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水果店挑選水果,為選擇買樂山蘋果還是煙臺蘋果而開動腦筋的時候,知了在樹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仿佛要把整個夏天喊破。那時候已經是一九八五年了,我的白襯衣被汗水濕搭搭地粘在身上,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不舒服所以我皺了一下眉頭,大街上四顧無人,所有的人們仿佛已經被太陽像水蒸氣一樣的蒸發(fā)掉了。世界如此安靜,病房里更安靜。我的一位住院的親戚躺在病床上,我就是為了去看他,而在這個差不多能燃燒起來的夏天走出家門,而站在了水果店里的。
水果店老板一直在里半間專心致志地分揀新到的貨。待我挑好水果準備過稱付款時,驀然發(fā)現(xiàn)身旁自行車把手上掛著的黑色提包不見了。剛才停車時還拿包里邊的小水杯喝過一口水的。一時間焦急、驚慌襲上心頭,我的目光慌亂地向四周掃去。水泥地面閃著耀眼的白光,對于我的慌亂漠不關心。街道那邊一位白發(fā)老嫗身著米色短袖衫平腳褲,拎著一只空籃子正步履蹣跚地向里弄拐過去。這邊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光著膀子,手里捏著一條皺巴巴的毛巾向著江邊奔去。一切都是那么安詳,那么正常!老天,我的手提包哪里去了?
派出所去報案是我唯一的選擇。失去的包里邊有我的記事本。本子上雖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內容,但很多會議記錄都是不宜公開的。以前處理過的一些較大事件的結論,眼下正在協(xié)調和平息的事端,往后還要解決的問題等等都記錄在冊。心疼的還有近段時間的一沓發(fā)票和我東拼西湊集起來的二百元錢,準備借給親戚動手術的。二百元什么概念?在當時是我四個月的工資。比現(xiàn)金要麻煩的是一大串鑰匙。那會兒我充當著一所中學的破頭頭,校長室、會議室、檔案室、公文柜、會客室、廣播室加上家里那么多鎖,全部換的話,絕不是小事!還有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事情,上午去跟一家企業(yè)簽訂合作校辦工廠的合同,帶了公章來的。這公章和合同文本丟了,才是最要命的,也是必須報案的。
一名警察和我一起來到案發(fā)地,這家水果店位于人民中路南段,右邊是一條窄窄的但卻很深的胡同,胡同兩邊有各式各樣的岔道和門窗。水果店左邊是一家建材商行,這天沒開門。老板作案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因為我確鑿地證明:在我發(fā)現(xiàn)提包不見之前,老板一直在店堂的里半間,沒有出來過。于是,警察便反復地讓我回憶有沒有人來買過水果或者靠近過我。一開始我說沒有,后來忽然記起在我詢價時,似乎也有一個人來挑揀過水蜜桃,好像只是拿起兩只瞧了瞧便走了,前后不過幾秒鐘。問我是男是女?我回答應該是男的吧。警察叔叔對我的回答非常不滿意,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我連忙說男的男的。年齡?我說也許有四五十歲吧。又是也許,不是等于沒說嘛!警察叔叔明顯對這樁案子感到無奈和乏味。說實在話,并非我不善于表達,我真的沒注意到那個人的臉或者衣著,甚至到底是我的幻覺呢還是真有人在我身旁停留過,我也無法確定。我滿腦子塞著丟掉這些東西的后果,整個就是一副六神無主魂不附體的狀態(tài),哪里還會有清晰的回憶和思路?
那時候街上沒有攝像頭,這樣的案子破案率是無限接近于零的,除非小偷在別處被抓后自己招供出之前干的壞事。一禮拜過去了,同事們也都覺得能找回來的希望十分渺茫。語文教師梁舒云出了個發(fā)霉的主意:讓我跟她一起到縣城的大小垃圾房、公共廁所搜尋個遍。她負責女廁,我專找男廁。八十年代大多數公共廁所是在糞坑上架兩排木質的廁座,兩排廁座中間用木板隔開,一邊男廁,一邊女廁。有些小偷把皮夾里的錢取出后,不要的東西就連同皮夾一起往垃圾房或者茅坑里一扔。但我們找了兩天,一無所獲。教育局已經催促我去登報聲明公章和合同作廢。我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
煩心的事扎堆襲來:本來想跟我們合作辦廠的企業(yè),因學校公章和合同文本都丟了,下面的程序走不下去,提出協(xié)議暫緩執(zhí)行。到手的財源眼睜睜丟了。前天,初中部一名學生搞衛(wèi)生時從小梯子上摔下來,跌斷了小臂骨。學生家長天天到學校里來。那天,我正與這位學生家長在休息室商量休學和醫(yī)療費的事。語文教師梁舒云將家長休息室的門推開一道縫,神秘兮兮地向我招招手。我對家長說:不好意思,我有點事很快回來,請您稍等。在家長休息室門外,梁舒云老師輕聲說:你那只提包回來了!
那時的我,眼珠子肯定瞪到了最大,肯定沒有跟那位家長作一個妥當的說明,肯定是如學生作文中常常描寫的那種狀態(tài):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向校長室沖去。
拐到綜合樓走廊的口子上,我一眼看到校長室門口站著一位中年男子:個頭不高,顯瘦,頭發(fā)干枯而蓬亂,胡子長長短短地擁擠在毫無血氣的嘴唇四周,臉和身上裸露的部位都是黝黑略帶古銅的那種膚色;他穿著灰不溜秋的短袖衫和露著小腿的中長褲,衣服不太合身且雜色相間,好像從來沒有洗凈過一次;腳上套著熱補過多次的棕色塑料涼鞋。當然,最引我注目的是他手上拎著的那只蛇皮袋,里面明顯裝著東西——應該是那個弄得我神魂顛倒的“冤家”吧!
