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強
(重慶郵電大學,重慶,400065)
20世紀上半葉,行為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觀點認為,兒童語言習得是反復學習的結果,語言是習慣系統(tǒng),新表達式的產(chǎn)生和理解是類比的直接結果。然而客觀事實卻恰好相反:兒童在短短兩三年中,在接觸極為有限的語言經(jīng)驗或刺激后,即可逐步習得一門語言。刺激貧乏論(Argument from Poverty of the Stimulus,簡稱“APS”)是兒童語言習得和語言學理論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關鍵問題,是生成語法學家用來研究UG(Universal Grammar,普遍語法)原則的工具,也是知識論(Theory of Knowledge)經(jīng)典觀點的變體之一,現(xiàn)已成為認知科學的一個主流課題。Chomsky(2010)在第八屆生成語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GLOW-in-Asia VIII)上的主題演講,更是激發(fā)了學界對APS及相關問題的重新思考和探索。本文嘗試詮釋刺激貧乏論,首先闡明它的內(nèi)涵,繼而分析各種相關證據(jù),重點分析結構依賴性,然后評論反對刺激貧乏論的各種觀點,最后總結全文。
APS可以追溯至生成語法理論研究的開端。Chomsky(1955/1975:61)認為,一種語言的說話者觀察到該語言的有限話語,基于這些有限的語言經(jīng)驗,就可以產(chǎn)生無限多的新話語,且這些新話語能夠立即為該語言社團的其他成員所接受。他(1957:15)指出,說話者基于有限的和偶然的語言經(jīng)驗,就能夠產(chǎn)生和理解無限多的新句子。這其實是說明兒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受到的語言刺激是貧乏的,最終獲得的語言知識卻是極為豐富的。這初步勾勒了語言輸入與語言知識或能力之間的巨大鴻溝,這是APS的前身,也是語言習得的邏輯問題。
明確提出APS的是Chomsky(1980a:34)。他認為人類心智和身體發(fā)展的范圍和限制都由內(nèi)在的生物基因決定。作為心智的組成部分,語言知識的發(fā)展也由作為內(nèi)在生物基因組成部分的普遍語法決定。但是為什么兒童能夠在貧乏、混亂的環(huán)境中獲得具體的、復雜的語言結構知識呢?原因就在于APS??梢钥闯?Chomsky的這一表述進一步廓清了APS的內(nèi)涵與外延,尤其是把它與內(nèi)在的生物基因聯(lián)系起來,從而把語言知識放到生物語言學大框架中去研究。
縱觀APS的發(fā)展歷程,特別是Chomsky(2010)的成果,可以把APS的精髓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刺激貧乏是普遍存在的(ubiquitous),是所有生物具有的基本屬性之一,比如小雞一孵出來就會啄食,蜜蜂不用教就會跳舞等等。刺激貧乏適用于人體生長和發(fā)育的所有方面,比如人類胚胎中發(fā)育出手臂和腿,而不是翅膀;我們擁有哺乳動物特有的視覺系統(tǒng),而不是昆蟲的復眼。這些都不是受精卵的營養(yǎng)環(huán)境和后天的營養(yǎng)供給所能決定和解釋的?;谡Z言官能的語言習得也是一個自然生長發(fā)育無意識的過程,兒童無需做出努力,無需他人指引,與人的其他認知能力無關。刺激貧乏適用于語言的各個方面。語言中的APS只是人類在生物界具有唯一性的眾多詮釋中的一個。本文所指的APS是狹義上的APS,對應于生成語法中所指的語言知識的來源問題,即為什么人類兒童在較少直接語言經(jīng)驗的情況下,能夠自然、快速、一致地學會語言?①
