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被碾之爭

嚴碧華　張子琦

1月的青海碧空如洗，在距離省會西寧近400公里的海西州烏蘭縣希里溝鎮(zhèn)一大片荒涼的土地上，稀稀落落地點綴著一些已經干枯的駱駝刺。一彎“冰湖”突兀地橫亙其中，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和遠處綿延的雪山交相輝映。

如果是旅行者，一定會感慨這里風景如畫。可是對這片土地的主人韓永錄來說，這個場景卻是他12年心血付之東流的見證?！爱敃r，成片的生態(tài)公益林和經濟林被毀，我很著急，卻無能為力。”韓永錄說。

生態(tài)公益林與沼澤地

1999年6月，原青海省土地管理局依據省政府同意烏蘭縣呼德格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公司開發(fā)東大灘9900畝土地的會議紀要，批準烏蘭縣呼德格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公司申請的土地綜合開發(fā)項目。從此，韓永錄名下的烏蘭縣呼德格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公司取得了希里溝東大灘12195.12畝農用土地使用權，從事農業(yè)綜合開發(fā)。

據韓永錄介紹，為了灌溉農田，他從附近的雪山上挖了一條引水渠?！斑@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水源，就是因為有水，還引來了一群野黃羊在這里安家。”他指著不遠處一條細細的水溝說。

由于水源有限，韓永錄先期開發(fā)了3000畝土地，種植青稞、小麥等糧食作物。

2004年，烏蘭縣林業(yè)局（現為林業(yè)和環(huán)境保護局）將一塊“國家生態(tài)公益林”的牌子豎在了韓永錄的土地上?！傲謽I(yè)局的人告訴我，這4700畝土地上是國家重點生態(tài)保護林，不能動?！表n永錄回憶，“從那以后，我沒動過那片林地里的一草一木，還每年負責灌溉兩次?！彪S后又補充說，“聽說有補助，但從沒拿過?！?/p>

2011年3月，烏蘭縣農牧局組織了大規(guī)模平整土地的行動?！?700畝國家重點公益林、1500畝枸杞經濟林、2.4萬株楊樹和3000多畝耕地的塄坎，全都沒了。”韓永錄說，“我的老父親也來了，看到他們（縣農牧局）開了裝載機平整林地，哭著說，‘你自己的12年也一起毀了?！闭f到這里，韓永錄無意識地搓著手，哽咽了一下。

1月16日，在現場，《民生周刊》記者看到韓永錄口中的4700畝公益林，只剩下幾棵孤零零的細小楊樹。

當天下午，帶著問題，《民生周刊》記者來到了烏蘭縣人民政府，烏蘭縣人大常委會主任李得彪、縣委副書記田云見、副縣長段傳海等接受了采訪。

關于4700畝生態(tài)公益林的說法，雙方截然不同。段傳海說，“他所謂的公益保護林根本就不是林地，只是沼澤地。”

按照烏蘭縣林業(yè)和環(huán)境保護局局長李廣社的說法，國家所有的保護林地都在地圖上有明確的標注，而韓永錄的4700畝林地并不在范圍之內。

既然不是保護林，為什么還要豎上“國家重點生態(tài)保護林”的牌子呢？李廣社解釋說，“2004年的確豎了，但不是特指他的土地。整個海西州在公路附近的地方都立過這樣的牌子，附近有公益林，目的是為了提醒大家注意保護?！睂τ陧n永錄每年灌溉兩次公益林的說法，李廣社笑稱，“他沒有那個能力，就在路邊種了幾棵楊樹，根本沒成林?！?/p>

4700畝生態(tài)公益林是否存在，雙方各執(zhí)一詞。

但2008年1月1日，烏蘭縣林業(yè)局希林溝管護站同韓永錄簽署的《烏蘭縣國家重點公益林承包管護合同》顯示：甲方（希林溝管護站）將5689.5畝重點公益林委托給乙方（韓永錄）管護。

