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漢語中的動賓式離合詞“睡覺”一直被認為來源于古漢語中的“睡覺”,但兩者的詞義完全相反,構詞法上也存在著差別。本文試圖從歷時角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厘清“睡覺”演變的脈絡,探尋其“睡醒”義與“進入睡眠”義之間的銜接遞變,并以此加深對現代漢語中離合詞“睡覺”的理解和認識。
關鍵詞:“睡覺” “覺” 古今異義 演變
“睡覺”是漢語中一個常見的生活化詞匯?!冬F代漢語詞典》將其收錄并釋義為“進入睡眠狀態(tài)”,例如:“該睡覺了?!盵9]同時它也是一個動賓式離合詞,“睡上一覺”“睡個好覺”等分離式用法也大量存在于現代漢語之中。其實“睡覺”一詞古已有之,只不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意義有所差別。古代“睡”和“覺”連用,通常釋為“睡醒”,例如:“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程頤《偶成》)?!盵10]“睡覺”一詞的古今差異何以如此之大?對此,我們從以下角度進行分析。
一、“睡覺”一詞的古今異義與構詞法差別
現代漢語中的“睡覺”是一個離合詞。當它合用時,表示一種睡眠行為,即“進入睡眠狀態(tài)”(《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睡覺”亦可分開使用,即在中間插入其他成分,如“睡了個好覺”“美美地睡上一覺”。在這種情況下,“睡”為動詞,“覺”則充當其賓語或動量補語①。
然而,上述“睡覺”的含義與其早期意義多有出入。如:
(1)云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白居易《長恨歌》)
(2)獨自寢,難成夢,睡覺來懷兒里抱空。(《全元散曲》)
以上兩例中的“睡覺”均取“睡醒”義:“新睡覺”義為“剛睡醒”,“睡覺來”義為“醒來”。從中足見“睡覺”一詞的古今差異。
若從語素的角度來分析,則“睡”的古今差別不大,主要變化的是“覺”?!墩f文》:“睡,坐寐也?!笨梢娚瞎艈我艄?jié)詞“睡”的意義是“坐著睡覺”??梢該送茰y,從上古至今,“睡”的詞義有擴大的趨勢,逐漸由專指“坐著睡覺”這種特定姿勢的睡眠行為,擴大到可以泛指“一切睡眠行為”。這種演化的脈絡相對比較清晰且易于理解?!坝X”則不然。《說文·八下見部》:“覺,寤也?!币簿褪钦f,上古單音節(jié)詞“覺”是動詞,意義相當于“醒”,恰是“睡”的反義詞。而在現代漢語中,“睡覺”之“覺”處在賓語的位置上,顯然應是一個名詞性成分,指從“睡著”到“睡醒”的整個過程。
既然語素意義相異,其所構成的“睡覺”自然在詞義和構詞法上有所區(qū)別?,F代漢語中的“睡覺”是動賓式合成詞,由同樣表示“睡眠”義的動詞素與名詞素構成。而在古代漢語中,“睡覺”實際上是由表示“睡覺”的動詞“睡”和表示“睡醒”的動詞“覺”按照一定的句法規(guī)則組合而成的,其語義是“睡醒”。至于“睡覺”的結構類型,有學者認為當屬偏義復詞,即認為它是“睡”與“覺”兩個語義相反的動詞素的聯合式,并且語義偏向后者;也有學者認為是述補結構,即“覺”是對“睡”的補充說明。究竟采取哪種觀點,學界對此還存有爭議。
二、“睡覺”意義的歷時演變
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我們基本可以斷定“睡”“覺”合用最早出現在唐詩中,其意義是“睡醒”。并且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宋元時期。吳道勤說:“‘睡’‘覺’合用,從唐、五代至宋、元時期,基本上只有‘睡醒’一義?!盵1]
