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真真又犯起愁來。
新年一過她就三十了,目前她連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男朋友都沒有,同學里有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春節(jié)碰一起,難免又要被盤問,真心也罷,假意也罷,心里都不好受。已經(jīng)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了。
“老姑娘啦,怎么折騰都是垃圾股??!”
“都這樣了,還想攀高枝?”
真真總是淡淡一笑。
真真怕的是母親。母親這些天早中晚三個電話,像影子似地追著她。母親總拿一句話壓她,你就忍心讓媽一個人在家過年?真真最聽不得母親說這話。母親還算年輕的時候就和父親分開了,一直沒有再嫁,一個人把她拉扯大,酸咸苦辣,真真是懂得的?,F(xiàn)在她在個人問題上毫無戰(zhàn)果,多少也是對母親一個打擊?;厝グ?,母親嘮叨起來沒個完,她實在又心虛得很。有時聽見對門那個小孩子外婆外婆叫起來的時候,她心里比母親還不好受。
不回去吧,她心里又不踏實,好像要跟母親決裂似的。再說啦,和她合租的那位女孩有些日子沒來住了,大概住到男朋友那里去了吧。屋子里早就冷冷清清了,總不能天天蛋炒飯方便面吧。記得有一年她沒回家,不巧又感冒了,晚上保險絲突然爆斷,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借著手機的微光,慌慌張張找出備用手電筒,倒開水吃藥,結(jié)果把熱水瓶碰翻了。后來只要想起那個夜晚,她的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小時候童話書里可怕的魔鬼,不寒而栗。那以后,家在真真的心里就是個溫暖而明亮的地方。
真真長得不算出眾,但也不難看,最難得的是她身材高挑,衣架子好,穿什么都好看,走起路來,自有一種動人的風姿。大一入學不久的一個舞會上,有個藝術(shù)系男生為她與鄰校男生大動干戈,差點被學校處分,一時在校園里到處流傳。后來藝術(shù)男給她寫來一束束愛情小詩,真真只是覺得這位普希金式的決斗男激情澎湃,實在是個搞藝術(shù)的料。青春的呼喚在真真那里沒有得到及時響應(yīng),淪落為路過的一道風景。多年以后,偶然想起,真真才覺得這份感情不容易,心存感激。真真不是個膚淺的人,她從沒在人前提過這段或可滿足一下小小虛榮的往事,至于那場難以言說的初戀,她更是深藏心里。
大學第一堂課,每個同學上臺自我介紹。有位男生上去后,沒有馬上講,而是大大方方把名字寫到黑板上,板書清朗方正,“我叫陳家豪……”嗓音洪亮,神情淡定,像個小老師。仔細一看,他的臉部有著希臘雕塑一樣優(yōu)美的線條和輪廓,玉樹臨風的身軀使他顯得溫文爾雅。那天班里幾十號人,真真就記住了他。真真像迷上國際影星萊昂納多一樣迷上了陳家豪,她猜想班上許多女生也和她一樣,或許比她還要過分呢。
為了陳家豪,真真花了不少心思。她每天第一個起床,為的是有充裕的時間略施粉黛。之前她一向素面朝天,甚至還在寢室里發(fā)表宣言,自然美才是大美。她早早趕到教室,把課本放在他座位的前面。雖然大學里座位一般不固定,但真真發(fā)現(xiàn)陳家豪的座位相對固定,誰敢輕易搶占大班長的座位?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上課,真真走教室要走兩遍,頭一遍用她有力的腳步走,第二遍用她默默含情的目光走,追隨陳家豪的音容笑貌。待他落座,她又想入非非,陳家豪的眼睛有沒有盯著她的后背?他會不會用他溫柔的手撩撥她的萬千青絲?她想起小學時候,同桌男生也是大班長,長得秀氣、靦腆,和女生說話會臉紅。一次,為了一道應(yīng)用題解法,她和他爭了起來,他竟揪住她的小麻花辮不放,她差點報告老師,后來怎么一想不報告了,倒不是她知道老師超喜歡班長,而是她喜歡看他著急較勁的模樣。想著想著,她竟覺得坐在后面的陳家豪與小學同桌竟有那么點神似,仿如一個人。
同一個教室上課,同一個食堂吃飯,有時也在同一個圖書館里看書,但真真從未和陳家豪說過一句話,她只是靜靜地看他,默默地留意著他的消息。
童真真,請留一下。一天下課后,真真的背后傳來陳家豪的聲音。她怔了怔,心一跳一跳,臉紅得發(fā)燙。
給《山茶花》寫點什么吧。
我?可以嗎?真真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樂開了花。光聽這名字,她就喜歡為它寫點什么了?;愔?,她最喜歡山茶花啦,清純、文雅,還有那么點低調(diào),總讓人想起一種理想的美好的東西來。
全班就你在校報上發(fā)了文章哈。
記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真真在細雨中雀躍著、歡跑著,空氣里流蕩著一種朦朧、溫潤的氣息。她沖進寢室時,把室友們嚇了一跳:瘋啦,真真你!
