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孕不育的小說家們

第一章

陳忠躺在床上，黏黏糊糊地睜開眼，又張開黏黏糊糊的嘴，一股隔夜的臭氣涌了上來。

陳忠摸摸自己的眼瞼，有點腫。他又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早上9點，他算了算，自己已經(jīng)睡了15個小時。

陳忠其實天蒙蒙亮的時候就睡醒了，可是他不愿意起來。那個時候他也摸了摸自己的眼瞼，他心想，也許是還沒睡夠，他要等眼睛休息好了再起來。他于是這樣翻來覆去逼著自己睡了好幾個回籠覺。

現(xiàn)在是四月，是名正言順的春天。

春天，陳忠是中學畢業(yè)以后才慢慢意識到的一個季節(jié)。

暑假的悠閑和燥熱，冬天的難忍，秋天的落葉，這些陳忠都記著，唯獨沒有什么符號和標識的春天，沒有在陳忠腦海里留下什么痕跡。

“怎么能說沒有標識呢?大地回春，一切都綠油油的，不是春天嗎?”安娜說。

陳忠搖頭，對于綠色，陳忠腦海里滿是濃郁的夏天，他覺著這不是春天。

“槐花?吊死鬼兒?”安娜接著說。

陳忠這才有些印象。可那也都是兒時的印象。從上了初中開始，就為了學業(yè)操勞，每個日子都是昏天黑地的，他不記得自己出過教室或者家門的時候，更不記得青春里有過槐花香和吊死鬼兒。

而最近的幾年，自己一直在睡覺，一年四季就沒有睡醒過。睡醒的時候，又是各種煩人的事兒，他哪有工夫去管四季的變化?

陳忠坐起來，身上蓋著的安娜留下的毛巾被，已經(jīng)臟得變成了黑色。陳忠拿起來聞一聞，還是沒有安娜身上的味道。他搖搖頭，心想該洗了。這個念頭他動了有一個星期了，可還是沒洗成。

他轉(zhuǎn)頭望著窗外，陽光很好?？諝鈶?yīng)該也很好?？墒撬罱闊煶榈眠^火，引發(fā)了鼻炎，什么都聞不見了。他記得小時候自己鼻子很好使，和狗一樣。他常給安娜說，看一個人，首先看面相，心眼刁鉆或者為人齷齪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再有，就是聞氣味。一個人的起居習慣、生活作風，都在他的氣味里。

安娜湊過來說，你問問我身上是什么氣味?

陳忠撓撓頭，記不得自己回答過什么了。

安娜問過很多次，在很多地方都問過。陳忠每次都回答得很好，很有詩意。陳忠想，那些矯情又浪漫的句子，估計自己這一輩子都再也想不出來了。沒有了安娜的話，那些句子也就都失去了生命力。

可是昨天陳忠看見《當代詩歌》上自己原來發(fā)表的那些情詩，還是那么楚楚動人，還是那么驚心動魄。他這才明白，愛情沒有死，是自己死了。

陳忠還記得很多的氣味。小時候父親做木工時家里的木屑味，他姐姐身上濃而不膩的香水味。他還記著黃昏的味道。雖然現(xiàn)在城里的空氣變得齷齪和擁擠，但是偶爾的幾個干凈的下午的氣息，還是能把他帶回每一個安逸又美麗的記憶中去。

可是大部分的傍晚都不是輕快的，有時候他只能聞見他爹的在前屋嘀嘀咕咕，有時只能聞見他姐的嘮叨和在各個屋之間穿梭來去的小碎步的聲音，有時候他只能聞見自己思念安娜時身上散發(fā)出的苦水味兒。后來就只能聞見煙味和酒氣。那些都不是愉快的味道。那些味道讓陳忠不但沒有對過去的緬懷的美好念頭，甚至讓他不止一次地對未來都失去了希望。

他現(xiàn)在鼻炎嚴重了，什么都聞不見。最近一直顛倒黑白的生活，就連傍晚也都是在睡夢中度過，所以他也不再為黃昏的凄美而傷情了。

說到鼻炎，陳忠又開始打噴嚏了。一個又一個，陳忠立馬從早上的生氣中游離到病人的狀態(tài)。他感覺自己是發(fā)燒了，其實又沒有。只是鼻炎讓他痛不欲生罷了。他又縮回被窩里，把頭蒙上。毛巾被里溫暖的空氣讓他不再噴嚏連天，他在被窩里把襪子和背心都穿好，確定自己不會再被被子外面的溫差搞得滿臉鼻涕，才又掀開鋪蓋坐在旁邊。

陳忠坐在床頭，看著床尾對面的鐘擺已經(jīng)不再活動的老鐘，一陣唏噓和害怕。從起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5分鐘，而他連衣服還沒穿好。每次都是這樣，時間過得一天比一天快。小時候慢悠悠怎么都過不完的日子哪里去了?

陳忠看著身上臟兮兮的背心，搔著蓬亂的長發(fā)，來到衛(wèi)生間。馬桶四周惡心人的尿味撲鼻而來，陳忠于是憋住氣。

自己住以來，沒有人看著，陳忠什么惡心的事都干過。一邊拉屎一邊吃大餅，用手摳完腳丫子再聞聞自己的手指頭，這事兒他都干過。也有極其偶爾的時候，陳忠會分外地勤快，用一整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但是打掃的次數(shù)和他四五年的單身生活相比，陳忠實在是個懶人。

上完廁所，陳忠坐在電腦前面。他的鍵盤上全是油乎乎的黃點子，鼠標上也油膩膩的。最近陳忠為了抵消這種不愉快，干脆不洗手，這樣以來手握鼠標的時候就不覺著臟了。

上個月陳忠的銀行戶頭上只剩了1000塊錢，當時眼看就要繳水電費了，他算了算，于是狠狠心沒有交網(wǎng)費。

現(xiàn)在陳忠坐在電腦前，心想這沒有網(wǎng)絡(luò)的電腦和他一樣，已經(jīng)和外界斷絕了關(guān)系。他一個文件夾一個文件夾地點開又關(guān)死，什么有意思的東西都沒有。他從煙灰缸里找了根比較長的煙頭，把煙絲的部分捋直，自在地抽了起來。抽了不到5口，煙就燒到指甲了。他把手放下來看著自己的手指，發(fā)現(xiàn)手指頭已經(jīng)被熏成了黃色。指甲縫里也都是黑乎乎的。

陳忠心想該戒煙了。

他昨天也是這么想的。

他幾年前也是這么想的。那時他剛認識安娜，用了三天就把煙戒了，因為他覺著這樣在安娜面前顯得不文明。

再后來他爹臨終的時候，他也下決心戒煙。他爹患的就是肺癌，可是他爹走了以后，他就老想著他爹原來抽煙的模樣，想著想著就把煙卷叼了起來，一邊抽一邊哭。

煙灰缸旁邊的，是兩三張皺巴巴的十塊錢鈔票。這是陳忠的全部家當了。

陳忠想，自己是要活生生餓死了。

但是在餓死之前，陳忠一點也不擔心。他還是抽煙喝酒。煙是8塊錢一包的，酒也是洋酒，喝起酒來的時候，每天起碼20塊錢。在吃上陳忠倒是很節(jié)省，有方便面就吃方便面，沒方便面就吃饅頭就咸菜。咸菜也懶得買的時候就餓著。

陳忠他爹死了只留下這間房子和一萬來塊錢，他姐姐有工作，有房子，于是這房子和錢都留給了陳忠。

陳忠他爹陳連和的葬禮是陳染操辦的，陳連和生前的遺物也都抬到墳上燒了去了。陳忠本想留下點什么念想，他姐姐卻說，你就是咱爹留下的遺物，你把你自己拾掇好了就成。

陳忠把電腦關(guān)死，徘徊到客廳。但是他又不想看電視了。陳忠一向不喜歡看電視。

陳忠踢掉拖鞋窩在沙發(fā)里，像只貓一樣。一不留神睡意又萌生上來，于是又在沙發(fā)上瞇到了中午。

在沙發(fā)里窩的有些背疼，陳忠起來，覺著有些餓了，他打開冰柜，但是里面什么都沒有。

他失望地關(guān)上冰箱門，回到里屋，打算一氣兒睡到第二天。

陳忠躺在大床上，把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踢到床下面，伸開胳膊腿，廣闊地躺在同樣廣闊的床上。陳忠順手把窗簾拉死。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鐘表在響。屋里暗暗的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夜晚。陳忠深呼了一口氣，感到無與倫比的安全和溫馨。

陳忠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剛才那幾個大夫，用手胡亂撥著自己下面的陽物。

300塊錢就能在大醫(yī)院里做手術(shù)，是不是算撿了個便宜?

陳忠有點害怕醫(yī)生會討論自己陽物的大小。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年輕的醫(yī)生開始給他下面打麻藥。打了好幾針。很快他就聽見醫(yī)生開始動刀子了，自己像標本一樣躺在那里。

醫(yī)生有說有笑的，談?wù)撝t(yī)院里一個小護士。陳忠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為醫(yī)生的從容感到放心還是為自己的下體感到緊張。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的大腿濕透了，他心想自己的血流了這么多?自己下面那玩意兒不會就此干癟再也無法充血吧?他低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只是小便失禁了。

自己從小到大第一次滿屁股是血是尿的把自己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感覺十分不自在。

幾個小時之后，陳忠從骯臟的手術(shù)臺上坐了起來。醫(yī)生囑咐了他幾句，他就窩著身子出了醫(yī)院。

太陽開始西下了，空氣和日落時的色調(diào)一樣變得陰冷和藍暈暈的。陳忠弓著身子站著。

那時候的陳忠不知道是還沒變得足夠堅強，還是沒變得足夠麻木?？傊菚r他還是很愛傷感流淚的。

陳忠不能拖著這樣的下體回家。他兜里還有幾百塊錢，他可以在旅館住下。

在自己的城市里住旅館，讓陳忠覺著很奇怪。陳忠也不知道自己的城市里有什么旅館，哪里有旅館。他像個外地人一樣沿著街道弓著身子慢慢走著，抬頭注意著街邊的旅館。

他在一家名叫“旅館”的旅館前站了下來，他估摸著看了下旅館的外貌，估算著應(yīng)該還算干凈，價錢也不會太貴。

這家旅館還是有名字的，只是做霓虹燈的錢太貴，店家舍不得把“吉祥”兩個字也一起印上去。

前臺的女服務(wù)員看著陳忠，自己估想著自己是該叫他先生還是大叔。

陳忠穿著他爹的老頭衫兒和大褲衩子就出來了。陳忠好幾天沒刮胡子，看上去有50多歲，像是個剛退休的老頭，馬上就要從褲袋里顫顫巍巍地掏出快手絹來擦腦袋上的汗。

陳忠掏出來的不是手絹，是只名牌錢包。不管是真皮的還是人造革的，總之在他頭頂?shù)臒艄庀蚂陟谏x，他打開錢包里面是紅撲撲的幾張主席臉。這把女服務(wù)員的眼睛狠狠地晃了一下。

女服務(wù)員拿定了主意，問道:“先生，住宿么?”

陳忠點點頭。問了問價錢。

“單人間90，標準間130。您是一個人嗎?”

你是一個人嗎?

不，不是。我女朋友一會兒過來。我女朋友，張安娜。張安娜，是我女朋友。

這是陳忠想很得意給出的答復(fù)。

但是和女朋友開房似乎不是浪漫的情景。

你還是單身嗎?

不，不是。

這個時候不能冒失地搶先說什么“我有女朋友，女朋友叫陳安娜”這樣心急火燎的話。要等對方來問。

那你有女朋友啦?

是。是個編輯。一個文學刊物的編輯。

喲!那不是很配嗎?一個詩人，一個編輯，珠聯(lián)璧合啊!

但是這樣精彩的對話，陳忠一次都沒碰上。

或者說，他和張安娜一起走在街上。兩個人用流利的英語交談。張安娜穿一身黑色的類似晚禮服那樣高雅的裙子，但是下身不用裹得太嚴實，要把張安娜修長的光滑的像火腿腸那樣的大腿露出來。

滿街的人都回頭看著他倆。至于陳忠自己穿什么，不重要。穿的西裝革履些，顯得有情調(diào);穿的寒磣些，有身邊的安娜烘托，更能顯出自己的內(nèi)在價值。

但是這番場景，陳忠也不曾遇到。

陳忠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服務(wù)員小姐好笑得看著出神的陳忠。

“一個人?！标愔覇蕷獾恼f，“要個單間?！?/p>

“您住幾天?”

“4天吧?！?/p>

服務(wù)員小姐在開票，陳忠早已遞上身份證，在那里弓著腰等著。

服務(wù)員小姐遞上來的鑰匙。鑰匙看著不是那么高級，上面連鑰匙鏈也沒掛，只是用曲別針別了個布條，上面寫著330。

這意味著行動不便的陳忠要爬3樓。

下體雖然沒有那么疼，可是陳忠還是在樓梯上走了好一會兒。旁邊不時有年輕的情侶飛奔著上下。陳忠來不及躲閃，肩膀總是被撞上一下。

廉價的鑰匙在廉價的鎖孔里寬松地動了幾下，房門開了。

屋里有電視，也有空調(diào)。但是都舊得不成樣子。據(jù)服務(wù)員說，東西雖然舊，但都能使。和新的一樣。

舊了，還能使，和新的一樣。

陳忠脫了涼鞋，光著腳進了浴室。浴室里的鏡子是落地的，而且沁人心脾的干凈。

陳忠身上寬大的老頭褂子和老頭褲衩很容易就脫下來。他就讓它們軟綿綿地落在地上。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肌肉有些萎縮，可還是很壯實。他從腳后跟一直打量到腦門，又從腦門打量到腳后跟，終于把目光落在自己碩大陰莖下的紗布上。

舊了，還能使，和新的一樣。

他光著身子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

他的小靈通扔在家里，關(guān)機。他尋思現(xiàn)在安娜是不是在滿世界找他。要是過兩天回家看見安娜的未接電話，那也是令人開心的事。

他和安娜又會有新的話題來談。通過這個不尋常的手術(shù)，也許不但安娜會原諒他一時的沖動，還會贊賞他的勇氣和想法。

此時的安娜，一定在滿世界地找他。找她那健碩又曖昧的伙伴，找她那浪漫又傻瓜的弟弟，找她那讓她感到溫暖但全無戀愛想法的蹩腳詩人。

陳忠光著身子看著電視，里面傻瓜一樣的情景喜劇，此時也讓他感到歡喜。

因為他想安娜此時一定正在滿世界地找他。

張安娜后來也是這樣說的，但是張安娜知道陳忠從家里出來，是一個星期以后陳忠他爹打電話告訴她的。

而陳忠的爹陳連和和陳忠的姐姐陳染此時滿世界地給陳忠打電話，但是電話那頭傳來的只是陳忠關(guān)機的消息。

陳連和給陳染說，你弟弟前兩天就一直不對勁，給我說了些沒頭腦的話，保不齊是離家出走了。

陳染說都快30的人了，離家出走也沒有什么。

陳連和說，我是不是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啊?