(3)云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白居易《長恨歌》)
(4)馬上偶睡,睡覺成吟。(白居易《閑適四》)
(5)師曰:如人睡時,忽然作夢,夢從何來?睡覺之時,夢從何去?(《祖堂集》卷三《司空本凈》)
(6)至年十五,偶因抱疾,萌神人與藥,睡覺頓愈。(《祖堂集》卷十鼓山)
(7)濃睡覺來鶯亂語。(馮延已《鵲踏枝》)
(8)睡覺來,披衣獨坐。(柳永《十二時·秋夜》)
(9)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陸游《夜游宮》)
(10)獨自寢,難成夢,睡覺來懷兒里抱空。(《全元散曲》)
(11)等此人睡覺來問我,只說我更衣去了。(《全元雜劇》)
以上是一些“睡”“覺”連用的例子。由于這時的“睡覺”尚未完全凝固成詞,分離式的用法仍保留在語言中,其中的“覺”也都表示“醒”,與“睡”相對。尤以唐五代為典型:
(12)瞌然遂成睡,……忽覺問仆夫。(白居易《閑適四》)
(13)“菩薩起,莫戀無明睡。”……遠公遂乃驚覺。(敦煌變文《廬山遠公話》)
由此可見,表“睡眠”義的“睡”與表“醒來”義的“覺”因組成述補或聯合結構而得以經常性連用,并逐漸凝固成詞,表示“睡醒”?!八选绷x既是“睡覺”一詞的本義,也是其從唐代至元代的中心意義。
“睡覺”的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明代。明中期以前,這種用法仍常見。如:
(14)權醉不醒,及至睡覺,已是五更。(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五十五回)
(15)兩更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十八回)
(16)吃了一驚,撒然睡覺。(馮夢龍《喻世明言·簡帖僧巧騙皇甫妻》)
從明代中葉起,“睡覺”的“睡醒”義用法逐漸減少。與此同時,“睡覺”的“睡眠”義開始廣泛地為人們所使用,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據統(tǒng)計,成書于明嘉靖、萬歷年間的《西游記》全書共有“睡”“覺”合用(包括不嚴格的連用)例39處,其中有38處表示“睡眠”義。如:
(17)行者、沙僧一覺睡醒。(《西游記》第二十三回)
(18)睡一覺回去。(《西游記》第三十二回)
(19)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教做甚么買賣。(《西游記》第三十八回)
(20)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西游記》第八十四回)
楊守靜認為,從隋唐到明初,“睡覺”(“睡醒”義)經歷了一個有兩詞連用到凝固成合成詞的過程;而“睡覺”意義發(fā)生改變,或者說,表“睡眠行為”義的“睡覺”成詞,則發(fā)生在明代中葉。[7]這基本與以上語料相吻合。
三、對“睡覺”古今異變原因的幾種解釋
漢語從上古綿延發(fā)展至今,一些詞義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發(fā)生變化而產生古今異義并不罕見。但“睡覺”的兩個詞義,“睡醒”與“進入睡眠狀態(tài)”,意思恰好相反,卻是不常見的;其詞義變化的關鍵語素“覺”,在上古為動詞,表示“醒”,在現代卻為名詞性成分,表示“睡眠”,變化尤其大。我們很難說其今義是由古義直接引申而來,因為無論是隱喻還是轉喻,都不可能引起詞義向對立面的轉化,更不可能改變詞的結構類型。那么,究竟是什么導致了“睡覺”的古今異義?許多專家學者已從不同角度試圖解釋這一特殊的語言現象,我們謹對前人觀點作綜述與分析。
