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寫給山巨源的一封絕交信,道出與山巨源絕交的緣由,又委婉表達了自己不愿出仕的意愿。其語用策略是借助語用預(yù)設(shè),在言語中以暗設(shè)的說話前提傳達隱蔽的真實含義,最終通過這封書信實現(xiàn)絕交、絕官的目的。
關(guān)鍵詞:語用策略;語用預(yù)設(shè);初探
《與山巨源絕交書》為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寫給朋友山濤(字巨源)的一封信,也是傳揚千古的散文名篇。這封信是嵇康得知山濤在由選曹郎調(diào)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時,山濤想薦舉他代其原職的消息后所寫。
曹魏后期,司馬氏家族逐漸掌握朝中大權(quán),政治上正面臨著王朝更迭?!爸窳制哔t”起初是親曹氏,后司馬氏日興,曹氏日衰,“竹林七賢”便有了分化。先是山巨源投靠司馬氏作了官,隨后又出面想請嵇康仕司馬氏。雖然本意是為嵇康著想,但嵇康并不為所動。為了達到絕交又絕官的目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以其靈活多變的語用策略,即通過語用預(yù)設(shè),道出與山巨源絕交的原因,又委婉傳遞出了不愿出仕的意愿。
所謂語用預(yù)設(shè),也可稱為會話前提,一般被認為是會話雙方都已知的信息,或是根據(jù)會話語境可以推斷出的信息。它有兩個方面的特點:第一,會話前提的合適性。即在會話中,話語的前提和語境要緊密結(jié)合。第二,會話前提的共知性。即話語的前提為會話雙方或一般人共知的信息;話語的前提經(jīng)過說話人的暗示;會話的前提不為第三方理解。[1]語用預(yù)設(shè)是《與山巨源絕交書》傳達隱蔽真實含義的有效策略。
一、暗示預(yù)設(shè)——窮則自得而無悶
中國人說話辦事、待人接物,向來以委婉含蓄或回避暗示見長,古人說話采用委婉、暗示的方式也較常見。嵇康曾是曹魏政權(quán)的中散大夫,又是魏氏姻親(嵇康妻長樂亭主為沛穆王曹林兒子曹緯之女?!度龂救g·卷二十·魏書二十》裴松之注引《嵇氏譜》:嵇康妻,林子之女也,[2]嵇康通過山巨源拒絕司馬氏當在情理之中?!稌x書·列傳第十九·嵇康傳》:“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的伺c濤書告絕。”[3]在此,嵇康一開始便以“知足下故不知之……偶與足下相知耳”為由,述說與山巨源偶然相識,為后文的“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做鋪墊,暗示從此斷絕來往……此外,書信在接下來的表白中,有更為強烈的暗示:
“……所謂達則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
此句引自《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原句大意是說, 不得志時就潔身自好修養(yǎng)個人品德,得志顯達之時就要為民做些事情。在這里,嵇康借前人(孟子)所說的在顯達的時候能夠兼善天下而始終不改變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時候能夠獨善其身而內(nèi)心不覺得苦悶,來婉轉(zhuǎn)表述其當前的處境。
信中這樣說,能在暗中傳遞這樣的信息:我已是“窮者”,正欲獨善其身,而此時“山濤為吏部郎”(《資治通鑒·第七十八卷》),正當“達者”,二者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七十八卷》記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與陳留阮籍、籍兄子咸、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瑯邪王戎、沛國劉伶特相友善,號竹林七賢。皆崇尚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昏酣,遺落世事?!盵4]同為“竹林七賢”之時,大家“皆崇尚虛無,輕蔑禮法”,是同道中人。如今山巨源積極入世,已同成為主流的名教為一路。名教之流崇尚儒家禮法,更應(yīng)該成全失意者“窮則自得而無悶”的意愿才是。其所蘊含的意思是,如果這個愿望都難以達成,反而顯出名教禮法的虛偽了,這一暗示預(yù)設(sh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語用策略。此言表面上是寫給山巨源看的,實際上也是嵇康通過山巨源轉(zhuǎn)達司馬昭,他不欲再出仕為官。
二、對比預(yù)設(shè)——人之相知,貴識天性
為了強調(diào)山巨源不夠朋友,嵇康甚至以前人交友的事例來進行比照,從儒家禮教的角度來傳達絕交的緣由: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jié)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p>
[譯文]人和人相識,貴在了解他的天性,因此幫助成全他。(夏)禹不逼伯成子高,是成全他的長處;仲尼不借蓋(傘)給子夏,是護他的短處。近代的諸葛孔明不追迫元直(徐庶)到蜀國,華(歆)子魚不強迫幼安(管寧)作卿相,這可以說是能了解人,是真正相為知己的人。[5]