陳染問，您都說什么了?

陳連和那天在讀一本關(guān)于魯迅的書，看見魯迅留給遺孀的遺囑上寫著:“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但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北汩_始有意無意地在陳忠面前嘮叨，說他該找個正經(jīng)職業(yè)了，陳忠聽了好像有些喪氣。

陳忠開始專心創(chuàng)作詩歌，是兩年前遇見張安娜以后。

他經(jīng)常給他爹看他發(fā)表的東西，陳連和卻沒有表示出過分的喜悅。

陳連和覺著陳忠寫得東西他實在是看不懂，而且寫了一年半載的，也沒有什么新意。陳忠雖然有稿費，但是那點錢和掃大街的賺的一般多。陳連和不見自己兒子讀書看報，卻在文壇上走紅，心里覺著很不踏實。他看著窩在沙發(fā)里的陳忠一邊喝啤酒一邊看足球比賽，心想這哪里是個詩人?這雜志社這么捧他，里面難不成是個騙局?

當陳連和看了魯迅的那篇遺囑以后，更是希望兒子能找個工作，不能頂著個空頭“詩人”的名號混一輩子。

他有個同事，是教化學的，據(jù)說也進了作協(xié)。雖然他同事的作品他沒有讀過，但是那個人五大三粗的，說話辦事都不像個文化人，連穿衣服也不講究，好像給他把鋤頭現(xiàn)在就能下地似的。

這讓陳連和有些懷疑組織了。

陳連和給陳忠說了好幾次這個問題，陳忠也挺乖，沒頂嘴，說考慮考慮。只是后來他說那個安娜好像是在利用陳忠的時候，陳忠有些不高興，說他爹什么也不知道。

陳連和于是悄悄問陳染，說他和那個女編輯是不是在談戀愛?

陳染說看著像，但是那個女的也沒來過咱家，我也就碰巧見過幾次。那個女的比圓圓(陳忠小名)大著好幾歲呢。

要是談戀愛的話，那我應(yīng)該是誤會他了。

孩子大了不由娘，他也到了成家的歲數(shù)了，由他去吧。陳染道。

陳連和點點頭，心中有些擔心，但是又好像落下了塊石頭。他覺著兒子是有想法了，也許是出去靜一靜。凈化一下心靈。

過了四五天，陳忠回家了。醫(yī)生說陰囊的愈合能力強，加上他是皮下縫合，不用拆線。兩周內(nèi)不要劇烈活動，不要行房就行了。

陳忠回來自己也是這么說的，說自己凈化去了。

但陳連和哪知道他，兒子沒去凈心，而是去凈身了。

但是陳忠做輸精管結(jié)扎手術(shù)的事情，除了他沒有任何人知道。

第二章

陳忠覺著自己睡了好長時間，可是張開眼睛，才到了下午2點。

他恍惚地坐在床邊，好像聽到了敲門聲。這讓他嚇了一跳。他屏住呼吸又聽了聽，發(fā)覺門外沒人，只是門外有什么東西讓風吹得“鐺鐺”響。

最近手頭的拮據(jù)，讓陳忠戒了酒，煙抽得也少了許多。

其實陳忠壓根不需要煙酒這樣的麻醉劑，他也厭倦了冬天每天喝得不省人事的日子。

陳忠似乎每個冬天都酗酒，春天一到，陽光照的光景長了，他也就不喝了。

院子里的啤酒瓶子綠油油的一片，陳忠看過去，覺著自己齷齪得很。

陳忠來到院子里，搬過來一只小板凳坐下。

那板凳還是他爹生前在鄉(xiāng)下親手做的，后來進城的時候一起帶了過來。他姐姐有一只一模一樣的，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板凳下面寫著姐弟的名字。他把屁股底下的板凳反過來，猛然發(fā)現(xiàn)板凳下面寫得其實是他姐姐的名字。原來這些年來遺失的不是姐姐的板凳，而是自己的。他竟然從來沒注意過。

陳忠盯著院子里的啤酒瓶子發(fā)呆，看了好一會兒，他猛地站起來，從后屋翻出開小賣部進貨用的麻袋，把所有的瓶子都丟了進去。

陳忠鎖上門，快走到扔垃圾的地方，才想到這些瓶子可以賣不少錢。

陳忠一個人提溜著個裝滿啤酒瓶子的大麻袋，在筒子樓門口蹲下，等著收廢品的吆喝。

吆喝是一門藝術(shù)，在各種民族志和散文里，陳忠也讀到過。但是他不知道收廢品的吆喝是不是也算這藝術(shù)中的一類派別。

陳忠是個博愛的人，起碼在外人看來是這樣。陳忠從小就被人說是個善良的孩子。他不知道是因為這“善良”二字是胖嘟嘟小孩慣于聽到的評價，還是因為自己從小就一無是處，只能得益于自己的“無作為”在人品上受到稱贊。但是這善良的招牌，也的確是陳忠一直倍加呵護的東西。他良好的人緣，正是得益于此。在陌生人面前，他從來都是彬彬有禮，客客氣氣，雖然在朋友的面前，他可以喝酒罵娘，完全是另一副嘴臉。

因為陳忠愛面子，也愛于給別人留面子，他便不好開口呵斥，讓這個收破爛的老人離遠一些。

張安娜是上海人。

上海人喝咖啡，穿旗袍，是大城市的上等市民。陳忠所在的城市唯一能喝上昂貴咖啡的地方，就是他身后的這間西餐廳。但是這餐廳又偏偏坐落在一個算不上繁華的地界，四周的建筑，街道都有傷風雅。

陳忠穿了件短袖襯衫，下面是燈芯絨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當搬水工時就穿著的舊皮鞋，但是讓陳忠擦了一個晚上，現(xiàn)在也熠熠生輝，雖然上面的折痕還是隱約可見。

陳忠一向討厭講究穿著的人，但是此時還是埋怨自己沒有件像樣的正裝。他姐姐結(jié)婚時候他穿的西服還是跟人借的。當時他姐姐要買給他，他死活不答應(yīng)，說是這樣小資的服飾，他可穿不起。

女人總是遲到的。外國人常這么說。

陳忠不是很確定，但是陳忠從沒約會過，所以他也不知道。

這次見張安娜，算得上見面，不是約會。當然也可以叫約會，因為約會拆開來就是“約定”和“會面”。

陳忠看了看表，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到，但是人也應(yīng)該到了。雖說天下的表沒有走的一樣快的，但是編輯和作者的見面，也應(yīng)該提前十分鐘到場作為基本的理解吧?難不成那張安娜見了自己的詩歌，也認定這是“約會”，所以附庸了大城市女人遲到的風雅?

他以為安娜這樣洋氣的名字，應(yīng)當屬于翩翩少女。但是現(xiàn)在遠處一個披頭散發(fā)小跑著過來的女人，這讓陳忠有些失色。他十分確信這就是張安娜了。

他這才想到，哪有少女能做主編的?假如是主編，定然已經(jīng)閱稿無數(shù)，人老珠黃，可能眼球都看稿看得快從眼皮上跌落下來了。

但是隨著張安娜的越跑越近，他看清這女子也的確氣質(zhì)非凡，年齡看上去比自己大，但絕不是毫無姿色的中年婦人。

張安娜穿著很普通的白色連衣裙，但是脖子上的長長的藍色項鏈，手腕上寬大又雅致的手鐲以及她恰到好處的淡妝，又讓安娜顯得不普通。

陳忠26歲，對于上大學的人，這個年齡應(yīng)當還算是青蔥歲月。陳忠沒上過大學，但是也沒在社會上混跡。他于是像每個成年的孩子和年輕的男人一樣，對生命里每一個新鮮的女人都懷有過于富有想象力的憧憬。

張安娜的普通話夾著或許是上海腔，又或許是臺灣腔。她的聲音似乎經(jīng)過修飾，但是毫不做作。陳忠還沉浸在這溫暖的聲音里，安娜已經(jīng)切入主題，談起了他的詩歌。

陳忠這方才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本早已準備好的關(guān)于自己詩歌的一番敘述，也倏忽忘了個精光。

陳忠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女人那樣，一直偷偷摸摸地打量著張安娜，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的反復(fù)端詳，他用菜單遮住臉，生怕安娜看見他的無禮。

張安娜倒是很從容，沒有陳忠那樣的窘迫。雖說是喝咖啡長大的上等市民，張安娜對咖啡似乎沒有什么苛求，問過陳忠要喝什么之后，自己點了一壺最便宜的咖啡。

咖啡端上來，張安娜掏出煙來。

張安娜說祖籍不是上海的，自己也是農(nóng)民的兒女。小時候就抽旱煙長大。張安娜問陳忠自己抽煙礙不礙事，陳忠說不礙事。

張安娜又給他上了一根煙，陳忠竟然果斷地說自己不抽煙。

張安娜點點頭:“對了。不抽煙是好的。我也打算戒掉。最近抽得連我們家那位都快嗆死了。”張安娜欠身笑了笑。

陳忠本來被張安娜的煙饞得有些吃不消，忽然聽見說張安娜已經(jīng)有了對象，人立馬僵硬了。他對于張安娜的幻想已經(jīng)縈繞了他70多個小時，他在幾十分鐘前見到了張安娜本尊并且把這種幻想推向了唯美的極致。他覺著活了這么多年終于以詩人這樣浪漫的身份遇見了浪漫又心儀的對象，總覺著上天不會讓自己在女人方面上再受挫折，這次不會有錯了。但是沒想到自己晚生了幾年，又讓別人搶了先。

陳忠的表情在冰點徘徊，要是屋里的空調(diào)再調(diào)低一些，他的表情勢必已經(jīng)蒙上一層霜凍。

陳忠這時開始用心地和張安娜聊起自己的作品來，張安娜問陳忠家里是不是還有別的作品。因為張安娜想給陳忠搞一個專欄，一個月的話，起碼發(fā)表三首，稿費400左右。陳忠這輩子就寫過4、5首詩，家里哪有什么存貨?可是陳忠還是說有別的作品，問她什么時候要。

張安娜說，越快越好。明后天吧。

陳忠傻乎乎地問，我是親自給你，還是寄到編輯部?

堂堂的編輯，哪有整天出來見你的工夫?陳忠想?？墒窃捯殉隹?。

張安娜笑著看著他，說:“你想直接交給我?也成。原先我們也有個約稿作家，就認準我們編輯部一個姓李的老同志。他本身也是經(jīng)過動亂的人，性格有些奇怪，說50歲以下當編輯的，都是作孽。這讓我們年輕同志把臉往哪擱啊?所以每次他的小說都只讓那個姓李的編輯看?？墒菛|西發(fā)表出來大家不就都能看見了嗎，我們看不看有什么區(qū)別?你猜他怎么說?”

陳忠搖搖頭。

“他說發(fā)表之前的作品，就像造孩子的過程，光著屁股，外人哪能看呢?我就說，那你光著屁股，就不怕李中正同志看?然后那人一回頭，一瞪眼，很大聲的說:對!我光著屁股，就老李能看!這話一出，把老李羞得一塌糊涂?！?/p>

“你說的那個作家叫什么?”

王世坤。

王世坤第一次見陳忠的時候，并不清楚陳忠和他情人的曖昧關(guān)系。張安娜不說她和陳忠走的近，又也許是張安娜根本不覺著自己和陳忠有什么。

陳忠卻不一樣。自從得知王世坤是張安娜的情人之后，他就一直想找機會和王世坤接近。陳忠對王世坤的情感很復(fù)雜，一方面他視王世坤為情敵，另一方面，在王世坤還沒有被全社會通緝之前，他是S省的作協(xié)主席，全國作協(xié)副主席，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各種文字滿世界跑。假如王世坤好好寫下去，沒準就能成為中國第一個在2000年前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人。

陳忠固然知道王世坤的名氣，可是那時候他哪里懂什么文學?自己在家里走馬觀花看了幾本世界名著，隨便畫了幾本詩集，便覺得自己可以和王世坤平起平坐了。

陳忠認識張安娜不久，提出想和王世坤吃個飯。

張安娜說王世坤現(xiàn)在正創(chuàng)作一本小說，神秘得不得了，誰也不見。

“老王平時不喜歡應(yīng)酬，很少和人出去吃飯。而且特別討厭寫詩的。你要見他干什么?”

陳忠當然不能說，我想打入你們的二人世界，慢慢離間你們的關(guān)系，最終取代王世坤的地位。

“我……我要寫小說，想讓王老給些建議?！?/p>

張安娜吃了一驚，說回頭問問看看。下次陳忠約她出來交下個月的稿子的時候，再給他信兒。張安娜疊起桌子上的稿子，她疊著的雙腿也分開來。

陳忠后來見到空姐，英國的大家閨秀，都是這樣盤腿坐著的。左小腿平行線一樣貼著右小腿。

男人和男人不一樣，也許是從張安娜那里落下的病根，陳忠從此鐘情于胸部嬌小，小腿光滑好看的女人。

張安娜以為陳忠是盯著自己的涼鞋看，于是笑笑:“見笑了，出來的匆忙，把便鞋穿出來了。”

陳忠臉紅一陣，身上的襯衫溻透了。他說，沒什么，這樣最合身。像百合一樣。

張安娜笑笑:“哪里像百合?”

