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坊先生青年時期就樹立起了走純學術道路的理想,并成功找準了奮斗方向。先生詞學考證、詞學理論上的建樹,奠定了先生在詞學界的中堅地位。但他同時跋涉在甚為熱門也很專門的敦煌學、客家文化、國學及蜀學、新儒學等領域,并對其中的熱點和難點問題做了具體而深入的研究,從而走出了以博養(yǎng)專,由專至博的治學之路。最近,其《國學論集》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2011年12月),其中收錄了先生于1991年以來所發(fā)表的有關國學研究的精華文章26篇,標志著先生之學問境界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圓熟境地。
先生的國學論文,體現(xiàn)了史家的眼光及反傳統(tǒng)的進步人文精神。先生治國學,始于對上世紀20年代以來國學運動的歷史檢討。國學運動代表人物如章太炎、劉師培、劉咸炘、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馮友蘭、劉復、梁啟超、余嘉錫、呂思勉、唐蘭、郭沫若、蒙文通等,皆是史學家或考古學家、經學家、文學家、文獻學家、哲學家、文字學家中成果卓越者。他們領起的國學運動是伴隨著對中國新文化運動前后的歷史命運、民族命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學術未來走向的深刻思索和檢討而進行的。先生同樣是帶著進步的歷史觀和深刻的人文精神,來對國學家們的國學思想和治學途徑進行系列梳理和現(xiàn)代審視。如其在高度評價胡適、顧頡剛等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國學概念的定義,即國學是以西方自然科學考證法融合中國傳統(tǒng)乾嘉考證法而成的科學考證法,用以研究中國文獻與歷史上的若干狹小的、困難的學術問題,是一種純粹學術意義的研究,并不需要擔負其他任何政治的、倫理的、社會的以及普及的任務。先生的這個概念,并不是創(chuàng)建,而是恢復,是遍考上世紀20年代以來的國學諸大家的全部活動和成果而得出的,然而這個恢復本身又反映了先生自己堅守終身的純學術信仰。蓋先生對近年以來,學術界逐漸熱炒國學活動背后的庸俗商業(yè)操作或某些政治、倫理的導向極為反感,所以他借國學之歷史研究,尖銳地批判倡導讀經和儒學的媚俗學術。先生有數(shù)十年的被政治迫害的底層生活經驗,所以他用堅韌和獨立的復雜人格,排斥著學術上的虛偽和不端。先生對蜀學的解釋,亦屬同類。他對巴蜀文化的歷史源頭進行學術史料的辨?zhèn)?,指出蜀學之興始于漢代接受中原儒家文化之后,只不過帶有自己地域文化的某些特點。他由此批評一些學者為了適應地方經濟與文化建設的要求,盲目擴大“巴蜀文化”這個考古學概念,將神話傳說當信史的行為。身為川中學者,先生顯示出了純粹學者的歷史批判精神。又如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學術界掀起了用西方詩學體系來檢討和建設中國詩學體系的熱潮,有人為此全盤否定中國詩學的內在系統(tǒng)。先生對中國詩學概念的逐步形成進行了追本溯源的考證,發(fā)現(xiàn)中國詩學至上世紀20年代以前,已經由歷代詩學家逐步建立了基本完整的體系。中國詩學的歸屬應該是中國語言文學下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分支,它已經是現(xiàn)代學科之一。先生此文,源于學界的一些爭論,其鮮明而肯定的結論,對西方詩學概念紛擾下的中國詩學,有撥云見日之效。再如對俗文學的評價,北宋以來諸如小唱、諸宮調、話本、雜劇、戲文、通俗小說、時調小曲等文學形式是非主流的俗文學,不僅缺少一定程度上的文學價值,甚而雜有某些比較低級的淫謔成分。然先生卻以新文化的眼光,見出它們代表中國市民階層興起以后市民們真實日常生活和普通情感的一面,因此認為這些市民文學中蘊含著反傳統(tǒng)文化精神,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異質面;某些方面而言,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文化精神最有活力的一個部分,因而具有現(xiàn)代意義。先生理性歷史的視角和文化批判的精神,造就了其國學研究中的人文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