與刺激貧乏的普遍性緊密聯(lián)系的是它的另一方面,即刺激貧乏是不言而喻的道理(truism)。人體和語言的自然生長發(fā)育,都是生物基本屬性的表現(xiàn),是由基礎基因決定的,只能這樣,而不能那樣,不言而喻。如果一定要講道理的話,那也是人類數(shù)百萬年進化的結果。語言是一個復雜適應系統(tǒng),突變也好,漸變也罷,語言的現(xiàn)狀就是如此,而刺激貧乏滲透在語言的各個方面,尤其體現(xiàn)在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Chomsky(1972:102-113)認為,習得和使用語言是人類物種獨有的能力,必然有深層次、限制性的原則來決定人類語言的本質(zhì),這些原則植根于人類心靈之中。兒童能夠快速地習得某種語言,同一種語言的不同習得者發(fā)展出的語法又幾乎完全一致,而他們的智力和習得語言的條件可能相差很大,這說明兒童構建語法的任務具有基因?qū)?genetic guidance)的特征。簡言之,語言習得是基因?qū)?而不是由父母導向。前者不言而喻,其結果是刺激貧乏;后者并不自明,其結果是刺激豐富。
刺激貧乏是一個現(xiàn)象,APS是基于此現(xiàn)象提出的一個關于知識獲得的問題。Legate和Yang(2002)把APS的邏輯界定為:如果一個人知道X,且X不是通過經(jīng)驗學會的,那么X知識必然是天賦的。問題是兒童的哪些知識是天賦的?兒童語言習得,尤其是句法習得過程中發(fā)生的客觀事實為這一問題的答案提供了線索:不是從語言輸入中推導出來的,而是基于語言的基本圖譜等內(nèi)在性原則而獲得的即為天賦的。下面嘗試從句法、音系和形態(tài)等三個方面討論支持APS的證據(jù)。
在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語法規(guī)則的結構依賴性(structure dependence)。結構依賴性是語言最基本的屬性之一,也是APS研究中最熟悉和最有力的說明。它是指在沒有外部指導或直接證據(jù)的情況下,所有兒童都能夠正確地使用計算復雜的結構依賴規(guī)則,而不使用計算簡單的和在語言機能以外看來更容易使用的線性規(guī)則。
關于結構依賴性的論述最早見于Chomsky(1965:55-56)。他認為語法轉換必然是“依賴于結構的”,表現(xiàn)為這些轉換只把次語符列分配給語類。因此,可以用公式來表示一個轉換,該轉換可以把助動詞的全部或部分成分插入到它前面的一個名詞詞組的左邊,而不管屬于這些語類的語符列多長,多復雜。在討論語言學對心智研究的貢獻時,Chomsky(1968:54)再次論述了結構依賴原則,如下所示:
(1) a. The members of the audience who enjoyed the play will stand.
b. Mary has lived in Princeton.
c. The subjects who will act as controls will be paid.
分別對(1a-1c)最后一個單詞實施前移,按單詞音位的長短從低到高排列單詞,把第一個will移到句首,可以得出(2a-2c),如下所示:
(2) a. stand the members of the audience who enjoyed the play will
b. in has lived Mary Princeton
c. will the subjects who act as controls will be paid
這些針對一串單詞實施的操作,絲毫不考慮作為短語系統(tǒng)的抽象結構,不依賴句子結構或成分結構(constituent structure),而是簡單地基于單詞出現(xiàn)的順序,故稱為結構獨立性。事實表明結構獨立操作無法造出合法的句子。與結構獨立性相對的是結構依賴性。它是指先識別主語名詞短語,再把主句中的助動詞提前至句首,該操作明顯依賴于句子結構或成分結構,故稱為結構依賴性。只有考慮單詞組成短語之后的結構,再對最小語言單位(可能是單詞,也可能不是單詞)實施操作,得出的句子才是合法的,如下所示:
(3) a. Will the members of the audience who enjoyed the play stand?
b. Has Mary lived in Princeton?
c. Will the subjects who act as controls be paid?
