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闌珊,我們終于吃完了飯。這一次,吃得真過癮,兩個人喝得大醉,又醉得不停地打嗝??諝饫锒际瞧咸丫频乃嵛?,把房子弄得污濁異常。
屋子里只有兩個人,我和楊小葵。對,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再進(jìn)一步說,還是閨蜜。
蘭米,你今天夠爽氣。把我的酒都喝了。楊小葵翻著白眼,露出兩顆大白牙,狠勁地夸獎我。
不,楊小葵,我說過的,今夜若不醉,我就爬到窗臺跳樓。
我陪她喝這一場酒,是當(dāng)作送別的。她選擇去美國的前一天,整理完東西,大搖大擺來我家吃飯。我一向慷慨,炒了二十來個菜,把家里的油都用了大半瓶,還準(zhǔn)備了4瓶葡萄酒,來個不醉不歸。
說來,我從前都不喝酒,臉皮厚,常常連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都勸不動。但她喜歡,她有時會喝醉。對,她是學(xué)美術(shù)的,我想,藝術(shù)家或者是未來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都是這樣放浪形骸的。所以,我和她的格格不入,讓我們的吃飯變得興奮又互補(bǔ),時常是,我看著她說胡話,她翻著眼皮倒地。然后我把她送回家。
但這一次,我喝酒了,因為她要去美國,并且三年不回。這個做著“美國夢”的姑娘,誰都勸不住。父母把原來的房子賣了,供她去美國。楊小葵父母早年就離婚了,楊小葵判給了她母親,母親后來又改嫁了,生了個兒子。父親也有了新的伴侶,早把她這個女兒拋開了,只偶爾寄點生活費給她,另外什么也不管。不過值得肯定的是,在對于她去美國這件事上,父母還是上心的,他們把離婚前的房子賣了。而且因為轉(zhuǎn)得急,還是低于市價出手的。楊小葵感激在心,她也說了,不混出個樣子,就堅決不回國。否則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
真是勵志。
她不停地給自己灌酒。我也不甘示弱,大口地喝。88塊一瓶的劣質(zhì)葡萄酒,被我們喝去了三四瓶。以至于楊小葵滾到地上,我也順勢坐在瓷磚上。
瓷磚真涼,完全蓋住了發(fā)熱的腦袋,直透心里。
蘭米,要是美國回來,沒地方去了,我來你這里好不好?我愣愣地看著她,她滾的樣子真好看,從餐廳的一角滾到我的身邊,又從我的身邊到一邊,來來回回。她有點魅惑,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勾引我。還好,我是個性取向正常的女子,否則,真怕荷爾蒙分泌過度。
反正,酒精中毒就是我倆的癥狀,我完全起不了身,賴在地上。她過于亢奮,不停地蠕動。想起我媽說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一個平衡,若是過度了,就需要一個窗口發(fā)泄。想來,真有道理。我一向是沉默的,沉默是我的出口。她有點大條,吵吵嚷嚷著,讓體內(nèi)積聚的一切散出去。驀地,房間里,隔空對望的兩個人,就這樣,做著同一件事。
那個夜晚,我們是在餐廳里睡著的。誰也不知道誰先睡著。
二
如果不是羅迪來敲門,并且響亮到足夠能讓我從地板上震驚。這一天我應(yīng)該要到午后才開始梳洗。
羅迪是楊小葵的男朋友。楊小葵大一的時候就和他在一起了。羅迪比楊小葵大一屆,認(rèn)識的方式很老套,就是羅迪在迎新隊伍中看到了楊小葵,然后發(fā)起了猛烈的追求。楊小葵很喜歡羅迪,因為在羅迪身上,可以找到女人需要的所有的面子——人高又帥,活動能力強(qiáng),專業(yè)課也不錯,家里還有錢。當(dāng)然,這個男人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不淡定,不諳世故,心智也不成熟,我覺得只適合楊小葵這類浮于現(xiàn)實的藝術(shù)女。
羅迪站在門口,一身的風(fēng)塵仆仆,他怒不可遏地盯著我。楊小葵,楊小葵呢?他好像在質(zhì)問我,一邊又拼命往里面沖,一點都不顧及到,這也是一個女人的臥室。
有什么好找的。我推了他一把。我實在不理解這個男人為什么永遠(yuǎn)火急火燎的樣子,況且你是她男朋友,應(yīng)該像跟蹤定位儀一樣存在,怎么就跟丟了呢!
猛然,我意識到,楊小葵竟然在沒有與我告別的情況下,走了。
她去哪兒了?細(xì)細(xì)的沙發(fā)孔間,還留著昨晚酒精的殘味。羅迪熊一樣地趴上去,把頭扭過來望著我。這樣子真是莫名其妙。難怪楊小葵的母親不喜歡他。
可是,他怎么不知道小葵去美國了呢!一定是分手了。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昨晚楊小葵不醉不休的模樣,多半也是在為這個男人千杯買醉。
她去美國了。你去美國找她啊。不對,現(xiàn)在可能還在機(jī)場,你趕快啊,找到我這里做什么。我大聲地沖他吼。昨晚的酒精一定還沒醒,我的頭是暈的,腦袋還醒著,全憑一腔熱情,把聲帶撕扯著。
羅迪突然就沒有出聲了,我以為他至少該抬起他高傲的頭,跟我吐一聲“呸”,可他卻伏在沙發(fā)上哇哇大哭,一時,也把我嚇壞了。
楊小葵,我沒做錯什么。我哪里做錯了!他垂足頓胸地撒潑,把我的沙發(fā)沾得滿是淚珠。
男人的痛哭真恐怖。
羅迪,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任憑他一個人在沙發(fā)上。我倒是對楊小葵,更關(guān)心些。我覺得楊小葵欠我好多個解釋,比如,她和羅迪關(guān)系崩了,至少該與我說一聲;比如,羅迪到底做了什么虧心事,至少讓我在斥責(zé)他的時候有血有肉。還有,一大早怎么就連招呼都沒打,出門了呢!