“你這樣穿像百合?！?/p>

“非得像作詩一樣說話才舒服嗎?”

“不是不是，”陳忠連忙擺手:“我只是想到什么說什么。再說外表這東西，都是次要的?！?/p>

又胡說!這不是罵人家表里不如一?

“氣味是關(guān)鍵?！标愔疫B忙糾正。又舉著氣味二字過于通俗，接著改口道:“氣息。氣息最重要?！?/p>

“我可跟不上詩人的邏輯呀?！睆埌材扔行┎蛔栽诘匦α诵Α?/p>

“不是在這里和你拽詞。就好像聞見落葉就能一葉知秋那樣。閉上眼睛，氣味就帶著我們回插到記憶里相似的角落。所以氣味挺準的，比用眼睛看準?！?/p>

“那你說我是什么氣味?”張安娜把臉湊了上來。

陳忠的心跳的兇猛，震得他眼前的視線都上下?lián)u晃。

陳忠閉上眼睛。專心地聞著。

發(fā)絲，頭皮，脖頸的白皙，乳罩中間的溫暈，背部散發(fā)出混著汗水的淡淡的香水味。

“聞起來，像夾著云彩的玻璃?！标愔艺f。

有云彩，就有襯著大片棉花糖一樣白云的藍天，這時候一塊透明又調(diào)皮著藍色光芒的透明玻璃劃過去。輕盈盈的，涼爽又不寒冷，清澈又不空洞，溫和的人性里又夾著叮咚作響的，帶著回聲的天上靈氣。

張安娜把身子縮回去，只留下陳忠打雷一樣慌亂到要崩潰的小心臟。

“你以后把稿子直接交給我吧。后天先給我四五篇，我們討論討論，選幾首好的，給下一期用。我一般平時沒事，我給你寫寫我的電話。要是有新作品或者只是想出來喝喝咖啡，就給我打電話。我看你今天怪緊張的，雖說是第一次見面，也不至于像學生看見老師那樣啊。我有那么老嗎?”

陳忠也笑笑。

張安娜告別離開之后，陳忠還迷離地看著張安娜坐過的位置。她留下的香氣像是能看見的顆粒那樣，在陳忠的眼里在他對面還原了一個氣息做的張安娜。陳忠把張安娜的一顰一蹙都記得清楚。她怎樣先捋捋耳邊的頭發(fā)再揚起臉，怎樣擺動她迷人的雙腿。

陳忠想得出神。

他覺著自己很沒出息。

不過今天畢竟是個好日子，自己是個詩人了。主編都接見他了!有專欄了!自己是個詩人了!

他覺著沒理由不相信自己有極其犀利的文學造詣。

陳忠從座位上站起來，腰板筆直筆直的。

第三章

“12塊3?！?/p>

陳忠從收廢品的中年人手里接過兩張皺巴巴的紙幣，那剩下的3毛錢他沒有要。

那收廢品的中年人打量著陳忠，陳忠也打量著他。

“不要了?！标愔乙矝]說其他的話。陳忠很久不說什么話了。

陳忠身上的背心比收廢品的那人干凈不到哪里去，他看那收廢品的男人的腰間，竟然掛了兩個手機。

陳忠還在用小靈通。

這雖然不是什么攀比的問題，可是一想到一個收破爛的都每天忙著接電話搞業(yè)務(wù)，他越發(fā)覺著自己可悲。

他爹走了以后，他的確想找一個正經(jīng)的活計去做。可是從小到大，上學，工作，都是他爹給他安排的，茫茫人海，他一個人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他沒有文憑，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工作經(jīng)驗。兩年前的話，他是一個詩人。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成了詩人，能寫的都寫爛了。也沒人看了。陳忠掛著詩人的桂冠上的葉子，也早就枯萎掉了。

自己今年正好30。俗話說三十而立，但是在人生道路上頻繁耽擱頻繁遲到的陳忠，跑到這個年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給他立足的地方了。

筒子樓里也有和他年紀相仿沒什么固定工作的男人。但是那些男人也都已經(jīng)成家，家里似乎也不愁錢花。每天下午到夜里，這幫老爺們兒就坐在一起打麻將，打牌，有時候也賭，一毛兩毛的。

陳忠從來不參與，他覺著那是他用來和社會渣子、社會寄生蟲劃清底線的最后一道防線。

當然這也只是自我安慰。陳忠知道，自己早就淪為了社會寄生蟲。

他爹死了以后，他做起了小生意，在學校門口賣文具。每天很辛苦，但是也能維持生計。陳忠面相和善，小孩子喜歡去他那里買東西。后來陳忠的攤子讓城管沒收了，他就在街邊賃了一間房，繼續(xù)賣文具。房租每個月是大頭，雖然陳忠的生意依舊很好，可是也有些入不敷出，他本以為自己的生意已經(jīng)差到了極點，哪想到地頭蛇的生意更差。地頭蛇容不得別人生意好，陳忠又不愿意交貴得離譜的保護費，于是終于在半年前被砸了店。

這種事情自然無處喊冤，你吃不準那地頭蛇是不是有背景，就是沒背景，一個小市民和流氓也斗不起。陳忠自認倒霉，退了門面，從此窩在家里。

陳染和陳忠的情況完全相反。陳忠打小就不踏實，是個學習無用論者。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有用，因為他到30歲都沒有找到既可以不下苦工又能獲得成功的職業(yè)。陳染從小很聽話，她爹帶著她來到城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考上了高中，之后又上了大學。假如陳連和不是逃離出自己的村莊，假如陳連和和弟弟陳連喜還有交情，假如陳家莊還存在的話，陳染作為陳家第一個大學生，定然是家族里和村莊里的大榮譽。

陳忠和姐姐的感情很好，他一直很崇拜姐姐。陳忠雖然長得壯，但是有高年級的人來欺負他姐姐的時候，他也打不過。他和她姐姐差了8歲，和她那幫同學相比，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她姐姐生的水靈，身材也好，自然受男孩子愛慕。但是陳染一心向?qū)W，從不搭理他們。男孩子們有些羞惱，就嘲笑她身子瘦，干不了農(nóng)活。后來說她只能去做破鞋，因為只有這樣這個干巴巴的瘦小姑娘才能養(yǎng)活自己。陳忠每每聽到這樣混蛋的言論，也是敢怒不敢言。反倒是陳染比較泰然，陳連和也說，你好好學習就是，將來上個中專，在城里落下戶口，那時候就知道誰是沒用的家伙了。

陳染不但進了城，還上了大學，進了機關(guān)。假如陳家莊還在的話，估計能看見無數(shù)曾經(jīng)詆毀過陳染的二流子進城巴結(jié)陳染的壯觀景象。

陳染雖然畫畫畫得好，自己也喜歡，但是她爹不讓她畫畫，說這不是職業(yè)，頂多是愛好，讓她好好念書。

陳忠也喜歡畫畫，也許多半是因為他姐姐也喜歡畫畫。

陳連和比較疼兒子，所以雖然陳忠畫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他總說，陳忠的畫有靈氣。

陳忠的童年是睡覺睡過來的，他在夢中練習的繪畫技巧，最終沒能讓他成為一個畫家。

陳染是個女強人，她和男人分居快10年了，自己帶著孩子。但是她在離婚問題上堅決不讓步，她男人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從小到大沒有哭過，只有在她爹的葬禮上，她抱著陳忠哭了好些日子。

陳忠問，你怎么就不愛哭呢?姐你真堅強。

陳染說，我不是多堅強。我只是無論如何不知道怎樣發(fā)出那種難聽嚎叫，生而為人，總要顧及些禮貌和臉面。

但是陳忠哭的時候，陳染從來不罵他 。陳染說，想哭就哭，這是很正常的，別憋壞了。

陳染和她爹一樣，很疼陳忠，無論陳忠做了什么，陳染總能原諒陳忠。

陳忠從小就記得父親和姐姐的恩情，他無以回報，只能對外甥疼愛有加。

可是他外甥今年也考上了高中，說是前途無量。

陳忠覺著，自己雖然沒有給自己的家族拖什么后腿，但是早就被遠遠地丟在了后面。

陳忠賣完酒瓶子，去小區(qū)門口買了兩只饅頭。家里剩了些辣醬，他打算回去用饅頭蘸著辣醬充充饑。

吃完饅頭，下午3點整。

陳忠是數(shù)著秒針，等到三點整的時候把最后一口饅頭咽下去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陳忠想過出家，這兩年來，雖然沒有什么作為，但是一下子明白了好多道理。他覺著自己已經(jīng)看破紅塵了。他也沒有什么情欲愛欲，也不憎恨誰;他做人30載，也目睹了讓他的世界天崩地裂的生死離別;他不再把出名看得那樣重，也不鐘情于發(fā)財，他覺著做任何事情都毫無意義。

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已經(jīng)兩三個月了，他一直關(guān)機，姐姐來過幾次，他也不耐煩地把她攆走了。他想靜一靜，捋捋思路。

整日的無所事事，沒讓他捋出什么思路，倒是讓他捋出了許多死路。他不斷地感嘆自己沒用，生來就是個廢物，他覺著自己孤獨，但又不想和外人交往;他想死，但是又怕死。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回到現(xiàn)實世界去，他知道自己經(jīng)歷的種種連苦難都算不上，可是他就偏偏陷入這泥淖之中，每天混吃等死。

他想了這樣多，時間只過了幾分鐘。

這時間要殺死他。

他每每感覺這時間是要殺死他。有時候慢，有時候快。但總歸是不如意。他希望時間可以慢點走。這才是第二次和安娜的見面，自己竟然面臨遲到的風險。

公交車上本來就熱得可怕，又趕上堵車，他急得像火燎，衣服浸滿了難看的汗?jié)n。

他反復(fù)把弄著手里的詩歌打印稿，把那幾頁紙翻過來又翻過去，好像這樣時間就能走得慢些，公交車就能開得快些。

陳忠遲到了10分鐘。他遠遠就看見玻璃窗里的張安娜，今天她穿了一件藏藍色的短袖，衣服非常緊身，陳忠能看見她纖細的腰和較小的胸部裹得緊緊的。她下身穿了件長裙，也是藏藍色的。這身打扮讓張安娜在人群中分外顯眼。陳忠老遠向她招手，安娜無力地笑了笑，也輕輕地向他招手。

陳忠有些慌忙地落座，寒暄幾句，立馬呈上詩稿。沒想到安娜只瞄了一眼封面，就擱在了一邊。

“我回家再看?！卑材日f，說罷低頭喝了口咖啡。

陳忠看著低頭的安娜，也看不見她的眼色，心想自己做了什么，讓張安娜一見自己就下逐客令。

“陪你安娜姐走走吧。”

一路上，安娜斷斷續(xù)續(xù)地評論著陳忠的詩，說那些看起來不大相關(guān)的句子，里面卻透著讓人著迷的氣息。她猜想說，陳忠大概是執(zhí)著于刻畫氣氛，而不屑簡單刻畫具體的物象吧。

陳忠想了想說是。

張安娜說，你的詩寫得像是情詩，是寫給誰的呢?

陳忠說撓撓頭，說，沒誰。

總得有個對象吧?寫信還要寫地址呢。

沒誰。就是理想中的對象唄。

普魯斯特說，理想的對象都是理想中的。

對啊。自由，單身，是多么幸福啊。

大家沉默著，順著溜黑的夜色往前走，他倆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陳忠忘了自己當時腦子里想的什么了，但他每每回想起來，都覺著那是最美好的幸福。

雖然單單是和理想中的女人在散步，那女人還是名花有主，但是正因為如此，當美麗變得遙遙無期又看似觸手可得，當愛情看似依然在苦苦掙扎，此時迸發(fā)出的美麗，是最恰到好處的。

“你寫的是情詩嘛，給誰寫的?”張安娜問。

陳忠覺著張安娜老是喜歡舊賬重提，那些他敷衍過的問題，張安娜總是不甘心。

他不知道安娜是在故意逗他還是真的忘記了。當然這次出來劃船，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有大半年的日子了。

安娜現(xiàn)在挽著陳忠的胳膊往船上走。陳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qū)@個動作變得熟悉，現(xiàn)在他也不再多去幻想什么，他和安娜的將來，明明看上去毫無可能，但是在陳忠心里卻認作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這種愛情的幻覺讓陳忠活得并不真實，但是卻使他周邊的一切變得分外真切。

真實還是虛幻，陳忠來不及分辨，逐漸也不愿意分辨。他每天都像是活在云彩上，輕快又自在。他像是個變戲法的，無論他現(xiàn)在看到什么，那東西在他眼里總會是另一個樣子。

他看見大貨車覺著那是奔牛，看見高樓覺著那是有鸛鳥盤繞的城堡尖頂，他看見父親覺著那是戴著眼鏡的米開朗基羅，他看見外甥，覺著那是會說話的黑頭發(fā)兔子，他往鏡子里看過去，里面還是鏡子，他看見張安娜，覺著那就是自己，那就是一切。

從第一次見到安娜開始，陳忠所有的詩就都是以張安娜作為對象的。

那是一封封張安娜收不到的情書，署名似是而非，情感真真切切。陳忠一直沒有表明說透自己的愛意，是覺著愛自有天意，也許有一天張安娜就自己愛上了他呢?

