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蘆山地震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場進行地震報道。五年前汶川地震當天,在總社負責首日外文英文全天滾動報道到凌晨,看著不斷入庫的圖片和素材,我不后悔我在這里,但希望能在那里,直到事了,未能成行,總覺得欠下一筆債。
到蘆山,作為記者,是還愿來的,而身為川人,是還債來的。
寫什么呢?我不擔心。只要走出去,就會有故事。我喜歡關于人的故事。
怎么寫呢?出發(fā)前,領導特意短信:專業(yè),不要帶情緒,學習NHK。
4月21日凌晨快四點到了蘆山縣城。22日7點半出發(fā),已經(jīng)來晚了,勢不容緩,目標重災區(qū)龍門鄉(xiāng)。交通很糟糕,但我們希望能盡可能到達鄉(xiāng)村。
途經(jīng)某村落,看見路旁有大量群眾聚集,立刻下車,居然是陳光標帶領的救援隊在發(fā)礦泉水,當然跟上?!按笊迫恕备嬖V我,村民說有人死亡,他坐摩托車要進到里面去查看。我也請圍觀的一個年輕人開著摩托載我同往。
我是被一群媽媽們堵著被迫下車的。她們以為我是陳光標的隨行人員,急著傾訴困難。其中一位年輕女子說的“我奶奶都沒有了”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帶著我去了倒塌的屋前,指著院壩里碎石間兩大塊已經(jīng)變成黑褐色的血漬說那是爺爺為了救奶奶受傷流的血,我想我的第一個故事有了。
她很激動,方言不同,語速又快,聽完大概,我才知道她不是事發(fā)時的目擊者,隨即找來她的母親,也就是稿件中的兒媳,大伯父和稿件中沒有出現(xiàn)的二伯父,又聽他們各自再講訴一遍,相互佐證,搭建起完整的經(jīng)過,兩位老人的人生經(jīng)歷也梳理了一遍。
原來老婦人得了風濕,行動不便,所以喜歡坐在沙發(fā)上,所以事發(fā)逃命的可能不大。原來老爺子婚后就參軍,老婦人一等5年。
更重要的是,四人復述的過程中,都提到了老爺子幾次讓老奶奶先走。這成為穿起這些所有情節(jié)的那條繩子。
細節(jié)呢?我想起了我的爺爺奶奶,他們也是獨居,有屬于自己的習慣和生活規(guī)律。我請幾位親人給我還原老人一天的生活軌跡,我想知道他們本來生活的樣子。地震究竟帶走了什么?
整個采訪的過程也就是40分鐘左右,還有同伴等我繼續(xù)前行,不容拖延?;氐杰嚿?,我基本已經(jīng)打好腹稿。堵車的時候趁機寫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你先走,我跟著來"——龍門八旬夫婦生死遺言》。這樣的有感覺的狀態(tài)不多,上一次是寫《寄往天堂的信》。山間沒有信號,稿件是返回縣城發(fā)的。同事在微信群說“淚崩”,友人在網(wǎng)上看了稿子,說“火了,但是你一定哭死了。”其實沒有,從采訪到寫完,沒有哭意,也沒空去看發(fā)出來的版本。
直到兩天后,一個字一個字看完China Features網(wǎng)站配圖播發(fā)的中英文稿,我才第一次落淚。
我們說了很多話,說不出來的話似乎讓我們記得更久。
關于那句“生死遺言”——你先走,我跟著來。我自己的理解是,第一次是兒女們送老人去醫(yī)院,老爺子讓老伴先走,是因為他知道老伴傷更重,更需救治,第二次是要轉(zhuǎn)院,他讓老伴先走,他還是以為老伴傷勢更重,醫(yī)院肯定會讓她先走。
我心中還有他沒有說出來的第三次,就是網(wǎng)友們普遍認為的,或者更愿意認為的那個意思——黃泉路上你先行,我隨后。以他的經(jīng)歷,想必當時已經(jīng)預見結(jié)局。
遺憾還有很多,比如老爺子參軍,都經(jīng)歷過什么戰(zhàn)事,為什么要轉(zhuǎn)業(yè)務農(nóng)?老奶奶等待的五年做什么?