我急急沖到廁所里給楊小葵打電話,楊小葵的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了。給她媽打了電話,問小葵在不在。小葵媽說,小葵昨天就上飛機(jī)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昨天,不可能。顯然,楊小葵撒謊了。不是對她媽撒了謊,就是對我撒了謊?;蛘呤菍ξ覀儍蓚€。難道她根本就沒走。不,應(yīng)該不會。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她昨晚還用英語背了一遍。
我的腦子根本前言不搭后語,順帶著胃也跟著難受起來,大口大口地在廁所里吐。
三
楊小葵走后,沒有聯(lián)系我。這點,我至今還耿耿于懷。以至于我都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去干了什么。
一開始,羅迪還是來找我的,以楊小葵男朋友的姿態(tài)在我面前出現(xiàn)。他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以一天一個的方式,騷擾我交出楊小葵的美國號碼。但我也不知道,我也想找人問問楊小葵的號碼,可我無處可問。他大約纏了我三四個月,中間還來過我家,甚至送我各種小玩意賄賂我,要楊小葵的號碼。
一個男人嘮叨起來真讓我戳心。
他不相信我沒有楊小葵的號碼。直到最后,我在他面前痛哭,他才略微側(cè)目。
我不知道!
羅迪來威逼我的那段時間,我也是做過多種努力的。比如,我試著給楊小葵的母親打電話。我想知道楊小葵去美國后好不好。然而,她母親好像比我淡定,二婚的女人對前夫的女兒總會冷漠些,就算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她每每接起電話,都說,小葵在美國,打個電話多貴啊。她想聯(lián)系就聯(lián)系吧。不想聯(lián)系算了。我不能打擾她。
我多想告訴她,美國的越洋電話比國內(nèi)便宜多了。但我忍住沒有對抗,她終歸是長輩。
我擠出笑容,阿姨,她給你打電話時,你記得幫我記下號碼。
小葵媽很客氣說,好。
后來我知道,其實,小葵沒多久,就給她媽打過電話。不過她媽懶得記這一長串的數(shù)字,也懶得為我這個與她不相干的人費心。所以一直說沒有。
半年后,楊小葵才記得給我打電話。接到她的電話前,我腦子里翻來覆去的設(shè)想是,一定要把怨氣大聲發(fā)出,然后喊出絕交,讓她哭著來求我,我再同意成為她的好朋友??赡翘煜挛缒闷鹚騺淼碾娫挘揖辜拥貌荒茏砸?。女人,果然是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動物。
蘭米,我是小葵。好久沒聯(lián)系了。小葵弱弱地發(fā)聲,略帶內(nèi)疚。
小葵,小葵。我蹦了起來。
我想,給我打電話終究是好事,可不能把這日思夜想的電話掐了。
沒事,沒事,你在美國好不好?白宮前有沒有背誦“我有一個夢想”,那自由女神像呢,畫下來沒?哈哈哈。我盡量扭轉(zhuǎn)這個看起來十分尷尬的局面,畢竟半年,對于兩個不聯(lián)系的人來說,距離就漸行漸遠(yuǎn)了。
小葵沉默了一會:還沒有。
那導(dǎo)師呢?帥嗎?我竭盡全力地笑,臉都笑僵了。
還好。小葵頓了一會,悠悠地問,羅迪有沒有來找過你。
終于問到羅迪了,終于在我問她之前問到羅迪了。
來找過。我有必要告訴她羅迪這段時間對我的騷擾。我一頓一頓地說,你走的那天,羅迪在我家哭了一會。后來就纏著我問你美國的號碼。你也知道的,我根本沒有你的號碼。不過纏了一段時間,就好了。還有,現(xiàn)在不知滾到哪里去了。
楊小葵突然大笑:活該,這個渣男!
你要他的號碼嗎?
我有,沒有也不需要。楊小葵說完,就掛了電話。
又是不告而別。
四
我和楊小葵聯(lián)系上之后。我們兩個的對話就變成了過去的常態(tài)化——保持著一周一次的互相匯報。楊小葵喜歡用MSN,這是洋氣女人的活。我倒是最習(xí)慣QQ,方便快捷,頁面又活躍。所以,我和她后來的聯(lián)系,都變成了郵件。
她的郵件和以前在學(xué)校里時一樣,內(nèi)容很少,大概是交代她什么時候,做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得到了什么體會。全篇了了,就是一篇生動的小學(xué)生作文。不過結(jié)尾精彩,是我喜歡的方式。她在文末會附上一幅她野外畫作的照片,算是告訴我她最近得意萬千的資本。
她一直說,她會成為藝術(shù)家。我很相信,我把她的畫下載在電腦中。老實說,對畫我是一竅不通,就只知道,她的畫作里,偶爾會有大海,偶爾會有草原,偶爾又會有蒼鷹,很明媚,又不特殊,優(yōu)秀的普通作品而已。但出于對閨蜜的信任,以及她特立獨行的文藝范,我在每次的回信中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寫:姑娘,感謝你,讓我又多了一筆未來藝術(shù)家的畫款。
她回:好好保存,以備救命之需。
就這樣,一幅一幅。我看風(fēng)景,看人物,再想想她過去在我面前青春小姑娘的模樣,還真吻合??墒堑搅说谌?,對,我給她的畫一直標(biāo)號,第三十幅,她的畫風(fēng)突然大變,變得異常有穿透力和震懾力,甚至含著一種恐怖。我承認(rèn)那一刻自己有點微微的不安。她整幅圖就畫了一個小孩的尸骨,半個頭,手也只有半截,露出的白骨被她畫得清晰可見。山洞下,什么都沒有,黑白之間,只覺得陰森襲來。
那個晚上,我被她的畫搞得心情很壓抑,我覺得一定是我沒有足夠的鑒賞力和勇氣,才有這狹隘的心胸和不淡定的行為。
第二天,我在信里回復(fù)她:小葵,畫作收到。激動得一晚沒睡,可能是嚇著了。不過,請考慮到我這個沒膽量的人,切記重口味,要懂得循序漸進(jìn)。
小葵什么字也沒寫,又照了三幅畫。一幅是一個病榻上的老人,臉上布滿皺紋,溝壑深得可以放進(jìn)一個手指;一幅是半具尸體,上面盯滿了蒼蠅;一幅是一個老人帶著一副棺材坐在路邊。每一幅畫,她都畫得很仔細(xì),細(xì)致到連發(fā)絲都根根可見。
看完這三幅,我整個晚上沒有睡著。
五
小葵沒有聽我的話,依舊不停地給我發(fā)她的圖片。她的圖片中已然找不出過去的天真、單純和中規(guī)中矩,剩下的,是一片意識流,或者出位的筆跡。
