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性模仿在兒童語言發(fā)展中的作用新論——一個兒童三歲前語言發(fā)展的個案研究

王 巖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模仿”是兒童語言習得領域的一個關鍵詞。有關兒童語言獲得的不同理論學派對模仿在兒童語言習得中的作用有著不同的看法：行為主義的語言習得理論認為，兒童是通過對成人語言的模仿而學會語言的，模仿是語言習得的最重要的手段；先天決定論認為兒童有天賦的語言機制，模仿絕不是兒童語言獲得的重要手段，并以很多事實證明模仿常常達不到教會兒童語言的目的。在這樣的理論爭辯中，一些學者對模仿又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提出了“選擇性模仿”，即兒童的模仿是對示范者語言結構形式或功能上的模仿，而不是對具體內容的模仿。兒童通過選擇性模仿可以習得句法結構的框架或功能，并將示范句的語法結構應用于新的情景以表達新的內容，或者將通過選擇性模仿所習得的語法結構重新組合成新的結構，這樣便產(chǎn)生了兒童自己的話語。

在前人理論論述的基礎上，我們經(jīng)過語料分析與思考，也認為“選擇性模仿”在兒童語言習得中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有些細節(jié)問題，如“選擇”是如何發(fā)生的、“模仿”的對象究竟是什么、“模仿”是怎樣在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具體發(fā)生作用的等，至少在漢語兒童語言習得領域似乎還沒有得到最詳盡的討論。我們擬從一個三歲兒童D的語言發(fā)展個案研究出發(fā)，在對該兒童模仿行為的描述過程中，試圖解釋上述問題，在這樣的解讀過程中可以更清晰地界定“模仿”這一重要習得手段的概念實質。需要說明的是，本個案記錄了D從第一個“詞”到三歲間的語言發(fā)展記錄，盡管第一個“詞”的出現(xiàn)不意味著呀呀語階段的結束 （李宇明，P68）（我們也記錄到大量呀呀語的語料）。但需要承認的是，我們的語料對兒童前語言階段的發(fā)聲記錄不足，在對該階段兒童模仿行為的描述中更多的是借鑒他人的研究成果。

一、模仿是主動選擇的過程，而選擇取決于兒童的關注與需求，“陌生化”和“習語化”的話語形式更易引起兒童的關注

模仿建立在“輸入”的基礎上，而 “輸入”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輸入的最終內容取決于兒童的關注，只有被兒童關注到的才有可能被選為模仿的對象。兒童受生理和認知發(fā)展的限制，在不同時期對作為聲音的話語的關注度是不同的。初生嬰兒對語音的感知是無關意義的 （不等于說兒童不能區(qū)分不同的音），這個階段，兒童母語體系下的所有語音對他來說都是均質的，這是兒童在大腦中建立母語語音知覺的過程。在語音知覺的建立過程中，兒童會有自己的發(fā)聲練習，成人對此階段兒童發(fā)聲練習的反饋又大大促進了母語語音知覺的建立。在兒童和成人的語音互動過程中，我們初步觀察到了兒童的“模仿”行為，但此時的模仿與其說是兒童選擇的結果，不如說是生物成熟選擇的結果，即發(fā)音器官的成熟程度限制了該階段兒童語音模仿的范圍。這個階段的模仿還不是“語言”的模仿，最多是為語言發(fā)生的準備階段。

兒童從呀呀語階段開始把聲音的聽辨納入了語言的范疇，隨著兒童話語理解能力的提高，我們可以判斷，兒童對母語語音知覺的建立已經(jīng)基本完善，他的聽覺開始語言化，或者更準確地說，開始母語化了。到兒童開始發(fā)出真正的“語音”，兒童的母語語音知覺已完整建立，此時的模仿開始出現(xiàn)了明顯的選擇傾向性，這種傾向性貫穿兒童語言發(fā)展的始終。我們通過對D的觀察發(fā)現(xiàn)，“陌生化”是影響D選擇性模仿的重要因素。

