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詞題序的交際功能

蘇 婷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辛棄疾作為詞壇大家，他存詞629首，其中有題序的535首。自建國以來，研究其人和其作品的論文比比皆是，但對其詞題序的研究卻關(guān)注較少。本文將結(jié)合宋詞題序的流變歷程探析稼軒寫作眾多題序詞的原因，并結(jié)合詞文本、詞題序考察論析稼軒祝頌詞和交游詞題序的交際功能，進而闡述稼軒詞題序交際功能的價值意義。

一、稼軒寫作眾多題序詞之原因

詞是隨著隋唐燕樂而興起的一種音樂文學(xué)，詞與題序是宋詞的共同組成部分，題序是詞題與詞序的合稱。有關(guān)詞題與詞序的概念，前人說法頗多。概而論之，詞題即是對詞主題的高度概括，內(nèi)容精煉明確。詞序是交代詞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間、動機等，篇幅較詞題長，起解釋說明的作用。稼軒一生創(chuàng)作頗多，在他68年的生命歷程中共創(chuàng)作了629首詞①本文引用的詞的數(shù)量系本人整理統(tǒng)計所得，所據(jù)為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年版)。，堪稱兩宋之最，而有題序的就有535首。辛棄疾寫下如此眾多數(shù)量的題序詞，原因可從以下幾方面考察。

(一)順應(yīng)題序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

在詞產(chǎn)生之初，詞牌即詞題。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1李珣《巫山一段云》注曰：“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神子》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后漸變，去題遠矣?！雹凇端膸烊珪芳吭~曲類詞選之屬，《花庵詞選》卷1。而到了唐五代時期，詞的體制尚為小令，題材較窄，詞意便于理解，無需題序加以說明。在辛棄疾之前，按照王兆鵬先生在《唐宋詞史論》中所總結(jié)的可將宋詞的發(fā)展分為承平、變革、戰(zhàn)亂三個時期。[1]承平時期，作詞有序者漸次出現(xiàn)，張先是其代表。他存詞165首，有70多首用了題序。他的詞序文字較長，有一定的敘事性，如《木蘭春》序云：“去春自湖歸杭，憶南園花已開，有‘當時猶有蕊如梅’一句。今歲還鄉(xiāng)，南園花正盛，復(fù)為此詞以寄意?！盵2]緣題賦詞，寫眼前景、身邊事。變革時期，題序在繼承中又有了新的發(fā)展，最具代表性的是蘇軾及其學(xué)生黃庭堅。蘇軾存詞364首，有題序的280首，其篇幅和寫作手法的豐富性比之前的詞作有很大發(fā)展。黃庭堅一生存詞188首，有題序的93首，是繼蘇軾之后北宋詞壇留存題序數(shù)量最多的詞人。到了戰(zhàn)亂時期，隨著社會環(huán)境及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詞人創(chuàng)作不一。葉夢得留有帶題序的詞36首，大多描寫游玩宴會之感。向子諲寫有帶題序的詞55首，生動再現(xiàn)了他轉(zhuǎn)戰(zhàn)南北的一生，長序較多且詳實優(yōu)美。追溯至此，可以說，宋詞題序發(fā)展已經(jīng)完全成熟。因此，作為詞壇領(lǐng)袖的辛棄疾，在作詞時大量寫題序?qū)崒夙槕?yīng)文學(xué)的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

(二)個性氣質(zhì)的外化體現(xiàn)

辛棄疾作為詞壇大家，他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不同。與他同時且一同起義而后背棄之的義端和尚說他如“青兕”[3]238，姜夔在《永遇樂·北固樓次稼軒韻》中稱他為“前身諸葛”[4]，他的門生范開在《稼軒詞序》中也評說道：“公一世之豪，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爾?！盵3]238而毛子晉云：“詞家爭斗秾纖，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絕不作妮子態(tài)。宋人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善評也?！盵5]116無論是在同時代還是后世，人們對稼軒的評價都是英雄豪杰。他性情爽朗、感情熾熱、氣度豪邁又憂時憂國。不同于婉約詞人，他在作詞時，有不吐不快的郁結(jié)和積極奔放的創(chuàng)作熱情。但詞不同于文，不能將自己的情緒一覽無余地娓娓道出，要想釋放自己的這種情感，充分外化自己的心理體驗，只有通過大量的題序來做鋪墊，作序補。