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她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給她打了個電話,撥通的那一刻,對面還有沙沙的作圖聲。
楊小葵,我是蘭米。
請說,小米。楊小葵說話還是那么簡略,不過,明顯心不在焉。
我略帶玩笑地開吼,小葵同志,你的小清新去哪里了?你現(xiàn)在的畫都是重口味。我要求退貨。
楊小葵還了一句,這是我的導(dǎo)師教我的。我導(dǎo)師可是現(xiàn)實主義畫派。土包子。
那我不喜歡你了。
我們還是那么互不留情面,對戰(zhàn),然后笑成一團(tuán),和以前一樣。
“楊小葵,過來,過來。”我們還沒來得及問問對方好不好,電話那頭有人在叫她,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聲尖叫。
楊小葵高興地叫起來:等這只老貓死很久了。終于快死了。
老貓,它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真是疑惑。
美國虐待動物是犯法的,只能等它死了再說。真辛苦。
再說?你要做什么。我覺得楊小葵變得有點陌生。她以前雖然偶爾粗魯,但是對動物之類的都敬而遠(yuǎn)之。
肢解。楊小葵說得很輕松,可以看出不是第一次了。
你導(dǎo)師每天就帶你畫這些嗎?突然,她的畫作在我腦中一幅一幅飛過,胃開始陣陣惡心。
不是,是我想畫得更好,和一起的工作室的同學(xué)一起找素材。
那你肢解貓做什么,你又不是醫(yī)生。我實在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ジ恢凰镭堖^不去。
反正死了,我們看看究竟也挺好,沒機(jī)會畫人的體內(nèi),就試著畫畫動物的身體過過癮。楊小葵笑著,仿佛看到了一個驚恐的孩子,拼命地安慰,又略帶嘲笑:開放點,姑娘。畫這個很過癮。
我掛了電話的時候,手還一直在發(fā)抖。那只老貓的叫聲經(jīng)久在耳邊喊著。
六
沒多久,我就看到了羅迪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我是在小區(qū)門口碰到羅迪,他摟著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姑娘,走過我的身邊。姑娘長得很秀氣,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笑著的時候,眼睛是瞇瞇的,很魅惑,眉眼間有點楊小葵的感覺。
我本來是想繞著走的,剛超上去沒幾步路,羅迪就在背后喊我,蘭米,蘭米。這感覺真不好。
羅迪,好久不見啊。我轉(zhuǎn)過頭,把臉擠成一團(tuán)肉。
羅迪拉著女朋友跑上來,臉上充滿了得意和自豪,仿佛是告訴我,他已成功地擺脫了楊小葵,又有了一個女人。蘭米,這是我女朋友,韓雨。
韓雨禮貌性地對我笑了笑,這模樣可真像楊小葵。
我看著她出神。
韓雨伸出手,說,蘭米,你長得像我一個朋友啊。韓雨很會套近乎,這點,直來直去的楊小葵倒是得甘拜下風(fēng)了。
噢。對,你也像我的一個朋友。我看了一眼羅迪,羅迪對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怕我說下去,拉著韓雨就和我告別。
晚上回家不久,我接到羅迪的電話。羅迪在電話那頭跟我解釋,那個姑娘不是他女朋友。這個可悲的男人又開始了他的“擄人計劃”。
我說,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想做什么?
他連連否認(rèn)自己的用心,我喜歡的是楊小葵,你知道的。剛才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你現(xiàn)在有她的號碼嗎?
有也不告訴你。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年輕的女孩總會對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格外厭惡,我?guī)缀跏前咽謾C(jī)摔在桌子上的。
我罵罵咧咧地吃完飯。很巧,楊小葵也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覺得孽緣的很。她和我說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聽起來實在太精彩,卻又太露骨了。比如,她說,前兩周,她認(rèn)識的兩個同性戀男人,竟然在酒吧當(dāng)眾做愛;前一周,她去野外采風(fēng),無意間碰到兩條狗在交配,她用長焦狠狠地拍了一張;前一天,她在花園里撿到了狗叼來的骨頭,竟然是尸骨,然后她把它放在了她的房間,好好觀察了一天。她說得很忘情,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以最細(xì)致的語言呈現(xiàn),好像生怕我想象不出來。
我實在是聽得毛骨悚然。楊小葵,我想和你說件事。我打斷了她的說話,我明顯感覺自己和她之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鴻溝,便拼命想扭轉(zhuǎn)這樣的交談,我打算跟她說說羅迪。
楊小葵頓了頓,什么事,你說,但你千萬別跟我提羅迪。
這一說,我又把話咽了下去,連連改口。沒有,就是昨天夢到你,有點想你了。
我也是。楊小葵通過電話狠狠親了一口,準(zhǔn)備掛電話。
驀地,我說,小葵,你在那找個男人吧,這樣可以照顧你。
小葵沒出聲,突然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大聲問,羅迪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她說著,好像發(fā)飆了。
我沒有作聲,她的聲音穿過電話,特別寒冷。
一定是,這個畜生。楊小葵狠狠地摔了電話。
七
楊小葵兩年后,就從美國回來了,比預(yù)想的早一些。這之前,都是沒有任何預(yù)兆的?;貒那皟商欤瑮钚】o我打電話,讓我去機(jī)場接她。
我有點驚訝,你不是三年嗎?那么快。
對啊,問那么多干嘛,就是回來了。難道你不想我?楊小葵接上話,發(fā)出尖利的笑聲。
不,不不不。不是的,小葵。那一刻,她的畫又一次閃過我的腦海,我有點語無倫次。這樣的畫作身后的女子,我怕已不是當(dāng)初的她的模樣。