需要強調的是，這份協議為期一年，只有簽字，沒有蓋公章，不足以說明生態(tài)公益林的存在。

然而，從韓永錄提供的拍攝于2011年3月的影像資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量的林木被鏟除。

這些均從側面反映出東大灘確實存在林木，只是面積無法確定。

此外，一份由烏蘭縣呼德格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有限公司作為甲方、烏蘭縣農牧局作為乙方，于2011年4月28日簽署的協議顯示：“烏蘭縣呼德格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有限公司已栽植十萬株楊樹，乙方需妥善管理?！?/p>

如今，《民生周刊》記者在現場看到，撂荒的土地上，只有低矮的野生駱駝刺漫不經心地生長著。

“經濟林”被毀

相對于“說不清”的生態(tài)公益林，韓永錄的1500畝經濟林則有據可查，最為充分的證據就是林權證。

2009年5月20號，一份蓋有烏蘭縣林業(yè)和環(huán)境保護局公章的《森林、林木、林地狀況登記表》清晰地寫明，“面積為1500畝的枸杞為經濟林，使用期為2009年至2059年。”

在李廣社看來，“這是工作上的失誤，他的林權證應該注銷?！彼M一步解釋，“2009年9月，我們曾經驗收過他的枸杞苗的成活率，不足10%，就表示造林失敗?！辈贿^，《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認定枸杞林不合格的既不是農牧局，也不是林業(yè)局，而是烏蘭縣枸杞產業(yè)化辦公室。

既然不合格，為什么林權證并沒有被撤銷？李廣社再次強調“這是工作上的失誤”。他解釋說，2010年之前，林權證的管理不是很嚴格，鄉(xiāng)鎮(zhèn)林業(yè)站就可以頒發(fā)。“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同志也去現場查看了，他確實是種了30萬棵枸杞苗。另外，種枸杞需要很大的資金投入，我們也是為了他貸款方便，所以才給他頒發(fā)了林權證。當年他被認為是造林失敗后，就應該自己申請撤銷，如果補種成功了，才可以再次申請林權證。”

然而，在烏蘭縣人民政府網站，2009年12月16日，一篇題為《我縣枸杞產業(yè)化種植基地項目通過州級驗收》的文章中寫道：“對呼德格勞公司（韓永錄所有公司）等枸杞產業(yè)化種植基地項目進行了州級竣工驗收，……確保了種苗當年的成活，平均在75%以上。”文章中還提到了莫河畜牧場（烏蘭縣另一枸杞種植基地）成活率低，但并未提及韓永錄公司的枸杞成活率低。

在韓永錄看來，既然有林權證，就能證明1500畝枸杞為林地。

李廣社說：“我們正準備撤銷他的林權證。”對此，韓永錄非常氣憤，在他看來，如果林權證有問題，從2009年到2012年三年間林業(yè)局有足夠的時間去調查與取消，“為什么偏偏等到出現糾紛后？”

在韓永錄保存的資料照片中，可以看見被砍掉的枸杞樹枝交錯重疊在一起?！熬驮阼坭揭S收的第三年，朝夕之間，全部都被砍了?！表n永錄說著，從車廂里拿出一袋顆粒飽滿的枸杞，“這是砍樹之前收獲的一些，質量特別好?！?/p>

如今，韓永錄描述的1500畝枸杞茂盛生長的樣子早已不能再現，地上只有幾株“漏網”的枸杞樹苗還在頑強地生長著。

一場不規(guī)范的合作

在韓永錄看來，出現今天的現狀，源于當地政府職能部門插手，合作不規(guī)范。

2010年初，海西州委、州政府提出“西部枸杞、東部馬鈴薯、城郊果蔬、基地養(yǎng)殖、生態(tài)畜牧”的發(fā)展思路，烏蘭縣將馬鈴薯作為推進農業(yè)發(fā)展的主導產業(yè)來抓。