(三)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需要

辛棄疾英勇善戰(zhàn)，愛國之心熾熱無比，有著飽滿的斗爭精神和英雄的才情將略。但他作為“歸正人”[注]南宋時將從金邦脫身回歸南宋的士民稱為“歸正人”，又稱“歸朝人”。，不被朝廷重用，內(nèi)心又充斥著苦悶怨憤。正如韓愈所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因而稼軒把詞作為其抒發(fā)政治抱負的工具，通過詞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志。另一方面，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說：“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盵6]這里的群是指詩歌可以使人們交流感情，達到和諧。同作為文人墨客表情達意的工具，稼軒詞中那些有明確寫作對象的詞作也有與人直接交際的作用。結(jié)合稼軒詞中所描寫的那些立志恢復(fù)氣節(jié)與功名的豪情壯語，就不難理解為何稼軒詞作中有如此之多的有題序的詞了。

二、稼軒詞題序的交際功能

辛棄疾詞題序除了注解功能和抒情功能之外，還有一定的交際功能。這一功能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祝頌詞和交游詞中。

(一)祝頌詞題序的交際功能

稼軒一生可分為五個階段，寫下帶題序的詞作535首，其中祝頌詞79首。這些詞及詞題序真實地反映了稼軒與人交往的狀況。祝頌詞題序的交際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表達友情和交流思想兩個方面。如《水調(diào)歌頭·壽趙漕介庵》是稼軒早期的壽詞之一，詞曰：

千里渥洼種，名動帝王家。金鑾當日奏草，落筆萬龍蛇。帶得無邊春夏，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鬢方鴉。莫管錢流地，且擬醉黃花。換雙城，歌弄玉，舞綠華。一觴為飲千歲，江海吸流霞。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邊去，云里認飛車。[7]10

該詞作于1168年，序為“壽趙漕介庵”，即為趙介庵祝壽。趙介庵，即趙德莊，號介庵，是趙宋宗室，時任江南東路轉(zhuǎn)運副使，駐節(jié)于建康。而此時稼軒在建康通判任上，二人常詩酒唱和。恰逢趙介庵生日，稼軒將滿腔濃情寄予這短短的五字序中，與詞一起將慷慨熱烈的豪情和深隱內(nèi)含的用意激蕩出來。全詞用神話故事作比擬，構(gòu)思驚奇。首句“千里渥洼種，名動帝王家”比喻趙介庵有超群之才，名揚帝王之家，上闋熱情贊揚他的風采和才干。下闋在借景抒情的同時，描繪了一幅歌舞繁盛的祝壽盛況。該詞不流于一般壽詞的應(yīng)酬和恭維，稼軒將詞人滿腔愛國熱情融入對友人的祝福和勸勉之中。

韓元吉也是與稼軒來往較多的朋友，二人生日相差一天，他們之間的唱和詞有十幾首，其中又以壽詞最為著名，如《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一詞，詞曰：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7]319

該詞序為“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甲辰歲，即淳熙十一年(1184)。韓南澗，即韓元吉，字無咎，曾任吏部尚書，主張抗金。其序意為于1184年為韓元吉祝壽。這一年，雖值稼軒罷居帶湖時期，但他仍然關(guān)心國家前途命運，在南澗生日當天，他通過詞序做引子將對好友的祝福和當前國家的局勢一一道來。詞的上闋從形勢說起，對宋室朝內(nèi)無人、偏安一隅感到無奈，同時斥責當權(quán)者的麻木誤國，進而感嘆平戎大業(yè)責任在真儒。下闋從贊美對方過渡到對抗戰(zhàn)前景的瞻望，從“況有文章山斗”開始，對韓元吉的家世、文章、風采進行稱贊，含有無盡的鼓勵期許，最后一句呼應(yīng)平戎萬里，期待王師北定中原之日，再為韓元吉做壽，表達了志同道合的英雄惺惺相惜的情感。

作為辛棄疾的知己，韓元吉深知其內(nèi)心的苦悶和不平。時隔一年，在稼軒生日時，他也為稼軒寫下《水龍吟·壽辛侍郎》，詞曰：

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臥占湖山、樓橫百尺，詩成千首。正草蒲葉老，鞭蕖香嫩，高門瑞，人知否？涼夜光牛斗，夢初回，長庚如晝。明年看取，旗南下，六騾西走。功畫凌煙，萬釘寶帶，百壺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歸來壽。仆賤生后一日也，故有分我蟠桃之戲。[7]321

從該詞的序可看出這是韓元吉為稼軒所做的壽詞，主題雖為祝壽，但結(jié)合全詞更多的是一種政治抒情。在詞中他對辛棄疾寓居帶湖的生活描繪得非常形象，句句暗含勸勉之意。由此可見二人的情誼非比尋常。次日稼軒又用前韻作詞一首，其序為：“次年南澗用前韻為仆壽，仆與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壽南澗。”從序可見，這是稼軒為韓元吉所做的又一首壽詞，既交代了二人生日相差一天的情況，又表達了二人互相祝福勉勵的情感。