我迎上去說,對不住,同志,讓您久等了!一面取出新配的鑰匙,開了門。他好像并沒有答理我的招呼,跨進屋,將手中的蛇皮袋隨便往地上一扔,沒待我開口,早已在靠墻的長椅上坐下了。我為他倒水,他接過杯子放在長椅的空位處,顧自己嘟噥著:你們那個管門的也太兇了!死活不讓進來,還叫人跟牢我。剛剛那邊的人又問長問短的,把人家當什么吖!我連忙揀好聽的話給他賠不是,說那是替您帶路,要不,一時半會您還真找不到這里呢!他仰起臉把我打量一番問:你是杜國明?這里的頭?我十分肯定地點點頭,眼睛盯著地上那只本來應是白底紅字如今已各色俱全的蛇皮袋。
他這才如慢鏡頭般地拎起蛇皮袋,把拴著的繩子解開,從里頭拿出那只我日思夜想的黑色提包。那一刻,平日里黑黝黝傻乎乎的提包真當是光彩照人啊!他把包遞給我說,看看,看看!看少什么東西沒有?邊說邊揚了個手勢。其實,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已經捏牢拉鏈的拉環(huán)了,只是潛意識沒讓我用力。經他這么一說,便大大方方地把提包拉開了。
提包并沒有什么損壞的地方,甚至干凈如原。里面的東西好像也沒怎么大動過。我最關心的公章依然被我們學校的公用信封緊緊地包裹著,保持著我特有的那種包捏形狀。角質印面上文字筆畫之間殘存的印泥,因天熱已經干化且色澤變暗,可見這段時間并沒有用過。一大串鑰匙靜靜地躺在袋底,絲毫看不出與主人重逢的高興勁。合同文本、記事本、300余元發(fā)票、水杯一樣不少。水杯里還有我喝剩的一兩口水,在里頭晃來晃去,急于要向我傾訴什么似的。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然,200元現(xiàn)金包括一些零錢蕩然無存,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相比于包內物件的價值,那200元實在算不了什么,盡管心里惦記,問是斷然問不出口的;所以,我表示重要的東西都沒少。但實在是滿心狐疑,我是多么想知道這提包是如何到得他手上的。幸虧,他已經急于要告訴我這中間的一切。他說你有工夫嗎?阿給你細細扯扯。我立馬讓政教處的老師去應對那位意志堅強的家長,然后給來客續(xù)了水。
來客那只如同烏骨雞爪子一樣干癟的右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撲克牌大小的暗紅色本子。小本子四角已經磨耗成圓形,隱隱露出黃色的馬糞紙芯子。我在一米之外就已經看清封面上的文字,那是一本農村供銷合作社的社員證。但他并沒有打開,只是把小本子里夾著的一張被摺了三折的信箋紙遞給我。我把它攤開了,看到上面的紅色臺頭:國營武元縣土特產公司。臺頭下面的文字是:茲介紹本縣通福鄉(xiāng)連山村包土根同志來貴地推銷香菇、筍干、茶葉、野白菊等本地土特產,希給予接洽方便。下面簽署的單位和公章都是國營武元縣土特產公司批發(fā)部。雖然簽署的日期是三年之前的。但還是足以讓我推測他就是包土根。我說您就是包土根同志?他點點頭,然后就開始講他的故事。
今年三月份,我的這位灰頭土臉的恩人老包從武元縣進了80斤香菇到這邊來推銷。農貿市場上他碰到一位專門收購干貨的客商。那客商帶著老包來到一間民房前,打開門,里邊堆滿了木耳、筍干、香菇、金針之類的貨物。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七元八毛錢一斤收了老包的兩袋香菇,比老包的進價足足高了三元多一斤。老包高高興興地將香菇倒進大箱子里邊。開了票,待要付款,客商說稍等一會,這次貨進得太多,帶來的錢付完了,已經派人去郵局打電話催款。大約一頓飯工夫,催款的人來了,說是電話問過了,那邊錢是前天匯出的,今天傍晚不到的話明天上午肯定到。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背著一大袋子什么東西??蜕檀蜷_袋子,原來是一袋上好的明前綠茶。同樣是一番評質論價,同樣給他說貨款明天中午在這間屋子里取。賣綠茶的說住店的錢都沒了,客商從挎包里取出幾張十元鈔票,一人各兩張。說今天就剩這么多了,反正貨都在這邊,不差這一晚,明天中午每人各加五元補貼。賣綠茶的拿了二十元走了。老包遲疑了一會,肚子也咕咕叫了,挪開腳步朝有飲食店的大街走去,還不住地回頭瞅著那間屋子。
晚飯前,老包來到貨棧。不僅門開著,排門也卸下了幾塊。里邊堆放的貨物比上午又高了許多。那客商正與幾位賣家在驗貨過秤,見了老包,客氣地打過招呼,又關照:取款單子千萬別丟哦,明天中午一起到這里拿錢!天黑了,老包又去那屋子。屋子里貨物堆到了門口,兩個伙計從貨堆上下來,關掉燈,鎖好門,走了。老包呆呆地蹲在對街店鋪屋檐下,他覺得他的靈魂是在對面那間屋子里,他的心也在那個大箱子里邊跳動。他感覺冷,但身子被那間屋子栓牢了,走不開。街上行人越來越少,后來幾乎沒人經過了。店家排門縫隙和窗戶里透出來的帶著暖意的光亮陸陸續(xù)續(xù)地熄滅了,唯有高掛在頭上的路燈還散著暈乎乎的黃光。早春的寒風撩撥著墻上的廣告紙,發(fā)出一陣陣的嘩嘩聲,打在老包的耳朵里,如同無數的冰粒,又痛又涼。蜷縮著的老包站了起來,他要把這個軀殼拖到客棧去,這里實在太冷了!
第二天一早,老包起床就趕到干貨商那邊。還好,存放著老包香菇的那間屋子一切如昨日無異,門緊鎖著,排門齊齊整整,門口安安靜靜。老包覺得應該去吃早餐,吃好一點的吧!反正那客商會多給他五元,吃再好也就一二毛錢。老包真的要了兩個肉包子一根油條一碗豆?jié){。吃完了又逛到自由市場,轉來轉去,老包發(fā)現(xiàn)那種可以充電的手提電燈比自家那邊便宜很多,打算取錢后進一些回去。想到取錢,老包趕緊從自由市場出來。
貨棧門口站著八九個人,在那里聊天。老包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原來都是到這里來取錢的,大家天南海北侃自己知道的趣事。后來零零落落又到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忽然大聲道:都快十二點了,怎么老板還不來開門?對呀!怎么還不開門?于是大家往排門縫里張望,縫太細,里邊黑咕隆咚地看不清楚。有人到甘蔗鋪上借了一把刀,把排門縫撬寬了,陽光射進去,把恐慌逼了出來。整間屋子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憤怒,絕望,痛哭,一場混亂之后,大家找到了房屋的主人。屋主一臉茫然,他說這房子是租給一個藤器老板的,藤椅藤席藤籮生意不是太好,租期還有一個月,藤器老板搬走了,把最后一個月租期轉租給干貨老板。哎,昨天他們不是還在的嗎?說話間又來了好多人,包括那個賣綠茶的,賣綠茶的說他昨晚上半夜里還來待了一會兒,看看沒什么兩樣,才回去睡的。房東問大家:這房子是有后門的,你們不知道?大伙兒愕然。房東領著二十多號人從另一條街道拐到后門。見著地上散落的筍干、茶葉,才確認上當受騙了。這么一撥人在派出所里做筆錄,哭的怨的罵的,除了笑,什么狀態(tài)都有!鬧哄哄的,所里的公仆們很有一些無奈,大蓋帽下面一張張表情木然的臉,似乎在說:這事!你們太嫩了,太缺乏防范意識了!不過他們還是淡定而耐心地告訴大家: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偵查的,查到了馬上通知各位。
老包留在這邊等派出所的消息,一等就半年了,那20元老早花光了。他只念過兩年小學,能要他的單位并不多,干的基本上是搬運、挖坑、填泥等一些苦力活,還是做兩天歇三天,經常挨餓。說到挨餓,老包突然抬頭向我亮起了眼睛:干部,阿早飯沒吃跑了二十多里地,餓到頂了,先給弄點吃的吧!