以(1c)為例,當它轉換成(3c)時遵循結構依賴性,因而是(1c)合法的疑問句形式。而(2c)把內(nèi)嵌從句who will act as controls中的助動詞will提到主句句首,違反結構依賴性,因而不合法。這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語句的結構層級性,即雖然從句who will act as controls中的助動詞will離主句句首更近,而原主句will be paid中的will離主句句首更遠,但語言機制在生成疑問句時,保留了完整的內(nèi)嵌從句,而把離得更遠的will be paid中的will提到句首,這樣做的原因是原來的主句是the subjects will be paid,它們是在同一個較高的結構層次上,而原來的內(nèi)嵌從句who will act as controls是在另一個較低的結構層次上。結構依賴性注意到小句之間的界限,而結構獨立性無視此界限。
雖然輸入過程中沒有任何語言特征排斥結構獨立性,但是兒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并不堅持僅由線序施加的限制,而始終堅持結構依賴假設,只構建結構依賴的語法,即使有些基本語言素材與結構依賴假設和結構獨立假設都吻合(參閱Chomsky 1971;1975:30-35)。這種觀點也得到了Crain和Nakayama(1987)的支持。他們發(fā)現(xiàn)兒童有時造出(4a),有時造出(4b),但從未造出(4c),如下所示:
(4) a. Is the boy that is watching Mickey Mouse happy?
?b. Is the boy who’s watching Mickey Mouse is happy?
*c. Is the boy who watching Mickey Mouse is happy?
在成人看來,(4b)的可接受性程度不及(4a),但兩句都遵循結構依賴原則,而且(4b)還遵循UG中的復制原則,只是在復制后沒有刪除第二個is罷了。(4c)違反結構依賴原則,而符合結構獨立原則,但兒童從不這樣造句。
另外,兒童傾向于結構依賴原則,不僅體現(xiàn)在造句上,也體現(xiàn)在句義理解上,如(5)所示:
(5) Can eagles that fly swim?
顯然,fly離can要近一些,而swim離can要遠一些,但我們不是問Can they fly,而是問Can they swim(參閱Chomsky 2010),兒童也都知道我們發(fā)問的意圖。兒童經(jīng)驗中沒有證據(jù)說明這個現(xiàn)象,但他們幾乎從未出現(xiàn)任何誤解。因此,這種現(xiàn)象絕對不是基于某種一般的計算復雜性(computational complexity)②。相反,把can與更近的動詞fly聯(lián)系,比與稍遠的動詞swim聯(lián)系,在計算上要簡單得多。事實上,兒童對句子的理解不是按照表面的線性,而是講究成分結構和結構層級性的③,這一點是任何傳統(tǒng)語法或教學語法都沒有包含的,也是無法教給兒童的??陀^事實表明,兒童聽到的是成人的一串聲音,而不是短語結構樹,兒童也沒有學過結構依賴性或成分結構,我們成人更無法給二、三歲的兒童解釋什么是主句和嵌套從句,或什么是短語結構,那么結論就只能是兒童自己構建短語結構。
我們認為,結構依賴性是規(guī)則的性質(zhì),而層級性是語法系統(tǒng)的性質(zhì),兩者不同,相互獨立。結構依賴性(即最短結構距離)當然預設著結構,而在基于合并的系統(tǒng)中,結構就是層級的一種形式。結構依賴是一條獨立的原則,而且很可能是更為普遍的計算高效性原則的一個子原則。語言官能的初始狀態(tài),即UG,包括結構依賴性這種內(nèi)在的性質(zhì)。因此,UG不是學會的,而是由外部刺激觸發(fā)的,這和其他基因因素是一樣的。而且,從這個一般意義上講,語言與人類的其他生物性并無區(qū)別。僅依靠刺激,兒童學不會結構依賴性,學不會UG,因為UG無需學習,也不可學。另一方面,刺激又受限于UG,不能違反UG。在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UG的作用是中心性的或決定性的,刺激是邊緣性的或觸發(fā)性的;UG是先天的前提,刺激是后天的條件。