校話劇社要招聘演員啦,站在海報前,真真蠢蠢欲動。她想起小時候她去舞蹈老師那里報到,老師看她跑得滿頭是汗,就問她,你會什么?真真想了想說,我會一些的。看老師有點不相信,真真急了,先來了個后彎腰雙手撐地,小臉蛋憋得通紅通紅,又來了幾個騰空跳躍,終于贏得老師和小朋友們的一片掌聲。許多年以后,真真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舞臺有一種天然的激動,站在舞臺上就像站在家里的鏡子面前一樣自如。
讓真真驚喜的是,她在話劇社里碰到了陳家豪,一時臉紅心跳,竟忘了和他打聲招呼。巧的是,兩人還被安排同演契訶夫的《海鷗》。
對那場轟動全校的演出,真真還能依稀想起來的就這么兩句臺詞:
“寧娜:如果我的生命對您會有用處,那就請把它拿去吧?!?/p>
“特利哥林:我給她吸住了,也許,這正是我所需要的?!?/p>
從舞臺上下來,陳家豪就成了童真真的護花使者。后來真真無數(shù)次想過,一定是她的眼睛出賣了她的芳心,他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的瞳孔一準放大了,或許里面還有水波一樣的東西在流淌,這一切都被心明眼亮的家豪捕捉住了,不是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嗎?這么一想,她就羞得要死,不過心里卻是歡喜的,歡喜得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怎么說呢,真真是個純粹的愛情理想主義者,她向往的愛情必須是愛與被愛的統(tǒng)一,就像她最喜歡跳恰恰舞一樣,一定要恰恰都踩在同一個節(jié)拍上,你所愛的恰恰也是愛你的,這才是愛得門當戶對。即便到了后來,她依然認為她是幸福過的,在某個時間某個空間,她的呼喚在被呼喚者那里起了化學反應(yīng),愛情的電閃雷鳴同時在兩個人的心靈深處轟隆隆地響過。
和所有大眾化的愛情故事差不多,他們也堂而皇之地成雙入對,上課排排坐,吃飯一張卡,看電影,觀畫展,聽音樂會,上圖書館,形影不離。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們還有《山茶花》和話劇社,這多少為他們的愛情故事抹上了唯美或詩意的色彩。《山茶花》是他們中文系自辦的文藝手冊,總編輔導(dǎo)員,主編陳家豪,特約撰稿童真真。怪不得有同學私下里說《山茶花》可以和美國的《時代周刊》媲美,夫妻報哪!多牛!至于話劇排演,只要是他們倆主演,演出一定成功,獎杯一定抱回。走在校園里,他們就像當今的明星戀人一樣被追捧。愛情像春天的小樹蓬勃成長,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后來在無數(shù)個寂寞的深夜里,真真總會想起純潔無瑕的山茶花,想起追求自由幸福的海鷗。
冬日的暖陽穿過窗子,把棉被曬的懶洋洋的,書桌上那盆山茶花花紅葉青,香氣四溢,投映到白墻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陋室里忽地有了一種別樣的生氣。真真歪在床頭看書,目光在書頁間靜靜走動。