我一看手表,11點半,食堂已經開飯。又想丟包的事知情范圍很小,一直是保密的。如今帶著這么邋遢一號客人進食堂吃飯,肯定弄得教師學生嘁嘁喳喳猜測。說不定下午成為全校師生熱議的話題,到時候特尷尬。主意已定,便讓老包在傳達室等我。自己快步到食堂,要了兩份紅燒肉、兩份蔥炒蛋、一碗油燜尖椒、一碗清炒絲瓜,外加一斤米飯;用幾個飯盒子裝了,趕緊回家。村坊間的巷子幽靜清爽,一陣濕潤的空氣迎面襲來,覺得呼吸特順暢。穿過小巷,就到集市上,街道兩旁栽種不到十年的香樟樹長得蓬蓬勃勃,油亮的葉子在清風中相互撩撥著,自尋樂子。唦唦唦的嬉鬧聲從它們那個世界傳遞過來,給我?guī)頋M心的愉悅和歡喜。
從學校到家四五百米路。我推著自行車,老包隔十來米跟在后頭,似乎毫不相干兩個人。到一座農家小院子的圍墻外,我掏出鑰匙開鎖。門打開,老包快步趕了上來,倏一下便進到堂屋里了。他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桌子上兩個早上吃剩的包子。我說,您想吃,我便替你熱一熱。他連忙擺手,不用熱,不用熱!一年到頭多半吃涼的,早慣了。一邊說著,一個包子早成月牙狀了。待我找出菜盆子,倒進一小包涪陵榨菜,用學校帶來的開水沖成一盆湯時,兩個包子已無影無蹤。
用狼吞虎咽、秋風掃落葉,或者用七把叉來形容這頓午餐,毫不為過。不到十分鐘,桌上便只留下幾個空盆子空盤子了。暑天大熱,唯榨菜湯還嫌燙口,滿滿的在那里冒著熱氣,暗自得意。我為老包沏了一杯茶,坐到他的旁邊。我的提包是如何到得他手上的,這個我最關心的謎團像小蟲子一樣在我心頭爬著。
老包很明白我的希冀,響響地打了一個十分不雅的飽嗝,繼續(xù)他上午的話題。被騙之后很長一段日子,老包還是絕對相信騙子終究會被抓住,所以隔三差五去派出所詢問。頭段時間,民警叔叔耐心地告訴他還沒查到。后來煩了,你以為查一個案犯像拔一顆菜那么容易?收發(fā)室去留一個地址,以后就不用再來了,查到了,通知你。
在人生地疏的菇州,哪來老包的地址?旅店老早住不起了。除了打幾天零工,大部分時間與一幫流浪漢一起,車站、公園、涼亭、橋洞、報廢車、爛尾樓,只要是不用錢的地方,都會去住。正應了那句老話,所謂處處無家處處家喲!關于包的來處,老包說頭天傍晚,他們在江邊洗澡。老包的衣服放在一片蘆葦旁邊。洗完澡穿衣服時,忽然看到蘆葦叢里黑乎乎的有件東西。取出來一看,是一只黑色的提包。當時興奮得不得了,以為發(fā)大財了,拉開拉鏈一看,全都蔫了。哪知道里邊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一無可用。翻來翻去,連個鋼镚镚都沒撈到,大伙都說扔掉算了。一個伙伴說這些破玩意兒,咱沒有用,人家用處可大了。你看這本子封面上寫著學校,寫著姓名,你就找到他單位去。這主兒掌著印子,掌著這一大把鑰匙,指定是個當頭的,估摸著你要走運了!
以上這個故事是老包自述,經我整理而成的。我僅把它當做故事而根本無法驗證它的真實性。然而,公章、鑰匙、記事本、發(fā)票、合同,這些都實實在在地讓我心情舒暢,一身輕松。一頓飯下來,我倆之間的距離縮小了,我已經改稱他為“你”了。我說老哥,你算是做了大好事了,幸虧你沒把提包扔掉,真要是扔掉了,我苦頭有得吃了。再說你餓著肚子跑那么多路,一大早幫我送過來。我這心里頭著實感激,說什么也得表表心意。我從樓上取來五張十元面值的鈔票,塞到老包手上。
老包似乎在想著什么,慢慢地把那幾張鈔票摩平了,放到桌子上。嘴唇動了幾次,最后終于有了聲音:干部,你這錢我不能要,回頭學校的人會說我是來訛錢的。再說了,這么多錢我是能活幾個月的,那花光了阿還得挨餓呀,阿得找個活干干,自己賺錢。我發(fā)現(xiàn)老包說話中偶爾爆出個“阿”音,記得有一個地方的方言里是把“我”說成“阿”的,但具體什么地方又記不起來。老包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的走神,繼續(xù)在說他的事情:進香菇的錢是向老家的人借的,如今還不出,老家是回不去了。那邊也沒有別的家人,我一個人能把日子數過去就好了。你管著偌大一個學校,少說也有千多號人吧,還愁沒阿吃飯的旮旯。我也不讓你為難,反正管門掃地燒火送水都行,你開恩給我個飯碗嘛。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那么多話,原來他是有備而來的!我心里不由得連連叫苦,這還不讓我為難嗎?這個要求我能滿足你嗎?別看學校里這些雜七雜八的差事,還真挺俏的。雖然不是坐辦公室,批作業(yè);但不用日曬雨淋,不怕刮風下雪,工資月月發(fā),旱澇保豐收;三餐在食堂里吃的話,跟教師一樣,只是象征性地花點錢;逢年過節(jié),只要是學校搞的福利,都有他們的一份,教師沒有工作服,他們倒還有勞保服裝、手套、雨靴什么的。而且這些活大多輕便簡單,沒有學歷杠子,沒有競爭,沒有壓力,想做的人也就多。托關系的人多了,前任校長為防止人浮于事,搞了個定崗定員。到我接任時,已經是一個眼子一個榫,滿滿當當的,虛位以待的狀況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偶爾有哪個位置將要空出來,別說臨近村子里單位里千百雙眼睛盯著,便是街道、區(qū)里、局里的條子,都還得掂掂哪一張分量更重些。
我說老哥,按說你才四十出頭,這邊學校里的勤雜工作你完全吃得消做的,但如今這些位置都有人在那邊占著。我也不用瞞你,這些人的后臺都挺硬的,誰都開不掉。我真的一個都不好得罪;所以眼下你要……
老包等不得我把話說完,打斷我說:干部,我不去跟人家爭好的位置,就人家不愿干的活讓我去干好了。掃茅坑總沒人爭吧?
他把農村里的茅坑跟學校里的盥洗衛(wèi)生間混淆起來。我說老哥,學校里掃地擦桌子都是學生自己做的,全校只有兩個清潔工,學生上課時,他們穿上雨靴拿現(xiàn)成接好的皮管把整個衛(wèi)生間沖一遍就行,如今學生衛(wèi)生習慣好了,廁所也挺干凈的。老包又插進來說:是的是的,我去用過了,一點味都沒有。干部,咱痛快說嘛,這學校百多畝大的盤子,你隨便往哪兒一塞,就把阿安頓好了,還不是你一句話!干部,幫個忙嘛!
我提醒自己一定得沉住氣,便盡量耐心地對他解釋:要說幫忙,你還真幫了我的大忙,按理給你找個工作也是應該的。我剛才也細細地想了一遍。前門后門各一名門衛(wèi),吃住在里邊,已經有了。保安、保潔、綠化都是分地塊定員的,插不進去。食堂里除了掌勺的大廚和管煤管燃油的師傅,其余每兩人負責一個窗口,多了反而起矛盾,會影響效率。本來,文印室有個打字員馬上要去生孩子,剛才你說只念過三年小學,那些數理化試卷你打不了的。老哥,這事還真的有點難哦!