第四章

《對話作家王世坤》

王世坤，1950年生人。母親是旅美作家，曾兩次獲普利策獎提名。王世坤從插隊時就開始創(chuàng)作，1979年發(fā)表處女作中篇小說《日不落》，此后有代表作長篇自傳體小說《我不是王世坤》，中篇小說集《高墻和矮樹》。1983年進入作協(xié)，成為專業(yè)作家。1990年至今任S省作協(xié)主席，全國作協(xié)副主席。王世坤擅長人物的心理描寫，對人物的心路歷程刻畫可謂是入木三分。王世坤故事中的情節(jié)通常并不跌宕，但是總能在平凡的故事中挖掘人性。王世坤的寫作風格十分多變，善于嘗試。去年王世坤出版了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十三只月亮》，通過一個離奇的世界，赤裸裸地映射了人性的劣根?！妒辉铝痢帆@兩項國家級文學獎，并被譯作英，法，德等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都有廣泛的影響。英國文學評論家昆汀·布萊克評價說:“王的筆尖就像是劃破黑暗帳幕的利劍，把人性隱藏最深處的羞愧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太陽之下。在一個禁錮幾十年的國度看到有這樣立場堅定的作者，是一種莫大的欣慰?！?/p>

以下是此次本刊編輯張安娜對王世坤的采訪。

(以下資料源自錄音，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創(chuàng)作的呢?

可能從記事起就開始了吧。

最先寫的是什么呢?

作文啊。(哈哈)我想就好像每個畫家是從幼兒園的涂鴉開始一樣，中國作家大多就是從作文這種東西開始的吧。當然還有日記啊什么的。我個人分的不是很清楚。我覺得可以下筆的地方就是我能創(chuàng)作的地方。

應(yīng)試作文沒有壓制過你的思考嗎?

當然那個年代還是很保守，也沒有人那么激進。紅色作文啊，毛澤東萬歲啊，這種東西我都寫過。我也沒有覺得是應(yīng)試錯了還是我妥協(xié)了。這本身就是我們當時認知社會的真實體現(xiàn)。這幾年對應(yīng)試作文的批判越來越苛刻，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那里本身就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地方。我的作文也一直是平均分靠上，老師也不是傻子。雖然八股文這樣的東西很死板，可有時候想想，作為一個思考和寫作的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小說家，除了閱歷和思辨的開放性，對文本的構(gòu)架和駕馭能力是很重要的。我說了，那里本身就不是培養(yǎng)專業(yè)作家的地方，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專門為作家搭設(shè)的具體地方。這也是我感覺幸福的一點。作畫也好，音樂或者別的音樂形式也好，總是需要師傅這樣的指導(dǎo)。而作家就私密許多，從始至終就只有你一個人。你的老師可能是某位作家的作品，可能是你自己，可能是別的什么，比如音樂啊，電影，都有可能。

那么，培養(yǎng)你成為一名作家的場所是什么呢?

娘胎。

娘胎?別開玩笑。

我的媽媽是作家，這點你知道吧?

知道。

打小聽說我媽是作家這一點就令我幸福不已，我便從此堅信我是寫作的材料。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這塊料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不能自拔了，呵呵。當然我媽不但是作家，還是著名作家，作為華裔來說，除了賽珍珠，女作家中沒有能望其項背的了。

那你母親的作品是不是對你產(chǎn)生了很深遠的影響呢?

沒有。我甚至都沒有怎么讀過《雨后》。我母親是不是著名作家我對這個一點都不在乎，她的作品說實話我也不太喜歡。故事性的確很好，橋段的設(shè)計也匠心獨運，刻畫也入木三分。但是無非如此，就好像現(xiàn)在人們偏愛達利的畫多于《蒙娜麗莎》一樣，人們喜歡爵士樂多于金屬樂一樣。技巧固然重要，精神也固然重要，但是如何把精神作為畫面或者是氣氛傳達出去就不單單是數(shù)學技巧能解決得了的。我喜歡不用文字寫作，你明白嗎?還是蠻傳統(tǒng)的想法，把場景和氣氛營造好，剩下的便水到渠成了。畫面感，氣味，聲音……

那你母親對于你最重大的影響是什么呢?你也說過，那里是孕育你寫作的地方。

身份啊。身份的認同啊。這個是無比重要的。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思考是你有意義的活著的憑據(jù)，而把它們表達出來則是無比的幸福，然后慢慢的這些東西占滿了你所有想要自豪的角落，到了最后，你就知道你這輩子就是個作家。除了這個，你什么也做不了。當然母親在文學方面也傳給了我物質(zhì)的東西，但那畢竟是遺產(chǎn)，是母親的作品。那些文字并非出自我手，我對女性小說喜愛但是遠達不到敬愛的地步。所以她只是我熟悉的一位作家而已。

你在什么時候想寫作?

時時刻刻。作家最大的問題就是無法停止思考。我曾經(jīng)有很多本子，有什么好的句子就立馬寫下來，但是事后我很少去讀。前幾年作協(xié)的事情比較多，除了不得不應(yīng)酬的約稿，我也很少動筆寫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一陣子我覺著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作家的身份，感覺自己成為了地地道道的社會人，也很滿足，但是直到有一天我想明白了，在腦子里寫作也是寫作。于是我動筆寫了《十三只月亮》?！妒辉铝痢分皇且槐驹诰裆铣晒α说男≌f，但是由于表達的東西特殊，越高超的技巧越難以敘述，想要講述這樣一個故事，非得用我的寫法不可，把一切鋪出來。當然寫出來之后還是需要深加工的，可惜現(xiàn)在的我還是不喜歡這么快回頭翻案，加上已經(jīng)出版，所以只能如此。《十三只月亮》是一本好小說，再高的評價我也不能認可了。至于出版后得到了怎樣的青睞，獲得了怎樣的名聲，那不是我的問題。確切來說這也不是我的小說，是這個時代的小說。我只是被社會現(xiàn)象和人民意志附體，但是其中我自己的成分很少。所以假如說這本小說有什么魅力的話，應(yīng)當是這個時代的魅力。

書中穿插了第二人稱的敘述，為什么要進行這樣的嘗試呢?

寫作嘛，就是抽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放進主人公的身體里，為的就是要保證思想原汁原味干干凈凈地傳達給讀者。無論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二人稱，人物這樣寫起來才得心應(yīng)手，也值得信賴。作者的真誠是最重要的。

寫作是快樂的過程么?

我要是問你，活著是快樂的過程么，你能給我確信的答案么?沒有吧。但是事實是你活著，如同我在寫作一樣，我們都沒有選擇。在臣服之后，在自己的道路上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幸福。寫作自然是快樂的，雖然寫作中快樂的程度和作品的質(zhì)量不一定成正比，但是這也是對作者本人最大的慰藉。痛苦的時候也有。寫作本身就是自殺的作業(yè)，你要把一個世界肢解，再組裝，然后把自己肢解，這種肢解是精神上的肢解，比皮肉之苦更加難以忍受。你要去理解每一個人物，雖然他們形象各異，性格迥然，但是這就是你的工作。你必須理解并寬恕每個人，然后才有權(quán)利去支配他們。不然的話作品就會死板得無以復(fù)加，什么“無緣無故的愛”和“無緣無故的恨”都是極不負責的做法，也是極不人性的做法。我的作品中永遠沒有正反兩派，所有的斗爭都在人物的內(nèi)心。當然每個作家還是有個人的喜好，可是往往最后自己也分不清初衷下哪個人物是好的。這當然可以直接交給讀者去評判，但是作者本人最后或是黑白不分或是走火入魔也是經(jīng)常的?？傊畬懽魇菢O其血淋淋和變態(tài)的工作就是了。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美好的作品付出的代價。

你的寫作中有沒有功利的成分呢?

有啊。我不想掩飾，《十三只月亮》我之所以決定出版，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虛名吧。但是當夜里面對自己的時候，清貧或是名利就都不那么重要了，最后還是要給自己一個交待。

你對性別的認同似乎一直有著自己的看法，在《十三只月亮》當中，每個人都沒有性別。

這個可能是我自己有些極端，但是小說就是小說。這是一個由雙性戀組成的地方，與其說有自己的看法，我可能只是刨除了性別的問題。當任何人和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情人的時候，友情的過渡地帶被削弱，愛和恨也就更加分明。

沒有性別，沒有頭發(fā)，一年有13個月，我們可不可以認為這是一本科幻小說?

我很慶幸出版商沒有這樣分類。小說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只要邏輯什么的編排好，一切對敘事有利的對事實的改動都是明智的。指鹿為馬并且默認，這在小說里我認為是很可愛的地方。

《十三只月亮》要傳達給讀者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認為一本書可以簡單的歸納出中心思想，那這樣的文章就只能拿到中學去做教材。就是說那是中學生的水平。你認為上帝能歸納出所創(chuàng)造世界的意義嗎?作品就是一個世界。這本書只是簡簡單單的復(fù)刻了60年代到80年代的社會現(xiàn)象，只是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以不同的形式被展現(xiàn)出來了。我想每個在這個時代生活過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問題，我沒有給出更多的暗示，我只是敘述了事實。當一本書可以從各個角度被正確地解讀的時候，對于我就是莫大的成功，這也就是對生活最好的復(fù)刻。我不會為了邪不壓正這樣單一的主題去耗費一本書的長度，去禍害我親生骨肉一樣的許許多多的人物。

那要你去寫一個邪不壓正的主題，你會寫多少篇幅?

四個字，“邪不壓正”。(笑)

你認為最讓你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愛情，疾病，自由?

停止思考。停止思考就是停止寫作。只要我腦子還能工作，我就能化解任何苦惱，并且把它們變成文本還給對方。愛情是我創(chuàng)作的動力，健康是我創(chuàng)作的本錢，自由是我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你喜歡哲學嗎?對于社會現(xiàn)象關(guān)注嗎?

哲學我只能勉強承認它的存在。哲學家永遠是創(chuàng)造問題的麻煩的家伙。關(guān)鍵是作家本身就是哲學家，有些事情搞得太親密，就沒有作品了。社會現(xiàn)象有很多，民生啊，政治啊。去關(guān)注這些現(xiàn)象是作家的責任，也同觀察自己的內(nèi)心一樣重要。每個人每件事和每樣東西都有神奇的關(guān)系。假如你想問我是否關(guān)心政治，那我要說，政治只是現(xiàn)象，一如狗要拉屎撒尿一樣。所以對于這種東西，我只用眼睛去看，并不會偏執(zhí)地關(guān)注。

說老實話，這次有人說《十三只月亮》是鋌而走險之作，因為里面映射了許多敏感的話題。我不喜歡去回答這些問題，有人來審查，叫他們當做兒童文學去審查好了。我倒并非不敢直面這些話題，只是眼下題材不需要這樣的描寫。我本身和政治沒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作家也不應(yīng)當活在任何政治觀點之下?！胺亲蠹从摇痹缇捅蛔C明是錯的了。

我并不是想通過文學來討伐什么，文學沒有這樣的功效。文學介入政治，唯一的后果就是服從。我不想像高爾基那樣落入可笑的境地。文學是記錄，是觀察，是領(lǐng)悟，有人能領(lǐng)悟了，就帶著這些見解去解決問題。

能救世的不是《圣經(jīng)》也不是上帝，而是人類自己。

……

能定義一下愛情嗎?

我現(xiàn)在走過去，從你的腳趾尖把手滑到你的胸口，然后把你抱起來然后丟到桌子上。

我要是不答應(yīng)呢?

那就是愛情了。對你的憧憬就是生的源泉。

那我要是同意了呢?

那我現(xiàn)在就沖過去。

(沉默)

還有問題嗎?

來抱著我。

第五章

從陳忠20出頭跟著他爹進了城，他就一直和張勝形影不離。張勝的家境原先也不錯，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但是張勝從小學習成績就不突出，只是對彈鋼琴情有獨鐘。父母一直說，彈鋼琴不是個正經(jīng)行當，養(yǎng)活不了自己，就一直沒讓他專門學習。

張勝原來所在的學校，有一架外國傳教士捐贈的鋼琴。鋼琴鎖在教學樓西樓四層的音樂教室里。從小學第一次上音樂課，張勝就喜歡上了鋼琴。張勝的樂感很好，接觸五線譜之前腦子里對各種音準也有了個大概。有一次上音樂課，張勝舉手說，鋼琴今天的聲音不大準。老師看著這個七八歲的臟兮兮的少年，心里大吃一驚。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夸獎張勝說，這個孩子將來也許能成為一個鋼琴家。

張勝就是從這個時候堅定了自己做鋼琴家的夢。過了半年，他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了開鎖，每天夜里都溜進學校去彈鋼琴。

偷偷摸摸地學了有一年，張勝就被發(fā)現(xiàn)了。音樂老師沒多批評他，還私底下給了他教室的鑰匙。

張勝長得粗壯，人也不安穩(wěn)，除了在鋼琴凳子上，沒有他能坐得住的地方。截女同學，偷商店里的啤酒，在學校和人打群架，這些事都是家常便飯。張勝的父母三天兩頭被叫到校長辦公室被訓話。兩個人也都是老師，一方面感到丟臉，覺著自己教子無方，有時候在班上管教自己的學生的時候，都覺著沒有底氣。另一方面他們對自己的兒子束手無策，覺著孩子終究不是學習的料，高中一畢業(yè)，就忙著給張勝找工作。

張勝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比他小不了幾歲的陳忠也搬到了他們家附近。兩個人都有些清高，雖然沒什么文憑也沒什么本事，兩個人還是惺惺相惜，或者叫臭氣相投的天天混在一起。

陳忠跟著張勝裱過畫，送過貨，下過礦井，兩個人像兄弟一樣形影不離。

陳忠不是很能吃苦的人，體力活他不喜歡做。可是為了和張勝在一起，他也硬著頭皮和張勝混了兩年多。后來南京大學來到他們市，開了個函授班，陳忠報了名。張勝對學校向來憎惡，加上當時礦上掙錢很多，張勝就和陳忠分開了。

有一次張勝餓著肚子下井作業(yè)，加上一天沒睡覺，井下氧氣不足，張勝就這樣把命搭了進去。

張勝從來沒告訴陳忠自己會彈鋼琴，還彈得很好。陳忠也只知道張勝會搗鼓個胡琴吹個笛子，他直到張勝死才得知這個粗壯矮胖的黑漢子一生最大的愛好竟然的彈鋼琴。

陳忠還記著在給張勝守靈的時候張勝的媽一直在那里嘮叨，早知道讓孩子去彈琴去了。

張勝下葬半年以后，陳忠拿到了那張沒什么分量的會計函授文憑。說實話究竟學到了什么，陳忠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天又回到小時候那樣，天天在臺燈下做功課。陳忠是隨著年齡大了，知道不能再亂來，所以硬著頭皮都學不進去的時候，就找些有文字的書來看，他覺著讀小說也好看數(shù)學也好，總歸是讀書，與其放下書本蒙頭大睡，讀些文學作品緩解下疲勞，據(jù)說也是有營養(yǎng)的。

