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思{短篇小說中的自然觀

摘 要：福克納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景觀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其短篇小說，尤其是在以《熊》為代表的“森林三部曲”中，?？思{著力構造了森林和荒野的意象。除了美國南方傳統(tǒng)的重農主義與懷舊情緒影響外，福克納對掠奪自然的工業(yè)文明的思考，對控制奴役人的奴隸制的批判和當代方興未艾的生態(tài)思潮具有精神一致性，體現(xiàn)出其作為現(xiàn)代作家的前瞻意識。

關鍵詞：自然觀； 生態(tài)主義；文明批判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20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的第十三本長篇小說《去吧，摩西》由七個相互關聯(lián)又相對獨立的短篇構成，其中的《熊》被認為是“?？思{所寫出的最好的短篇故事”（ Basset，1975: 306）。在這部短篇故事中，?？思{不僅繼續(xù)追溯其“約克納帕塌法”世系中南方大家族的歷史，而且對南方的森林荒野進行了充滿感情的描寫。

大多數(shù)批評家對小說中南方森林的重要作用沒有進行深刻挖掘，僅僅把自然當作南方宏大敘事的背景。羅伯特·潘·沃倫在其《考利的福克納》中聲稱，“對自然背景的生動描寫是?？思{作品中給人深刻印象的特點”，同時“自然（《熊》中的森林）……提供了背景” （Bassett，1975：317-318）。R. W. B. 路易斯在《威廉·福克納：新世界的英雄》中說，“荒野是故事主要情節(jié)的背景和主要演員的家鄉(xiāng)”（李文俊，1999：209）。?？思{所處的時代離生態(tài)主義興起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他本人也說不上是激進的生態(tài)主義作家，然而自然在?？思{的小說中不僅僅作為背景而存在。他對森林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的探討，對人和自然關系的思考，對工業(yè)文明的質疑，都體現(xiàn)出偉大作家所具有的前瞻意識，和當代方興未艾的生態(tài)主義思潮有著精神實質上的同一性。本文將嘗試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對這一作品進行解讀。

一、 ?？思{生態(tài)思想的體現(xiàn)

20世紀70年代以來，由于世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各種生態(tài)思潮風起云涌漸成規(guī)模。20世紀90年代生態(tài)批評成為文學研究領域新興的批評方法，它探討和揭示以往作家作品中自然和人的關系，“表現(xiàn)自然對人的影響、人在自然界的地位、自然萬物和人的聯(lián)系、人對自然的破壞、人和自然的融合等”（王諾，2003：5），同時像女性文學批評所做的那樣，對歷史上的被埋沒的作家進行重新發(fā)掘，對經典的作品重新解讀，參與歷史的建構。福克納的《熊》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這樣一部需要重新解讀的作品。?？思{通過人物刻畫，塑造了兩類對待自然態(tài)度相反的人物，探索了自然扮演的兩類角色——人類心靈和精神的教化者和人類文明的受害者。

?？思{刻畫了兩類對待森林和土地擁有不同態(tài)度的人物——艾克·麥卡斯林、山姆·法澤斯和麥卡斯林·愛德蒙茲、路喀斯·布錢普及印第安酋長伊凱摩塔勃。艾克雖然是麥卡斯林家族第三代的繼承人，但是他自幼父母雙亡，真正教他成長的是大森林和山姆這個精神導師。大森林是艾克成長的“大學”（196），去森林中“一年一度向這頑強的、不死的老熊表示敬意的”（180）狩獵是教育過程中重要的一環(huán)。他十歲時殺死了一頭鹿，“他覺得自己長大到十歲時竟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誕生?！保?82）大自然教給他永恒的真理：“勇敢、力量、忍耐、榮譽、自豪、尊嚴、謙卑、憐憫、對生命、正義和自由的愛”（ Budd Cady，1989：3），而這些正是?？思{諾貝爾受獎演說詞中所說的“人類昔日的榮耀”和“人類將永垂不休”的力量（李文俊，1980: 255）。正是大自然賦予的品質使艾克能兩次拋棄象征權力的槍支，兩次去面對這頭有著人一樣名字的熊“老班”。第一次艾克放棄槍、指南針和表去獨自面對老班，第二次艾克扔掉槍冒生命危險從老班的身旁救一只狗。他的所作所為是和自然在精神上融合，是克服恐懼接受自然洗禮。而這一森林中的放棄預示著他成年后在糧庫和麥卡斯林·愛德蒙茲的談話以及對土地繼承權的放棄，不僅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祖先的奴役奴隸的罪惡，更重要的是他意識到了土地不屬于任何人，對土地宣稱擁有所有權是一種僭越和對自然的褻瀆。因此，正如朱迪斯·布賴恩特·威登博格(Judith Bryant Wittenberg)所認識到的，“福克納的小說……是教育小說，自然環(huán)境在中心人物的成長過程中起了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Wagner-Martin，1996：63）。