適才間他給我講故事時的那份激情和氣氛早已褪去。我也已經不敢正面看著他說話,只是趁他不注意時,拿余光睨視一眼。我發(fā)現(xiàn)老包顯然有些沮喪,他扭過臉來,很無奈也很無力地說,干部,我不拿你們的錢,不占你們位置,只管三餐飯,給你們干活行嗎?感覺得出來,這是他今天來此之前準備好的最后一著棋,而我也同樣黔驢技窮。
我只有實話實說招架。我說老哥,這是國家辦的單位,只要在里邊工作就得上教職員工名冊,必須發(fā)工資的。再說也不是學校發(fā)不起工資,實在是沒崗位可以安排。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再設法弄些錢,你就先湊合著過些日子,一邊也到別的地方找找工作,比方建筑工地、裝卸隊什么的。我呢,記著這件事,萬一有人要走了,立馬替你爭取。你看如何?
老包呆在那里,兩顆眼珠子對著略顯破碎的地面,半晌沒聲音。我乘機到弄口小店老板那里借了三十塊錢,放在原來那些錢上面。八張10元面值的鈔票極其規(guī)矩地躺在桌子上,正猜測著面前兩個衣著外表迥然相異的會動的物體,誰會是他們的下一個主人。
老包拿過桌邊上的茶杯,一口氣把里邊的茶水吸干。我連忙去取水壺,但他已經神情木然地站了起來,像一尊木偶般地立在那里,之前吃飯時的興奮勁兒蕩然無存。他的右手像是被線牽著似地移到桌面上,靠近鈔票的五個手指同樣被無形的線牽著,慢慢地抓起這沓錢,然后對中摺疊齊整,交給左手。右手從上衣口袋緩緩取出暗紅色小本子,與鈔票疊在一起。衣料太薄了,他只是往衣袋里試了一下,便又很不放心地取出來,放進蛇皮袋,仍然覺得不妥。我說我?guī)湍阏覀€票夾子吧,我記得抽屜里有一個多年未用新皮夾,是那種薄薄的小型單層票夾子。老包搖搖頭,眼珠子對著茶幾上一個我們學校的公用信封說,這個,這個你還用嗎?那是發(fā)工資用的牛皮紙信封。那年代,編內的公職人員發(fā)工資,除了鈔票,還有很多票子,如油票、糧票、香煙票、火柴票、煤油票、布票、糖票、肥皂票等等。為防止其中一枚丟落,總務處用信封裝了,外面寫上姓名,每月一個,家里這樣的信封多的去了。我連忙遞給老包說,行,行。
老包走了。我默默地送他到弄口。雙方都沒有客套,我也沒說路上慢慢走,多歇歇,有空常來之類的話。在幾乎無聲的場景中走了。老包失望了,他過高地估計了我的能量。退一步說,即便我可以設法騰挪出一個空位來,而讓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中年漢子整天泡在一千五百多名青春期的學生當中,我也放心不下。
校長丟包的事,在教師當中本來只是小范圍知情,限于中層以上和一部分教齡較長的老師。上午老包找到學校里來,因為語文教研組離傳達室最近,門衛(wèi)就把老包交給語文教研組。語文組的老師們已經細細地盤問過一遍。這么一來,午休時,校長的重要提包奇跡般地自行返回的小新聞,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在校園里不停地飛來飛去。許多衍生的故事和猜測,五花八門,匪夷所思。
我是下午第一節(jié)課下課的時候回到學校的。剛給教育局和我們掛鉤的工廠打完電話,語文教師梁舒云捧著備課簿粉筆盒推門進來了。她穿一件素凈的短袖連衣裙,讓白皙的手臂和線條優(yōu)美的身材出盡風頭。她總是不敲門就進來的,而且會順手把門閉上一大半。她神秘兮兮地繞到我身后,伸手把一張16開白紙攤在我面前。那是一幅鋼筆漫畫,上面畫一個面黃肌瘦薄衣襤衫的乞丐,頭發(fā)蓬亂,眼神饑渴,腳上是兩只不同型號的破涼鞋,左手拎一只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小領導常用的黑色提包,右手攤著,呈索要狀,畫得實在是逼真。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看那簡潔流暢的線條,精準生動的造型,不是專業(yè),難臻此境。我問,誰畫的?又是小張?梁老師點點頭。那時美術教師沒有升學壓力,有的是空閑時間。美院畢業(yè)的小張總是畫漫畫找樂子。我說,你告訴他,不能這樣對待好心人。一個衣食無著的外地人,撿到東西跑那么多路特意送過來,這樣的品質表彰學習還來不及,怎么可以損毀人家呢!
梁老師在我側背俯下身來問:你給錢了?一股口腔的熱氣同時送到耳朵里。我點了點頭。她側過臉輕蔑地哼了一下,譏諷道,你真天真!
我咋天真?
你以為那只提包真是他撿來的?梁老師一邊說,一邊拿起辦公桌上的水杯喝掉一大口。我隨即取過那只水杯站起來,到墻角的臺子上續(xù)滿水,又順手把窄窄的門縫拉大一些,滾滾熱浪乘機涌進來,只得又把門閉上大半。我把滿杯水遞到她手上說,喝,喝夠了,給我說說怎么不是他撿的?
第一,有哪個小偷專門揀干凈地兒扔沒用的東西?還不是扔的越快越好!那主兒先是到我們高一語文組的,大家都看了,提包那么干凈,一點泥污都沒有,有這等事么?第二,大熱天江邊洗澡的人成百上千,單單他見著了,那么多人都瞎了眼了?第三,你看電影里小偷翻包,錢呀、表呀、金器呀他要的都塞自家兜里,不要的掏一件扔一件,誰還給你齊齊整整地疊起來,像沒動過一樣?第四,真要是好人做好事,還會要你的錢?第五,你看他那個熊樣……
好了好了,為什么非得往壞的道上想呢?小偷到江邊沒人的地方開包取錢,然后扔到蘆葦叢里。洗澡的人各管各,誰專門去看蘆葦叢里有什么東西?他來這里,也是想找點活干,賺錢度日。這一切不都很正常嗎?
