色中，宮女獨自“撲流螢”，以動寫靜越發(fā)凸顯出她的寂寥心境。間或抬頭凝望夜空，“夜色涼如水”，清冷不自禁，不妨就寢，卻又夜不能寐，“臥看牽牛織女星”，寒星更是映襯出她的內(nèi)心凄苦，牽牛織女尚能每年七夕一見，而她卻相見遙無期。詩歌的視角先由室內(nèi)轉(zhuǎn)向室外，再折回室內(nèi)，意象由室內(nèi)“銀燭秋光”到室外“撲流螢”，再到夜空中的“牽?？椗保徊讲较蜻h處輻射發(fā)散，宮女的寂寞空虛被描摹得淋漓盡致。

對比可見，在輻射式意象的營造上，中國古典詩更重視情景相生、心物相通，以營造“不隔”之境為要旨，把詩歌的意境美拓展到了極致。艾略特在組象上更偏重于藝術(shù)技巧的拓展，對象征主義的“暗示”特征進一步發(fā)揚，他曾說：“詩人必須變得愈來愈無所不包，愈來愈隱晦，愈來愈間接，以便迫使語言就范，必要時甚至打亂語言的正常秩序來表達意義?！盵8]為了使詩歌更具象征性和表現(xiàn)力，更能反映混亂無序、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其“客觀對應物”包羅萬象：富有張力的喻象、戲劇化場景、典故等交織堆疊，使意象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產(chǎn)生裂變，呈現(xiàn)出多重視角、多條脈絡等特征，真正做到了“打亂語言的正常秩序”。endprint

三、兩種意象觀的差異及其原因

艾略特和中國古典詩人通過意象間的巧妙組合，形成了各自獨特的詩歌藝術(shù)魅力。從上述五種意象語言營造的對比中，既可發(fā)現(xiàn)兩者在組象上的契合處，更可見它們的巨大差異。從意、象、境三者的關(guān)系來看，兩種意象觀的主要區(qū)別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首先，意象選擇。中國古典詩人所選意象直觀、具體，意象含蓄凝練，多為自然物象或事件。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早期受意象派詩歌影響，多清晰硬朗的意象，意蘊單??；中期則更多為經(jīng)過詩人改造過的客觀事物，更為宏闊，極具包容性，除各種事件、戲劇化場景和引語等外，典象的運用，使得客觀對應物更趨理性化。其次，意象間關(guān)系。中國古詩象與象間內(nèi)在粘連、互為襯托，甚至意象可直接拼貼，詩歌意象語言的自由度、意象密度達到極致。艾略特的意象跳躍性很大，意象間缺少本質(zhì)聯(lián)系，受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影響，神秘奇特的意象拼貼是其“客觀對應物”論的早期特征。此外，中期受象征主義影響，其意象語言在表現(xiàn)方式上堆疊、拼貼、交叉、輻射，紛繁交錯，意象的特質(zhì)也更具暗示性、隱喻性、神秘性，現(xiàn)代主義特征明顯。最后，意與象的關(guān)系。中國古詩意象說重視意、象、境三者的和諧統(tǒng)一，強調(diào)情景相生，心物相應，追求意境美。艾略特的意象觀雖追求抽象思維與感性意象的渾然一體，但更強調(diào)“意”的主導性，更看重理性的解析，物象的具體性、獨立性因詩人的介入剖析趨于抽象化，意蘊稀薄。

“客觀對應物”論與中國古典詩學意象說在內(nèi)涵上的本質(zhì)區(qū)別主要是由東西方不同的語言體系、哲學觀及文化審美特質(zhì)等導致的。首先，中國文言句式的特征以及古典詩嚴謹?shù)母衤稍斐删浞擞浫邕B詞、介詞等的省略，連接媒介的省略使得物象更加突出，形成強烈的獨立性和視覺性，意象由于直接拼貼而變得精練、濃縮，兼具指向性與多義性，從而使讀者與物象直接接觸因而產(chǎn)生“不隔”。相比之下，印歐語系由于語法結(jié)構(gòu)嚴謹，連詞、介詞和冠詞等連接媒介不可或缺，使得艾詩中意象間跳躍性很大，相互間缺少本質(zhì)聯(lián)系，意蘊單薄，意象呈硬朗、神秘的特質(zhì)，意象密度以及自由度、精練度均遜于中國古典詩，但艾略特通過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予以了一定的彌補。其次，哲學觀的不同。中國哲學觀是一元論，道家哲學主張“天人合一”、“任物自然”，因此，觀物方式上強調(diào)“以物觀物”。受此影響，中國古典詩學傳統(tǒng)強調(diào)情景相融，神與物游，所以在意象營造上追求象、意、境的和諧統(tǒng)一，重視意境的營造，并且詩人的個體形象總是深寓其中。西方哲學觀則是主客分離的二元論，強調(diào)摹仿寫實，重視推理分析，在意象觀上則體現(xiàn)為意和象二元相對，詩人作為一個客觀旁觀者，僅僅起著溝通虛、實的任務?！翱陀^對應物”論即以意為主導，強調(diào)對于象的運用。艾略特將由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所獲知的一切熔鑄到意象中，而他本人卻悄然隱退，呈現(xiàn)“非個人化”特質(zhì)。

四、結(jié) 語

由于語言及哲學觀等的不同，中西兩種意象觀具有本質(zhì)差異，但異中有同。首先，東西方詩學都極為重視意象，都著力通過意象語言的不同組合，以表達詩人的理性或感性思維，提升了詩歌的審美維度。其次，二者都體現(xiàn)出不同的民族文化特色，如中國古詩意象說直觀、感性，艾略特則更趨理性。而不同的民族文化特色，正是各自存在的價值以及中西詩學交流互補的前提。20世紀初美國意象派東向取經(jīng)，取法中國古典詩意象的精髓，豐富了意象派的理念和創(chuàng)作。反過來，20世紀20年代開始，中國新詩則西向取經(jīng)，通過譯介艾詩及其詩論，促進了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化。錢鐘書曾強調(diào)要將中國傳統(tǒng)文論術(shù)語與西方術(shù)語加以比較及闡發(fā)。通過比較，我們一方面可以發(fā)掘中國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原質(zhì)，另一方面，在保持自身民族特色的前提下，中西化合以實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才能擺脫當代中國詩學話語的“失語”狀況，而西方中心論也應有所反省、有所調(diào)整。唯此，東西方詩學的平等對話方有可能，現(xiàn)代詩歌才能出現(xiàn)新一輪的繁榮發(fā)展。

注釋：

（1）《序曲》、《普魯弗洛克情歌》譯文參見：陸建德主編.《荒原 艾略特文集.詩歌》，湯永寬，裘小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

（2）《荒原》譯文參見：趙蘿蕤，張子清譯，《T.S.Eliot：〈荒原〉》，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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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學論文集[M].李賦寧，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25.

（責任編輯 黃勝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