從語言設計角度,可以把內(nèi)在化語言視為概念意向(思維)系統(tǒng),與作為感覺運動(交際)系統(tǒng)的外在化語言相對。總體上,概念意向(思維)系統(tǒng)和語義詮釋系統(tǒng)都不基于詞序,因為在那里根本無詞序或時序可言,而只基于層級和結構。結構依賴基于結構關系,即成分之間的支配(dominance among constituents),而不基于時序,即單詞之間的居前(precedence among words)。嚴格說來,在句法和語義中都不存在線序。倘若這些是合理的話,一切語法規(guī)則就很自然了。相比之下,雖然口頭言語是線性的,但這種線序是另一個系統(tǒng),即外在的感覺運動系統(tǒng)的屬性或體現(xiàn)。概而言之,線序?qū)傩灾慌c外在化有關,是語言差異所在,也是不完美交際語的體現(xiàn);結構層級性與內(nèi)在化有關,是語言原則所在,也是完美思維語的體現(xiàn)。
英語動詞過去式的習得是語言發(fā)展過程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Yang(2002)對兒童習得不規(guī)則動詞和從文本中提取詞匯的研究,也為APS提供了有力的音系和形態(tài)證據(jù)。研究表明,兒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能夠把不規(guī)則動詞按照音系規(guī)則或過程分成幾類,如lose-lost、shoot-shot屬于元音縮短,而bring-brought、think-thought屬于-t后綴化-韻基等,并按照特定的音系規(guī)則進行定義。而不規(guī)則動詞的習得過程涉及給定的特殊規(guī)則與缺省的-ed規(guī)則之間的博弈,-ed規(guī)則可能是UG的一部分。Yang還提出規(guī)則-競爭模型(Rules and Competition Model),強調(diào)兒童不是單個地記憶不規(guī)則動詞的過去式形式,而是記憶構成不規(guī)則過去式的音系規(guī)則,主要包括后綴化(suffixation)和重新調(diào)整(readjustment),并把不規(guī)則動詞和規(guī)則動詞都放到生成音系這個認知系統(tǒng)中,認為不規(guī)則的過去式也是由音系規(guī)則生成的。這更好地解釋了兒童音系習得過程中出現(xiàn)的過度規(guī)約(overregularization)等錯誤,同時證偽了Pinker(1999)認為的不規(guī)則動詞是把詞根與其相應的不規(guī)則過去式形式單個地、直接地記憶,以及通過類比或音系相似性而構成過去式的觀點。
在接觸到少量相關刺激甚至完全沒有接觸到任何相關刺激的情況下,兒童迅速激活句法、音系和形態(tài)知識。如果把它們歸因于人類的內(nèi)在天賦,并認為語言能力是內(nèi)在的,并具有豐富的結構,就很容易解釋。這不是偷懶,也不是回避,而是以求實的精神探索一種自然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如果語言知識需要兒童后天反復學習的話,那么必然會有很多兒童犯錯,而這種錯誤甚至將是不可更正的,并且數(shù)量將是不可估量的,最終的結果必將是無法習得一種語言,這也是“語言不可學”(Language is unlearnable)命題的主要理據(jù)。
語言能力是由基因決定的,這是自然的,猶如蘋果往下落,而不是往上飛,抑或像伽利略實驗中質(zhì)量不同的兩個鐵球同時落地,這些都可以由牛頓定律來說明,都是自然法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贊同兒童語言習得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snap),APS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trivial problem)。