窗外傳來第二節(jié)課的預備鈴聲,喧囂的校園頓時安靜下來。梁老師抄起桌上的備課本粉筆盒。
正常,很正常!這總好了吧,我沒時間跟你爭,我還得上課去嘞。
梁老師的皮鞋后跟與水泥地面一路打架,互不想讓。節(jié)奏平穩(wěn)的咯嘚咯嘚聲漸行漸遠,直到我聽不到。
千五百人的學校,兩萬多人口的集鎮(zhèn),每天都有新鮮的事情發(fā)生,加上廣播里說的,報紙上登的,新聞很快就把舊聞淹沒。兩年過去,提包失而復得的事情老早沒人提了。老包并沒有再來麻煩過我。說老實話,我也沒有真心實意地為他的生計費過心思,盡管當時我說會替他留意的。世態(tài)的冷漠其實是被我們這些明哲保身的家伙給整出來的。
這兩年,我自己倒是挺順的。在地區(qū)統(tǒng)考中,平均成績往前挪了五位,升學率提高了七個百分點。更讓人興奮的是新建運動場、體藝館和教學大樓等項目,包括征地計劃上頭都批下來了,招投標也已經搞定,首批一千七百萬啟動資金基本到位。沒有意外的話,一所嶄新的學校將在我這一任期內造就。承包項目的建筑商老譚前些天到我辦公室,把一串鑰匙放我桌上說:城里近月春居有一套130平米的江景房,精裝修的。小區(qū)周邊商場、學校、醫(yī)院、車站、農貿市場配套齊全,可以說是這座城市第一個套間式的住宅小區(qū)。這套房子本來是給一家親戚留的,親戚的兒子大學畢業(yè)留省城工作,已經在那邊買房子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要不你先去住著,若是住得還算舒服,再辦手續(xù)不遲。
我目前臨近學校的住所是向當地農民租的,是那種木結構的老式兩層民居。本來學??梢苑纸o一間單身房間的,但學校里人多眼雜,家里一點點風吹草動,師生門洞若觀火。城里的房子是妻子單位的宿舍樓,20平米狹長一間,中間用薄板隔開,前半間客廳兼飯廳,后半間臥室兼書房,走廊放煤爐,是公共廚房。每個樓層公用一間盥洗室和方便處。老譚要讓我住進設備現(xiàn)代化的套間房,哦,那夢太美了。所以,我見著那串鑰匙,首先是一陣驚喜,但很快就猶豫了,再接著便是怕。我怕傷著妻兒,怕丟了飯碗毀了前程,怕蹲大牢身敗名裂。我只得依依不舍地把鑰匙遞還給老譚,說等有了錢再說吧,謝謝了!
老譚也不勉強,說房子空在那邊,有需要時隨便什么時候給我打個招呼就行。又說你經常跑城里,這邊到公交站有點路,我們公司的工具車天天停在學校里,你發(fā)個傳呼就可以出發(fā)。老譚給我寫了司機的姓名和傳呼號,我懷著感激之情收好了這個紙條。但我還是只能乘公交車。學校里本來沒車的,工地上的車老師學生都認識。專車接送的待遇在那個年代只會惹來一片非議,罷了,罷了。
其實,坐公交車花一個小時便可以到我城里的家了。周六中午,跟往常一樣,我?guī)е鴥鹤釉诔抢锏牟枋薪挚谙铝斯?。這條五六米寬的繁華小街叫茶市街還是茶食街,至今還在爭論。這里自古以來就有不少茶葉商行,所以叫茶市街很有根據。不過,街道兩旁糕點糖果、茶館小吃鱗次櫛比,說是茶食街也不無道理。我緊緊地拽著兒子的小手隨行在人流之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縣級城市沒有私家轎車,公車、工具車、卡車也不多,而且必須真有事情才上路,大多直奔城外而去。市區(qū)街面上繁華而安寧,永遠沒有大事故的自行車三輪車互相交織,穿梭在有序的雜亂中;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與悠哉游哉的退休族涇渭分明,各自演繹著焦急與舒緩之間的差距。街路兩側走幾步便會遇上一個小攤販。冒著熱氣的甜玉米茶葉蛋,馨香撲鼻的烤紅薯蒸包子,在那個物質比較匱乏收入又低的時期,別說是小孩,大人看著也口水直流。走著走著,不住地問長問短的兒子忽然站住不走了。他仰頭對我說,爸爸,給我一角錢。我以為他要去買吃的,說快到家了,別買了。兒子說不買吃的,給我一角嘛,我有用!我從提包里找出一張一毛的紙幣。橫穿街道也就幾步路,兒子徑直向對面跑過去。正對著他的是一輛趴在地上的木板車,也就是一塊木板下面裝了四個輪子的那種土制小車。板車上坐著個頭發(fā)蓬亂、衣褲破爛的乞丐。他只有一條腿,像一段裹著破布的木頭似地伸在板上。旁邊還有一只扁平空癟的褲管攤著,上邊放一只白盆子。盆子上的搪瓷一小半已經脫落,估計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木板下面的輪子比碗口稍大,上面坐著的人就像生長在行人大腿之間的一棵雜草。乞丐的頭與行人的屁股基本在同一個水平面上。他雙手撐地的時候,板車就往前移一點點,然后他向從腦袋兩旁閃過的屁股或者腰肢攤開兩只手。偶爾有老太太小孩向他的破盆子里擲一枚一分或二分的硬幣,隨即發(fā)出微弱的叮當聲;于是,乞丐的頭便愈加往下低。
我的兒子跑到板車前面,彎腰把一毛錢放進盆子里。乞丐抬起頭來,就在這一剎那,我見到乞丐左耳后面的黑痣。這雙扇貝耳和黑痣我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兒子轉身往回走,乞丐的視線隨著兒子的身影旋轉過來,他的嘴唇明顯在微微翕動。我內心里邊猛然大喊起來:老包,是老包!??!老包成殘疾人了。他的左腿是怎么丟的?怪不得兩年多了,他一直沒來找我。這個樣子,他咋走?。?/p>
兒子心情非常好,走得也快。我突然站住,掏出一張十元鈔票說:兒子,你再去一趟,把這錢給那個一條腿的大伯伯好嗎?兒子略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而且很快便完成任務回來了。兒子急于想見到媽媽,或者急于知道媽媽給他留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他費勁地拉著我的手,身子朝前傾斜著。我的雙腿被鉛凝的心情拖住,總是跨不上去。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蓬頭垢面只有一條腿的乞丐的影子,像刻在我腦子里一樣。有時后半夜醒來,仿佛一條腿的老包就卷曲在床前,使我感到特別的恐怖。不料,更令人恐怖的事闖進了我的生活!
那天,又睡不好,便早早起床。打開大門那一刻,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外面有個人靠著大門坐在地上。門一動,那人立馬站了起來,正面注視著我。天哪!這是老包呀。他感覺站的太近了,雙腿非常靈便地往后退了一步。這正是老包,毫發(fā)無損的老包!
我右手抓了一把頭發(fā),以證實自己感官的正常和意識的清醒。半晌,我才找到一句話:你,你怎么……
嘿,干部,我昨晚上就來了!
你昨晚上就來了?我更后怕起來。
干部,你別嚇著,就當我替你管著大門嘛!我真的沒路了,天天要飯也不是辦法,如今討也不好討。我是裝斷腿都裝過,前天被人識破,還挨了一頓打,還好,下手不重。
我努力不去想那天在城里看到的老包,并且以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問:你就一直在要飯?
