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根據(jù)表達的感情評價色彩,《金瓶梅》中的稱謂語可分為禮貌性稱謂和非禮貌性稱謂,是明代文化的一個鏡像。文章考察了“趨親、趨長、趨官”等禮貌性稱謂的實現(xiàn)途徑,分析了“傲稱、蔑稱、詈稱”等非禮貌性稱謂的多樣性及其修辭功能。小說中稱謂語的嚴肅把握和恰當選用,對營造場面氣氛、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塑造人物形象都具有積極的作用。
關鍵詞:禮貌性稱謂 非禮貌性稱謂 修辭功能
“稱呼”具有兩種交際功能:“呼喚、招呼”功能和“評價描述”功能。這兩種功能往往同時體現(xiàn)在一個稱謂語上。不同的稱呼,既反映了交際雙方的角色身份、社會地位、親疏程度,也蘊涵著說話者對聽話者的情感評價。
稱謂文化與一個時代的社會心理、歷史文化緊密關聯(lián)。在它的身上,人們可以窺見一個時代的文化投影。現(xiàn)實主義長篇巨著《金瓶梅》,以其對人際交往中稱謂語的嚴肅把握和恰當選用,為我們真實地展示了一幅明代中后期市民生活的精彩畫卷。下面分別從各類稱謂語的實現(xiàn)途徑及其修辭功能來說明。
一、稱謂語——時代文化的一個鏡像
根據(jù)所表達的感情評價色彩,稱謂語有禮貌性稱謂和非禮貌性稱謂之分。禮貌性稱謂是感情因素的正極,包括“尊稱、敬稱、昵稱”等;非禮貌性稱謂是感情因素的負極,包括“傲稱、蔑稱、詈稱”等。居于二者之間的諧稱,屬于中間態(tài),或近于昵稱,或近于蔑稱、詈稱。在《金瓶梅》里,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作家認真地為各色人等擬出了恰如其分的“自稱、他稱、面稱、背稱”。上述《金瓶梅》中各類稱謂,具有很強的人際修辭功能,側(cè)面反映了明朝中后期的社會等級、社會關系、社會倫理。
傳統(tǒng)禮儀在稱謂上的體現(xiàn)?!督鹌棵贰分械娜宋?,特別在意稱謂,這一點給讀者的印象十分深刻。比如第六十三回,西門慶的第六妾李瓶兒病死,西門慶讓溫秀才寫孝帖,叫他寫“荊婦奄逝”。(“荊婦”是一個謙稱,用來對外人稱呼自己的妻子。)講究禮儀的溫秀才以為這個稱謂不妥,就找應伯爵商量。應伯爵十分贊同他的見解,說:“這個理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個出去,不被人議論?”他說的“吳家嫂子”是指西門慶的妻子(正室)吳月娘。后來,杜中書來題寫“名旌”(寫有亡者身份姓名的長條絳帛,用竹竿挑起,豎在靈柩前方的右側(cè)),西門慶要求寫上“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應伯爵又再三不贊同,理由是:“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最后講了半日,眾人達成了一致意見——把“恭人”改成“室人”。溫秀才解釋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nèi)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應伯爵、溫秀才固然不是什么君子之輩,但他們的意見反映了當時主流社會對稱謂的重視?!肮恕笔钦曳蛉说膶S谜Z,西門慶的正室是吳月娘,李瓶兒只是一個小妾而已,按照當時規(guī)范的禮俗,只能用一個“渾然通常之稱”的“室人”來稱謂她。這正是傳統(tǒng)禮儀在稱謂上的體現(xiàn)。
稱謂是社會等級的體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又是一個以家庭親情為軸心紐帶的社會,嚴格執(zhí)行著上下尊卑、血緣親疏的社會體制。不同的稱謂,其功能首先是區(qū)分個人的社會等級?!胺灿杏H屬關系的一般都按親屬稱謂來招呼……除了親屬稱謂之外,社會成員之間的稱呼,無論是口頭語還是書面語,都是頗為講究的。這套稱呼牽涉到等級制度,也許是從原始社會的親屬稱謂(輩分稱謂)演變而來的?!盵1]《金瓶梅》中,不同稱謂的使用,正體現(xiàn)出明確的等級差異。比如第四十九回,西門慶稱蔡御史、宋巡按“老先生”,自稱“學生”“仆”。第五十五回,西門慶拜見蔡太師,稱太師“爺爺”,自稱“孩子”——這是官吏之間等級的體現(xiàn)。