(一)“詞義感染”說
詞義感染是指“兩個意義不相同的詞經常性連用,其中一個詞受另一個詞的影響而具有另一個詞所表示的意義?!盵8]這種現象廣泛地存在于古代漢語的詞義演變之中,如“顏色”“糟粕”等。
有學者認為,“睡覺”也是其中一例。在“睡覺”這一述補結構中,“睡”“覺”經常性連用,逐漸凝固成詞,在這個過程中,“覺”受“睡”的感染而失去原義“醒”,并逐步獲得“睡眠”義。
這種假設最大的不足在于:“睡覺”的本義以及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中心意義是“睡醒”,其詞義的主要承擔者是“覺”,“睡”的表意倒更像是一種陪襯。這種情況下如果發(fā)生詞義感染,“睡”受到感染而異化的可能性應當遠大于“覺”。并且,要使這種假設成立,必須先證明作為整體使用的“睡覺”先于“覺”產生了“睡眠”義,這樣“覺”才有可能在“睡覺”的語境中受此感染。但是從語料上來看,情況卻正好相反,“覺”單用表“睡眠”義的用例要早于“睡覺”整體,關于這一點,在本節(jié)(三)中還會有詳細解釋。
(二)“睡醒”替代說
據楊吉春考證,新詞“睡醒”的產生替代了原本的“睡覺”,并認為這是“睡覺”詞義轉變的原因。楊吉春發(fā)現,幾乎與“睡”“覺”合用同時,“睡醒”一詞也開始萌芽,如唐代白居易的《飲后夜醒》中就有“枕上酒容和睡醒,樓前海月伴潮生”的句子。這時的“睡醒”與“睡覺”在意義上毫無二致。在此后的五代、宋、元、明各代,“睡醒”的出現頻率不斷增加,并伴隨著“睡覺”(表“睡醒”義)的不斷減少。到了清代,“睡醒”義幾乎全由“睡醒”一詞承擔,“睡覺”的“睡醒”義基本消亡。[2]
“睡醒”與表“睡醒”義的“睡覺”之間的動態(tài)消長過程的確符合詞語替換的一般規(guī)律。但值得注意的是,“睡覺”一詞并沒有因此而消亡,而是在磨損了本義之后又生發(fā)出表示“睡眠行為”這一新義。這正是替換說所無法解釋的:新詞“睡醒”的產生只是迫使“睡覺”要么被語言所淘汰,要么作出調整;而調整的方向及方式,應當是由其他因素決定的。
(三)“一覺”形式誤用說
上面提到的兩種觀點有一共同的缺陷,即忽略了“覺”之變化與“睡覺”之變化孰先孰后的問題。
語料顯示,早在表睡眠行為的“睡覺”成詞之前,擺脫了“睡醒”義并具有了“睡眠”義的“覺”的用例就已出現,大約可上溯至中唐。
(21)卯飲一杯眠一覺,世間何事不悠悠。(白居易《卯飲》)
(22)酷憐一覺平明睡,常被雞聲惡破除。(羅隱《早發(fā)》)
(23)只銷幾覺懵騰睡,身外功名任有無。(馮延已《金錯刀》)
(24)通宵聽論蓮華義,不藉松窗一覺眠。(盧延讓《松寺》)
以上各例中,“覺”都應解作一個“睡眠單位”,即一個從“入睡”到“醒來”的完整過程;前面多有數詞,以“一”最為常見。加之與“睡”“眠”等動詞搭配,我們完全可以斷定,這是“覺”的一種動量用法。
巧合的是,在“覺”還表示“醒”義時,即存在與上述“覺”的動量結構在表層形式上極為相似的一種用法:
(25)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遣懷》)
(26)十年一覺紅塵夢,不定風燈是此身。(《景德傳燈錄》)
以上“一覺”即“一醒”,“覺”仍為動詞,“一”是修飾“覺”的副詞,作“一次”或“一旦”解。我們會發(fā)現,此“一覺”非彼“一覺”,二者僅僅是形似而已,內在結構關系完全不同。但由于狀中結構“一覺”與動量結構“一覺”在書寫上無異,加之“一”通常是數詞,人們容易對“覺”的詞性和意義產生誤判和誤用,認為這種“一覺”表示“一次睡眠”。久而久之,積非成是,“覺”也就成了量詞。