山姆·法澤斯也是印第安酋長和黑人的后代，他是優(yōu)秀的獵人，繼承了印第安人對自然的認識。山姆和老班一樣是自然的象征，“是未受玷污而不可敗壞的”（177）。他獨自住在森林里，雖然貧窮但精神自由高貴；在象征著自然的老班被殺后，他也很快死去，與獵狗“獅子”和老班的一只腳掌埋在森林里完成了肉體上和自然融合的過程。

和他們兩人對待自然和土地態(tài)度相反的是麥卡斯林·愛德蒙茲，路喀斯·布錢普以及伊凱摩塔勃。麥卡斯林是白人開拓者和掠奪者文化的代表。在他看來，自然的存在就是為了被人類征服、擁有和利用。在糧庫中，他對艾克說，“當時這片地還是一片荒野，上面有許多野獸和比野獸更野蠻的人，而他清除了土地，把它變成一樣可以留傳給兒孫的東西……”，“他（指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看到了機會，抓住了機會，買下了地，拿到了地，反正不管怎樣得到了地……可以傳給后人”（239）。森林和土地的價值是以人的需要為尺度的，因此人類可以占有土地，奴役荒野，肆意行使對自然擁有宗主權。這種人類中心的思想不僅存在于白人的頭腦中，還腐蝕了受他們壓迫的黑人和印第安人。路喀斯·布錢普把白人的占有觀內化為自己的信念，變成一個貪婪的人；而伊凱摩塔勃違背了印第安人信念把土地當成自己的私產賣給白人，開始了自然被掠奪的歷史。

通過對這些人物的呈現(xiàn)，?？思{對于自然的態(tài)度也逐漸清晰：人類是自然中的一份子，人類在自然家園中得到凈化，健康成長；對自然掠奪占有，是人類文明的弊病。而這些觀念和當代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很相似，如保爾·泰勒在其《尊重大自然》所闡明的：“人的生命只是地球生物圈自然秩序的一個有機部分。人的存在的一個最基本的特點，就是他是一個生物物種的成員。人和其他生物都起源于一個共同的進化過程，而且也面對著相同的自然環(huán)境?！保ㄐ灬札g，1999：35）人類和其他生物一樣是自然有機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人類沒有對自然進行掠奪的特權。然而對導致人類控制自然、占有掠奪土地等行為的社會根源，?？思{也深入思考，在小說中加以反思批判。

二、 ?？思{的工業(yè)文明批判

在《熊》中他探討人和自然、土地的關系，不僅試圖重建“與自然、與他人和諧相處的村社生活”的理想，嘗試恢復“對自然力的信念”（虞建華，2003：332-333），而且從更廣的范圍內思考人類在工業(yè)文明社會的處境。這一思考的基點也正是生態(tài)理念的支撐點，著名生態(tài)文學研究者喬納森·萊文（Jonathan Levin）指出，“我們的社會文化的所有方面，共同決定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生存方式?！覀儽仨毣ǜ嗟木Ψ治鏊袥Q定著人類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和生存與自然環(huán)境里的行為的社會文化因素……”（王諾，2003：9）。因此?？思{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落腳點卻在人類的思想、文化、經濟、科技、生活方式、社會發(fā)展模式上”（王諾，2003：9）。

?？思{擁有南方作家和現(xiàn)代作家的雙重身份，工業(yè)文明入侵和人類對自然的掠奪都促使他不斷反省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反思人類思想文化在征服自然中的作用。美國南方是南北戰(zhàn)爭后最貧窮的地區(qū)，福克納所在的密西西比州情況最糟糕。南北戰(zhàn)爭的失敗不僅帶來了貧窮，還帶來了北方投機分子和物質主義，這些都對南方原有的道德規(guī)范和社會理想帶來了毀滅性的影響，給南方人帶來了心理和精神上的沖擊。同時，?？思{所處的時代正是美國經歷劇烈變革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zhàn)都顯露出現(xiàn)代文明和科學發(fā)展的毀滅力量，“生活在現(xiàn)代世界上的個人都面對著20世紀作家所共同探討的問題：異化、孤獨和破碎”（陳永國，1996：254）。?？思{作為南方歷史文化的繼承者，這種精神上的失落必然會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因此，福克納在他最優(yōu)秀的小說中，塑造了一個象征著自然的老熊的神話，“大熊既是人必然與之搏斗的‘命運’的象征，又是人必然依賴才能生存與發(fā)展的‘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人進入大自然既是去‘狩獵’（hunt），也是去 ‘追求’（hunt）”（董衡巽，1988：210）。艾克在森林中成長，山姆·法澤斯是他精神上的父親，“老熊奔馳的荒野就是他的大學”，老熊“就是他的養(yǎng)母了”（196）。他后來又回森林，“大吃一驚”，“既感到黯然又感到愕然”（304），因為森林中多了大鋸木場，鐵軌也伸向森林深處，再后來森林逐漸消退，去森林要走幾天才能到。與征服森林對應的是占有土地，?？思{也對此作了批判。艾克十六歲時說，森林和荒野比白人開拓者和印第安人要古老的多，然而“文件記錄了白人自以為買下了哪片土地的狂妄行為，也記錄了印第安人的膽大妄為，竟僭稱土地是自己的，有權可以出售”（177）。