APS是生物界的普遍現(xiàn)象,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在語言習得中亦是如此。然而,自從APS提出以來,反對聲不斷,尤其是來自經(jīng)驗論者的反對。他們反對天賦論者的內(nèi)在激發(fā)的學習(innate priming learning),而倡導素材驅(qū)動的學習(data-driven learning)。這一節(jié)評論近二三十年來有代表性的反面觀點。
經(jīng)驗論者的三位代表人物Goodman(1967,1969)、Putnam(1967,1980a,1980b)和Cowie(1999)都堅決反對APS。Laurence和Margolis(2001)在長達60頁的文章中系統(tǒng)駁斥了這三位經(jīng)驗論者針對APS的一系列哲學批評??傮w上看,Goodman和Putnam的批評歪曲了APS的內(nèi)在邏輯,低估了語言的復雜性和支持APS的證據(jù),沒能提出質(zhì)疑APS有效性的任何嚴肅的理由,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也不符合科學探索或比較心理學的標準方法。他們首先無法解釋語言習得中最根本的事實,即線性距離更短的移位是一種引誘性錯誤,但兒童卻經(jīng)受住了這種誘惑,毅然選擇了結構依賴性,放棄了更簡單的、更自然的結構獨立性。其次,經(jīng)驗式學習的工具(如歸納、概括、類比)是非常有限的,兒童不可能僅利用它們習得語言,因此經(jīng)驗式的學習者不是成功的學習者。Lasnik和Uriagereka(2002)也指出,從經(jīng)驗角度否定APS的經(jīng)驗論者,無法跨出第一步,即無法說明兒童如何僅僅依賴正面語料推斷出兒童語言習得的結構依賴假設。再次,如果認為兒童是經(jīng)驗式的學習者,還將面臨三大阻礙,包括自然語言復雜的音系、歧義和把普遍原則應用到具體的詞序中。而經(jīng)驗論者的第三位代表人物Cowie(1999)的批評則完全錯誤。他忽視了語言習得的問題遠遠超越了任何歸納推理問題,從而貶低了APS。標準的歸納推理通常選擇最簡單和最自然的假設,存在于其他知識領域中,但不適用于語言知識的獲得。Cowie倡導的概率式信息、整體式推理及片段式學習等都不是兒童語言習得的特征。
《語言學評論》(TheLinguisticReview)在2002年安排了一期專號討論APS,贊成和反對APS約各占一半。今天看來,其中的觀點仍不乏真知灼見,極具代表性。從根本上說,這一期的反面觀點并非真正與APS有關,而只與一個問題有關,即為什么助動詞倒置(Aux-inversion)依賴于最短結構距離,不依賴于最短線性距離,而實際上這個原則與其他所有句法操作都相同。
具體來看,站在反對APS的立場上,Sampson(2002)的觀察是無關痛癢的。他所舉例句都是關于最短線性距離的。比如他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普通家庭出身的三歲兒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一共會遇到145次含有助動詞序列的句子,相當于每周會遇到一次,背景更好的家庭出身的兒童遇到的次數(shù)會更多,但兒童依然學會該結構。他因此而認為兒童受到的語言刺激是豐富的,而不是貧乏的。表面上看,這些刺激足夠豐富,但實際上這里存在的問題很明顯。這145個助動詞序列句子有些形式是重復的,并沒有涵蓋所有形式,即有些形式可能就沒有出現(xiàn)在兒童面前,但是兒童卻可以造出他們從未聽過的助動詞序列的句子。這說明兒童無須接觸到所有可能的助動詞組合形式。他們能夠基于聽到的少量句子,推導出其他可能的組合形式,這正體現(xiàn)了刺激的貧乏。
Sampson在提出反對APS時還認為,支持APS的觀點所用的語料都是標準的書面語,而不是兒童真正聽到的活生生的口頭語。首先需要肯定的是,在研究APS時考慮口頭語是必要的,但持這種觀點的人也許從未真正觀察過口頭語。毋庸置疑,與書面語一樣,口頭語也有著清晰的結構。即便與書面語有出入,它的表現(xiàn)方式也可以在其他語言中找到。這正是UG在起作用。Hyams(1987)研究發(fā)現(xiàn),英語本族語兒童在早期語言習得過程中經(jīng)常說出零主語的句子,而這正是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的特征。Crain和Pietroski(2002)也發(fā)現(xiàn)兒童英語中表現(xiàn)出日耳曼語族其他語言和羅曼語族語言的結構。事實上,兒童在語言習得階段聽到什么類型的語料,與語言習得的最終成功是無關的。研究所選用的語料不僅限于兒童聽到的口頭語,標準的書面語也可以成為研究語料,因此,APS支持者的做法并沒有錯。