西門慶的眾妾,稱呼上房吳月娘“大娘”“娘”“大姐姐”“姐姐”;而吳月娘則多以“(姓+)在娘家的排行+姐”的方式稱呼西門慶的眾妾,比如稱潘金蓮“六姐”,稱李瓶兒“李大姐”,但從不稱她們“娘”或“排行+娘”——這是妻妾之間等級的體現(xiàn)。家仆、伙計稱呼西門慶及其眾妻妾,使用的是類親屬稱謂或敬稱,如稱西門慶“爹”,稱吳月娘“娘”,自稱則用謙稱“小人”“小的”“奴”等;主子對家仆、伙計的稱呼則比較隨便,包括姓名稱謂、代詞稱謂、類親屬稱謂,甚至詈稱,比如,孟玉樓稱呼賁四娘子“嫂子”,稱呼媒婆馮媽媽“老馮”,李瓶兒稱呼老馮“媽媽子”——這是主仆之間等級的表現(xiàn)。
傳統(tǒng)中國素有“禮儀之邦”的美譽,言語交際中講究謙讓,抑己尊人。于是,在稱謂上又出現(xiàn)一系列的謙稱、敬稱,以救濟等級稱謂的生硬。比如第四十九回,在蔡御史的一再邀請下,宋巡按來到西門慶家吃酒,見面時遞與的拜帖上自稱“侍生宋喬年”,當西門慶的面自稱“學生”。這里用的顯然是謙辭?!笆躺?,明代官場中后輩對前輩的自稱。一般用于名帖。明代翰林后三科入館者,自稱“侍生”。平輩之間,或地方官員拜訪鄉(xiāng)紳,亦有謙稱“侍生”的。明王世貞《觚不觚錄》:“相傳,司禮首監(jiān)與內(nèi)閣刺用單紅紙,而內(nèi)閣用雙紅帖答之,然彼此俱自稱‘侍生’,無他異也?!泵鞔难舶从?,職權(quán)頗重,知府以下均奉其命?!睹魇贰ぢ毠僦径飞险f,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宋喬年是堂堂的巡按御史,不可謂不尊,他與西門慶地位懸殊。西門慶當時只是山東提刑所的理刑副千戶而已。明朝的千戶是武官,字面理解就是掌管約一千戶軍戶的武官,比現(xiàn)在軍隊里的營長大一點。千戶分正、副,正千戶為正五品,副千戶為從五品。宋喬年的謙稱,雖是俗套,但也反映了當時的一般官場文化。
二、趨親、趨長、趨官:禮貌性稱謂的實現(xiàn)途徑
《金瓶梅》中的禮貌性稱呼,從修辭角度來看,主要有“趨親、趨長、趨官”等三個途徑。
(一)趨親
趨親,是指親屬稱謂的泛化,借以表示禮貌和客氣。在人際交往時,無論是近親還是遠親,親屬還是非親屬,言說者通過采用最近的親屬稱謂來稱呼對方,就可以達成禮貌的表達效果。
第一,稱呼遠親。比如,在媒婆的游說下,寡居的孟玉樓改嫁西門慶,作了一個小妾。其先夫的姑姑楊姑娘,轉(zhuǎn)身一變成了西門慶家的親戚,眾人皆尊稱她“楊姑娘”?;ㄗ佑墒抢钇績合确蚧ㄗ犹摰奶酶纭;ㄗ犹摫粴馑篮?,經(jīng)過一番周折,西門慶終于謀娶到了李瓶兒,也讓她作了小妾。和楊姑娘一樣,西門慶家與花子由本沒有太近的親屬關系,但是西門慶家卻按最近的親屬關系待遇他,尊稱他“大舅”“花大舅”,儼然與“吳大舅”“吳二舅”同一序列了。
第二,稱呼主子及其親屬?!督鹌棵贰分?,家仆、伙計們稱西門慶為“爹” 或“爺”,稱吳月娘等為“娘”或“奶奶”,對主子的親屬們也多采用親屬稱謂,且均降稱,形式多為“從兒稱”(按照主子兒女的身份去稱呼),如稱潘金蓮的母親為“姥姥”,稱吳月娘的大哥、大嫂為“大舅”“大妗子”。
第三,稱呼非親屬。如,潘金蓮稱王婆“王干娘”(第一回);西門慶為了讓王婆幫忙結(jié)識潘金蓮,親切地稱王婆“干娘”(第二回);仆婦宋惠蓮開口閉口稱呼陳經(jīng)濟“姑父”(第二十四回);武松復仇,開始為了迷惑王婆,見面時尊稱王婆“王媽媽”,王婆則稱呼武松“武二哥”(第八十七回)等等。
趨親性是封建宗法制度在稱謂上的反映。宗法制是以宗族血緣關系為紐帶,與國家制度相結(jié)合,維護貴族世襲統(tǒng)治的制度。這一制度按照血緣遠近以區(qū)別親疏,實際上是中國古代家族制度的擴大,突出地表現(xiàn)了對血緣關系及其親疏遠近的高度重視。整個社會的人際關系,實際上就是一張以親情為紐帶、從親屬關系向外擴張的關系網(wǎng)。血緣關系的遠近,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古人交往的疏密。這是《金瓶梅》中稱謂語趨親性的文化底色。
(二)趨長
傳統(tǒng)中國講究輩分,論資排輩,長者多受尊重。在言語交際時,交際雙方有意任意改變長幼關系稱呼對方,以適應表情達意的需要。這種趨長的方式,是實現(xiàn)禮貌性稱謂的又一途徑。