我問她,那天你會穿什么衣服?方便我辨識。她說,你認(rèn)我的臉就好了,還是很洋氣的。我說,我怕找不到你。她說,我什么都沒變。
電話的那頭,刺耳的叫聲不斷。我說,那是什么。她沒說,匆匆掛了電話。
接她,如約進(jìn)行。那天,下著大雨。我把車開到了一百碼,幾乎是飆車的速度。我不知道怎么會對她的到來有一種恐慌感,讓我不住地踩油門來發(fā)泄,可一面我又是那么希望見到她。真的,像一個謎語,等著謎底揭開的那一刻,緊張不已。
到達(dá)機(jī)場,我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拿著做好的紙板跑到國際接機(jī)大廳等她。夏天的接機(jī)大廳,空調(diào)打得格外低,低得讓我直打寒戰(zhàn)。我把“楊小葵”三個字高高舉過頭頂,以來掩飾自己的不安,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笑。
她穿著碩大的風(fēng)衣,拎著兩個大箱子,從出口跨步而來。那樣子真好看。我其實是不需要看她的臉,她走路的姿勢還是沒有變,微弓著背,頭向下低著,徑直往前。
蘭米。她看到我,把夾在手上的畫作扔給我,像過去那樣很順手。
小葵,祝賀你學(xué)成回來。我沖過去抱她。
楊小葵歪了歪嘴,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她隨手把手中的機(jī)票撕成了碎片,丟進(jìn)了最近的垃圾桶里。
八
楊小葵回來之后無處可去,她的母親說,家里沒有房間了,給了她10000元,讓她外面租一個。父親家挺大的,但沒有決定權(quán),繼母是個難纏的人,幾乎把父親所有的錢都克扣了下來。楊小葵沒有去為難她們,她把箱子扔到我的房屋中,然后把母親給她的10000元扔給我,說,蘭米,收留我一段時間。
我點點頭。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見死不救,況且,她出國前,我答應(yīng)她的。
我的屋子正好有一個房間空著,雖然成了我的儲物間,但收拾收拾還是可以像模像樣。楊小葵很滿意。
她的一系列畫筆、道具、紙?zhí)нM(jìn)來的時候,幾乎快把我的手都抬斷了。還有她的雜物,可真多,零零碎碎的好幾箱,有些還散發(fā)著異味,明顯是好久沒翻動了。我剛想打開,幫她整理,楊小葵就攔住了我:你想做什么。
楊小葵,我提醒你,我把這房間讓你住,你可別搞得亂七八糟,這可是我的嫁妝。我假裝疾言厲色。
楊小葵站在窗口笑:姑娘,等我成了藝術(shù)家,賠你一套可好。
老實說,我是相信楊小葵會成為藝術(shù)家的,她是個有理想的人,不像我朝九晚五地工作胸?zé)o大志,整天除了吃就是喝,無聊時只會看電腦里無聊的肥皂劇。她對自己是要求的,她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床,其余都帶著她理想的分量:滿地扔著的藝術(shù)家的雜志,一張張疊起在書架上的畫,帶著灰塵的,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離她最近的地方有一條繩子,夾著她最近的畫作。當(dāng)然,她的畫板沒有一天是空白的。
我問楊小葵,打算去哪里工作。
她說,在家里接活。
我說,那你可別把誰人都往家里帶啊。
我白天出去上班,走之前,她都是睡著的,有時還帶著叫聲。楊小葵有夢魘,睡覺時會無端莫名發(fā)出慘叫。我的早晨,大約還是她的零點,所以偶爾我一邊吃早飯,一邊可以聽到她的叫聲。
她白天不做飯,因為我不在家,她也不大會,所以從來沒有開火的痕跡。她一般會去外面晃蕩一圈,然后回家作圖。她的足跡神出鬼沒,有次我出門想和她一起,很快就被她甩遠(yuǎn)了,只能回頭悻悻地在家等她。
因為交稿是有時間的,稿件也是有要求的,所以楊小葵經(jīng)常熬夜。我時常在晚上一兩點,看到她門縫里鉆出的亮光,有時凌晨三四點跑去廁所,還能迎頭撞上神情懶怠的她,跟鬼一樣地?fù)沃?/p>
她的房間很亂很亂,我隔段時間,會幫她打掃,畢竟是我的房子。我打掃的時候,她都在,她是不允許我去翻看她的任何一樣?xùn)|西,除了她掛在墻上的畫。當(dāng)然,我也絕對沒有這樣的好奇心。
我說,楊小葵,你能不能偶爾整理整理,異味不說,都快有老鼠了。
楊小葵拿出空氣清新劑往房間里一噴。頓時,香味和臭味混雜著,真難聞。
九
羅迪不知道楊小葵回來了,也不知道她就住在我家。在失蹤了很久很久之后,又打來電話。
這個午后,我在洗衣服,家里的電話響了。楊小葵看也沒看號碼,就接起電話。羅迪在電話那頭說,親愛的,我是羅迪。羅迪想得到些什么的時候,嘴總是特別甜。
楊小葵一下子聽出了是羅迪的聲音,狠狠地把電話摔了。
我以為是什么重要的電話,從洗衣間,跑了出來。楊小葵把我攔住,使勁地推了我一把:蘭米,你是不是和羅迪好上了。她看著我,我第一次看出她的兇神惡煞。
你搞錯沒?我怎么會和羅迪!我的氣也冒了上來。
他叫你親愛的,親愛的是隨便叫的嗎?楊小葵朝我吼,她的生氣像是真的。蘭米,真小看你了。你敢挖墻角,上次我走之前,聽人說,他和別的女人上床了。但我沒想到,竟然是你。突然我記起她去美國前一天拼命地喝酒,而后一天,羅迪又來我家里垂足頓胸表明自己的清白。
楊小葵把手伸出來想打我的臉,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暴躁,哪怕直爽,也沒有這樣的表情。我握住她的手:小葵,如果你信不過我,我歡迎你查閱我所有的短信和電話,但是這樣,我們的友情就到此結(jié)束了。
我義正言辭,我不需要偽裝,因為本來就是莫須有的事情。楊小葵愣了一下,抱著我大哭,一邊哭,一邊說著對不起。
羅迪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二十分鐘后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讓我措手不及。那天下著雨,我從門縫里看到淋成落湯雞的他,我問楊小葵,是見面,還是躲起來。楊小葵急忙跑進(jìn)房間里,關(guān)緊了房門。
蘭米,剛打電話你怎么把電話摔了呢!我是來問問,小葵是不是回來了。羅迪氣喘吁吁地看著我。
我沒有作聲。
她是不是回來了?那天,我在我家樓下看到有一個人和她特別像,想來還沒到三年,應(yīng)該不會回來,所以來問問,確認(rèn)一下。羅迪接話很快,快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說,是,她回來了。
羅迪大吁一口氣,她的號碼換了嗎?