當地對該產業(yè)發(fā)展的方向、目標進行了認真謀劃和定位，并開始尋求合作公司。正是在此背景下，2010年8月，山東一家企業(yè)（以下稱山東企業(yè)）入駐該縣，流轉土地1.8萬畝。其中包括韓永錄所有的希里溝東大灘呼德格勞7000畝（政府開發(fā)4000畝，韓永錄開發(fā)3000畝，包括枸杞1500畝、防風林帶、渠道、地埂等）。

2010年11月9日，烏蘭縣政府與鯤鵬薯業(yè)（上述山東企業(yè)在烏蘭縣申辦的子公司）簽署了發(fā)展馬鈴薯產業(yè)合作協議書，和上文韓永錄所簽署的“公益林承包管護合同”一樣，這份協議也沒有加蓋公章。

而在2011年4月28日，韓永錄和烏蘭縣農牧局簽署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合同中，山東企業(yè)的子公司卻變成了“鵬舉薯業(yè)有限公司”。

本來只需韓永錄和山東企業(yè)雙方簽署的土地流轉合同，因烏蘭縣農牧局的加入變得復雜起來。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2011年9月，在距離烏蘭縣農牧局平整韓永錄土地僅僅5個月之后，山東企業(yè)放棄，撤出烏蘭縣。

韓永錄指著照片上一壟壟焦黃的馬鈴薯苗說，“水利工程有問題，機井應該打到120米，他們只打到80米，抽出來的水都是堿水，一場灌溉下來，所有的馬鈴薯苗都燒死了?！?/p>

韓永錄覺得，是“不合格的水利設施逼走了山東企業(yè)”。

對于山東企業(yè)的撤離，烏蘭縣政府給出的原因卻是，“不是水質的問題，我們檢驗過，不存在超標現象。而且，2011年整個馬鈴薯市場走勢低迷。另外山東企業(yè)來的都是山東人，他們不適應我們這里的氣候，也沒有制定適合高原氣候特點的栽培技術方案，人員管理松散，田間管理滯后，導致馬鈴薯長勢較差，產量低下。所以才擅自跑了?！倍蝹骱１硎荆斑@是山東企業(yè)單方面違約，弄得我們很被動。”但是由于雙方只有“口頭框架協議”，“我們（烏蘭縣政府）不能追究他的責任?！彼俅握f，“我們工作上存在錯誤”。

但是，烏蘭縣農牧局同韓永錄簽署的合同卻不會因為上述企業(yè)的離開而結束。此后，烏蘭縣政府也在不斷地尋找合適的企業(yè)接替。然而，問題又出現了，烏蘭縣信訪局出示的一份日期為2012年12月18日的材料顯示，2011年10月，準備接手烏蘭縣馬鈴薯產業(yè)的甘肅某公司在烏蘭縣注冊了金土豆薯業(yè)公司，并先期支付了全部的土地租金600萬元，但在2012年年初與韓永錄簽署合同時，因土地租金問題無法達成協議。

可是在韓永錄看來，留在土地上的這些耗資巨大卻又不合格的水利設施才是“元兇”，“沒有單位愿意接手這樣的水利設施灌溉下的土地。”

李得彪表示，“我們雇傭的是有資質的單位，考慮到資金和工期問題，輸水管道雖然沒有深埋到事先規(guī)定的深度，但水質是沒有問題的?，F在的水利設施也是可以正常使用的?！?/p>

但當《民生周刊》記者問起這項工程是否有相關部門的驗收時，水利部門的負責人回答時打了幾個結，“還沒來得及驗收，就出事了?！彪S后，改口稱這項水利工程還處于試運行中。

隨后，田云見也表達了政府的“委屈”，“本來是希望通過土地流轉的方式，讓農民富起來，沒想到合作企業(yè)不守信用，撤走了。我們不但幫韓永錄討要回了一年的租金，還積極聯絡其他企業(yè)接替，但韓永錄卻和其他企業(yè)漫天要價，還和我們要各種損失賠償?！?/p>

采訪結束后，《民生周刊》記者路過韓永錄的家，一間平房，這是附近唯一的建筑。他5歲的小侄子在這里出生成長，孩子性格內向，不太愛說話，“沒有玩伴，他沒有需要講話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