比如,西門慶年齡不過三十一二歲,但人們對他的敬稱卻都冠以“老”字,像“你老人家”“老翁”“老大人”“老丈”等。妓女李桂姐成了西門慶的干女兒后,在西門慶家的一些仆人口里,稱謂就發(fā)生了變化。第五十一回,李桂姐在西門慶家避難,西門慶打發(fā)來保去往東京替李桂姐疏通官府。來保的年齡比李桂姐大,卻尊稱她“桂姨”;而李桂姐為了表示感激,卻與來保稱兄道妹,親密地稱來?!氨8纭?。二十來歲的龐春梅被趕出西門慶家,孰料因禍得福,成了守備夫人,被稱為“老夫人”。不過,過分的敬稱,往往顯示出奉承的意味。
(三)趨官
稱謂語中的“趨官”,是官名的泛化,指對沒有官職的人稱以官名。比如,“官人”一詞,在唐代唯有官者方可稱“官人”;宋元之后,隨著市民文化的興起,“官人”的使用開始泛化。在《金瓶梅》中,“官人”已成為一個對成年男性的泛稱、尊稱,與“官家”“官客”“大官兒”一樣,不僅僅指有官職的男性。小說開始時,西門慶只是一個開著生藥鋪子的破落戶財主,并無一官半職,但是“近來發(fā)跡有錢,人都稱他為西門大官人”。一日,潘金蓮在樓上失手掉下叉竿,正好打在西門慶頭上。她情知不是,連忙賠禮:“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庇秩?,“員外”本是官職稱謂,原指正員以外的官員,后世因此類官職可以捐買,故富豪皆稱“員外”。元李行道《灰闌記》第二折:“不是什么員外,俺們這里有幾貫錢的人,都稱他做員外,無過是個土財主,沒品職的?!薄督鹌棵贰返谌兀镉媮肀L嫖鏖T慶押送生辰綱到東京,在蔡太師門前自報家門時,稱自己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結(jié)果被守門官吏一頓臭罵:“賊少死野囚軍!你那里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臺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后!”可見當時“員外”之泛濫。第一百回,遭遇天下大亂之后,外出避難的吳月娘返回清河縣,“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yè),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玳安本是西門慶的小廝,承繼西門慶家業(yè)后,人們就尊稱他“小員外”了。
官名的濫稱,其實是尊官心理的泛化。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官本位社會,尊官尚權(quán)是普遍的社會心理。在眾多的社交場合,人們不僅對有官職的人稱以官名,對身份不明或根本沒有官職的人也往往稱以官名。這樣,官名在很多場合被虛化,實際上變成了一種敬稱。
在《金瓶梅》描寫的眾多言語交際場合中,禮貌語言被各式人等輕松自如地運用。這實質(zhì)上也是古代中國社會風俗的一個鏡像。不難發(fā)覺,古代漢語里有著復雜的禮貌語系統(tǒng)。這是因為,“在現(xiàn)代中國,禮貌是一種交際策略,而在等級森嚴的中國封建社會,禮貌是一種規(guī)矩、一種程式。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不僅要體現(xiàn)在行動上,也要體現(xiàn)在言語上”。[2]禮貌性稱謂的自然運用,在言語交際者個體往往是不自覺的,不會在交際語境中進行策略性創(chuàng)新,因為當時整個社會的文化教條在潛移默化地使令著他照著程式去說。
三、傲稱、蔑稱、詈稱:非禮貌性稱謂的多樣性
《金瓶梅》中的非禮貌性稱呼,其更突出,種類更多、數(shù)量更大。按照冒犯禮貌的程度,由輕到重,大體上可分為傲稱、蔑稱、詈稱。傲稱是一種出言不遜的自稱,一副自高自大、居高臨下的口吻,有輕視聽話人的意味;蔑稱,就是鄙視聽話人的稱謂;詈稱,則是侮辱、謾罵式的稱謂。在《金瓶梅》中,傲稱(比如潘金蓮當著武松的面,對丈夫武大自稱“老娘”)最少,蔑稱(比如吳月娘當眾稱呼心高氣傲的丫頭春梅“奴才”)次之,詈稱最多。