我鎮(zhèn)定地說,沒有聯(lián)系。
好,回來就好。羅迪的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種如釋重負(fù)。男人總以為自己的出軌會讓每個女人都尋死覓活,也怕因為尋死覓活攤上一輩子的麻煩。沒事,真是一個良好結(jié)局。
別擔(dān)心,你好好和你的韓雨在一起吧。我嘲笑著說。
他說,你別這樣說。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楊小葵過了好久才出來,出來后,默默了良久。
十
楊小葵的畫作越來越多,廚房里,各種清理出來的垃圾塞得滿滿的。楊小葵到底是有天賦的女人,她可以清新,也可以狂野;可以內(nèi)斂,也可以露骨。她售賣的畫真漂亮,可是大多數(shù)時候,那些畫都是被她不屑一顧的。她更愛她在美國時的現(xiàn)實畫派,夾子上的畫,那么細(xì)致,連動物的毛發(fā)都一一可見。不過我見不得那些尸骨、做愛和格斗的場面,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把頭扭到另一側(cè)。
她說,你怎么還不習(xí)慣我的畫風(fēng)?
我說,我代表了大多數(shù)弱小的民眾,保守膽小。
她哈哈大笑,拿出一根棍子說,這是一根狗的尸骨。
尸骨?我退了三步,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騙你的。楊小葵把它扔出窗外。是尸骨我還舍得給你,早自己畫了。
我以為她回國之后,就不會那么奔放了。雖然我知道她天生膽子大,去了美國之后,更是不得了。但她竟然把狗的頭放在床底下。
其實,這事我原來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楊小葵那天太粗心了,竟然沒有遮掩起來。我到床底下給她收拾東西,摸到了冰涼的盒子,沒有任何掩蓋,兩只閉著的眼睛把我嚇了一跳。我把頭伸出來,哇哇大叫。
什么事。楊小葵轉(zhuǎn)過身。
楊小葵,你把狗頭放在房間里,你臟不臟,你惡不惡心?
楊小葵望著我:干什么,你不看就好了,大驚小怪。
你知不知道會有異味?我盯著她。那一刻,我真的很想趕她走。那么多天,整個房子都烏煙瘴氣了。
她大約看我真的生氣了,就拿出噴霧器,往空氣中一噴,然后過來摟我:蘭米,我是搞藝術(shù)的,這是道具,你將就著吧。
我沖出房間,坐在客廳里半天回不過神。
楊小葵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那個晚上出去買了很多菜,這是她來我家后第一次買菜,當(dāng)作是對我的彌補(bǔ)。雖然我萬分厭惡她床底下的東西,但內(nèi)心還是原諒了這個朋友。
這天,楊小葵又喝了很多酒,我看著她。很久沒有和她在一起這樣大快朵頤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是簡單的打發(fā),竟也莫名懷念起過去的日子。她一杯杯的給自己灌酒,一只手酒瓶,一只手酒杯,熟練地補(bǔ)充。她喝酒的勁頭一點都沒變,不停地碰杯,不停地笑,可我卻開始覺得陌生。
蘭米,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對也最錯的事情,一是去了一趟美國,二是跟羅迪在一起。楊小葵的眼淚落了下來。
為什么?我問。
楊小葵擺擺手。
楊小葵喝多后,一個不穩(wěn)跌倒在地上。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不停扯我衣服。
我抱著她的頭,說實話,我更愛過去的她,也更愛過去的我們。但是,現(xiàn)在的她,我總覺得讓人心疼。至于,羅迪,我從來不想提這個男人。
十一
三個月后,羅迪和楊小葵復(fù)合了,這個消息真讓我震驚。
楊小葵不知道我無數(shù)次拒絕告訴羅迪她的號碼,當(dāng)然她也不知道我那天碰到韓雨的事。她除了知道我們認(rèn)識之外并且有一次把我誤解成羅迪的女朋友外,什么都不知道。
羅迪走進(jìn)我的房子,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坐在客廳,他的表情帶著嘲笑:蘭米,我們在一起了。
我驚愕,當(dāng)然故作鎮(zhèn)定,恭喜你,羅迪。
羅迪點了一根煙,輕蔑地看著我。我說,你待小葵好點。
羅迪大笑,這還用你說嘛?