年近了,暫時遠離案牘的繁瑣和勞頓,這是真真最歡快的節(jié)奏。她曾經(jīng)妄想過,如果世界上有個叫做讀書的職業(yè),她一定第一個報考,坐在辦公室里翻翻書就可以拿工資,神仙的日子??!畢業(yè)那年,真真趕赴一場場公考,憑借扎實的筆力和不錯的形象,被一家市級某局機關(guān)招錄。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如履薄冰,真真用飛蛾撲火般的激情燃燒自己的青春和智慧,終于成為單位里的一支筆。有時不太忙的時候,她會寫點小情小調(diào)的文章,偶爾也會幸運地得到一點點稿費,她就會高興上好幾天。這個時候真真會特別懷念《山茶花》,那是她文字與愛情同步成長的搖籃,這只搖籃一直搖啊搖的,搖在她心里,搖到今天,沒有停下來過。
像她這樣的獨身女人,在領(lǐng)導(dǎo)身邊工作,難免被人說三道四。這也不奇怪。就在上個月的中層選拔考試中,真真筆試前三,希望很大。面試前的一個晚上,真真在辦公室里加班趕稿。不料在對門等稿的領(lǐng)導(dǎo)進來了,說,小童啊,不著急寫稿哈,還是抓緊備考要緊,又說競爭相當激烈啊,問她有什么想法,說著說著就把手放到她肩上去了,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她。真真心里一驚,趕緊起身給自己的茶杯續(xù)上水,說,沒啥想法,重在參與嘛!領(lǐng)導(dǎo)說那就好,難得,難得。幾天后,真真在電梯門邊的考察榜上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雖然有點失落,但真真沒覺得怎么樣,她覺得失去陳家豪才是她最大的失敗。她記得,一個周末的黃昏,她完結(jié)了一個講稿,匆匆走去食堂打飯,看到搞衛(wèi)生的大梅坐在傳達室里,有個工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在給她做肩部按摩。真真止步良久,一股熱熱的東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早就聽說過大梅老公模范、體貼。那頓晚飯,真真一個人吃得很不是滋味,后來竟吃出眼淚來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遠不如單位里一個掃廁所的女工。
時光像一只小貓,不知伏在哪個角落里打盹。靜靜的小屋里,手機炸響了,準是母親來催了,果然。車票買好了沒?早點回哈,媽給你留好吃的啦!
不就是要我去相親嘛!唉,難道女人只有把自己嫁出去才算是完整的正常的女人嗎?如果她一直沒有遇上一個她愛的也愛她的男人呢?誰說每一個人都會那么幸運地遇上?世界太大了,人類的腳步太快了,一不留神,就錯過了。還有一種,先是遇上了,一起走了一段,后來因為某種原因分道了,那么,最后也非得僅僅從滿足生理的需要去完成一樁婚姻,在隨波逐流中聊度余生?身體的愛情和心靈的愛情合二為一的有沒有?一個女人可不可以過得和別人不一樣,而親友們可不可以像接受她結(jié)婚生子或離婚獨居一樣地接受她?
放下電話,真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怎么就可憐到讓人扶貧的地步?要靠別人的友情贊助來完結(jié)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想起小時候隔壁一個自稱會看相的婆婆與母親咬耳朵說,你家真真一心念書,一根筋,心氣兒高,將來會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耽誤掉的。難不成隔壁婆婆真是個烏鴉嘴?