更進一步說，對自然的征服和對土地的占有和對人的奴役有相同的根源，福克納在《熊》第四節(jié)也表明了這一點，這和生態(tài)思想又極為一致。在《自然的控制》中，威廉·萊斯（William Leiss）指出，“自然的控制和人的控制之間有著難以解脫的聯(lián)系”，“整個自然界（包括人在內）都被當作滿足人的永不知足的欲望的材料來理解和占用”（王諾，2003： 66）。社會生態(tài)學家布克欽也說明，“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所帶來的生態(tài)危機，根源于人類之間的相互征服”（王諾，2003：66）?！缎堋返谝?、二、三、五節(jié)主要講述狩獵和森林的消逝，第四節(jié)主要追溯麥卡斯林家族的歷史和艾克放棄繼承祖上的土地。在第四節(jié)里，艾克看到了家族的帳本，看到了家族占有土地、奴役黑人的歷史。他認識到南方這塊土地被詛咒了，不僅因為他的祖先狂妄得以為占有了土地，還因為“土地的主人們把人當成工具，它被奴隸制詛咒了”（ Bassett，1975：306）。在糧庫談話中，他說這塊土地“從來不屬于父親和布蒂叔叔”，“從來不屬于祖父”，“它也從來不屬于老伊凱摩塔勃”（240），而且在家族的賬本上，艾克看出了祖父和自己黑人女兒的亂倫關系和奴隸制帶來的罪惡。所以他決定放棄繼承被詛咒的莊園，到森林中生活，做一個像耶穌那樣的木匠，自食其力。對土地的放棄是艾克·麥卡斯林對腐蝕了人類文明的奴隸制和控制自然的努力的批判，是對人類欲望和追尋權力的背棄。

三、?？思{的回歸自然

福克納通過艾克·麥卡斯林放棄莊園這一象征性的行為表達了自己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同時也為人類指出了一種理想的出路。一方面，對森林和土地的掠奪和把人當作工具的奴隸制具有本質的一致性，因此，要擺脫奴隸制帶給南方的罪孽，放棄被詛咒的土地，回歸教給人“憐憫、謙卑、寬容、堅韌”（240）品質的自然是一種理想的出路。艾克·麥卡斯林放棄繼承被詛咒的土地，在妻子的逼迫下也不愿收回。在《三角洲之秋》中，他獨自回到森林過著簡樸的生活，實現(xiàn)了對自己精神的超越。在這一點上，?？思{和當代的生態(tài)主義者具有共同點，即限制人的欲望，簡化物質生活，“主動改善與自然的關系，停止對自然的掠奪和蹂躪，平等地對待自然萬物”（王諾，2003：215），重返自然，實現(xiàn)與自然的和解。另一方面，艾克的放棄和歸隱自然體現(xiàn)了一種遁世的傾向，“是逃避”（269）。而這種出世的想法和南方人在內戰(zhàn)失敗后產生的“與社會現(xiàn)實完全脫節(jié)的逃避主義的幻覺”（虞建華，2003：464）一致。南方的失敗帶來了北方的機器文明，南方的土地和森林首當其沖，放棄土地融入自然是福克納對工業(yè)文明的抵制。作為南方作家的福克納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出烏托邦式的理想色彩，但這和生態(tài)批評中提倡節(jié)制欲望，簡單生活相契合。盡管福克納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消極的思想，但對后來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具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

?？思{是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作家，他在重塑南方充滿神秘色彩歷史的過程中，對自然的價值和自然面臨的危機加以探討，對人類文化中的征服自然因素和工業(yè)文明的破壞作用進行了批判，對控制人的奴隸制也做了深刻反省。在主人公充滿浪漫色彩的隱退中，作家為人類指出了一條理想的道路。福克納對自然角色的思索和當今的生態(tài)主義思潮在許多觀點上有一致性，體現(xiàn)出偉大作家具有的前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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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