不,不。老包搖著棕灰色的左手,同樣粗糙且臟兮兮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夾著鼻翼,使勁擤了一把鼻涕,露珠般的白色分泌物黏在唇中和胡須上。他的右手很自然地在衣擺和褲子上擦了擦說:這兩年幫造房子嘛,挖土、扛水泥、搬磚、拉鋼筋,粗的重的活都干。哪料想老板半年前被抓了,咱工資還來不及拿呢,就銬走了。
老包說到建筑工地,我驀地想起了譚總。遲疑了一會,我掏出二十元錢,又到里間找來一塊用過的香皂,叫老包去鎮(zhèn)上吃些早餐,理個頭發(fā)洗個澡;然后去買套衣服和鞋子。約好中午十一點,在鎮(zhèn)上最高檔的大橋飯店三樓碰頭。
學校離大橋飯店也就一點點路,我和老譚十一點不到就過去了。不過老包是老早就到了。他沒去三樓,或者說他根本就沒進大堂。他就猴在飯店門口高大的石獅子背后。我與譚老板一路談得興起,街上人又多,頗顯容光煥發(fā)的老包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也可以說是我腦子里老包的形象與眼前這個老包沒對上號。我倆跨上石階,聽得背后叫:干部,干部!——杜校長!我在這吶。
我扭過身子,瞬間心頭掠過一絲酸楚。眼前的老包,說不上高大帥氣,卻也端莊精神清清爽爽,與早上見到的老包判若兩人。
譚老板打著手勢客氣地說,上去上去,先吃飯,先吃飯。老包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卷二元一元的零錢,我趕緊擺手輕聲說:先放你那邊。老包頓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那你們先上去,我還有些事,等會再來找你們。
老包到工地干活的事,兩句話便說妥了。我倆邊吃邊等老包,商議著工程方面的一些細節(jié)以及附加項目的額度。直到一點半,估計老包不會來了,便簽單下樓。
門口站著老包,我說哎呀,等你半天,你怎么不上來吃飯呢?老包說已經吃過饅頭了。老譚就笑了,說兄弟,一起走吧,咱今天就上班。
譚老板的工程隊在鎮(zhèn)上施工將近三年。這期間,老師們對老包的猜測擔心跟我的實際感覺大相徑庭。老師們總是提醒我多長一個心眼兒,說我對這個人的底細一點都不清楚,別自找苦吃,惹出大麻煩來。梁老師更是具體到禁止民工進入教學區(qū),禁止學生進入工地,關照我千萬別再把這些人帶到家里去。而老包恰恰多次去我家里。包括與另外兩位懂技術的師傅一起替我在院子里鋪了水泥地面,重新做了樓擱板和一樓地面;還挖了一口水井,幫我清理了前后天溝,修好了屋頂漏水的地方,家門口通往街上的爛泥路也用混凝土澆好了,現(xiàn)在不管晴天雨天都干干凈凈,我的房東高興得免了我一年的租金。這些零碎雜活當然是在譚老板十分支持的基礎上完成的。譚老板并沒有去過我家,我與他有事基本上是在大橋飯店包廂里商量的;所以,幫我弄妥這些雜事,主要還是老包出的主意,反正譚老板有話的,材料全都在工地上挑選。老包把建筑材料運出工地,可以不用老板的字條,這在工程隊里是獨一無二的。那些技術員、工班長、老師傅對老包也就另眼看待了。老包帶人到我家干活,那是必須進到院子里去的。一開始,我等老包他們來了,把院子門打開,然后去上班。后來就去仿做了一套院門鑰匙和堂屋鑰匙交給老包。我暗地里在門縫做了記號的,門是否開過,我都有數。但是,兩年多了,老包從來沒有在我不在的時候進過堂屋,反倒把我逼進小人的圈子內。時間長了,我真的希望老包一直能在這個工程隊做下去??上?,最后幾項工程也通過了竣工驗收,接下去譚老板要去北方做新的大項目。除了重要的技術人員管理人員,其余干苦力的全部在那邊當地招。那邊工價低,招工極其方便;而且招來的人肯吃苦,干活賣力。更關鍵的是落實項目前對那邊地方政府已經有這方面的承諾。對老譚來說,帶去的人少一些,車旅住宿費用,生活開支,工程成本大大降低,譚老板何樂而不為呢!
工程隊撤走的那天,梁舒云老師要與我打賭。她說瞧著吧,本周內,那個要飯的指定會來找你。我不跟她賭,要賭的話,她便輸了。老包沒來找我,連個道別都沒有。他只是在我家信箱里放了一個紙包——信箱也是老包和泥工木工師傅一起幫我弄的,是嵌進院墻的那種,外邊只留一道手沒法伸進去的口子,供郵遞員投放。取郵件的小門開在院子里。我急切地打開用廢圖紙碎片折成的小紙包,里邊有80元錢。淺藍色的圖紙反面是白色的,上邊用鉛筆寫了彎彎斜斜的三個字:包阿木。字爛得不能再爛,只能勉強認出。
我記得老包給我看過的證明上寫的是包根土,這里怎么變成包阿木了?難道阿木是小名?為什么里面放80元?我給老包的錢前后加起來應該是110元,他自己知道的是100元。給的時候很明確是送的,現(xiàn)在還給我是什么意思?這真是個費神的題目。而這題目到梁舒云這里,就更復雜了。按她的算法,說我給老包的錢一共是310元。她堅持認為我的那個提包就是老包竊走的,里邊200元自然是老包拿了。
為著這個算法,我跟梁老師差點吵了起來。梁老師再次列舉事實,用以證明老包為人不可信,說老包居然會假裝殘疾人騙錢;來這邊之后又把工地上的廢舊電線鋼筋截頭舊水泥袋弄出去賣錢;去年冬天因為欠人家賭債,在工地上跟人打了起來。她還講到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說老包這兩年在村子里結識了一個女的。那女人的丈夫生病過世了,留下一個女兒,本來倒也是一樁好事,但后來那女的不待見他了,據說是女的懷疑老包拿她的錢。當然都是傳聞,沒有任何可靠依據。
我總是替老包辯解,覺得光憑猜測判斷一個人是不公平的。但大部分老師跟梁老師持相同觀點,勸我小心為上。梁老師甚至說: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天這家伙就被逮進去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不幸被梁舒云這張烏鴉嘴言中。
一個極其平常的周一上午,晨會后照例有10分鐘休息。高一數學辦公室的老師們正在翻閱剛剛送到的《菇州日報》,同時少不了刻意渲染一番昨天或昨晚發(fā)生的各色新聞。一位年輕教師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尖叫起來:來來來,來看,來看,快來看!這伙輪奸犯里有咱校長大人的朋友吶!
我是語文組的梁舒云來告知的,語文組是物理組告知的,物理組是生化組告知的,生化組是體育組告知的,體育組是數學組告知的。當然,外語組、音美組、政教組也在熱議此事……本來,一伙流浪的乞丐在閑置的電力排洪站里強奸一名下夜班的女醫(yī)生,是一條新聞,但并不是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八九十年代文革結束不久,這類事情還是時有發(fā)生的。之所以引起大家熱議,是因為報紙上有公安人員逮住他們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張大家熟悉的臉龐——那就是老包。
梁老師手持報紙往我的辦公桌上嚓的一攤,眼睛牢牢地盯著我,臉上流淌著掩飾不住的得意:俺老孫沒冤枉好人吧!