Pullum和Scholz(2002)的反對并未深化我們對APS問題的認識,而只是揭示冰島語中主語的習得過程以及丹麥語和挪威語中V2的習得。他們注意到了最短線性距離和最短結構距離之間的關系,并從《華爾街日報》收集了少量的wh-移位語料,嘗試從wh-移位中得出結論,這顯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雖然他們做得很仔細,但不是在提出一種學習理論,而是在學習理論可能的運作方式上猶豫不決。而且,從《華爾街日報》中收集的語料也不能代表兒童在語言習得早期接觸到的語言輸入或刺激。
Sampson(2002)以及Scholz和Pullum(2002)都強調(diào)負面語料在兒童語言經(jīng)驗中的作用,這也是反對APS的一種表現(xiàn)。Chomsky(1981:8-9)區(qū)分了兒童語言參數(shù)調(diào)整的三類語料:正面語料、直接負面語料和間接負面語料。其中,直接負面語料就是指成人對兒童所犯語言錯誤的糾正。這種情況的確存在,如(6)所示:
(6) CHILD: Him naughty teddy.
ADULT: He’s a naughty teddy, yes.
這里,成人對兒童語言的糾正就是一種負面反饋。不過,這對兒童語言習得是不重要的。首先,這種糾正不是經(jīng)常的;其次,兒童經(jīng)常對這種糾正充耳不聞。成人試圖反復糾正的兒童語言錯誤,只有在兒童準備改變的時候,才會得到糾正,否則成人的這種努力將是白費。UG原則排除了兒童幾乎所有的錯誤概括,他們在語言習得過程中出現(xiàn)的所謂錯誤,相對于兒童說出的數(shù)量龐大的句子,尤其是合法的句子而言是少量的。
所謂間接的負面語料就是指關于某些結構從未出現(xiàn)的語料,如英語本族語兒童從未接觸過dinner after、cake eat這樣的語料,兒童以此得出結論“英語不是中心語居后的語言”。但是,兒童要想知道英語不允許中心語居后的短語,并不需要接觸某些結構不出現(xiàn)的負面語料,而只要依賴于中心語居前的短語出現(xiàn)的正面語料。無怪乎Chomsky(1986:55)得出結論:“可以有把握地認為兒童只是依賴于正面語料而習得語言。”我們還可以這樣來考慮。假設兒童得出某假說X,預測到某現(xiàn)象Y可以自由出現(xiàn),但實際上只有Y中的某些子類Z出現(xiàn),那么負面語料可以構成將X修改為X’的基礎,從而做出正確的預測。簡言之,正面語料足以使兒童獲得一種語言,負面語料乃多余。
在這期專號中,最能支持APS的量化證據(jù)來自Legate和Yang(2002)。兩位研究者在CHILDES兒童語言習得語料庫中搜索了Nina和Adam子語料庫,其中在Nina子語料庫中的46,499個句子中發(fā)現(xiàn)20,651個疑問句,其中沒有一個類似于Is the boy who is in the corner smiling?這樣的是非疑問句,只有14個類似于How could anyone that was awake not hear that?的特殊疑問句;在Adam子語料庫中的20,372個句子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是非疑問句,只發(fā)現(xiàn)4個特殊疑問句。Legate和Yang運用語言習得的量化和比較模型,做了最有力的實證,結論認為兒童要想在36個月大之前習得這些疑問句的造句規(guī)則,需達到1.2%的刺激率,而實際的刺激率僅為0.045%,兩者相差懸殊。足見APS的合理性,也足見經(jīng)驗刺激的貧乏。