《金瓶梅》中的詈稱可謂花樣百出,有的是著眼于性器官、性事,有的著眼于非人類的動物,有的著眼于死亡、病患,有的著眼于卑賤的社會身份、惡劣的品行。比如第四回,鄆哥與王婆相爭對罵,罵她是“馬伯六”(撮合男女奸情者)“做牽頭的老狗肉”“賊老咬蟲”“老咬蟲”(老咬蟲,似今日之罵語“老屄”)。第五回,鄆哥對武大說:“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隱指男根)來?!彼浯蟮慕徽勚校粩喑霈F(xiàn)“王婆那老豬狗”“王婆老狗”。鄆哥和武大一起去捉奸,見到王婆,直呼“老豬狗”。第二十五回,伙計來旺兒發(fā)現(xiàn)家中箱子里有一匹“花樣奇異”的藍緞子,質(zhì)問妻子宋惠蓮是哪兒來的。爭吵中,來旺兒詈稱宋惠蓮是“賊淫婦”;宋惠蓮回敬來旺兒是“怪囚根子”“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傲稱“老娘”。來旺兒提到主子西門慶時,稱他“沒人倫的豬狗”;后來吃醉了,詈稱潘金蓮“潘家那淫婦”。同一回中,潘金蓮與孟玉樓說話時,詈稱宋惠蓮“沒廉恥的貨”“好嬌態(tài)的奴才淫婦”,稱來旺兒“奴才”“賊萬殺的奴才”,稱西門慶“賊強人”;孟玉樓稱替西門慶、宋惠蓮通奸時望風的丫環(huán)玉簫“賊狗肉”,稱宋惠蓮“賊臭肉”。
論者以為,《金瓶梅》中的“這些粗鄙的臟話,叫人讀了像吃了一只蒼蠅似的感到惡心,渾身起雞皮疙瘩,大大玷污了語言藝術(shù)所應給人的美感”[3]這一評語可能并不準確。筆者以為,《金瓶梅》中大量的非禮貌性稱呼,是特定語境中的“市井之常談”,是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難以避免的。這既是生活的真實,也是藝術(shù)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不必苛責。若一味以“粗鄙”論之,似有失公道。這是生活的原汁原味,是藝術(shù)上的質(zhì)樸之美。西門家的大宅門內(nèi)外,生活著的本不是《紅樓夢》里的公侯巨族、才情男女,大都是普通的市井小民,這些普通市民的日??谡Z中本就充斥著粗野的詈詞,以宣泄他們在氣惱時的情緒。
四、非禮貌性稱謂的易色
非禮貌性稱謂,除了一般的罵詈功能外,還有戲謔功能。《金瓶梅》中非禮貌性稱謂的運用,有一種情況值得注意:同一稱謂語,因情境、修辭意圖的不同,表達效果可能迥然有別。這是稱謂語動態(tài)的活用。從修辭方式上看,叫“易色”,即變易詞語的感情色彩,或褒詞貶用,或貶詞褒用。在《金瓶梅》中,主要是貶斥性稱謂語的“去貶化”,以表達戲謔、親昵的感情色彩。
比如第三十二回,西門慶在家里請客。席間,鄭愛香兒、吳銀兒、韓玉釧兒彈唱曲兒助興,應伯爵建議不要讓她們再唱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說:“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坐的?!编崘巯銉赫f:“應花子,你門背后放花子——等不到晚了!”應伯爵罵道:“怪小淫婦兒,什么晚不晚?”原本傷害性的非禮貌性稱謂語,變成了打情罵俏的好幫手。第六十八回,西門慶和應伯爵等人,在熟識的妓女鄭愛月兒家飲酒玩耍。鄭愛月兒稱呼應伯爵“花子”“賊花子”“怪花子”“怪刀攮的”“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應伯爵稱鄭愛月兒“怪小淫婦兒”“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西門慶稱呼應伯爵“怪狗才”。第七十六回,西門慶邀請應伯爵等人來家里喝酒,說及先前吳月娘等人前往應伯爵家做客一事?!拔鏖T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nèi)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蔽鏖T慶、應伯爵、鄭愛月兒是相互熟悉、親近的人,互相以詈語稱呼對方,臟話諧用,打趣搞笑,活躍了現(xiàn)場氣氛,使原本的蔑稱、詈稱,臨時變成了昵稱、諧稱。