愛情的小路是什么時候拐彎的呢?該是家豪生日那天吧。幽暗的雅室,輕柔的音樂,桌上的藤編插花里斜著一枝含苞待放的山茶花,飄散出淡淡香氣,厚厚的窗簾營造出一個隱秘的世界。精致的生日蛋糕搖曳著點點燭光。家豪一進門就將門摁上,一把摟住她,熱烈的嘴唇迅速覆蓋上來。真真感覺自己的身體熱乎乎的,脊背上、手心里濕濕的全是汗,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猛烈地撞擊著,差不多要從胸膛里撞出來了。興奮,慌亂,又有一點膽怯,像一篇有懸念的文章一節(jié)一節(jié)推進著,心里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身體里的潮水也一浪接著一浪。家豪突然擁住她向沙發(fā)上倒去,壓著她,氣喘吁吁,急切地把手探進她的裙子里。真真害怕極了,母親的話猛地響起在耳邊:“女兒家的身子比命還金貴,寧可破相也不能破身啊!”她一下驚醒過來,奮力掙扎,不要!不能!不行!家豪不管不顧,臉脹的通紅,眼里有火苗在閃。情急之下,真真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咬上一口,家豪“啊”的一聲敗下陣來。真真趁機一躍而起,匆匆整了整衣衫,奪門逃去。
回去的路上,真真哭得稀里嘩啦,她那么喜歡家豪,怎么會咬她呢?而且咬得那樣猛勁?她哭著哭著,竟有點怨恨起母親來了,怎么好說不說和她說這些,她偏偏又記得那樣一絲不茍。真真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迷路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天要塌下來了。走了幾步,她似乎有過返回去的一念,但也只是一念而已。
她想起家豪有這方面意思有些日子啦。一次看完電影回來,走到校圖書館后面的小樹林里,四周寂靜,只有樹葉沙沙沙,小蟲在草地里卿卿叫著,叫得人心慌意亂。家豪突然停住了腳步。
真真,這幾天晚上我睡不著,想你!家豪說著把手伸進她內(nèi)衣里,按到她胸脯上。
我們不是天天在一起嘛!真真輕輕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覺得單調(diào)乏味嗎?陳家豪準備繼續(xù)前進,聲音里有些埋怨,有些急躁。那雙頑固的手重新游移進來。
改天吧。真真把他的手拽了下來。
陳家豪一臉掃興。
回到寢室后,真真心里也空落落的。真真對愛情的理解更多在精神上,她的尺度僅在于擁抱、接吻。家豪幾次的暗示和舉動,她都設(shè)法回避了。她記得,接到入學通知書的晚上,母親專門給她講了她和父親的故事。母親當年不得不嫁給父親,是因為她已經(jīng)被父親破身,她怕自己嫁不出去,或者嫁不來好男人了。結(jié)果后來還是離了。有人給單身的母親做媒時,母親滿意的,人家不滿意,人家滿意的,母親又嫌對方帶個兒子過來,母親想到真真就作罷了。母親文化不高,但獨立剛強,常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教育真真,你可以談朋友,但要守身如玉,知道嗎?報到那天,母親送她到車站的時候,又鄭重地囑咐一遍。
可是今天是家豪的生日,本該好好慶祝一下,快快樂樂的,結(jié)果弄成這副樣子,這是怎么啦?真真丟了魂似的,有一種要發(fā)瘋了的感覺。她怕失去他,但更怕失去自己的身體。她搖擺著,像在接受哈姆雷特之問一樣。一會兒覺得對不起家豪,一會兒覺得自己也沒錯,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其實對母親的話,真真倒也不是一味盲從,她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守身如玉,那么將失去家豪;如果答應(yīng)家豪,她將失去處女身。家豪是她真心喜歡的第一個男朋友,她希望和他白頭到老。如果談一次戀愛就隨隨便便獻身,那么談了N個,獻身N次,哪一次算是愛情?第一次嗎?每一次都是嗎?還是從來就沒有愛情這回事?在真真心里,愛情是多么神圣多么崇高的事情??!一個女人純潔的身體應(yīng)該獻給美好的初夜,怎么可以那樣隨便那樣平常呢?幾年以后有個閨蜜告訴她,愛情問題是要在床上解決的,不解決愛情問題,愛情自然就不理你了。閨蜜還說,說這句話的是個大名鼎鼎的世界級大作家。真真聽著的時候想,假如家豪生日以后的第二天又來找她,她會不會就答應(yīng)他了呢?真真說不上來。她不知道。