先生非常關注治學的方法。先生自謂早年在大學時期,就有意識地吸收西方近代理論和學術方法,并在其后的學術研究中接受了新文化運動者提倡的科學考證方法。這兩者其實有共通之處。先生結合自己的學術習慣和學術優(yōu)勢,在理解和運用時更形成了自己的學術特點。首先,先生有著鮮明的問題意識。學者能否發(fā)現(xiàn)學術問題,這是制約其學術成就的一個根本因素。先生這部《國學論集》所收論文,每一篇都立足于解決一個學術問題。他討論國學,解決了國學性質究竟是什么的問題;他討論王國維紀念碑,解決了如何確定純粹學術信仰,實現(xiàn)相對學術獨立與自由的問題;他評述章太炎的學術思想與方法,解決了國粹主義的國學理念能否正確詮釋國學的概念和內涵的問題;他對胡適國學新方向的研究,解決了近代國學研究應該如何在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定位的問題;他對胡適白話小說考證的研究,是想回答國學范圍和外延的問題;他對古蜀史料辨?zhèn)?,是要回答蜀學與中原文化的關系問題。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我們考察先生選擇的學術問題,發(fā)現(xiàn)每每都是該領域的最高點和最核心的學術難題,這些難題一旦被解決,顯然會將該領域的研究推向更高水平。其次,先生非常注意治學的視角。先生對每一種特定的學術問題,都有著機動靈活的考察視角。比如,先生研究新儒學派之定名為“理學”的歷史過程,完全是從細致的文獻考證切入,從而解決理學是最為準確地反映新儒學派性質和特點的學術概念的問題;其對古蜀史料進行辨?zhèn)?,是從對史料疑古切入,從而推翻盲目建立古蜀世系者的基本理論基礎;其對儒家與宗教之關系的研究,是從西方學者的儒教觀念之分歧和西方宗教的三大基本特征來切入,從而解決儒教之概念不能成立的問題;其對明清時調小曲的考原,是從人民的立場來包容其中的風月調笑、淫邪粗鄙的內容成分,從而解決了如何面對這一文學遺產的文化態(tài)度問題。顯然,對每一種學術問題選擇靈活切入的角度,使得先生之學術結論總能既堅持人文立場,又堅守歷史之客觀態(tài)度。再者,先生非常注意原始資料和稀見史料的收集和分析。比如其對四川國學運動述評時,運用了大量四川特有的文史資料,乃至于先生個人收集的民間資料;其對四川學者和在川時期國學家們的國學活動史料的收集,也往往為其他同類文章所忽略;其論蜀學的特征,除了使用司馬相如、楊雄、常璩、陳子昂、趙蕤、李白、蘇軾、魏了翁、楊慎、廖平、郭沫若等常見學者的史料外,還使用了譙周、龍昌期、吳鎮(zhèn)、任淵、唐甄、吳虞、劉咸炘、李宗吾、賀昌群等不為國學研究者熟知或常用的史料。即便是對學術界所熟悉的蘇洵,先生也是從其權術思想對儒家“義利”思想的理論顛覆角度進行考察的。其關于敦煌學藏經洞性質的討論,是一篇純學術的考證性文字。針對敦煌學界所提出的各種民間、私家或寺院藏書的說法,先生根據(jù)其中保存的政府檔案資料、特別是重大外交和軍事情報資料以及其他儒家典籍、史書、地志、民間契約、宗教棄卷的具體線索,推斷它們應該是沙洲都督府的文獻檔案。先生善于抓住中國古代地方政權的政治管轄特點,以及沙洲都督府與中原政權相隔離后造成的紙張缺乏的可能性,所以他的這個推論合情入理,已為敦煌學界所重視。確實,使用史料之生、僻、險、新,已是先生治學中的一個典型特征。最后,先生有一種追求崇高學術境界的進取意識。先生在《自傳》中明確肯定了自己對高遠學術境界的不懈追求。我們反觀其學術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對學術境界的拓新意識,同樣也是激勵和促進其國學成就的內在源動力??疾炱鋰鴮W成就,我們能看到其不斷將國學研究推向縱深和寬廣的持續(xù)努力。如其完成了對國學概念和性質的界定問題之后,很快把視野轉向了國學家們在國學運動中所起到的轉折性歷史作用;當他解決了古史辨派在國學運動中的歷史意義問題之后,立即又著手于對四川國學運動進行整體的考評;他在蜀學被夸張學風誤導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著手解決了蜀學的性質和文化淵源問題,并很快又以現(xiàn)實的眼光考察了蜀學特有的地方文化特征;他在解決了新儒學的創(chuàng)始和定名的演變過程之后,馬上又致力于回答新儒學派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之修正行為,對于明清以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質變的影響問題;他在確立市民文學的概念和明清時調小曲文化意義后,隨即又把人文精神和包容態(tài)度轉向了明清艷情小說上,從而對近代禁毀小說戲曲給予了冷靜的批判。先生自謂其學術境界凡七年而一變,這個“變”,實際是先生對學術境界的自我超越。
先生在青年時代即確定了純粹學術信仰和崇高學術目標,并為此單純而穩(wěn)步地奮斗著?!秶鴮W論集》所收錄文章,很多是極其艱深的考證,但我們總能讀到某種現(xiàn)代的思想價值。先生的學術方法,成熟而有效,對后學極富有啟發(fā)性。其書后所附《自傳》,更能以堅韌、理性的人生信念激勵后來者。先生年近八旬,居處簡陋,心態(tài)和悅,步履矯健,思想敏銳,在學術的道路上永遠保持著令人羨慕的蓬勃朝氣。我謹在此衷心祝愿先生健康長壽,并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做出更加卓越的貢獻!
(責任編輯:尹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