這里有必要先插一小節(jié)關于我和梁舒云的故事。梁老師和我同齡,是在那個連小學文化都完全可以到高中任教的年代,同時進入這所中學的。我們日復一日地從早到晚呼萬歲,喊口號,背語錄,刷橫幅,早請示,晚匯報,表忠誠,獻紅心,每月可以混到21元3毛的工資。不料,悠游的好日子在某一天突然結束了。接著,韁繩越收越緊。說是學生要參加高考中考了,居然要求教師一定要會教一門課!語文或者數學,或者外語,或者數理化音體美,反正是其中一科。說教美術的要懂透視明暗比例,教音樂的要懂節(jié)奏高低強弱,連體育課都變軍訓為形體動作速度什么的了。后來就更緊了,說是教中學的老師一定要有大學文憑。那陣子,咱一所學校就辭退了23名所謂“不合格”教師。所幸我和梁舒云都在動亂前念過高中,就一起考電大,考自學考試。也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吧,兩個人特別合得來。日子一長,顧忌、隔閡、拘束都漸漸地消褪了。我們隔天去區(qū)委大院上一次電大課,整個鎮(zhèn)上就區(qū)委會議室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我讀高等數學和普通物理,她讀古代漢語、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外國文學等等。中央電大的課程正好是兩節(jié)理科,兩節(jié)文科,再兩節(jié)外語,排在一起的。我倆一個聽課時,一個就到隔壁小會議室做作業(yè)或者備課。從學校到區(qū)委大致三里路,她沒有自行車,就坐在我身后的書包架上,右手輕輕地扣著我的腰,一路上說說笑笑,還真有點兩口子的模樣呢!
那時候物資奇缺,吃的穿的和很多生活用品都發(fā)票子限量供應。所以,梁舒云吃剩的饅頭油條,我會立馬拿過來吞個精光。她從不帶水,渴了,抓起我的軍用水壺咕咚咕咚喝一通。不過,放開的狀態(tài)也只限于兩個人的場合。我們都深知端著鐵飯碗,禁區(qū)特別多。出身成分,政治觀點,生活作風,經濟物質,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都足以讓一個人身敗名裂,甚至丟掉飯碗,所以,我總是告誡自己要注意影響。一般去區(qū)委時,我從家里出發(fā)她在校外路上等我,回來時她到學校附近下車,我直接回家。我們都非常在意好不容易營構起來的小家庭,他的丈夫和我的妻子都是我們深愛的。
此后,在一段不長的時間里,我從普通教師到教研組長到教導主任,當原來的校長升遷時,我接替了他。而梁舒云依然是普通教師。在她的眼里,我不是她的領導,而是她可以放肆的好朋友,不過,在場合、分寸上她把握得非常好。正因為如此,這會兒梁舒云才敢于把當天的《菇州日報》第三版攤在我面前,用纖細白嫩的食指指著上面的照片說:怎么樣?你的好朋友,真行?。?/p>
面對梁舒云一臉揶揄的神色,我稍微有些惱火。這種地方報紙,校長室自然有的,送來時我也翻了翻,就是沒去留意黑白照片上指甲大小的那一張張瘦臉。報紙每天都送來厚厚一沓,張張照片都去留意的話,忙得過來嗎?這群知識分子,也真是的!然而,這會兒我沒法讓自己不去看。我仔細端詳照片上所謂的老包,像,又覺得不可能。正好第二天市里有一個會議要參加,我決定提前半天進城,去看守所弄個水落石出。
看守所有一個獄警頭兒是我的學生家長。為辦轉學,我?guī)瓦^忙。這會兒我直接找他,問那伙輪奸案的嫌疑人里邊有沒有一個叫包土根的。一開始,他說沒印象,大概不會有吧!我不禁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后來他又說這撥人不是他辦手續(xù)的,他得查看收押記錄才能確定。查了收押記錄,更讓人困惑。收押記錄上有包土根這個姓名,但找不到包土根的案卷。學生家長去問了具體辦案的刑警才搞清楚。原來,包土根一直與這幾個人一起住在城南閑置的電排站休息房內,這伙人作案時,包根土與另外一伙流浪兒一起在火車站候車室里玩牌。他回去時,被奸污的女醫(yī)生已經放掉了。女醫(yī)生直接報了案,公安去抓人時,老包也一起被抓來了。警察說:包土根沒有參與作案,今天單獨做一次筆錄后,就可以釋放了。
老包做筆錄時,我透過門上的觀察孔,用一只眼睛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和左耳下那顆黑痣。我絞盡腦汁思索如何才能幫他從這個壓扁了的群體中脫離出來,維持生計。我想起前幾天學生宿舍3號樓有一個管理員說家里準備辦廠,要么跟他去商量一下,干脆把位置讓出來。但心里又犯嘀咕:讓老包當學生宿舍管理員,家長和教師們會同意嗎?
會議結束那天,回到學校已是晚飯時分。學生食堂人頭攢動,教師餐廳也坐得滿滿的。我一邊排隊領菜,一邊與身旁的教師聊老包的事。我說報社太不負責任了,老包并沒有參與作案,卻被當做嫌疑犯曝光,這老包也真夠可憐的。很明顯,我是希望博得教師們的同情、理解,繼而把招工的信號放些出去,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
孰料,絕大部分教師的反響跟我的預期南轅北轍。
一個說,這家伙運氣好,剛好在別處,若是沒出去的話,也少不了十年徒刑。另一個說,十年?輪奸是要吃槍子的!還有一個說:誰知道他們搞多少回了,挨上這種難聽的事,肯去報案的會有幾個呀!還有更損的,說這人要是還在咱學校工地的活,不知有多少個女生會吃啞巴虧吶!
教師們的盡興發(fā)揮,讓我啞口無言。
老譚在北方賺了不少錢,本來可以榮歸故里或者說富歸故里的??墒沁@個鬼迷心竅的老譚,偏偏聽信幾個鎮(zhèn)、縣地方官員的信口雌黃,在一個毫無文化背景的窮鄉(xiāng)僻壤開發(fā)旅游項目,又投資一座金礦的開發(fā);結果是金子的影兒都沒見著,不僅把剛賺到的蝕光,連原來在這邊賺的老底都搭進去了。在大橋飯店包廂里,老譚見到我第一句話便是:嗨!現(xiàn)在我跟你那個老包兄弟是同一號貨色了!他故意把“你那個”三個字說得特清楚。我呢,裝作沒聽出來,繼續(xù)他的話題說:那倒完全不一樣,你這妖怪,用不了三五載,錢又多得數不過來。三五年后的老包,八成依然是個叫花子。
欸,老包如今在哪里做呢?老譚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我告訴他,還在要飯,沒戶口,沒根底,沒技術,用人單位基本不會要他。唉——老譚長長嘆了一聲。我知道,此時此刻,老譚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哪里會有什么辦法?