D說話較晚，20個月零20天 （記作20；20，下同）才首現(xiàn)“獨詞句”，而且在之后的20天內，幾乎沒有新的詞出現(xiàn)，這期間，家人常鼓勵她說話，但都鮮有成功?？墒俏覀兊恼Z料卻記錄了這樣幾段（以下三段語料都發(fā)生于21；02）：

（1）媽媽：哎35呀?。ā鞍ァ卑l(fā)成陽平而且拖長，異于平常的發(fā)音）

D：哎35呀（模仿媽媽）

（2） 媽媽：【用“啦啦啦”代替歌詞哼唱《紅豆》】

D：dadada（加注釋，拼音）（試圖模仿，但邊音發(fā)不好）

（3）媽媽：寶貝35（不但“貝”發(fā)成陽平，兩個音節(jié)都故意發(fā)的靠后，聽起來很奇怪）

D：baobei35

這樣集中出現(xiàn)的模仿行為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選擇傾向性，“陌生”的語音現(xiàn)象能引起D的注意首先證明了一個前提，即D的漢語語音知覺系統(tǒng)已建立完備。另外，兒童模仿“陌生化”話語的選擇傾向也說明兒童在學會“用”語言之前，“玩”語言也是幫助她習得語言的重要手段?！巴妗笔莾和囊磺?，作為語言載體的語音也是她們把玩的對象，在“玩”語言的過程中，兒童練習了發(fā)音，同時成人在這一過程中的反饋（驚喜、贊賞等）也給了兒童正面的刺激，促發(fā)兒童逐步感受到“語言”的作用與魅力。

有趣的是，影響兒童選擇性模仿的另一因素恰恰和“陌生化”相反，這里我們把它稱之為“習語化”，即當某話語形式有了很高的復現(xiàn)率時，就可能被兒童模仿。但出現(xiàn)頻度并不是兒童選擇性模仿的充分條件，不是所有出現(xiàn)頻度高的話語形式都會被模仿，只有那些被兒童感知到“用法”的高頻話語形式才有更大的被模仿的可能性。我們將在下一部分具體討論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總結，我們認為，“陌生化”的模仿選擇傾向滿足了兒童“玩”語言的目的，而“習語化”的選擇傾向則滿足了兒童“用”語言的目的。

二、兒童模仿語言不僅是模仿“怎么說”，更是模仿 “怎樣用”（關涉到話語形式和語境的匹配）

早期的機械模仿論認為兒童模仿的就是成人的話語形式，這種簡單的刺激—反應論無疑引起了很多非議。后期的選擇模仿論則提出，“兒童的模仿是對示范者語言結構形式或功能上的模仿，而不是對具體內容的模仿”。我們認為，兒童習得語言的過程中，選擇性模仿確實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我們想補充的是，兒童不但通過對語言結構形式或功能的模仿習得語言，有時還通過對記憶圖式的復現(xiàn)，即模仿她頭腦中建立的圖式框架 （主要體現(xiàn)為話語形式和語境的匹配）來習得語言。兒童的某些模仿行為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圖式建立過程，盡管兒童早期建立的圖式有可能是不正確的。先看下例：

（4）【爸爸媽媽帶D坐輕軌，人多無座，有個叔叔給我們讓了座】

媽媽：快和叔叔說謝謝。

D：謝謝。（聲音很小很?。?/p>

叔叔：說給自己聽呢吧。（讓座的叔叔和她開玩笑）

媽媽：要看著叔叔說。

D：拜拜。 （ 23；10）

D說“拜拜”是因為，平常媽媽帶D在小區(qū)里玩，和人分別時總要告訴她和別人“拜拜”，由于D總是完成任務似的自顧自地說，媽媽就經(jīng)常和她說“要看著別人說”，所以“看著別人說”和“拜拜”在D頭腦中作為一個圖式被儲存了，這才有了上面的對話。這說明，某話語形式連同語境（上例體現(xiàn)為上下文）是作為一個圖式被兒童存儲了的，當某語境被激活后，相應的話語形式就會復現(xiàn)（即模仿的結果）。因此，正確地建立話語形式與語境匹配的各種圖式是兒童習得語言的關鍵，畢竟，語言的使用就是一個在千變萬化的語境中選取適當語言形式的選擇過程。