由此看,山巨源行事不宜,不能做到像夏禹、孔子、諸葛亮、華歆等人對待朋友那樣能真正相互了解,幫助和成全朋友,只是從自身出發(fā)的單相思罷了。借此委婉地印證嵇康與山巨源的交往確實是“偶與足下相知耳”。其所傳遞的隱蔽信息可以這樣理解:山巨源的做法已非朋友所為。
三、底線預(yù)設(shè)——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
以嵇康的秉性而言,他崇尚《老》、《莊》,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釋私論》)。作為一個失意的士人,嵇康盡量遠離政治爭斗,只求隱逸而遠離塵俗,“保持人的自然之性,不與世爭”。[6]
嵇康《述志詩》寫道:……何為人間事,自令心不夷?……愿與知己過,舒憤啟幽微?……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7]
嵇康所云“何為人間事,自令心不夷”與莊子“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8](社會上的人則追求紛爭,他哪里肯勞碌地經(jīng)營社會上的俗事呢?。硕呓缘莱隽斯餐c。因為世間多事且紛亂,所以嵇康要舍棄這些塵俗雜事,其最終目的是“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9]嵇康在信中也這樣說道:
“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zhuǎn)篤。此猶禽鹿,……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p>
這已明確表示追求仕進榮華的熱情日益減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則日益加強。就像麋鹿一樣,強烈思念著生活慣了的茂密樹林和豐美的百草。這確實是魏晉時期士人追求的隱逸情結(jié),正如嵇康在信的最后所憧憬的“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p>
四、自貶預(yù)設(shè)——不堪流俗任自然
嵇康既然抱定不再出仕為官,總要有個合理的借口。嵇康生活的正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較為黑暗的時期,司馬氏為了奪取曹氏政權(quán),一方面大肆地鏟除異己,導(dǎo)致“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另一方面,又大力提倡名教,用儒家的禪讓為自己的行為作粉飾,導(dǎo)致整個社會從上到下彌漫著虛偽的氣氛。[10]嵇康此時盡管與政治的關(guān)系頗為疏遠,但憑借自身的才學,再混個一官半職并非難事。然其本人并不熱衷功名,就其表面行為來看,嵇康與當時一般士人無異,放情山水,任情縱欲,以道家的自然來抵制名教的虛偽禮法。嵇康《幽憤詩》曰:“……托好《莊》《老》,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辈贿^,嵇康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他所有的行為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則。
為了打消山巨源舉薦的念頭,也是為了給山巨源回去好交代,他極力貶低自己的言行,以自貶的方式來作為謝絕出仕的托詞,亦即信中所言:
“臥喜晚起,而當關(guān)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p>
誠然,嵇康以這“七不堪,二不可”的自貶預(yù)設(shè)方式來敷衍,說自己只好《老》《莊》,“越名教而任自然”,與世俗格格不入,未免太過于自傲。這在當時以禮教為主導(dǎo)思想的政治環(huán)境下,無異于自殺。南朝梁·劉孝標注引《嵇康別傳》曰:“山巨源為吏部郎,遷散騎常侍,舉康,康辭之,并與山絕。詎不識山之不以一官遇己情邪?亦欲標不屈之節(jié),以杜舉者之口耳!乃答濤書,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惡之。”[11]原本嵇康的“七不堪,二不可”是“亦欲標不屈之節(jié),以杜舉者之口耳”。事實上也如嵇康所設(shè)計的那樣與山巨源絕交了,也達到了絕官的目的,只是亦由此禍從口出,“大將軍聞而惡之”。顯然,司馬昭感到嵇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12]已然動了殺機,終致嵇康因牽涉到好友呂安案中而絕命。
不管怎樣,嵇康確是通過這封絕交書,委婉隱蔽地表達了內(nèi)心所想,就是希望拋開塵世瑣事,遠離喧囂,不與世爭??梢哉f,以其在行文中語用預(yù)設(shè)的效果來衡量,語用策略還是相當成功的。不過,信中所含語用預(yù)設(shè)不止上述這些,只是這幾個方面比較突出而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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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春秋·莊周.莊子·逍遙游[M].
[10] 周紅波.嵇康行止探微[J].湖北社會科學,2010(4).
[11] 南朝梁·劉孝標注引.嵇康別傳[M].
(作者單位:廣西省南寧市桂林理工大學南寧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