陳忠自打聽說張勝是個鋼琴天才之后，自己也有些不甘心，想做些西洋學問。他便專挑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這樣有名氣的外國的大部頭來讀。

陳忠經(jīng)常被那些冗長的句子搞得昏睡，讀了兩三頁不到，就寧愿返回去學習數(shù)學。

上完函授班，陳忠不自覺地已經(jīng)讀了許多書?？上藭酝猓居洸坏檬裁磧?nèi)容了。但陳忠覺著自己剛剛拿到一個大專的學位，又受了許多文學的熏陶，自己理應(yīng)給自己放個假，于是又是一年賦閑在家。

陳連和那陣子整天咳嗽，大夫看了說沒事，可是吃藥也不管用。陳連和為了這個整天煩得上火，看見陳忠每天睡到晌午才起床，起床就知道在家里瞎晃悠，更是來氣。為了圖個清靜，也為了不讓陳忠閑的都要長出毛來，陳連和逼著兒子在自己學校接了個看大門、看自行車的活計。

陳忠開始不愿意去的原因，是覺著自己現(xiàn)在也好歹能算半個文化人了，哪能去接這樣沒有品位的工作?但一來自己也想不出自己眼下還能干什么，二來每天能強迫著規(guī)律的作息，也是好事。他記著有位作家說，寫作很重要的就是觀察生活。于是陳忠想，看大門說出來不好聽，但不失為體察民情體驗生活的好方式，每個月還有幾百塊錢的零花可以賺，便逐漸變得喜歡去上班。

陳忠不久就發(fā)現(xiàn)，坐在門口的小亭子里，實在是無聊至極。廣播里除了廣告就是廣告，他聽得膩了。說是體驗生活觀察人民群眾的生活，可是他每天也只有上下班才見的匆匆忙忙的些許背影。陳忠于是每天帶些書去看，聽著廣播，喝著茶，老年人一樣地打發(fā)生活。

時間消磨得多了，陳忠也就變得安穩(wěn)，看書不像原來那樣的潦草了，做事也比原來踏實。

陳忠學會了做飯，每天下班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做飯，晚上喝啤酒看電視，沒有好電視的時候就看看書。

陳連和看在心里，覺著兒子這輩子可能真是沒什么出息了，但是心眼不壞，能踏踏實實地養(yǎng)活了自己，就讓他這樣去吧。將來慢慢來，也許能娶上媳婦，自己也能抱上孫子。

到了25歲的時候，陳忠有些不甘心了。他覺著自己馬上就要過人生的黃金創(chuàng)業(yè)期，原先認識的人有好些成了暴發(fā)戶，他覺著自己要干出點事業(yè)來，于是辭了看大門的工作，尋思著找個正經(jīng)的生意做。以后用生意養(yǎng)文，成為一個有文化的大富翁。

陳忠把想法和陳連和說了以后，陳連和失望地心想，兒子這是又不踏實了。

找生意做，哪有嘴上說的那樣容易?上哪里去找?

陳忠于是略過發(fā)財?shù)碾A段，心想首先成為文學家好了。

陳忠一上來就做詩人，不是覺著小說無用，而是實在寫不成個兒。

但他自打讀過顧城和海子以后，覺著詩歌簡短又美妙，鋒利又不拖泥帶水，覺著這樣的地方自己也許能寫出點出息。

陳忠骨子里是個情種，但又不具備情種的外貌和才華，25年沒拉過異性的手，連暗戀他都沒有自信。如今碰上這樣直白的問題，陳忠的思路和情感就像高壓鍋一樣壓進詩里面，豐富、澎湃、簡短、油而不膩。

陳忠沒想到一切突然進行的這么順利，另一方面覺著自己一輩子默默無聞，也許一夜成名這樣的心愿的實現(xiàn)，就是老天對他的獎賞呢?

陳忠從來不說自己前25年是怎么過的，就是張安娜問他也不說。實在不行了，他就說自己的過去是一片空白，也許都在沉寂著為成為一個詩人做準備。

他說我看見那些上等的詩歌，心里就有寫的沖動，而且自信能寫得好。這點就是花了25年等待來的結(jié)果。

張安娜對“空白”這樣的說法自然不能信服，她只權(quán)當是新秀詩人用自己的浪漫情懷作矯情的答案。

可是對于自己慘白慘白的人生，陳忠無法否認。無論怎樣的虛名，都無法抹去他的自卑。

他當然可以把對過去的悵惘和后悔也寫進詩里去，也許會寫的相當切膚動人。但是陳忠始終不敢下筆，他覺著一旦自己坦白，所有這一年構(gòu)架起來的光環(huán)和從上函授班起就夢想的象牙塔，都會倒塌成粉末。

第六章

陳忠打開門出去溜達。吃完了饅頭，他也不饑困，也許是這兩天睡得太足。

他在門口看見了一間新開的網(wǎng)吧。

陳忠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去問了問，一個小時才幾塊錢。

陳忠在烏煙瘴氣的一個角落里坐下，無聊地翻看著新聞。

他四下做賊一樣看了看，在搜索欄里輸入了自己的名字。

還是50頁的搜索結(jié)果。大都是各大網(wǎng)站粘貼的他的詩作，做下載用的。沒有什么名人墨客做些驚天動地的評論。

他覺著無聊，輸入了王世坤的名字。

沒有搜索結(jié)果。

王世坤依舊被封殺著。

他又敲入張安娜的名字，看到了張安娜的博客。

他飛快地閱讀了幾十篇，里面隱約有些對王世坤打抱不平和懷念的文字，卻沒有一絲一毫對自己的評論。

張安娜還在做編輯，今年出了散文集。

陳忠還在待業(yè)，他一生發(fā)表了54首詩。

張安娜頻繁往加拿大跑，有謠言說是去見情人。

陳忠一生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生育能力。

張安娜還是張安娜。

陳忠還是陳忠。

陳忠看了看表，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小時。他沒在前臺要押金，把最后的10塊錢丟在網(wǎng)吧，獨自消失在泛黑的夜幕里。

天是越來越黑了。

是啊。

還是會亮起來的吧?

嗯。

陳忠，你也是成年人了。也許你思考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可是做人的道理是一樣的。

陳忠不說話。

我是自己猜的，但我還是要說，你別對我有什么幻想。

陳忠頭低得更靠下。

人生除了兒女情長，有更大的事要去做。

所以我比不上王世坤?

所以你比不上王世坤。

“所以你比不上王世坤。”張安娜挽著陳忠的手僵硬了。她站住，表情嚴肅起來。

“你得好起來。這一個月你狀態(tài)都不對。我說，文學不是玩票?；蛘吣阃嫫币埠茫憧傄袀€規(guī)劃，總要有個目標。你的人生不能老在時間的道路上跑，那樣只能越跑越老?！?/p>

“我的目標就是你啊?？墒俏也恢档萌プ非蟆?/p>

那就變得值得。

陳忠開心地笑著，變得值得。

陳忠的人生似乎又開了一扇窗戶，把一個女人作為人生的終點，陳忠不知道正確不正確，但是他感覺很好。

他感覺自己活了26年，這是他最充實，活得最有人樣的一年。

陳忠回到家里，一頭扎在大床上。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曾經(jīng)發(fā)憤要做個作家的時候，夜晚才是他一天的開始。在父親病重的時候，父親的每一次呻吟和咳嗽都揪住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那時陳忠和陳染一樣，每天幾乎不合眼。每分每秒都是和死神的競賽。他希望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能拖住時間的腿，哪怕做肉柵欄卡死時間齒輪的滑動也好。那時的他，是不肯這樣輕易地放棄時間的。

只是陳連和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會慶幸地輕嘆道:“一天又過去了?！?/p>

那年年底，陳忠去南方的古鎮(zhèn)旅游。

張安娜和王世坤那些日子在云南，常打電話要陳忠也去玩一玩。陳忠給陳連和說，自己想去散散心，沒準能寫出好東西來。陳連和說好啊，你從小就沒怎么出去過，現(xiàn)在一個人去見見世面，挺好。

陳忠為了清靜，沒帶手機，給陳連和說，自己每到一個地方就打電話回來，讓他不要掛念。

陳忠一去就是三個月，快到春節(jié)時候才想起來打電話。

王世坤在云南有間房子，是自己曾經(jīng)提筆耕耘時候的地方。陳忠過去的時候，王世坤和張安娜就讓他住在那里。陳忠感到受寵若驚。那間房子里的家具基本已經(jīng)被搬空，只有個寫字臺和一張床。陳忠每日除了在街上游玩，就是在屋里構(gòu)思，想接著王世坤留下的仙氣兒搞出些奇跡。

每天只是閱讀，提筆寫作，這樣的日子讓陳忠卻感到異常的真實。他似乎覺著這才是自己的出路。除此之外，陳忠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價值可言。他茍延殘喘到現(xiàn)在，沒有斗米之才，也沒有做出任何貢獻，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就是能胡謅些斷句子，自譽為詩歌而已。

在云南的時候，陳忠一共見過王世坤兩次，張安娜他倒是常見。王世坤在云南的好友很多，也都是些藝術(shù)上的名家，幾乎每天都要聚在一起。張安娜想著讓陳忠也去一次，王世坤不是很愿意，陳忠也覺得自己沒什么資格。

只是現(xiàn)在王世坤正巧手頭沒有東西要做，加上原先張安娜也說過陳忠想和他見面，王世坤才勉強抽出時間，在茶樓和陳忠見了一次面。

陳忠去云南沒帶什么像樣的衣服，他本想就地買一些，但又覺著做作得很，說白了無非是和另一個人類見面而已，大可不必搞得過于莊重。陳忠于是穿了件寬松的灰色短袖，一條茶色長褲，還有一雙皮涼鞋。他覺著這樣可以顯得自己世故些，不像是故作文雅之徒。

陳忠早早的就到了約好的茶樓，沒想到王世坤和張安娜已經(jīng)到了。對面還坐著記者樣子的一個女人。陳忠想，自己還是不要上前去打擾，等記者走了再說。

王世坤和記者談得很有興致，張安娜支著胳膊看著他們，風吹過她的臉頰，她歪著個頭，不去在意被吹得像絲綢簾子一樣的長發(fā)。

張安娜自始至終除了偶爾笑笑，倒倒水，沒有太多言語。陳忠從未見過張安娜穿的這樣精致，雖說她一向穿的干凈簡潔，但是精心打扮過后，也不顯得過分華麗臃腫，反倒更添一股公主的氣質(zhì)。張安娜的眼睛一直看著王世坤，那目光里的溫敬慕和那小鳥依人的溫順，讓陳忠心里極不舒服。

他走到他們身旁時，沒有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在王世坤二人的背后坐了下來，靜靜地喝茶。

王世坤穿著黑色的中山裝，看著像是訂做的，因為款式和傳統(tǒng)正裝有些不同，王世坤的衣服有些收腰，像是西服那樣，看著很合身，又不失氣派。王世坤的身子坐的筆直，他壯碩健美的身軀，讓有些發(fā)福的陳忠自慚形穢。

王世坤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像品味一根雪茄那樣紳士，又像老漢抽著旱煙時的帶勁兒和優(yōu)雅。

陳忠又把腦袋往胸口縮了縮。他覺著自己和張安娜是兩個層次的人，張安娜和王世坤又是兩個層次的人，現(xiàn)在要自己這樣無知的小輩和王世坤這樣的泰斗對話，對于人家簡直是侮辱。

陳忠準備了些見解，也留了些問題。他最近發(fā)覺，寫詩終究不是全部，他也決心寫些小說。他自認為自己還是孺子可教，此時投身文學尚不算晚。可是他隱約聽見王世坤正在和記者說的那些東西，他一點都聽不懂。詩歌也好，小說也好，他以為終究只是中國字罷了。可是他現(xiàn)在才發(fā)覺，好的小說好的詩歌和糟糕的詩歌糟糕的小說一樣，也都是中國字。就像好人和壞人都是人一樣，他以往對文學的見解，只不過是鄉(xiāng)下老太太笑話魯迅寫的那“一棵棗樹”和“另一棵棗樹”，只是些井底之蛙，鼠目寸光的無稽之談。

等到王世坤禮貌地請他入座后，他感到屁股下面被那淵博的女記者坐熱的凳子都在嘲笑他的短小無知，班門弄斧。

陳忠沒有讀過王世坤的一本書，所以連恭維之詞都想不出來，開篇第一句經(jīng)過冥思苦想，也只落得“你好”二字。

王世坤問他眼下的小說寫得進度如何。陳忠說已經(jīng)翻稿。

陳忠半年前想寫一部話劇題材的小說。那時他滿腦子都被詩歌里的幻象充斥，好像吸了大麻的瘋子，開始對宇宙和生死糾纏。他總是自卑自己的無能和表達的無力，一如現(xiàn)在，他簡直要為自己生而為人向全世界的人民道歉似的。那時他就想到了自殺。他想，干脆讓他去演個電影，在主人公上吊的時候，他就偷換真繩索，讓自己頭身異處。