后來我電話得知,老爺子已經(jīng)又轉(zhuǎn)院成都,老奶奶下葬了,但是不能放在老爺子希望的地方,因為可能要塌方。
這都是我沒能說出來的話,也不知道如何說出的話。
報道原文:
特寫: "你先走,我跟著來"
——龍門八旬夫婦生死遺言
新華社四川蘆山4月21日電(記者易凌 李來房)“你先走,我跟著來?!边@是80歲的四川蘆山縣龍門鄉(xiāng)王家村村民陳得榮在20日地震后對相濡以沫近60年的老伴李啟瓊說的最后一句話。
“奶奶看了爺爺一眼,說不出來話?!睂O女陳建芳回憶說。
就在地震前一晚(19日),在四川成都打工的小兒子陳素明夫婦趁著周末兩天放假回來了,上一次他們回家是在一個多月前。
“到的時候都晚上10點多了,兩老子(當?shù)叵眿D對公公婆婆的稱呼)都睡了,”兒媳羅子芬說,第二天(20日)不到8點就醒了,他們起得比平時早,估計是曉得我們回來了,有點興奮。
羅子芬走出房門到旁邊的廚房準備煮面,跟著出來的丈夫被鄰居招呼聊天,老爺子也跟著剛剛走出屋子,地震就發(fā)生了。
“男老子馬上沖回去看女老子,結(jié)果被砸斷了腳,痛得嚎,還使勁喊我們進去救女老子?!绷_子芬說。
隨后趕來的大兒子陳樹林和弟弟一起先把父親救出安置在院壩,隨即沖進客廳,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上的母親被壓在一整堵墻下,“磚頭從腦殼鋪到腳,基本看不清人”。
倒臥在院壩的老爺子左腳踝骨骨折,“骨頭都伸了出來”,血流不止,還在喊兒媳去叫人救妻子。
直到看著兩個兒子把滿臉塵土的妻子抬出放在身邊,陳得榮才大哭起來。此時李啟瓊表面看不出受傷,但嘴角有血,兒女問她傷情,她說“哪兒都痛”。
隨后,陳得榮目送妻子被兒子抬進裝水泥的手扶“斗斗車”送走?!拔覌屘С鰜頃r,我們都曉得她情況不好,肯定受內(nèi)傷了,爸說讓她先走?!标悩淞终f。
在村邊的馬路旁等了好一會兒,一位好心的私家車主在10點左右將李啟瓊送到7、8公里外的蘆山縣人民醫(yī)院。陳得榮隨后被另一輛“板板車”送來。
兒媳帶上了三、四床棉被,鋪在醫(yī)院外地上,兩人中間隔了“兩三個人”,都打上了吊瓶。
孫女陳建芬發(fā)現(xiàn)奶奶的傷情每況愈下:“輸了一會兒液,喊她就沒有反應了,嘴巴閉得緊緊的。大家都在外頭,人又多,醫(yī)生沒有辦法好好檢查,就開了條子說轉(zhuǎn)院去雅安?!?/p>
在一旁照看父親的陳素明也被醫(yī)生告知老人需要轉(zhuǎn)院去雅安,因為“現(xiàn)在的條件沒有麻藥,也根本沒有辦法接骨頭,再下去感染就麻煩了”。
陳得榮得知要轉(zhuǎn)院,對著妻子躺著的方向說:“你先走,我跟著來?!?/p>
事實上,陳得榮被安排先轉(zhuǎn)院了,因為“還可以救”。就在“120”載著他走后不久,上午11點10分左右,孫女摸不到奶奶的心跳了。
“男老子女老子同歲,17歲結(jié)婚,1951年男老子參軍,1955年退伍,女老子一直等,兩個人的感情好,女老子得了風濕走不動,男老子照顧了30多年?!毙合绷_子芬說。
如果沒有地震,這對老夫婦4月20日大概是這么過:八點半左右起床洗漱后,老太太會坐在客廳那個裹著褪色緋紅沙發(fā)布的三人沙發(fā)上,打開電視“聽”;老爺子去準備早點,通常是素面,老太太那碗不放海椒;兩點左右吃過簡單的午飯,如果天氣好,老太太會到門前院壩和老爺子一起曬太陽,不會怎么說話;晚上接著一起“聽電視”到九點左右休息。
但是沒有如果。
轉(zhuǎn)院到雅安的陳得榮20日下午一點左右從陪護的小兒子口中得知妻子離世的消息。
他讓兒子告訴電話那頭泣不成聲的孫女:“辦好后事好好送她走,就埋在屋外頭的坡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