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蘭
晉宋交替之際的元嘉時代,文壇、政壇延續(xù)魏晉風流,大批名士活躍其中。名聲最卓著者當屬被稱作元嘉三大家的顏延之、謝靈運與鮑照。在后世的文學史中鮑照因其“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的耿直、孤傲的性格,因其對當時文人名士不屑一顧的七言樂府詩的突破,贏得了充分的贊譽。謝靈運也因其顯赫的家世,倔強新朝帶來的悲劇命運,及其對于山水的熱愛和因此在山水詩的發(fā)展中所做出的貢獻,在后世的文學史上亦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轉關的代表似乎僅限于了謝靈運與鮑照。顏延之行跡狂狷,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以朝廟應制之作為主,藝術上以廣泛用典、大力雕琢詞句為特色,因此現(xiàn)代的文學史往往很少提及,或者只是以只言片語應對,這對晉宋之際名噪一時的顏延之是極不公允的。我們應當把人物放到當時的時代背景、文化氛圍中來考查,知人論世,還原其真實的面貌,才不致偏頗?;诖耍旅嫖覀兙蛷闹苏撌赖慕嵌?,探討一下顏延之的思想性格對于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自東漢末年開始,隨著大土地所有制的發(fā)展,封建大家族也同步發(fā)展起來,門閥士族制度由此萌芽。家世門第關乎文人的升遷際遇,其家族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也必然會對其思想性格的形成產生影響。因此,要了解顏延之的思想性格,有必要先了解其家世與家族文化傳統(tǒng)。
顏延之,字延年,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兩晉之際,五胡亂華,中原動蕩不安,延之的曾祖顏含率領族人跟隨渡江士族遷居建康(今南京)長干里。這在延之的五世孫北齊時期的文學家顏之推的 《觀我生賦》中有佐證:“去瑯琊之遷越,宅金陵之舊章”,“經長干以掩抑,展白下以流連”。自注:“長干,舊顏家巷?!备鶕端螘繁緜髦械挠涊d:延之在顏家巷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受南京濃厚傳統(tǒng)文化氛圍的熏陶,少年時期的延之飽讀詩書,涉獵廣泛,無所不覽。這也為其后來的形似狂狷卻神往中庸的儒者風范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顏氏家族是一個世代書香的世家大族。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曾提到,顏氏的先輩,祖居春秋時期的鄒國、魯國,世世代代以儒雅為業(yè),學問精深的孔子七十二門人中,顏氏家族的后人占居八席。顏氏世代以孝悌傳家,自稱家居之地為“孝悌里”(今山東費縣方城鎮(zhèn)諸滿村)。據顏氏譜牒記載,延之的遠祖是安貧樂道、對孔子之言無所不悅的顏回?!耙缓勈?,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是孔子對愛徒的極高贊譽,有知己之感。據《宋書》本傳記載,延之“居身清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頗有其遠祖顏回的風范。顏氏家族謹守儒家忠孝仁義之道,研習經史,人才輩出,名垂青史。據顏真卿的《顏氏家廟碑記載》:延之的五世祖顏欽是當時眾多學者所仰慕的儒學師長,他精通《韓詩》、《禮》、《易》、《尚書》等經典。延之曾祖名含,官至右光祿大夫,是顏氏家族中對延之影響最大的一個人。據《晉書》本傳載,顏含自幼品行出眾,以孝悌聞名鄉(xiāng)里。其兄因病臥床,嫂子失明,顏含躬親奉養(yǎng),十三年如一日,其所居之地為“孝悌里”亦因此而得名。本傳亦載顏含為人耿直,不屈從權貴豪右。時權傾朝野的桓溫曾向顏含提出通婚要求,含以其盛滿拒絕。顏含一生光明磊落,不求于人,不媚于俗,對延之產生了深遠影響。延之的清高,蔑視朝中權貴與其祖如出一轍。早年尚未出仕之時,劉裕的心腹干將劉穆之薦舉其入仕,他拒絕邀見。這在一面清談,一面卻招權納貨,表面清高,內里貪婪的晉宋士大夫中可謂特立獨行。延之在其所撰《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家傳銘》中稱頌他的家族:“孕仙字圣,誕智息仁。沫上道奧,稷下儒淵,乃昔宗林,傾席曜筵,外門取俊,接室稱賢?!辟澠湓骖伜熬负顫摰?,信豈在明,言則測幽,嘆實從靈。仁親之寶,大孝之榮……三祖連光,眾門稟教。於時列孝,克端殊操”。于此可見,延之十分重視家族文化傳統(tǒng),并把顏氏家族的儒學傳統(tǒng)作為自己的立身之道。
延之骨子里是崇尚儒學的,但在劉宋文壇上,受魏晉名士疏放情調的影響,其同樣以“狂”而聞名?!赌鲜贰繁緜餮云渥苑Q“狂不可及”。他疏誕好酒,醉后肆意直言,毫無隱諱,如:“我聞古者官人以才,今官人以勢?!逼鞄悯r明地表達了自己對門閥士族制度影響下用人制度的極端不滿。延之的這種偏激狂傲的性格在其名作《五君詠》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阮步兵》中,他說阮籍有酣醉為常、途窮而哭等“越禮”行為,其實這也是他自己的寫照。據《南史》記載,宋文帝曾多次傳詔延之,但他卻置若罔聞,了不應對,于酒店中裸袒挽歌,次日醉醒之后才來覲見。他也像嵇康那樣龍性難馴,辭意激揚,每犯權要。
現(xiàn)實生活中的延之是一個如此復雜的人,這緣于其內心深處復雜的思想觀念。延之所處時代,盡管玄學思潮不再盛行,但其影響依然存在;同時在劉宋皇權政治的影響下,儒家思想逐漸成為正統(tǒng)。在延之身上,正體現(xiàn)了這種以儒為主的多元思想的統(tǒng)一。我們所感受體會到的就是這種形似狂狷而神往中庸的儒家的人格理想。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延之成為了劉宋時代朝廟應制之作的代表。其詩文典故多源于儒家經典,亦與其創(chuàng)作多典雅的朝廟應制之作也是相應的。
[1]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