他把這個想法寫進了小說。小說講的就是一個受惡棍欺負的文藝青年受不了世俗的冷漠又苦于自己的藝術(shù)夢想無法實現(xiàn)，悲觀地自殺的故事。

除了主人公的自殺，里面主人公受人毆打的幾個場景，陳忠也刻畫得很細致。

在陳忠小時候，還沒跟著他爹逃出陳家莊的時候，他爹因為老實，被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陳忠和他姐姐也成了村里孩子的攻擊對象。陳忠不止一次被年齡比他大許多的孩子圍在墻角毆打。陳忠害怕的不是當那些無知的拳頭落在他身上的疼痛，而是每天在街上走的時候的提心吊膽。有一次一個大孩子拿了刀把他截住，他感覺自己真的要死了。當?shù)蹲勇湎聛淼臅r候，陳忠感到的絕望，讓他一輩子記憶猶新。當時陳忠嚇得倒在地上，正好讓那孩子恰好撲了個空，摔倒在地上，壓著陳忠顫抖的身體。陳忠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四周。寂靜的傍晚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再看那孩子，那孩子摔到了臉，哭得一塌糊涂，刀子也軟綿綿地躺在一邊。陳忠定了定神，心里不知犯了什么邪，一腳踩在那孩子的私處上。他看著地上的疼得吱呀亂叫的比他大許多的小惡棍，感到形勢扭轉(zhuǎn)，自己現(xiàn)在是處于上風。他怕那孩子叫喚起來引來幫手，就命令他閉嘴。那人哪聽，叫得更大聲了。

陳忠變得冷靜起來，先是沖著地上小孩的肚子，脖子，一切軟綿綿的地方一頓亂踹，接著拾起刀子，騎在他身上，威脅他閉嘴。

陳忠覺著胯下濕漉漉的，那孩子尿了褲子。陳忠這才覺著自己做得過了火，扔下刀子，跑著回了家。

后來無數(shù)次想起這件事來，陳忠都有一種把刀子插在對方脖子上沖動，然后殺豬一樣看著血噴泉一樣射出來的樣子。陳忠為此覺著自己不但殘忍，而且有心理的疾病。

陳忠的那篇故事，構(gòu)架的頭重腳輕，人物對話也蒼白無力，這點陳忠心里也比較有數(shù)。但是惟獨幾個暴力的場景，陳忠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因為全文只有那些殘忍的場面，是陳忠親身經(jīng)歷的。

王世坤也針對這些地方著重表揚了一下，他說暴力的因素是人性的一部分，可以把這個作為重點，重新構(gòu)架一下小說。

王世坤的語氣很正式，陳忠覺著自己有些受不起。他感覺自己只是個玩票之徒，王世坤對他作品的態(tài)度，比他自己還要用心。他起初寫這么個東西，也是有向王世坤和張安娜的圈子靠攏的想法。

他覺著作家都該有個圈子，就好像富人在一起打高爾夫球，民工下了工一起抽煙聊天那樣。

現(xiàn)在他覺著自己幼稚無比，活生生玷污了文學的名義。

但他還是搞不懂所謂真正“高雅”的文學是何等圣物，自己究竟為何不能染指。

王世坤那天還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要他繼續(xù)努力，也許在詩歌之外就能開創(chuàng)出自己的天地來。

陳忠一直在不停地點頭和喝茶，不敢正視面對王世坤。

王世坤應(yīng)該見過不少這樣滿心幻想的年輕人，所以陳忠覺著王世坤的語氣里總有些審判和居高臨下的意味。

茶喝到了一定的點子上，又吸過幾支煙，陳忠也有些上頭似的，大膽地請教道:

“為什么純文學在中國……”

他本想說沒有銷路，但覺著這樣的字眼過于世俗。他想改口說“市場”，覺著本質(zhì)上還是沒有分別，說出來還是只使自己顯得像個沽名釣譽的偽詩人。又或許他本身就是功利心極強的人，但是他又的確好奇文學的前途，所以干脆省略掉不說，既顯得自己滿心憂郁，又不會顯得急功近利。

王世坤聽了嘆了口氣，說道:“我們這個年代的人，雖說年代很閉塞，但是接觸的藝術(shù)作品很浪漫主義，人也單純，所以反倒是我們這些有些上年紀的‘老青年’作家，比較理想主義。如今的文學市場已經(jīng)退化為了市場，純粹為了銷路去迎合讀者，迎合的肯定是大多數(shù)人的低級趣味。這樣本身就浮躁的年輕人只能看到同樣或者更加浮躁的作品，文化水平一降再降，文化市場難免沒有出路?！?/p>

沒有出路。

這就是文學泰斗給中國人算的一卦嗎?

陳忠固然是個浪漫派的詩人，難免有時愁思傷情，甚至故作憔悴，但是他對于這樣的占卜還是覺得過于悲觀。他自然知道現(xiàn)在國內(nèi)的流行作品有些畸形，但是他此時卻突然有些憤憤不平，對哪怕是泰斗級人物的言論也有些不滿。

“前年王小波死了，年輕人也是哭天搶地的，您的作品，也有很多的年輕讀者，反倒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喜歡。”

王世坤哈哈笑起來:“這話倒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作協(xié)了，各處壓力都很大，封殺的呼聲也和拍浪一樣。最近我還盤算著移民的事兒，快成流放作家了?！妒辉铝痢泛Φ某霭嫔绾途庉嫸际艿脚u。與從我們這個年代過來的人相比，年輕人受傳統(tǒng)的束縛要小些，所以更容易喜歡我的作品?！?/p>

“也就是說您的評論只針對于外界壓力和政治，不針對于這個時代的年輕人?！?/p>

“喜歡我作品的只是一部分年輕人?！?/p>

“所以您對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就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Politics!這是我所批判的。說批判也不合適，是我所瞧不起的?！?/p>

“政客也是民族的一部分，無論好壞。沒有可以一分為二的東西，把自己放在另一個階級上面，凡事要分個對錯，這和黨派官僚沒有什么分別。”

“我只是指出社會的要害!”

“我們要的是答案!這是人民要的，也是我們應(yīng)當提供的!”

“我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王世坤左右手擺動著，聲音提高了許多:“我就是一個寫文章的，為什么什么錯都要怪到我頭上?想要答案大可以自己去找!我一個人改變不了那么多!我只是失望!我對人，對社會，失望!現(xiàn)在所有人都好像記者一樣，想從我這里挖出個什么罪名，好自己開脫掉，這就是冷漠!你年紀輕輕的，經(jīng)歷的事情少，有些事情不要摳字眼，搞得像文字獄一樣!好好寫你的詩，別的別去瞎操心!”

陳忠憋紅了臉，還要說下去，張安娜急忙插進嘴來:“行了，你倆這是干什么?要吵架嗎?”她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陳忠，道:“王世坤最近壓力很大，別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你們不是要說寫小說的事情嗎?”

“我寫不了了!詩歌也寫不了了!什么都給不了答案!”陳忠賭氣一樣甩下這句話。

王世坤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默默地抽煙。

張安娜有些尷尬，可是這時候王世坤開口了，口氣有些緩和，似乎為自己剛才和晚輩生氣的失態(tài)感到有些后悔，他慢慢地說:“文學不是救世主。你說的也有道理，人本身才是救世主。但是究竟具體怎么解決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捋清思路，洞悉人性，也是碩大和復(fù)雜的工程。這些東西很可能是一個作家一輩子兩輩子也解決不了的問題。另外一點，對事物的評判，也的確不能一分為二，這一點恐怕你是誤會我了。但是作家不能給出什么具體的答案，這不是政治宣傳，不是宗教洗腦，我們只能盡可能真誠地去描述，去刻畫，去勾起讀者的思路，也許幸運，會給他們以啟發(fā)。但是是非準則還是要有的，反社會反人類的東西不能去宣傳，扼殺自由的東西不能去鼓勵和助紂為虐，這些底線總是要有的吧?至于你寫不寫小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寫，我也無意勸你，你寫，我也幫不了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寫作本不是達到什么功利的途徑，作品也不是換取糧食的籌碼。你究竟自己是不是個作家，這點只有你自己清楚。要不要做下去，也只有你自己能決定。寫作是個清貧又痛苦的行當，其中更深的痛苦和喜悅，也沒法言傳。你的小說我認為是有新鮮的東西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都可以鍛煉。我能給你的建議就這么多，你將來還要寫很多東西，我不能一一地手把手地幫你修改。通過閱讀，虛心地閱讀和虔誠地思考，寫作其實是無師自通的事情?！?/p>

現(xiàn)在的陳忠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天的談話，覺著自己的確有些年輕氣盛。

人有時就是喜歡吵架，爭論。吵的是什么，爭論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人只是喜歡放下手頭的工作，酣暢淋漓地和別人競爭，定要分出個高下。最后誰輸了誰贏了，比究竟通過爭論大家得出了什么樣的結(jié)論要重要的多得多。

人是會喪失理智的動物。

那天說完那一番話，王世坤就站起來離開了，張安娜也追了上去。

王世坤走過陳忠的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下頭來耳語道:

“‘鳥兒，窗戶已經(jīng)打開，飛走，還是留下;你可以留下，但是不再有施舍;你可以自由，但是沒有人為你庇護?！挷诶聿徊凇！?/p>

陳忠似乎在哪里聽過這句話，他抬起頭來，但是那茫然的目光沒有捉住王世坤的眼神。王世坤從屁股開始整個人挺直了起來，只留給待在那里的陳忠一個背影。

“話糙理不糙”，這是不是嘲諷?

但是王世坤能記住陳忠寫過的詩句，也許本身就是對他的肯定。

第七章

從那次見過王世坤以后，陳忠就沒再見過王世坤了。據(jù)說也沒人再見過他了。

王世坤真的被封殺了。

王世坤真的成為流放作家了。

和陳忠一樣曾經(jīng)仰視過王世坤的人，也頓時感到一陣驚恐，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樣評價王世坤才好。大家只是閉口不再談王世坤，回家去默默反省自己在政治立場上出了什么錯。

王世坤據(jù)說現(xiàn)在成了瑞士人。陳忠并不理解這一做法，但是王世坤這樣做的理由誰也不清楚。但是陳忠不相信王世坤像其他人說得那樣是不愛國的。陳忠想但凡看過王世坤作品的人，都不會有這種想法。王世坤是個奇才，奇就奇在他既能寫出實驗作品來，又能寫出土地味道濃厚的文章。這種人不可能去背叛什么，也不會去計較誰背叛了他。

他不知道王世坤現(xiàn)在在國外過得好不好。也許他還在寫驚人的小說，成為了一名雙語寫作的作家;也許還深戀著土地，成為了一名農(nóng)民。

不知道瑞士有沒有農(nóng)民。

但總之，假如王世坤還在寫小說，陳忠希望他能寫得更好;假如王世坤真的成了農(nóng)民，他希望王世坤能在異國種出和故鄉(xiāng)里味道一樣甜美的果實來。

陳忠在云南的最后一天，又見到了張安娜。

陳忠說現(xiàn)在自己感覺思路清楚多了，覺著好多事情都似乎有了思路。覺著未來似乎還有盼頭，他很感謝王世坤。

張安娜說，那你是寫下去，還是不再寫下去?

陳忠說他不知道，但答案肯定不是放棄。他也許不是個堅強的人，但是放棄在這一次，似乎不是可選的選項。

張安娜說，那你就是要繼續(xù)了?

陳忠說也許。

你不停筆，那不就是繼續(xù)了?

這不是雙選題。人生里的多選題太多了，隱藏選項太多了，能選擇的太多了，選錯的可能性也太大了。自己終究不是個優(yōu)秀的人。

“你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p>

陳忠已經(jīng)習慣了從張安娜嘴里聽到這種難辨真假的贊揚了。

張安娜對陳忠好，也許看重的不是他的詩歌，而是他詩人那樣陰柔的情懷。陳忠在此之前也從不知道自己有“婦女之友”的天分。陳忠自己愛著張安娜，卻總是在張安娜和王世坤有感情問題時幫她出謀劃策。

陳忠有時候覺著張安娜是自己的女兒，因為他對張安娜的愛，已經(jīng)無私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了。他心里只想著張安娜好，哪怕代價是把她推向王世坤的懷抱。

陳忠不覺得這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他既然是為了張安娜好，張安娜冰雪聰明，自然會回報他。他覺著人生總是充滿戲劇性的，他覺著自己只要一直對張安娜好下去，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想要什么?

張安娜?

追逐張安娜是陳忠到現(xiàn)在為止的生活動力，為了張安娜陳忠要變得“值得”。

怎么才算值得?

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陳忠試圖把一切都做得更好。

可是要是有一天陳忠追上了張安娜，他還會這樣精神飽滿的生活下去嗎?

也許他那時就會有新的目標了。

他想到這里，覺著自己根本不是在找對象，而是在找對手。這聽起來不像是美好的愛情。

總之，陳忠想要的，就是追張安娜，并且永遠追不上她。按照這種邏輯，一切就都不矛盾了。

可是陳忠不是小說里的人物，他還是拼命渴望著張安娜。

“你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真的。有夢想，這挺好?！?/p>

陳忠就說:“你既然覺著我好，為什么不和我好?”

張安娜回避著低下頭。

張安娜左手無名指原先一直戴著一只金戒指，那毫無疑問是她和王世坤的愛情見證。但是今天那戒指不見了。

陳忠努力回想，還是記不起上次他和王世坤和張安娜一起在茶館見面時，張安娜有沒有戴戒指。

陳忠今天不想一味幫著張安娜了。他覺著原先的三角關(guān)系已經(jīng)斷裂了。不管自己無業(yè)游民的身份是否能打動張安娜，王世坤和張安娜的關(guān)系似乎有了質(zhì)的變化，他嗅到了縫隙，此時便只想要張安娜這個人。

張安娜也驚訝地注意到了自己的戒指沒了。好像那戒指壓根就是自己消失一樣。她平日喜歡轉(zhuǎn)動自己的戒指，今天當她右手習慣性地要去轉(zhuǎn)動左手的戒指時，那里只有一輪深深的印痕。

張安娜哭了。

陳忠繞過桌子，過去摟過她來。

張安娜說，你給我唱首歌吧。

陳忠唱了胡德夫的“匆匆”。

大家都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倆，陳忠于是更加摟緊張安娜，一遍又一遍的吻張安娜的頭發(fā)，似乎要在那里刻下自己的署名。

張安娜一直沒有說話，兩個人從餐廳離開，又出去走了走。

到了坐公共汽車的地方，張安娜說了聲謝謝，輕輕掙脫開了陳忠的肩膀。

陳忠覺著這次張安娜說了謝謝，今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張安娜和陳忠等來了好幾輛回家的公車，又這樣坐著錯過了好幾輛。

陳忠終于忍不住了，他也噙著淚水，說道:“你為什么不愛我?”