從以上三首壽詞的題序我們很容易窺見辛棄疾的交往情況，它反映了辛、韓二人之間真摯的情誼，再現(xiàn)了其交流思想的過程及密度。

(二)交游詞題序的交際功能

許伯卿先生以詞的題材將宋詞分類，其中將宴集、游覽、往來、唱和、勸勉等為題材的一類歸為交游詞。[8]交游詞題序的交際功能直接體現(xiàn)為切磋詞藝、逞才角技以及交游娛樂、宴飲酬贈四個方面。

稼軒詞中以交游為題材的作品最多，它們有的反映了他與友人外出游玩的情景，有的重現(xiàn)了他與親朋好友餞飲別離的場面，有的描繪了他與摯友唱和往來的盛況。《水調(diào)歌頭·和王正之右司吳江觀雪見寄》[注]下文引用的辛棄疾的所有詞，均出自《辛棄疾詞》，見葉嘉瑩主編的《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6年版。為避冗贅，恕不一一注明。即是這樣的作品。這首唱和詞描寫了他與友人王正之吳江觀雪的場面，上片寫景，下片寫人，妙語連珠，極富韻致。而《一剪梅·游蔣山呈葉丞相》是詞人送別葉衡入朝后獨游蔣山時所作。葉衡，即葉丞相，字夢錫。他于紹興十八年(1148)進士及第，乾道二年(1166)十一月，任淮南西路軍馬錢糧總領(lǐng)，治所在建康(今南京市)。兩年后，辛棄疾也在建康任通判，兩人相識相交。辛棄疾所存詞作里，從詞題序看，一共有四首是為葉衡所作。除上一首，其他三首分別是《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洞仙歌·壽葉丞相》、《摸魚兒·觀潮上葉丞相》。據(jù)佟培基先生考辨，《一剪梅·游蔣山呈葉丞相》中的呈葉丞相當屬后人所加。[9]因為1174年辛棄疾作此詞時，葉衡當為行宮留守，而非丞相。其余三首題序所言“葉丞相”當是稼軒所作確定無誤。而《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中，詞的上闕激蕩著稼軒因感恩葉衡的推薦而受孝宗召見的喜悅之情，下闕則表達了積極進取的樂觀之情。由此可見，在辛棄疾壯志勃發(fā)的這個階段，葉丞相是他所倚重的人，二人相交也是事實，稼軒以詞會友，抒發(fā)了其深沉復(fù)雜的感慨。

詞壇上另一位與稼軒志同道合、唱和往來的人是陳亮。陳亮，字同甫，學(xué)者稱龍川先生，南宋杰出的思想家。稼軒1188年所作的《賀新郎》其序云：“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fù)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fā)千里一笑?！痹撔蛞院啙嵙鲿车恼Z言，敘述了詞人與陳亮相會、同游、分手和別后的追懷，它不僅不與詞作內(nèi)容重復(fù)，還與原詞互相生發(fā)。此后不久，陳亮和作《賀新郎》，該詞序云：“寄辛幼安和《見懷》韻。”稼軒另于1189年，又作《賀新郎》一首，其序云：“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倍惲岭S后又作《賀新郎》，序云：“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边@四首詞序都描寫了辛、陳二人交游相會后唱和往來的情景，它們不僅是二人深厚情誼的見證，更是其才藝的角逐。再如《水調(diào)歌頭》(折盡武昌柳)其序云：“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周總領(lǐng)、王漕、趙守置酒南樓，席上留別?！薄赌咎m花慢》(漢中開漢業(yè))其序云：“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狈泊朔N種均為宴飲酬贈的佳作，詞、序共存，相得益彰。

三、稼軒詞題序交際功能的價值意義

稼軒作為兩宋詞壇上寫下帶題序詞作最多的詞人，其詞題序的交際功能對受眾準確理解詞意和了解詞人的行藏出處具有重要的價值意義。

前人在論及稼軒詞題序的功能時，多談到注解功能和抒情功能。事實上，它們與交際功能一起共同服務(wù)于稼軒的創(chuàng)作動機，為受眾更好地理解、接受詞意做了鋪墊和導(dǎo)引。對于那些表達詞人美好祝愿和深刻思想的題序，僅僅將其用注解功能來解釋便略顯蒼白。因為注解多是對客觀事實的陳述，理性多于感性，而激蕩在題序中的情緒是飽滿熱情的，用其交際功能來解讀便更能準確把握他的情感節(jié)奏，有助于加強對整首詞的理解。另一方面，稼軒詞題序的交際功能還有著補充證明稼軒活動軌跡的作用，透過那些體現(xiàn)交際功能的題序，稼軒與人交好往來的情況便很容易考證。正如吳梅在《詞學(xué)通論》中談到擇題時所指出的“而平生行誼，即可由此考見焉?！盵5]14總之，稼軒詞題序的作用、妙用不可謂不大，它們與詞人一生的行藏出處、個性稟賦、心路歷程緊緊地關(guān)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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