兒童首先要關注到某些話語形式和語境相匹配的現(xiàn)象，然后才可能建立圖式、才可能去操練他觀察到的語言項目。通過我們對D的觀察發(fā)現(xiàn)，D經(jīng)常為了操練她觀察到的語言項目，刻意“制造”語境來實踐她的“新發(fā)現(xiàn)”。如：D有段時間對“你怎么（又）……”這個反問句式很“癡迷”，見下例：

（6）怎么換來換去的？（給拼圖小娃娃換衣服）（27；07）

帽子呢？帽子呢？怎么到處找帽子？（故意把帽子藏起來）（27；08）

你怎么跳來跳去的？（故意在床上不停地跳）（27；09）

此例幾乎“復現(xiàn)”了媽媽和D間的對話。由于小朋友游戲時動作重復率特別高，一件事做很多次也不厭煩，媽媽在陪同D玩耍的時候就常會用“你怎么（總）……”之類的句式來形容D的狀態(tài)，當這種話語形式多次出現(xiàn)在類似語境中時，就具備了被模仿的條件：

A、成人常使用該話語形式（可以是整體、可以是局部）。

B、成人使用這個話語形式的語境有高相似性。

C、孩子能夠解讀這個話語形式的用意。

D、孩子能觀察到這個話語形式和她的行為（語境）之間有一定的匹配關系。

只有滿足了上述條件，孩子才能有這樣的模仿行為，甚至在成人“忘記”說的時候提醒成人說或“幫助”成人說。見下例：

（7）我真高興呀。媽媽看到我我就高興，要是媽媽不看到我，我就不高興，不過最后我還是挺高興的。 還會說“最后”呢！ （25；23）

最后一句“還會說最后呢”明顯是模擬大人口氣說的，因為我們一直在記錄D的語言發(fā)展，對她的一些新語言現(xiàn)象給予了很高的關注。當她說出什么讓我們意外的話時，常常以“還會說xx呢”這樣的形式來表示感慨，而這恰好也具備了我們上述提到的最易被兒童模仿的話語形式的分布條件。這恰恰說明兒童通過模仿習得語言絕不僅是對話語形式的機械模仿，而是對這種通過語言實現(xiàn)的交際方式的模仿，通過操練她所觀察到話語形式在具體語境中的用法來真正獲得語言。這是以往的模仿說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的一個重要方面。

三、模仿的作用機制——從游戲到運用，從偏誤到修正

模仿在兒童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是從“游戲”開始的。如前所述，兒童對“陌生”的聲音產(chǎn)生了興趣，出于“玩”的目的進行模仿，通過模仿既鍛煉了發(fā)音器官，又開始了和成人的互動，這個過程對兒童語言習得的重要性不可小視。兒童這種“玩”語言的特征還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我們發(fā)現(xiàn)D對語言的節(jié)奏非常感興趣。如下例：

（8）媽媽：豆51豆1。 （正常節(jié)奏和語速）

D：媽55媽2。（和媽媽保持一樣的節(jié)奏和語速）

媽媽：豆51豆51。（兩個音節(jié)都拖長）

D：媽55媽55。（和媽媽節(jié)奏一致）

媽媽：豆·豆（快速地說）

D：媽·媽（也和媽媽節(jié)奏一致）

媽媽：豆35豆35（媽媽故意發(fā)奇怪的音）

D：【笑】

這是某天媽媽和D一起玩時的偶然發(fā)現(xiàn)，媽媽只是喊了一聲D，D也回喊媽媽作為回應，媽媽變換了節(jié)奏，D也跟著變換節(jié)奏。這一天，D配合媽媽甚至給姥姥和爸爸各“表演”了一次。