有時,非禮貌性稱謂的連續(xù)使用,還具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功能。比如第二十八回,陳經(jīng)濟借還鞋之機,撩逗潘金蓮,與她盡情地調(diào)了一回情。其間,潘金蓮對陳經(jīng)濟先后使用了八個不同的稱謂(其中五個是非禮貌性稱謂的易色),稱謂的不斷變異,逐步引發(fā)調(diào)情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先前,潘金蓮與西門慶在葡萄架下淫耍,弄丟了一只紅繡鞋。這一回,潘金蓮正在為找不到鞋子責罰丫頭秋菊。)陳經(jīng)濟拿著從小鐵棍那兒哄騙來的一只繡花鞋,來到潘金蓮的房前。聽到陳經(jīng)濟在樓下說話,潘金蓮急不可待地叫道:“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不是。”當著眾人的面,潘金蓮不敢放肆,“陳姐夫”的稱謂堂而皇之,吻合她作為丈母娘的身份。陳經(jīng)濟于是“扒步撩衣上的樓來”,看到潘金蓮正在梳妝打扮,他“只是笑,不做聲”,潘金蓮因問:“姐夫笑甚么?”一聲“姐夫”,巧妙地淡化了輩分上女婿與丈母娘的隔閡,消解了倫理上的障礙。陳經(jīng)濟答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甚么兒?!眮G失的這只繡花鞋,是潘金蓮與西門慶淫樂的一個證物??梢?,陳經(jīng)濟的笑,是一種性挑逗的暗示,充滿著猥褻之意。潘金蓮自然心領神會,于是罵道:“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真叫打是疼罵是愛,“賊短命”三個字的稱呼顯得很曖昧。到了這兒,潘金蓮對陳經(jīng)濟的稱呼,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性的改變?!瓣惤惴颉笔亲鸱Q,“姐夫”是敬稱,“賊短命”則是非禮貌性稱謂的易色,變成了昵稱。這時,陳經(jīng)濟假裝生氣往樓下走,潘金蓮一把手拉住他,譏諷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兒媳婦子死了,沒了想頭了,卻怎么還認的老娘?”這第四個稱謂“怪短命”,爭風吃醋,埋怨責備,也向陳經(jīng)濟暗示了調(diào)情的可能性,儼然是情人之間打鬧時的口吻了。陳經(jīng)濟這時才從袖子內(nèi)取出那只繡花鞋。潘金蓮見了,驚叫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繞地里尋?!边@第五個稱謂“好短命”,含有感激、欣喜、賣嬌等意味。鞋子是陳經(jīng)濟從小鐵棍那兒哄騙來的,不是偷拿的,他當然不服潘金蓮的責備,說潘金蓮“你老人家不害羞”。潘金蓮則假意威脅說:“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到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這第六個稱謂,表面是罵得更兇,其實是忸怩作態(tài),更加肆無忌憚地調(diào)情。接著,陳經(jīng)濟要求潘金蓮拿東西交換鞋子。潘金蓮說:“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物事兒與你?”陳經(jīng)濟淫邪而固執(zhí)地提出要換潘金蓮“袖的那方汗巾兒”。潘金蓮無奈,笑道:“好個老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氣力和你兩個纏?!庇谑前研渥永锏暮菇碜咏o了陳經(jīng)濟,換回了繡花鞋?!昂脗€老成久慣的短命”,一下子把赤裸裸的情人之間的打情罵俏推到了高潮。稱謂的不斷變化,生動、細致地展現(xiàn)了潘、陳二人你來我往的調(diào)情細節(jié),使其輕薄無行的不堪情態(tài)躍然紙上。
可見,非禮貌性稱謂的靈活運用,對營造場面氣氛、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塑造人物形象都具有積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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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召妍 江蘇淮安 淮陰師范學院外語學院 2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