真氣人。
小葵把房間打掃完后,就讓羅迪進(jìn)去了,然后把門鎖得死死的。不一會,里面的床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聽得我惡心。
羅迪,你個偽君子。我的心里咒罵著。
沒多久,羅迪和楊小葵就從房間里出來了,兩個人端坐在客廳里聊天,時不時還旁若無人地親昵。
纏綿了很久,楊小葵并沒有留他吃晚飯,羅迪走的時候,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楊小葵坐在沙發(fā)上,已從前一刻的興奮,變成了安靜。
蘭米,我們在一起了。楊小葵小心地看著我。
聽羅迪說了,祝賀你們。我想,我該坦然接受,好朋友有伴了,終歸是好事。
蘭米,你會不會覺得我虛偽。
不會。我除了覺得羅迪有點惡心之外,沒有別的。
楊小葵看著我,好像有點感激。
十二
楊小葵說,她要開畫展了。我是有點奇怪的。在地區(qū)開個畫展,除了需要大筆的資金,還需要八面玲瓏的人際關(guān)系。照楊小葵的資歷,是輪不到也做不到的。
楊小葵很誠實,她從不對我有任何隱瞞。她說,她的畫展是羅迪幫他辦的。至此,我把畫展和復(fù)合兩件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我對羅迪這個人信不過,直覺覺得他不靠譜。一個人的愛情觀也可以略微折射出他的人品,有能力,但不穩(wěn)重。我說,楊小葵,你別被騙了,你確定他都幫你辦妥了嗎?
楊小葵說,他說差不多快了。
我看得出她的希望,實在不敢去表白自己的感覺。
羅迪這以后,隔三差五地就來我的房子,每次都把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我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假裝不知道。我想,照他們這樣的發(fā)展速度,楊小葵應(yīng)該會很快嫁給他,然后會搬出去,所以能忍一天是一天。
為了準(zhǔn)備畫展,楊小葵的通宵成了一種習(xí)慣。好幾個星期的早上六點,她的門縫里是有燈光,里面沙沙的畫筆聲,從我入睡到醒來一直隱約存在著。她房間里掛在夾子上的圖片,以兩天一次的速度全批撤換??諝庵械奈兜辣戎案鼭猓脦状斡们逍聞┒疾豁斢?。當(dāng)然,家里的電費也蹭蹭往上竄。
我說,楊小葵,你不要太拼命了。畫展就是一次大家的欣賞,其實你的水平完全就夠了。
楊小葵看著我,說,你不懂。我的第一次畫展,一定要成功,人生哪有那么多第一次。而且,你也知道的,畫畫的人,會很期待這一天。
確實,她太想成功了,但想成功的人就容易鉆牛角尖。楊小葵的眼神讓我覺得可怕。
她告訴我,她舉行完畫展,如果效果不錯,她打算從這里搬出去了。
我說,好。說完,心里還暗喜。
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太多事會吃虧的,比如羅迪,他開始以報復(fù)的方式面對我。若干天后,羅迪給我打電話,這一次,他的口氣特別生硬:蘭米,你知道我們復(fù)合了,希望你不要多事。
他的架勢一如既往地討厭。我說,我不想管你們的事,但你如果欺負(fù)楊小葵,我不能保證我不管。
我說這話不是平白無故,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又看到他和韓雨在一起吃飯。不得不說,他實在很小心,還戴著帽子,但他那輪廓,我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出。我沒有告訴楊小葵,是怕她傷心,畢竟她在準(zhǔn)備畫展。
羅迪冷笑,與你有關(guān)嗎?我現(xiàn)在是楊小葵的男朋友,我想她會更相信我一點。
我說,羅迪,你不要以為楊小葵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好自為之。
這一次,摔電話的是羅迪,人在變得有優(yōu)越感的時候,是會無端對另一個曾經(jīng)有優(yōu)越感的人發(fā)火的。
羅迪,你不是個男人。我心里罵了好幾遍。
十三
一個月后,楊小葵叫我去她的房間里,看她畫展準(zhǔn)備的畫。她這個月大概畫了100多幅,加上之前在美國的,總共有500幅左右,密密麻麻地攤滿房間。
她讓我?guī)退x選。
她的畫實在太寫實了,雖然有點露骨,但很有沖擊力。我一直覺得,能讓人有感覺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就算恐怖,也比碌碌無用的好多了。我假裝在行地為她判斷,她在一旁,根據(jù)我的建議,把圖上的標(biāo)簽一幅幅地記錄下來。
我邊選邊問,羅迪那怎么說,都布置完了嗎?
楊小葵說,還沒有。
距離前一次楊小葵說起策展的事,都快兩個月了,我隱約感覺自己的預(yù)感會靈驗,當(dāng)然,我是不希望它發(fā)生的,畢竟,這對楊小葵打擊太大了。
我說,那你再等等,當(dāng)作給自己的休息期,順便整理整理畫作,也挺好。
她笑笑,看上去不那么著急。
只是又是一個月過去,楊小葵的畫展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她明顯有點焦急了。然而,更大的問題出現(xiàn)了,羅迪突然變得躲躲閃閃,經(jīng)常失蹤。楊小葵也隱約感覺到了什么。
我說,你把羅迪叫來吧,能不能辦,終歸是要有一句話。
楊小葵想了想,同意了。
楊小葵給羅迪打了個電話,沒有和他說讓他過來的原因,只說,身體有點不舒服。而此時,我看到楊小葵的眼神出現(xiàn)一絲兇狠和疑惑:蘭米,你說他會不會耍我。
我說,我不知道。
楊小葵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等他,眼神忽明忽暗。
很快,羅迪來了,門是我開的,他幾乎是撞進(jìn)來的,表現(xiàn)得一臉著急的樣子。楊小葵,小葵,你還好不好?
楊小葵坐在沙發(fā)上,還好,就是心里有點不舒服。
羅迪看出楊小葵應(yīng)該是騙他的,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小葵,你嚇?biāo)牢伊恕?/p>
小葵抹去他的手,羅迪,我的畫展,到底怎樣了。
羅迪說,還在談。
還在談,和誰談,你不是早說差不多了嗎?楊小葵情緒有點激動。
你跟我吼什么,你以為畫展那么簡單,根本辦不了,你知道嗎?你沒名氣,畫得也就這樣,還想開畫展。羅迪真是個草包,一激動連安慰都不會了,頃刻把真相都吐了出來。
那一刻,我是忿忿不平的,我過去質(zhì)問,羅迪,你不行你騙小葵干嘛?