若此推論成立,則“覺”的動量用法來自相同表層形式的誤用,“覺”由此產生“睡眠”義。此后,動量結構“睡+數詞+覺”變得很常見,如“睡一覺”“睡幾覺”。時間長了,中間的數詞語義淡化,從而失去存在的必要,動量結構緊縮為“睡覺”,并凝固成一個動賓式合成詞,用以泛指睡眠行為。也就是說,今天的“睡覺”一詞并非直接源于古之“睡覺”,其間還有一個“覺”的誤用和異化,以及“睡”與“覺”新義重組的問題。
“誤用”說觀點獨到,邏輯嚴密,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只是,目前可見的表“一醒”之意的“一覺”用例尚不充足且存在爭議,有待進一步考證。
(四)“自然引申”說
徐之明等學者在研究中也注意到了量詞“覺”與表睡眠行為的“睡覺”成詞之間的密切關系。但不同于“誤用說”,這些學者更傾向于認為“覺”的量詞意義是由“覺”的“睡醒”義引申而來的。
“覺”的本義是“寤”(醒),而“醒”恰好是一次睡眠結束的標志。用一次睡眠的終點來標識整個睡眠過程,以睡醒的次數來計量睡眠單位數,再自然不過?!耙挥X”(一醒)即“一睡”,猶如“一斷”即“一段”(《釋名·釋言語》:“斷,段也,分為異段也。”[3],這是完全符合漢語的引申邏輯的。
作為量詞的“覺”或多或少地保留著一些“睡醒”的意思;同時,因為它指稱從“睡”到“醒”的睡眠單位,這時“覺”也就獲得了“睡眠”義。
“自然引申”說與“誤用”說對現代漢語中“睡覺”的成詞過程的描述基本一致,并且都認為“覺”的動量用法和其“睡眠”義的產生是“睡覺”一詞演化的關鍵。他們唯一的分歧在于量詞“覺”的來源問題。“自然引申”說從漢民族的認知心理和習慣上解釋了“覺”可以自然引申出量詞義和睡醒義的合理性;而“誤用”說關注表層形式,注意到了動量“一覺”有著向狀中結構“一覺”轉變的句法適宜性。有趣的是,把兩種觀點對照來看,恰好相反相成,互為補充,讓我們看到:“覺”由表示“醒來”的動詞向睡眠量詞轉化并獲得“睡眠”義,無論在語義基礎還是句法環(huán)境上都具備有利條件,從而使這種研究思路有了更強的理據性。
四、對理解離合詞“睡覺”的一點啟示
學界歷來有一種看法,將現代漢語中的“睡覺”與“洗澡”“游泳”等歸為一類,稱之為“‘洗澡’類離合詞”。即認為,“睡覺”與“洗澡”“游泳”等一樣,最初是由兩個單音節(jié)動詞復合而成的,但在現代漢語中卻變成了動賓結構,這是由于在構詞造句中處于強勢的動賓結構的類化。呂叔湘也認為,類似“洗澡”這類把非動賓結構當作動賓結構來處理,是動賓結構的類化作用造成的。[11]
經過上面的論述,我們似乎可以證明“睡覺”根本不是一個“‘洗澡’類離合詞”。因為今日之“睡覺”并非直接源于單音節(jié)動詞“睡”和“覺”的連用。準確而言,它是由“睡+數詞+覺”式的“動詞+動量補語”結構緊縮而來的?!坝X”在失去了數詞的修飾后,直接充當動詞“睡”的賓語,具有名詞性質。
如此一來,“睡上一覺”“一覺睡到大天亮”等分離式用法也就易于理解了,這不過是尚未完全凝固的合成詞“睡覺”對“覺”的量詞含義的一種保留。而對于具有名詞詞性的“覺”,在它之前加上定語就更是在情理之中了,如:“睡個好覺”“睡大覺”“睡午覺”。
注釋:
①關于離合詞“睡覺”中“覺”的作用,有充當賓語和充當動量補
語兩種看法。筆者認為,在這種結構產生的初期,“覺”是作為動量詞使用的;其后逐漸演化出了“覺”作賓語的用法。有關這一點,本文第三節(jié)會有更加詳細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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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怡爽 山東威海 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 26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