后來多少次在浴室洗澡的時候,真真總要在鏡子里細細地看一下自己。被水汽縈繞的身體,亭亭玉立,脂紅粉白。家豪要是占有了這樣的身體,他會多么歡喜,多么感激,也一定會更加愛她。但僅僅憑這個就能把握他的以后嗎?他的永遠嗎?“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闭嬲嫱蝗挥窒肫鹩幸皇赘枥锸沁@樣唱的。這么一想,苦澀的淚水如決堤的海洶涌而下,真真的心被一種深刻的寂寞填得滿滿的,她感到了一種人生的虛無感,荒誕感。
“真真,洗好了沒?”門外室友猛地一敲,她才慌忙應(yīng)答一聲,回過神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真真一遍遍打撈那個苦澀的夜晚,打撈到最后,只剩下那雙亮亮的眼睛,還有他身體神秘的氣息和力量。真真分明是喜歡家豪這樣做的,確切說,是一種渴望,一種盼望,她甚至覺得緊緊抱住她的家豪要比母親還要親。以前沒和家豪好之前,她睡前也會想起他,但也就想想,想著想著就睡去了。好了以后,即使有時鬧點情緒,想著想著也睡去了?,F(xiàn)在她想著想著茫然了。這樣想著,真真往往會出現(xiàn)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的反應(yīng),身體里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心里的潮水也一浪接著一浪。迷迷糊糊中,真真像一只海鷗飛翔在瑰麗的云端,歡騰,迷醉。醒來,枕巾一片潮濕。那個叫陳家豪的男生不但從來沒有走出過她的心,反而以更加強有力的氣勢時時刻刻占有著她的全部精神,似乎還包括她的身體。沒幾天,真真一下消瘦了許多,像風中柔弱的蘆葦,有一次竟然昏倒在操場上。
愛情進行曲突然中斷,果斷的沒有一絲余音。一切回到了從前。差不多同一個時間段,《山茶花》因經(jīng)費問題停辦了,也因為經(jīng)費和指導(dǎo)老師的調(diào)整,話劇社的排演稀落起來,兩人再也沒排在一起。這以后,白天去教室上課,真真都隨便坐了,只有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在尋找什么。大三下學期實習報名,真真報的時候看到了陳家豪的名字也在那里,真真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上去了,她很喜歡這家晚報的副刊。實習第一天,她沒有見到陳家豪,他去了另一家日報社。
天空中飄起了小雪,細細的雪粒子,輕舞著,還沒落地就化了,到底給不濃不淡的年味增添了一些躁動。急切,慣性,無奈,種種情緒在嘈雜的火車站上空聚集,匯成一條回家過年的暖流。真真依窗而坐,一掠而過的遠山、大地,像一個披上透明薄風衣的安靜姑娘,等待新年的鐘聲響起。真真微微閉上了眼。
那天午后,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ji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棉絮一般。整個校園被這場大雪催眠了,一切顯得那樣安靜、慵懶。她去圖書館還書,小心地走在林蔭道上,腳下發(fā)出嚓嚓嚓的踩雪聲。忽然她看見一對情侶模樣的走在前面,一高一矮,很親昵的樣子,好眼熟。原來是陳家豪和小個子毛毛。真真的腦子里轟地響了個晴天霹靂,整個人僵在了那里。雖然早知會有這么一天,但這一幕真的拉開在她眼前時,好比一把鹽撒在她的傷口上,她還是痛苦得暈眩過去。毛毛是教育系的,宿舍安排在真真她們那里,學業(yè)不錯,人也活潑,熱情,和真真還算是要好的。真真慌不擇路地返回到空曠的寢室,大哭了一場。她哭自己太不瀟灑,太沒情趣。和陳家豪分手后,真真收到過不少情人節(jié)禮物、生日禮物,還有一些電影票,但真真都無動于衷。真真哭是在哭一座城,這座城本來已經(jīng)空了,但還在,現(xiàn)在倒塌了,消逝了。它的名字叫做初戀。初戀,總是難忘的。龐貝城沒了,不是留下了龐貝遺址嗎?以后每次看見陳家豪和毛毛走在一起,真真就像看見一把尖刀插在自己的心窩上,血淋淋的。