當代計算認知科學研究者嘗試借助統(tǒng)計分析,從兒童語言習得的材料中得出反對APS的觀點,其中有代表性的統(tǒng)計模型包括Reali和Christiansen(2005)、Clark和Eyraud(2007)、Clarketal.(2008)、Clark(2010)和Perforsetal.(2010)等。他們都試圖用各種方法解釋助動詞倒置,從而證明語言是可學的,而APS是不合理的。Berwicketal.(2011)對此作了專門回復,發(fā)現(xiàn)這些嘗試只涉及弱生成能力,不能代表結構依賴性,更不能解決APS。這些研究者提出的某些算法,如貝葉斯算法(Bayesian),在理論上不必要,也不相關,答非所問,并未超越前人。
我們注意到,當代計算認知科學試圖通過精密的統(tǒng)計分析得出“語言是可學的”這個論點,相關論文也不斷出現(xiàn),但遺憾的是每個精密的統(tǒng)計分析都以失敗而告終。即便這些分析是成立的,也不會影響最終的結論,因為完全相同的統(tǒng)計方法只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果,即某種假語言(pseudo-language)運用最短線性距離原則,而非最短結構距離原則。甚至于在該領域的某些文獻中被標榜為“成功”的那些論文也只是對人類的研究中明顯缺乏合理性的眾多案例中的一小部分。我們認為,在自然科學研究中,這些做法都應該最終拋棄。
本文概述了APS的緣起和精髓,說明刺激貧乏是生物界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和不言而喻的道理。文章還討論了支持APS的句法、音系和形態(tài)證據(jù),并駁斥了經(jīng)驗論者和當代計算認知科學研究者對APS的批評。我們認為APS是一個開放的問題,是一項未盡的事業(yè)。相信在生物語言學的框架中,這些探索必將對研究人類的語言知識及語言的本質(zhì)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
附注:
① 除此以外,我們認為還存在一個廣義上的APS,體現(xiàn)為自然界生物體的生長和發(fā)育。問題的關鍵在于刺激貧乏與生物體成熟狀態(tài)之間的鴻溝。歸納起來,在關于知識問題的研究中,APS的相對位置可以刻畫為:語言知識的來源問題/狹義APS<柏拉圖問題(關于知識的獲得。問題的關鍵在于刺激貧乏與所獲知識之間的鴻溝)<知識論<廣義APS。
② “計算復雜性”本是計算機科學中的一個術語,現(xiàn)已廣泛應用于評價語言理論的優(yōu)劣。在生成語法中,CHL被視為在生物學層面上實現(xiàn)的物理系統(tǒng),并遵守計算高效性的物理法則,即使用盡可能少的能量、時間和空間。結構依賴性所采用的計算就是這樣高效的,例如在句子Istheboywhoissleepingsmiling?中,如果兒童按照復雜關系小句NP→NP+CP或關系小句的遞歸結構來計算這個句子,就會覺得很輕松。如果采用結構獨立性,按照線序來計算的話,就會走入死胡同。從計算理論角度看,前者的確更為復雜,但從語言習得角度看,前者更為經(jīng)濟,也更符合物理法則的高效性。復雜度越高,并不一定意味著消耗更多能量。兒童無須像程序員那樣為計算輸入的句子而設計一套算法,因為兒童與生俱來就有一套復雜的計算工具,高效地解決復雜的語言問題,可謂神奇。與弱生成能力分析相比,復雜性理論更直接、更精細、更準確,因此已成為一種理論探針。關于計算機科學和兒童語言習得中的計算復雜性問題,可以分別參閱Papadimitriou(1994)和Bartonetal.(1987)。
③ Read和Schreiber(1982)以及Stromswold(1990)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擁有對成分結構的隱性意識,沒有一個兒童能夠正確地重復非成分的句子片段(non-constituent fragment),兒童還可以本能地區(qū)分主句和助動詞。
④ 元音轉移可以有效地組織人腦的記憶,把貌似無序的材料用有力的模式和原則性的方式組織起來。如此,兒童只需接觸到少量的刺激或經(jīng)驗,即可利用這些規(guī)則或原則組織和豐富語言知識(參閱Chomsky 200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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