在D能發(fā)較多的音但還不足以模仿三字經(jīng)、古詩等韻律感強的語段時，我們記錄下來很多段D“自創(chuàng)”的“三字經(jīng)”和“古詩”，都是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但韻律和平仄完全符合她平時聽到的那些語段，而且玩得樂此不疲。D還曾對疊音產(chǎn)生興趣：

（9）D：媽媽，什么是拉拉褲?。?/p>

媽媽：就是你的紙尿褲啊。

D：那紙紙尿尿拉拉拉拉褲褲是什么啊？（說完自己笑）（29；05）

奇奇怪怪怎么爬到地上使使勁勁地玩？（29；16）

這種只對某種形式感興趣并且自發(fā)“模仿”的現(xiàn)象在D語言發(fā)展過程中非常常見，通過與其他家長的交流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在所有學話幼童中都很普遍。這說明，以“玩”的方式模仿語言是兒童常見的語言習得手段，盡管通過這種模仿發(fā)出的聲音多數(shù)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語言，但這樣的練習對生理、心理（包括對語言的感知）都處于發(fā)展階段的兒童來說，無疑是有著非凡意義的。

即使是在觀察到某話語形式的用法后，D對這些“習語性”話語形式的模仿也不是一開始就指向用法的，至少不是全部指向用法的。我們說的用法是指真正出于表達的需要使用語言，像我們前面提到的D刻意制造語境來實踐她觀察到的話語形式也還是屬于“游戲”的范疇，只不過她的“玩具”是“語言”。那么在什么程度上我們才可以說兒童跳離了“游戲”的范疇，真正開始使用她學到的話語形式了呢？當兒童在最熟悉的、相似度最高的語境（這種語境往往是兒童自己“創(chuàng)造”的）下多次操練這些話語形式，并且建立了穩(wěn)定的圖式之后，他們開始把這些話語形式應用到真實的語境中。如：

（10）你怎么又換了件衣服？（媽媽上班前試穿衣服）（28；11）

（11）爸爸，你看媽媽還會說上海話呢?。ò职终f上海話，媽媽不是上海人，也學爸爸說上海話）

但受限于認知的發(fā)展以及語言自身的不規(guī)則性，偏誤也在這個時候顯現(xiàn)出來了。偏誤有時體現(xiàn)為語用的，有時體現(xiàn)為句法的（在我們看來，體現(xiàn)為句法上的偏誤其實也是語用的偏誤），但偏誤更加證明了兒童的模仿是有選擇的、帶著自己認知痕跡的主動行為。如：

（12）媽媽：別穿這件了，這件一點也不漂亮。

D：漂亮！ 一點也漂亮！ （29；20）

（13）媽媽：媽媽抱抱你吧

D：我一點兒都不讓媽媽抱。（心情不好）（31；05）

（14）媽媽：你長大了嗎？

D：我還沒長大呢，我還有點兒尿褲子。（30；10）

以上兩例中的“一點也”和“有點兒”都出現(xiàn)了偏誤，但D的“用意”很明顯，她體會到了這兩個話語結構的功能，并且運用這兩個話語形式幫助她表達同樣的功能。類似的偏誤還有很多，這恰好證明了我們前面提到的，“模仿”更多的是模仿話語形式的“用法”，而不僅僅是話語形式本身。從偏誤到修正當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這種偏誤的出現(xiàn)在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絕對是值得慶賀的事，這說明兒童對語言的功能、規(guī)則有了更高層次的認知，范疇的建立也日趨細化，離語言成熟、個體成熟又邁進了一大步。

綜上所述，“模仿”是兒童語言發(fā)展的重要手段，兒童在不同認知發(fā)展階段對具有不同特征的語言項目表現(xiàn)出不同的關注程度。從“玩”的動機開始，通過游戲操練自己主動選擇的模仿對象，從而達到最終正確運用語言的目的，在這個過程中，兒童的認知發(fā)展和語言自身所具有的特征都是影響兒童模仿行為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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