羅迪被我們兩個弄懵了。他突然抱住了楊小葵,然后大哭,因為我喜歡她,我想和她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會因為辦不了展覽離開我。
楊小葵一個巴掌扇了過去,那個女的是怎么回事?韓雨是怎么回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一直忍著,你和她吃飯,和她拉手,和她開房,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楊小葵哭倒在沙發(fā)上。
你跟蹤我?羅迪放開了楊小葵。
楊小葵說,不需要跟蹤。
羅迪說,對不起,我一定和她斷了,楊小葵。我會好好待你。
楊小葵不出聲,愣在沙發(fā)上。
十四
羅迪和楊小葵沒有分手,羅迪和韓雨也沒有分手。但他卻把我視同了死敵,仿佛楊小葵那天的發(fā)作都是我引起的。他沒有再來我的房子,楊小葵也不再把他帶回來。還好,楊小葵待我沒有變。
畫展失敗后,楊小葵就靠接活過著之前的日子。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凌晨一兩點睡,白天出去晃一圈,然后繼續(xù)回來作畫。我怕她尋短見,偶爾會跟著她出門,但她敏捷地轉(zhuǎn)過兩個弄口,就沒人了。
期間,羅迪打電話來威脅我,我也沒理他。他們的愛情,我真的不想插手。
只是,楊小葵好像比之前瘦了許多,并且時常在夜里哭。我一定沒有幻聽,我錄下了她的哭聲,凄慘得一如寡婦。我敲楊小葵的門,拼命地敲,她都沒有理我。晚上回家,我問她怎么了,楊小葵說什么怎么了。我說,你昨晚在哭啊。楊小葵笑了笑,沒事,可能是夢魘了。
但我潛意識覺得,一定不是夢魘,那聲音不是這樣的。
她有心事。
比如,楊小葵吃飯的時候,總會問我奇奇怪怪的問題,她每次問我生死,我就在心底震一回。
比如,她那天問我,你說,人死了是不是會有靈魂?
我說,我沒死過,怎么知道。
她說,死了會不會去找那個愛的人呢?
我說,找不找我不知道,但愛她的那個人一定很傷心。
楊小葵低下頭沉思了一會:那你覺得如果羅迪死了,靈魂會找誰。
我笑,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你吧。
楊小葵突然有一種滿足感,但還是表現(xiàn)出小女子的嬌羞:蘭米,你答得那么勉強(qiáng),一定不是真心的。哄我呢。
我瞇了瞇眼,說了句呵呵。心里想,真被你說中了,我還真不是真心的。
十五
楊小葵還是喜歡用黑色塑料袋裝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比如一個豬頭,一只羊角,鮮血淋淋地放在床下。我定期給楊小葵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漸漸習(xí)慣了這些偶爾露出來的不明物,再驚悚的模樣都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
只是有一天,楊小葵突然就不樂意了:蘭米,我想每個月付你房租,但是你不要再打掃了,我想有私密空間。
我頓時覺得很尷尬,難道我是因為錢嗎?我更在意的是她房間的衛(wèi)生,不對,是我的房子的衛(wèi)生。
我說,楊小葵,我不會收你的錢,也可以答應(yīng)你的要求,但你必須一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可以嗎?
好!楊小葵高興得不得了。
楊小葵當(dāng)然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她把屋子弄得很臟。她有點健忘,不知是不是藝術(shù)家都這樣,丟三落四地,找一件東西就相當(dāng)于整理一遍房間,只偶爾想起來了,噴幾下清潔劑當(dāng)作是保潔。更為變本加厲的是,好幾次,我看到她帶著各式各樣的器官回來,地板上還有一滴滴的血。
我有點生氣,楊小葵,你可不可以稍微注意點,這是我的房子。
楊小葵裝作不聽見,笑嘻嘻地收拾完就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這樣一來二去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房子的異味就越來越濃。
羅迪看上去還是跟我勢不兩立。他來找楊小葵都是在外面很遠(yuǎn)的店里,他不會再上來,因為屋子里有一個討厭的我。在他的心里,我是那個隨時有可能掀開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所以跟我越遠(yuǎn)越好,越遠(yuǎn)越安全。
我是無所謂的,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的人我從來不關(guān)心,順便還刪了他的號碼。
十六
幾個月后,我都快忘了羅迪這個人的時候,我竟然接到了羅迪母親的電話。她告訴我,羅迪失蹤了,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了。
失蹤了?她母親給我打電話,我是意外的,但我實在想不出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沒有作聲。
大概已經(jīng)不知何從悲傷起,這個女人聲音里沒有一絲焦慮,她在電話那頭擤了擤鼻涕,說,姑娘,對不起。你是我打的第56個電話,我現(xiàn)在一個個在打他通話記錄里的號碼,看看有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如果你不知,就是我打擾你了,抱歉。
這個女人的謙卑讓我難過,我還沒有從中回過神來,她就把電話掛了。
對于羅迪的失蹤,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坦白說,我并不喜歡這個人,這種花心、自以為是的男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然而,我又覺得難過,畢竟也是認(rèn)識的人,那些在一起說過的話,聚過的時光仿佛還歷歷在目。
可是,楊小葵為什么什么都沒說起呢。確實楊小葵這幾天又是好幾個通宵作畫,晚上吃完飯,她就把自己關(guān)到了房間里。早晨起來時,她的房間,燈光就亮了,不,應(yīng)該根本沒暗過。我覺得我應(yīng)該打個電話給楊小葵,就算我很怕她在我面前失聲痛哭。
我撥通了了楊小葵的號碼,對面的沙沙的作畫聲還是沒停。
小葵,你最近見到羅迪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見了,干嘛?
楊小葵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我說,羅迪的母親剛給我打電話了,說羅迪已經(jīng)失蹤好幾天了。你方便時讓羅迪跟她母親聯(lián)系一下。
楊小葵突然沉默了,我喂了好幾聲,她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大哭:我也不知道羅迪去哪里了,我是前幾天見的。羅迪會去哪里了。
我一頭霧水地聽著楊小葵的叫囂,但我隱約覺得楊小葵一定知道羅迪的去向。
十七
羅迪失蹤了,楊小葵看起來并沒有很難過。
楊小葵說,她想去旅行一次。她第二天早上把所有的行李收拾好了,放在客廳,她使勁地抱了抱我,那樣的姿勢,有點像回來時的模樣。
我問她,去哪兒,一個人嗎?