我們這個衣食無憂有頭有臉的群體,有種特別不好的品性:很多事情,想過了,議過了,承諾過了,就好像已經做到了,做好了。之后便漸漸淡忘,許多問題的最終結果是不了了之。那天從看守所大鐵門出來時,內心是決計要幫老包解決生計問題的。末了,瞻前顧后,啥也沒做。
多年之后,一個春日的清晨,我于熟睡中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鎮(zhèn)上一共也就幾十部民用電話,又是新裝的,氣力特別足。我拿起聽筒,對方自報家門:縣府辦公室,姓陳。然后問我是不是杜國明。我一疊連聲回答,是,是,正是。對方指令極其簡單:安排好工作,盡快過來。我小心翼翼地問:能告訴我是什么事情嗎?陳辦說:你來了就知道了。放下話筒,我看了看門窗都關著,就罵道:狗屁的廢話!到了那邊還不知道,我去干嘛?日他娘!這號七品都排不上的芥末小官,基本上不把草民當回事。
我就懷揣著十五個吊桶急急忙忙趕到氣派十足的縣府大樓,路上還不住地盤點著那些介于出格與不出格之間的往事。然而,到了縣府,還真沒法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門衛(wèi)說,陳主任去醫(yī)院了,叫我也去縣人民醫(yī)院。
縣人民醫(yī)院院長室挺大的,裝修也比咱校長室高檔許多。我后來才知道,里邊坐的,除了縣里的主要領導,其余都是公安局、廣電局、衛(wèi)生局、文化局等部委局辦的一把手,怪不得我進去,他們連頭都沒抬一下??h委常委、宣傳部茅部長讓陳主任介紹大致情況:昨晚11點半,縣物資局農資倉庫發(fā)生火災,最先起火的是一樓。倉庫非常大,里邊堆放著大量薄膜、簸箕、谷籮、曬簟等易燃物品,幸好一樓沒人住。二樓有幾間借給縣副食品公司做成品庫,堆放將要發(fā)往各地的南貨糕餅,其余大部分是空房。只是樓梯口大房間里住著倉庫保管員夫妻倆和一個小孫子,起火時一家三口都熟睡著。一名過路人冒著煙火沖上二樓,先抱下小孩,第二次上樓背回老頭,再次上樓背出老太太時,筋疲力盡的好心人絆倒在房門口。幸好消防隊員趕到,因為老太太有點胖,壓在過路人身上,加上濃烈的煙霧令人窒息,救出來時這名過路人已經重度昏迷,目前正在醫(yī)院全力搶救。
這位英雄的身份目前無法確定,只是在他的內衣口袋里找到一個信封。陳主任說到這里,便從檔案袋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讓我看。那是我們學校的公用信封,四角磨損,上面有我的姓名,里邊有武元縣土特產公司的介紹信,社員證卻不見了。于是,我很快就回憶起第一次與老包見面時,他跟我要這種信封放他那些寶貝東西。有一年春節(jié),老包幫我撣塵搞衛(wèi)生,又撿到幾個信封,老包說送給他,我立馬就應了。我明白了陳主任為什么一早把我叫過來,原來救人的英雄是老包。我說這個人我認識,陳主任就命我介紹老包的情況。
當我說到老包曾經在譚友前的工地上干了三年建筑工人時,縣委書記揚了揚手讓我打住。書記問左右:這個人聯(lián)系得上嗎?令我驚訝不已的是會上竟有四五個人熟知譚友前。書記發(fā)話,讓這個人也過來。
我介紹完畢后,陳主任在我耳邊輕輕說:那你先去忙吧!我知趣地站了起來,說學校里有事,得先回去。書記一臉仁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在早點鋪子喝粥,就聽到有線廣播在說一名過路人奮不顧身沖進火海,救出三條人命的新聞。店里人聲嘈雜,聽不靈清?;氐綄W校進得辦公室剛坐定,報紙便送來了?!豆街萑請蟆奉^版頭條特大號黑體字:“菇州人民的驕傲——建筑工人舍身救三命”大標題赫然在目,副標題“譚興公司職工卞士木在生死關頭凸顯美麗心靈”看了標題,我一下子墜入九里云霧。乞丐老包怎么就變成了譚興公司職工卞士木?下面的報道文章里,絕大部分材料是從譚總的公司采訪得來的。我介紹的一些內容已經作了大幅度的拔高和修飾,賭博打架搞女人這些事只字未提。對此我并不奇怪,令我驚愕的是報道稱卞士木原籍砧縣卞家岙,長期在本縣工作。我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老包的證明寫的是武元縣通福鄉(xiāng)連山村,怎么弄到隔壁的砧縣去了?正想著,兩名教師因對考核等級的評定非常不滿,氣急敗壞地鬧到我這邊,思路也就斷了。
又過去了一個月。一天上午,老譚忽然來電話,說隔壁砧縣中學要易地新建,他贊助了100萬?!罢型稑恕苯Y果,項目到了他手上,有些事情他要向我咨詢。我立馬想起老包,便急不可耐地問他是否知情?老譚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老地方,老規(guī)矩,見面說。譚總說的老地方就是固定的飯店包廂,老規(guī)矩就是雙方不帶任何人。
在大橋飯店三樓臨江軒寬敞的包廂內,上完菜,老譚支開服務小姐,關上門,我們又開始漫無邊際的海聊。關于砧縣中學新建之事,他問我這邊學校這幾年用下來,出現(xiàn)了哪些問題,他可以在那邊引起重視。另外,我們也商量了哪些地方可以設套,讓甲方不得不增加附屬項目。附屬項目不用招投標,定額和預算都是由乙方編造的,天生肥肉。譚興公司在我們這邊做的時候,附屬項目賺的錢就不比主體工程少。老譚如今承攬著本縣最大的三個土建項目:城市廣場、商貿大廈、新人民醫(yī)院。自從“卞士木”的事跡在省報上宣傳后,譚興公司在省城也撈到一個文化中心的建設項目。說到老包,譚總向我透露的信息大致是:老包的身份確定為譚興公司職工,戶口已經在公司總部所在地派出所落實。農資倉庫起火原因為電線老化短路所致。老包老家在砧縣卞家岙,那邊已無親屬,戶籍也是從那邊弄過來,這信息是公安提供的,公安是從老包的那些伙伴嘴里挖來的。老包救出的是縣委組織部長的舅舅舅媽,舅舅的兒女媳婿分別在人事局、銀行、檔案館、派出所工作。舅舅舅媽七十多了,沒法招工了,又不想呆在大山里頭,就在物資局謀了這差事,白天有專職發(fā)貨員來上班的。他們的工作就是早開門晚關門,三餐局食堂里打,水電住宿全是公家的,工資幾乎凈余。盡管譚總對我說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心里頭還是謎團重重。比如,這個所謂的卞士木為什么一直自稱是包土根?那個武元縣的包土根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張證明從何而來?起火那天深夜,老包果真是路過的?他怎么知道一樓無人,二樓肯定有人?而且人一定在樓梯口的大房間里?他是如何進大樓的?盡管倉庫的樓梯直接通往大街,然而,倉庫二樓上牢固的大門是如何打開的?老包一腳踹掉了?還是他本來就在大樓里邊?本來就在里邊的話,他在干嘛?等等等等。我猜想許多問題譚總肯定是了解底細的,他有一只腳伸在那個圈子內。不過我也明白“當問則問,不當問的,千萬別問”這一金科玉律。譚總又說,部長的舅舅年事已高,行動不方便,部長倒是隔三差五去看望老包的,也算是有情有義的人。我順口說,找個日子,我們也去看看?譚總連聲道:是的,是的。
那天上午,天朗氣清,我和譚總來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隔著厚厚的玻璃門,我們看到了平躺在氣墊床上的老包,或者說卞士木。我們只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一張連眼珠子都不會動的臉。醫(yī)生告訴我們:他患有高血壓,摔倒時大腦受到撞擊,關鍵部位溢血,加之缺氧時間較長,記憶和語言功能已經喪失,目前,每天用高壓氧倉治療。
我倆相互望了望對方悲憫的眼神,繼而又不無傷感地注視著對方手上的營養(yǎng)品和水果。監(jiān)護室西邊是住院區(qū),住院區(qū)西邊是康復區(qū),相連接的走廊非常長。長廊兩邊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站了好長時間,我們開始在長廊上慢慢地走。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就在那里來來回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