真真從來沒有恨過毛毛。有時晚自習回來,毛毛不在寢室里,真真就會茫然若失。有時毛毛接聽手機,聽著聽著會格格格笑起來,這笑聲在真真那里變成一根根刺,扎進她心里。盡管這樣,真真買來了水果,總是不忘與毛毛分享,實在說,毛毛對她不錯的。一個冬天的晚上,真真鼻子出血不止,毛毛主動攙扶她到校門口,又陪她打的到附近一家醫(yī)院,忙了大半個夜晚。第二天起來,毛毛有些咳嗽,一邊沖開水吃藥,一邊過來問,好點沒。躺在床上的真真點點頭,不知說什么好,側(cè)過臉默默地流下眼淚來。她想過,毛毛一定毫不保留地給了陳家豪,從而讓陳家豪離不開她。那是不是說,她童真真不如毛毛愛陳家豪?真真終于想起來,她和陳家豪還好著的那陣子,有時她在洗衣房里洗衣服,陳家豪來宿舍找她,毛毛要是在的話,總是熱情地替她接待,還把好吃的拿出來,陪他說話,那樣子好像得到了偶像青睞一樣。他們一起出去與她說再見的時候,毛毛的聲音和臉色似乎不那么協(xié)調(diào)。原來毛毛心里也早有了陳家豪。不同的是,毛毛并不在乎守身如玉,她在乎的是得到她所愛的,哪怕是那么的短暫。這樣一想,真真為自己委屈得不得了,甚至有些痛恨起自己來了?,F(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她和陳家豪好過,現(xiàn)在又不好了,可誰知道誰相信她還是處女身呢?除了陳家豪一個人。唉,自己怎么會那樣子呢?唯一讓真真略感安慰的是,印象中陳家豪幾乎沒到她們寢室找過毛毛。他在回避,或者說不想傷害她。
說來也怪,畢業(yè)八年了,真真和陳家豪不但同城,還同街,辦公大樓都在長長的人民大道上,一南一北,從未遇見,可能是善良的上帝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他們重逢,以一種怎樣的方式。
母親對真真的及時回家很滿意,對她自己為女兒安排的這次相親更加滿意。
現(xiàn)在這位哈,離異,無子,有房有車。
媽,我不是跟房子車子過日子!
說是這樣說,但怎么可以不看這些硬件呢?
反正我是不會為了愛情以外的理由戀愛結(jié)婚的!真真腦子里奔出來簡·愛和她的羅徹斯特,她一直認為,那樣的愛情才是通向美好婚姻的,也是通向全人類的。
人家是省報社的處長哦,你可不要眼高手低啊。
處長咋的啦,我還處女哩!
出租車緩緩行駛著,霓虹閃爍,燈火搖曳,把不夜城映照得流光溢彩。真真仔細打扮了一番,紅毛衣,黑色薄呢短裙,黑短靴,白色羊絨大衣,一塊玫紅絲巾。這是真真多年來一直堅持的,沒有理想的愛情,更要把自己打扮成理想中的美女,毫不懈怠。怎么說呢,獨身的日子像修女的裙袍一樣沉悶、冗長,寂寞是寂寞了點,但清凈、省心,也有一種簡單自由的快樂。說真的,真真的愛情觀里,最最反感相親這種方式??墒强粗赣H操心的可憐樣,礙于馮姨的熱心腸,她不得不和她們妥協(xié),就像小時候過年,她不得不穿上母親給她縫制的不怎么喜歡的新衣裳。不知誰說過,所謂相親,就是把兩個互不搭界的男女放一起,看看有沒有上床的可能性。她想起幾年前,她第一次相親的那個奔馳男,一身名牌,氣宇軒昂的樣子,坐在對面不到幾分鐘就不安分了,屁顛屁顛挨到她身邊,動手動腳起來,驚得她落荒而逃。聽母親和馮姨在電話里一口一個小胡小胡的,今天要見的小胡處長會是個什么樣的呢?
一家新開的西餐廳,燈光迷離,琴聲舒緩,似小河淌水。真真在侍者的引導(dǎo)下走向長廊盡頭。
有位男士已經(jīng)端坐在那里了。身材挺拔,面貌英俊,只是略略添了些許滄桑。不知誰說過,成熟的男人像一棵青壯的大樹,枝繁葉茂,大概指的就是他這樣子的吧。
男士真誠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一直把她看到心里去。
你還是一個人,在等我嗎?
男士說著走了過來,擁住了她。他眼睛里有星光一樣的東西在跳躍,真真覺得有點面熟,氣息也熟,好像哪兒見過,身體微微一顫,立即柔軟下來……
小姐,到了。司機催了。
寒風從一截車窗里漏進來,真真這才發(fā)現(xiàn)脖頸上滲出一層薄汗。她回味著方才的夢,難為情死了,怎么會這樣,簡直不可思議。
下雪了,一片,又一片,飄飄揚揚,迷離了夜的眼,漸漸模糊了真真的背影,遠遠看去像一朵雪中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