楊小葵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說,注意安全,早日回來啊。
楊小葵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我說,旅行是一件高興事,又不是去赴死,別哭了。
楊小葵走的時候,把門鎖死了,順便還帶走了她房間里所有的鑰匙。我是可以接受的,她一向如此,神神秘秘的,生怕我這個俗人擾了她的清靜。
我說,你要記得早點回來。
十八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楊小葵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十天后,警察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我家了解點事。我對所有的陌生電話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畢竟詐騙太多。直到警官說,楊小葵涉及到一起殺人案,被捕了。我這才回過神來。
蘭小姐,楊小葵是一直跟你住一起的嗎?警官問我。
嗯,我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自己都聽不到,是的,她美國回來后就住在我家,但我和她不是同一房間的。
我有點語無倫次,但我竭盡全力表明自己不是幫兇。
蘭小姐,我們想看看她的房間,請您配合一下。一小時后,我們會到達(dá)。警官彬彬有禮地在電話中說,一種從未有過的罪惡感涌上心頭,我需要證明自己,或者是贖罪,但我真的不相信楊小葵殺人了。
我是一路踉踉蹌蹌地走回家的,我不敢上樓,樓上的異味讓我時刻與她殺人的尸體連在一起。我哆嗦著站在大門口,人來人往之間,我覺得稍微安全了一些。
沒多久,警察局的同志就到了,警察局的同志很友好,他們也看出了我的害怕。盡量地走在了我前面。
我打開房間,一進(jìn)門,屋內(nèi)的氣味仿佛更加重了。我不敢看警官的眼睛:警官,我沒有楊小葵屋子的鑰匙。
警官沒有吭聲,撞開了楊小葵的門。
他們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經(jīng)過了我的同意,就戴上手套開始他們的工作我第一次看到,楊小葵的床下的箱子里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各類的器官還有一些白骨。
小葵,她是畫畫的,她比較喜歡寫實,所以有時有貓頭、狗頭什么的,白骨也是正常的。這個,我覺得應(yīng)該不是她殺人的證據(jù)吧。我在一旁自言自語,當(dāng)然,也是在說給警官他們聽。
他們沒有理我,依然自顧自檢查。我從來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會在我的周圍發(fā)生,類似電視劇的鏡頭在我眼前一幕幕呈現(xiàn),他們從一角走到另一角,從柜子到箱子,仿佛要把它的一切掏空似的。
這個像人的心臟。高個子的警官在桌子旁的一個黑塑料袋里拿出一團(tuán)暗紅的東西。所有的人聚集在一起。
把它收好了。帶頭的警官已經(jīng)搜出了一大袋東西,他們還在不停地進(jìn)行中,我想起若干天前楊小葵還在房間里畫畫的模樣,心里就一陣陣的心酸。
警官真的很賣命,搜楊小葵的房間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一刻都不停。原本凌亂的屋子,顯得更加凌亂了。天快黑的時候,搜查結(jié)束了。
警官說,要不要幫忙把別的東西整理好。
我說,不用了。
送走他們后,我就在廁所間里大口大口地吐酸水。
十九
羅迪是楊小葵殺的,楊小葵只帶回了心臟、胃等,別的肢解了,拋在野外。我忽然想起有一段時間,客廳里時常出現(xiàn)暗淡的血跡,應(yīng)該與他殺羅迪的時間吻合。
楊小葵的母親來我家整理楊小葵的衣物,神色有點悲傷,不過又沒有那種痛徹心扉的悲傷。
蘭米,這段時間麻煩你了。楊小葵的母親一邊低著頭,一邊說。
不會不會。我顫抖著說,一個勁地流眼淚。
她的桌子最下面的抽屜里最角落的地方有寫給我的一封信,時間是兩星期前。楊小葵總是那么小心。
蘭米:
我知道你會有這一天打開這封信,可是你打開的時候,我就該走了。你大概會問為什么,我今天告訴你。
有沒有記得我跟你說,我人生最遺憾的兩件事是,是去美國和跟羅迪戀愛。
去美國說是去讀書,事實也不是。我覺得是一場夢,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去美國的第一年,我很快就輟學(xué)了,因為沒有錢,也不想讀了。后來就跟一個工作室畫畫接活。工作室里的人很血腥也很暴力,我跟著一起畫,慢慢地就得了強(qiáng)迫癥,一邊是拼命地想看到露骨的場面,一邊卻是不停地做惡夢。后來,我去醫(yī)院檢查,已經(jīng)得了抑郁癥,需要治療費。美國高昂的醫(yī)療費我付不起,然后,我就回國了,后來就一直在吃藥。
至于跟羅迪戀愛,哼,這真的是我一生做的最失敗的一件事。他虛榮,難伺候,腳踩兩只船。我差點以為那個第三者是你,不過還好不是你,否則我會更加難過。我無數(shù)次跟蹤都發(fā)現(xiàn)他跟韓雨在一起。這樣的男人真的太虛偽,我覺得他禍害了我,就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你現(xiàn)在一定覺得我太沖動了。不,這不是沖動,是一種尊嚴(yán)。其實你看完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如果硬說有,大概就是沒有舉辦一次畫展,但也無妨,我這樣的小人物怎么會有呢?
罷了罷了。
好了,我的衣柜最邊上有一包錢,這是我這幾年的積蓄,我留給你,算是房租。
我知道你待我最好,無論我到哪里,都會記得你。對了,蘭米,你趕緊找個男人嫁了。這個真的很重要。
永遠(yuǎn)愛你的小葵
2012.9.30
二十
蘭米被判了死刑,我是從她母親口中得知的。
我也從房子里搬了出來,去母家暫住。
母親說,想把這套房子賣了,畢竟陰氣太重。
我沒有同意,因為那里有楊小葵的故事,雖然不完美,卻是轟轟烈烈地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