張安娜這才說出原因。

王世坤打定主意要出國了，他說這里容不了他了。張安娜自然要和他一起走，王世坤不同意。他說有機會一定還會見面，當故鄉(xiāng)變得更加偉大，沒有人會因為愛她而背井離鄉(xiāng)時，他們會在比回憶里還要美好的地方再次相見。

張安娜在國內(nèi)還有親人，還有事業(yè)。她理智，知道有些事情無法挽回。她和王世坤的關(guān)系，雖然不了了之，但至少曾經(jīng)擁有，她很滿足。

陳忠說，我不滿足!但是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這種畸形的關(guān)系，本身就是陳忠一手造成的。他用自我犧牲的方式利用了張安娜，張安娜同樣用不太正常的關(guān)系利用了陳忠，最終沒有贏家。這也自然不是愛情。

陳忠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愛情里都沒有贏家，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事實是他被很沒面子地甩掉了。

張安娜又說了很多話。她說:“陳忠。我不愛你?！痹偻玛愔乙粋€字也沒聽進去。

他生平第一次有漂亮的女人向他說“愛”字，沒想到竟是個猝不及防的否定句。

張安娜臨走前輕輕吻了陳忠的臉頰。

但陳忠覺著，這吻比張安娜給他一巴掌，殘忍的大了去了。

陳忠慢慢地往家走。諷刺意味的是，那還是王世坤的屋子。而他現(xiàn)在要走過去，為了王世坤的女人哭泣。

走到樓下，陳忠看見書報亭里有公用電話，他開始想家了。

他給家里撥通了電話，電話馬上就被接了起來。

陳忠還沒來得及叫“爹”，就聽見他姐姐的聲音。

“是圓圓嗎?!”

一陣含糊不清的啜泣和罵聲之后，陳忠得知，自己的爹兩個月前被查出肺癌晚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行了。按醫(yī)生的說法，從現(xiàn)在開始算，只剩下1個月了。

陳連和這時顫顫巍巍地接過電話來:“是圓圓嗎?”

陳連和的聲音像是從天上傳來的，像云彩一樣輕。

“爹，你等著!我買機票，明天就回去!”

他爹說了句好，就把電話給了陳染。

也許陳連和還想多說些什么，但是現(xiàn)在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容許他多說什么了。

陳忠愣在那里，好像一直沒有明白癌癥是什么意思。

陳忠也聽不懂什么叫快不行了。

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張安娜所乘的公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見了嚎啕大哭。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為哪件事哭。

第八章

陳忠聽見有人敲門，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聽了一會兒，敲門的聲音更加猛烈了。

他不管那人是誰，陳忠腦子里沒有開門的念頭。

他有些暗暗的開心。過了這么長的時間，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記著他。

但是他不打算開門。也許是傳銷的，也許是搶劫的，不管那么多，就讓對方覺著家里沒人好了。

過了半分鐘，敲門聲停住了。

陳忠側(cè)過耳朵去聽，不敢出點動靜。

“舅舅!”

陳忠下意識地答應(yīng)了一聲。答應(yīng)完了，也不好不開門。

他看看表，已經(jīng)9點了。他雖然搞不清今天是星期幾，但是他外甥從來沒這么晚出現(xiàn)過，難不成是出了什么狀況?

想到這里他拖鞋也沒穿，光著腳跑到門前，把門打開。

他外甥背著個書包，沒事兒人一樣站在那里看著他，笑著叫他開門。

陳忠讓外甥進來，把門關(guān)上?？匆娡馍€在他身邊站著。

“進屋啊，站著干嗎?”

“你看看你住的，都沒人樣了?！?/p>

柳訊喜歡和陳忠沒大沒小地說話，陳忠也不介意。

但是陳忠這次不知道怎么接詞，只是拍了拍柳訊的肩膀，讓他去客廳坐下。

“屋里連燈都不開嗎?”

陳忠說:“這不正要開呢?！闭f著屋里也亮了起來。柳訊在沙發(fā)上坐下，在茶幾上找著能喝水的家伙。

“有干凈的杯子嗎?”

“舅舅這就給你洗去?！?/p>

“算了算了，我這有?！?/p>

柳訊說著把書包拿過來，掏出瓶啤酒。

“你這孩子，怎么喝酒!”

“給你買的?！绷嵳f話的時候沒看陳忠，低頭繼續(xù)在包里摸索，拿出瓶可樂來，說:“我喝這個。”

陳忠接過啤酒，在茶幾另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他感覺挺舒服，好久沒這么輕松地說過話了。

“別老喝那個，對身體不好?！?/p>

“知道，”柳訊把可樂擰開:“我又不常喝?！?/p>

柳訊這孩子實在是一點缺點沒有，陳忠為了能表現(xiàn)的像個懂事的舅舅，只能每次在柳訊和可樂的時候教育教育他。

“整天喝個沒完，還不常喝呢?！?/p>

“那還不都是你買的?！?/p>

陳忠笑了笑。

“你最近沒老喝酒吧?”

陳忠說沒有，他說你看那院里面，一個酒瓶子都沒有。

柳訊點點頭說，好樣的，這瓶算犒勞你的。

陳忠說我不想喝酒，我沏點茶。

柳訊站起來，拎著書包跟著他進了廚房。柳訊書包里有幾袋子菜和生肉，柳訊一言不發(fā)地把東西裝進陳忠的冰箱，冰箱空蕩蕩的，柳訊也像是沒看見，什么都沒說。

掏完菜和肉，柳訊的書包就空了。柳訊拎著書包回了客廳。

陳忠拿著茶回到客廳，這才指著書包說:“我以為你帶著的是課本呢?！?/p>

“沒有。”

“這次來不學習啊?”

“都學會了。”柳訊說完笑了起來。

“你買菜干嗎?”

“打算住兩天。不能餓死在這兒啊?！?/p>

“你早打電話來，我就都買好了?！?/p>

“你小靈通老關(guān)著，我怎么聯(lián)系你?”

陳忠說是。他心里感激，嘴上卻不好意思說謝謝。陳忠的經(jīng)濟狀況，柳訊自然知道。柳訊和陳染來的時候，每次也都是大包小包地拎東西過來。他爹走了以后，陳染帶東西來的時候也不嘮叨他要他找工作的事了，陳染也覺著姐弟兩個人都得先緩過這悲慟。陳忠再不行，那也是她弟弟，除此之外，陳染也沒什么娘家人了。

陳忠也餓了一天了，問:“餓不餓，給你做點飯?”

“我要吃方便面?！?/p>

“家里沒方便面。我給你做菜?！?/p>

“沒米吧?”柳訊看著他說。

“我做淡點兒?！?/p>

“走，出去買方便面去?！?/p>

陳忠說好。

爺兒倆就關(guān)上燈，大半夜九點多上街去找賣方便面的超市。

陳忠覺著柳訊是故意的。

柳訊小時候很瘦，挑食，就喜歡吃方便面。陳連和說晚上吃飯對胃不好，陳忠就偷著幫柳訊下好方便面，再叫柳訊到他屋里來吃。吃的時候還不能出動靜，怕讓陳染和陳連和聽見。

陳連和經(jīng)常說，你倆哪有個舅舅外甥的樣子，就是兩個長不大!

柳訊從小沒什么零用錢，他也不愛買東買西的亂花錢。他愛看書，家里人對這個不忌諱，就隨他買，所以柳訊也不需要什么零花錢。

陳忠那時候還在給人做零工，看車子，說實話還沒有柳訊兜里的錢多。但是陳忠就是喜歡寵著柳訊。每次柳訊來，陳忠就領(lǐng)著柳訊上街去，柳訊想要什么就給他買什么。開始是零食，后來柳訊長大了，想要些玩具，陳忠就是一個月不吃不喝也給他買下來。

柳訊也怪，平時也不喜歡吃零食，買玩具，但是見了他舅舅，他就硬要他舅舅買給他。他好像有點喜歡看他舅舅給他花錢。

等柳訊上了初中，陳忠也不知道該給柳訊買什么了。

柳訊就說，我平生就愛喝個可樂，吃個方便面，你給我把這個準備齊了就行。

陳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柳訊的口氣活像個收地租的無賴地主，這一本正經(jīng)的樣，引得全家都笑起來。

陳連和打了柳訊的腦袋一下說，還“平生”呢，姥爺這么大歲數(shù)還不用這么大輩分的詞兒呢。

每次柳訊要來，陳忠就提前買瓶大可樂，再買一整箱的方便面。陳忠說你姥爺凈瞎扯，晚上吃東西才長肉!這叫馬無夜草不肥，你這么瘦，晚上加餐是應(yīng)該的。

去年柳訊考上了高中，陳忠也忙著自己的新視野，兩個人很少見面了。

陳忠不大問柳訊的學業(yè)。因為柳訊每次考試都是第一，門門考試都是第一。陳忠也不問柳訊乖不乖這樣的話，柳訊在單親家庭長大，從小就自立，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柳訊不但聽話，長得也俊俏，討人喜歡。簡直就是無可挑剔的孩子。但隨著柳訊一天天長大，陳忠雖然是個長輩，一方面為柳訊的進步感到高興，一方面也自慚形穢，覺著自己不配有這么優(yōu)秀的外甥。

陳連和也常說，柳訊要是陳家人就好了。柳訊懂事，說，我和你孫子有什么不同?爹娘生孩子都是費一半血，你拿我當孫子使就行。

陳連和說，我是愿意，你們柳家可不愿意啊。柳訊就說，我給你做倒插門的孫子。

陳連和活了幾十年，也是頭回聽說孫子還有倒插門的。

盡管陳連和又當爺爺又當姥爺?shù)模€是沒讓陳染給孩子改姓。柳訊長大以后，對此一直不痛快，他覺著他姥爺不拿他當自己人。

疼愛歸疼愛，陳連和還是盼著自己的兒子能給自己生個孫子。陳連和臨死前還給陳忠念叨，說你是長子長孫啊，將來得為老陳家傳宗接代啊!

陳忠?guī)缀跬涀约哼€有個從未謀面的二爸爸，他姐姐的光輝也讓他忘了自己肩上還有傳宗接代的重任，自己還是長子。

長子長孫。

陳忠看著身邊已經(jīng)開始長胡須的外甥，心想長大以后柳訊也許就能明白他姥爺了，自己無論愿不愿意，都要背著家族的長長的族譜。

但陳忠理論上已經(jīng)不能生育了。他不但給自己家抹了黑，還絕了種。有時候陳忠想，自己詩里的那些個悲劇性的氣質(zhì)，也許并非是來自于自身的性格，而是緣于自己作為一個家族盡頭最后守望者的孤獨。

陳忠和柳訊走了好幾條街，柳訊在路上不斷指給陳忠看，說舅舅還記著不，在這里咱倆買過書，在那里吃過把子肉。

陳忠很驚訝柳訊的記憶這么好，好久以前的事，柳訊都清楚地記著。在柳訊的影響下，陳忠的思路也明亮開，雖說現(xiàn)在黑燈瞎火的，陳忠還是能看見各種太陽光底下他和柳訊打鬧逛街的身影。

每當陳忠回憶起他爹，回憶起他姐姐或者張安娜的時候，心里總是很復(fù)雜，但是唯有想到柳訊時，記憶里都是孩子般的爛漫。除了陳連和葬禮上柳訊嚴肅又悲慟的那張臉，有關(guān)柳訊的記憶，沒有一絲悲哀。

終于找到一家超市，爺倆兒像發(fā)現(xiàn)金子一樣的開心。

陳忠身上裝著家里僅有的幾十塊錢。柳訊卻搶先說，這次我買給你。

陳忠不說話。他覺著外甥真的長大了，自己是個沒用的舅舅了。

柳訊說，你在外面等著，我自己進去。

陳忠像個被拋棄的孩子，點點頭，傻傻地看著柳訊提著籃子進了超市。

沒一會兒，柳訊提了好多東西出來。他看見除了幾包方便面以外，還有好幾瓶啤酒。

柳訊走到收銀臺，招呼陳忠過來。

“你買酒干什么?”

“喝啊。我會喝酒。”

“你給我放回去!”陳忠有些不高興。

柳訊撅著嘴，把酒一瓶一瓶地又拿了回去。一會柳訊回來，一只手提了瓶可樂，另一只手拿了瓶二鍋頭。

陳忠剛要開口訓斥，可看見柳訊的臉又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再說話。

那酒大概是買給柳訊他姥爺?shù)摹?/p>

收銀小姐好笑地看著這爺倆，結(jié)了賬，一共15塊。

陳忠看看柳訊，柳訊又看看他。

“快結(jié)賬啊。你還真以為我花錢啊。哪有舅舅這么不疼外甥的?”

陳忠有點猝不及防，趕緊手忙腳亂從兜里掏錢，一邊說:“小壞蛋，就欺負你舅舅有本事。”

“就是就是。”柳訊笑了笑，戳了陳忠的肋骨一下。

柳訊提著塑料袋，自顧自出了門，留下他舅舅一個人在里面尷尬地數(shù)著兜里的零錢。

陳忠交完錢出門的時候，感覺鼻子有點酸。

第九章

吃完方便面，柳訊又從兜里掏出陳忠愛抽的煙來。

陳忠覺著自己簡直不認識外甥了。

“別愣著了，給你買的?！?/p>

“我戒煙了?！?/p>

“別裝了，煙灰缸還滿滿的。今天特殊情況，我允許你抽?！?/p>

抽完煙，陳忠滿足地躺在沙發(fā)里。柳訊到廚房把酒都拿了來，自己倒上啤酒，給陳忠倒了白酒。

“今天，你把該說的話都給我說了。”柳訊很嚴肅的說道。

陳忠不再多說，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柳訊又倒上，陳忠又干了。

誰都不記著話題是從哪里開始的，陳忠就說開了。

柳訊喝了一杯啤酒，臉就通紅，一言不發(fā)地聽陳忠說話。

陳忠說了自己的小時候，又夸了夸柳訊懂事。說到他爹的時候，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柳訊說，你困了吧。

柳訊搖搖頭，說他喝點酒就上頭。上頭了就不喜歡說話。

“你像你姥爺?！标愔艺f?！澳憷褷攼酆染疲珡牟蝗鞘?。喝多了就愛聽人家說話。一般喝了酒就都和我這樣，說個沒完沒了的?！?/p>

陳忠想了一會兒又說:“你是真像你姥爺，從小就懂事，什么都能做好。你媽也像你姥爺，從小就聽話，能干。只有你舅舅是個窩囊廢，什么都不行?！?/p>

“胡扯。我舅舅是詩人，這個光說出去就是有面子的事兒?！?/p>

“你不用拿這個安慰你舅舅，我自己吃幾碗干飯，我知道。我心里清楚?！标愔遗呐淖约旱男馗?。

“那你就是說你一無是處?”

陳忠點點頭，臉憋得通紅。

“你可是太悲觀了。你原來可不這樣?！?/p>

“原來那是舅舅傻啊，”陳忠用手摸著腦袋，搓來搓去，搓的頭皮都快掉下來，“傻啊!你舅舅傻啊。你記不記著你姥爺說，咱倆就是倆長不大?你現(xiàn)在出落了，你舅舅還是長不大?？赡憔司藳]了爹了啊!”

陳忠看著風扇，眼睛睜得大大的，慢慢地里面就都是淚了。

“你舅舅沒了爹了啊!”陳忠差點叫了出來。

柳訊低著頭，不知道怎么勸。

陳忠自己慢慢平靜了下來，他抬頭問柳訊:“訊啊，你也長大了。你說說，舅舅是不是很沒用?”

“是?！绷嵳f。

陳忠像挨了一槍，但還是扛著。

“現(xiàn)在是。”

陳忠沒說話，柳訊接著說:“你現(xiàn)在就知道在家窩著，電話不接，也不來個信兒，你知道我和我媽多擔心你?你老說你原來沒用，我班里學習不好的同學也都覺著我瞧不起他們。我不知道你們到底自卑什么。學習好不是人啊?還是學習不好的不是人啊?不都是人嗎?我沒什么才能，就是能學習，我也有夢想，就是上好大學。你知道嗎，我們班有個人現(xiàn)在去當畫家了。學習一直不好，和你一樣，也不愛說話，好多同學都不喜歡他。后來考高中的時候，美國一學?？瓷纤?，直接送到美國去上高中了。據(jù)說現(xiàn)在厲害得不得了，小小年紀都開了畫展。說上大學也不成問題，他在那邊學的也挺好。你說美國大學好還是中國大學好?再說我從來沒看不起我舅舅，你從小就疼我，我都記著。我長大了你不行了我也要養(yǎng)著你。誰說疼人不是個本事了?人得有信仰。不信神不信佛，也得信自己?！?/p>

“我沒你那么聰明。”

“你寫了那么多詩，難道就不算聰明?”

“我就是個玩票兒的，別提那些沒用的。你舅舅這輩子呢，反正就這樣了，你向你媽學習，將來上大學，找個好工作?！?/p>

柳訊見舅舅一臉絕望，就說:“大家都覺著我沒煩惱，樣樣讓人滿意。可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學習也不簡單，天天做第一名，后面成千上萬的人攆著，老師對你期望高，你考個第二，就感覺誰都對不起。從小時候拿了第一個第一開始，就沒完沒了了。但是后來看見人家奧數(shù)了，就覺著自己不能落下，也去學。就這樣一步接一步的，每天都像賽跑一樣。別人現(xiàn)在為了找女朋友憂傷，有人為了自己能不能成為大畫家煩惱，還有人思考著哲學問題想著怎么才能成為哲學家。而我煩惱的只有學習，在別人看來，又好像我是在自夸，學習這么好了，怎么還說自己學的不夠好?你們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們班的第二名，天天玩，可考出來就比我差一點，你說我委屈不委屈?”

“那你大可以不把自己逼得這么緊?！?/p>

“那不行。這是我生活的全部啊。我就是這么逼自己，所以第二名聰明的要死還是沒我考得好?！?/p>

“沒想到你也不容易。”

“我每次聽到那些明星啊說自己拍戲多苦多苦的，就覺著矯情，”柳訊看了看陳忠，問:“誰活著不苦?你要相信自己。我挺喜歡你的詩?！?/p>

“真喜歡?”

“不騙你啊。我沒什么文學慧根，可能看的不準，但我就是喜歡。我原來不好意思夸你，所以沒說?？傊矚g，是真喜歡?！?/p>

陳忠不知道《當代詩歌》有多少銷量，那些少得可憐的讀者里又有多少喜歡他詩的人，也許很多，也許沒有。

陳忠盼望過自己成為著名詩人，就像海子和顧城那樣，也出詩集，最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墒乾F(xiàn)在柳訊認真的告訴他，他喜歡自己的東西，他覺著一切就都不重要了。有多少人捧你，那是別人的事情。說得再透徹點，陳忠應(yīng)該問問自己喜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自己是不是享受創(chuàng)作。

陳忠不掩飾地說道:“文學不是學習，沒有個標尺，要說成功不成功，也像是個虛無縹緲的事兒?！?/p>

“我對你們這行不清楚，但沒想到你還是挺功利的。”

“我就是個愛慕虛榮的家伙啊?！标愔也缓靡馑嫉匦α诵?。

“你整天就為了自己能不能出名哀怨啊?怪不得寫不出東西了呢。心里不干凈。”

“原來心里也不干凈，還是寫了不少?！?/p>

“你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你自己，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心里干凈什么時候不干凈。”

“可能是吧。我最近不寫東西，也是為這個。自己沒什么事業(yè)，還為了些不著邊際的東西費心思，才落得今天這頹廢?！?/p>

“你要是現(xiàn)在寫東西，會不會就不頹廢了呢?”

陳忠沒考慮過。

“寫得好也罷，寫得不好也罷，就算全世界人都不喜歡，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有胳膊有腿的，肯定餓不死自己。你要是喜歡寫，就接著寫。哪有那么難?”

柳訊接著說:“《圣經(jīng)》我讀過，佛教的一些書我也看過。信仰是很重要的，人總要有信心才能堅定。我覺著基督教和佛教不沖突，佛教也不排斥異教，也不是一定要不吃肉不喝酒的苦修。那些都是求道的方式，方式因人而異。佛說希望每個人都成佛，上帝也說每個人都有神性。人們詬病宗教不是宗教的精神，而是教會和宗教體制。體制要把人和神分開，分出個高低等級，再斷章取義地做些形式。人不能執(zhí)著于形式，誰也不高著誰的。所以什么學校的名次啊，和學習知識沒有關(guān)系。你說的名氣啊，和文學也沒有關(guān)系。也許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你們誰都不知道，這個作家把世界上最好的一本書燒了，然后自殺掉了，有這種可能吧?但是重要么?梵高死了以后作品才被承認，他干嘛還畫畫呢?海子成名了，可是死了，顧城也有名氣了，可是也死了。你說說，你到底要什么?你說說，到底什么重要?”

陳忠看著眼前比自己小兩旬的柳訊，覺著他活得比自己明白。

第十章

也許是昨天晚上喝的有點多了。陳忠一天的計劃中本沒有喝白酒這一項，更沒有和人徹夜聊天這一項。

陳忠痛哭了一個晚上。他光著屁股站在鏡子前面，發(fā)現(xiàn)頭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稀疏，經(jīng)常皺眉的額頭也擠出了幾絲再也揮之不去的皺紋。

他沉重地意識到自己的年齡。

十七八歲的時候，他熬夜，喝酒，什么沒干過。等到了二十，他還是這樣糟蹋著自己生活。直到到了二十五歲，他還覺著自己是二十歲的年輕人，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向三十歲的人生大關(guān)邁進了。現(xiàn)在他二十六了，他姐姐也三十多了，但是姐弟倆還是有事沒事就找陳連和商量。陳連和不懂得陳染工作上的事情，他自己也沒在機關(guān)工作過。陳連和也不懂詩歌不懂出版，但是姐弟倆每每還是匯報似的給陳連和說一聲，哪怕陳連和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議，兩個人心里也能有點譜。

現(xiàn)在陳忠已經(jīng)到了要自己做決定的時候了。一切似乎來的突然，陳忠還沒有做好一夜之間就長大成人的準備。

陳忠看著快下午了，當天趕回家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下樓找了一家旅館，那里的前臺可以訂機票?？墒堑诙斓臋C票也沒有了，只有火車票。陳忠算了算，火車要開一天，假如買后天的火車票，差不了多少日子。陳忠不愿意擠火車，就訂了飛機票。

飛機票訂好，陳忠打電話回家。

陳染說，陳連和這兩天狀態(tài)非常不好，總是昏迷，要他抓緊。陳忠解釋說沒有票，他訂了后天的機票。

陳忠放下電話，買了瓶水，自己到外面去散心。

陳忠猛地記起昨天不是一個人喝的酒，還有一個人和他聊天來著。但是陳忠現(xiàn)在腦袋嗡嗡地響，里面像是灌了鉛，所有的齒輪都轉(zhuǎn)不動了。他和誰喝的酒?大半夜的，他在云南除了王世坤和張安娜，一個人都不認識，究竟是誰和他喝的酒?

他今天早上醒來，桌子上倒了三個白酒瓶子，難道是自己全喝了不成?

陳忠記著昨晚說了好多話，都是關(guān)于他小時候的。和自己一起的那個人一直在聽，沒有多說話。所以陳忠也記不得那個人的聲音了，只是好像那高大的背影有些面熟。難道真的是王世坤?

他在街邊給王世坤掛了電話，王世坤說昨天晚上自己喝高了。

“和我么?”

“你是誰?”

“你和誰喝的?”

“幾個這邊的朋友……”

“好了，沒事了，打擾了?！?/p>

“喂，你是誰啊……”

陳忠沒等那邊問清就把電話扣死。

難不成是在街邊碰見的路人?也不可能啊。他清楚記著自己買酒的細節(jié)，到自己開門進房子，一直都是一個人。

陳忠倒是聽他爹說，埋過死人的地方重新建起樓來，會有不干凈的影子在屋里轉(zhuǎn)悠。陳忠想到這里有些發(fā)毛。

一陣冷風吹來，帶著埋葬過落葉和太陽的味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前些日子貿(mào)然去了香格里拉，沒想到氣溫比他所住的地方低了好多，除了溫度低，各處也結(jié)了冰，雪山也封了山，街上看不見什么行人車輛。陳忠倒是中意這荒涼的景色，逗留了半日，又回到大理。

陳忠看著天，心想再和張安娜見上一面。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雖然一切都已經(jīng)是覆水難收，可是他還是忍不住。于是他提起電話，撥通張安娜的手機。

接電話的是王世坤。

陳忠又把電話扣死了。

王世坤在電話那頭氣得上火，大中午頭竟是些騷擾電話。

陳忠被打擊的要癱倒在路邊。他想靜一靜，可是他爹又病危，自己覺著整個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對。

究竟是陳忠真的長不大，還是他麻木得過火，現(xiàn)在的陳忠覺著兩樣都有。

陳忠早上6點就起來，他把外甥的房門關(guān)緊，開始徹底地打掃屋子。他把抹布洗得比擦臉的毛巾還要干凈，每一個角落都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

打掃完了，他拿著洗的干凈還沾著水珠的煙灰缸，坐在院子里抽煙。院子對面的房子，是他爹過世時呆過的房子。

自從他爹走了，那房子像是被下了咒似的，全家唯獨陳忠無法靠近。他嘗試著靠近房門，可是看見他爹躺過的床，立馬像是被無形的巴掌扇了那樣，淚流滿面地退了回來。再往后想著接近就更難了，他連自己洪水一樣的淚河都游不過去。

他感覺他爹是怪他的，怪他最好。最好能從墳里站起來，揍他一頓才好。罵他幾句才好。隨便說點什么都行，只是別老張著嘴不作聲?？墒撬€是一句話沒給陳忠留下。

陳忠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贖罪什么的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哭天搶地也沒人在乎。就是有人在乎，他爹也不知道了。陳忠只能坐在屋子對面抽煙，好像不一會兒他爹就又從里面要走出來一樣。

柳訊要走過去安慰陳忠，陳染從后面拉住他的肩膀。說讓他去吧，由著他去吧。

陳忠從云南回來的時候，他爹已經(jīng)重度昏迷。他在他爹的耳邊哭了一宿，也不知道他爹知不知道他回來了。

陳連和也許是自己也沒覺著自己會走的這樣突然，沒有來得及給陳忠留下什么話。

陳染說他爹臨走前交代了些遺產(chǎn)的問題，但這對于陳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他想聽聽他爹臨終前說了什么，又不敢去聽。因為說那些話的時候他不在場，所以那些話都和他無關(guān)。

陳忠不忍心去回憶曾經(jīng)，起碼現(xiàn)在他還無法回憶，但是他無法就這么跨過他爹的死亡。

陳連和握著陳染的手，說，一輩子這家里讓我寬心的，一個是你，一個是柳訊。接著又嘆口氣，我放心不下圓圓啊!

據(jù)陳染回憶，陳連和說過的，和陳忠有關(guān)的交代，只有這么一句話。

陳忠撲通跪在地上，俺爹啥話也沒給我說啊，啥話也沒留啊……

陳染忍著自己的淚水，說，咱爹臨走前，還念叨說，圓圓不是說回來看我嗎?怎么還沒來呢?

陳忠聽到這里嚎啕大哭，由著他姐和他外甥怎么勸也停不下來了。

圓圓不是說回來看我嗎?

怎么沒來呢?

是不是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陳染沒說陳忠因為機票耽擱了。假如換做陳忠，他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才能讓老人的心里寬敞一點。

陳連和等不出回答，就合上眼接著睡過去了。那個問題卻懸在那里。

圓圓不是說回來看我嗎?

最近一次上墳回來，舅舅，我媽都去了?；貋淼戎覀兊木褪且粡堖z像，我們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瞎說話，都假裝著墳上那個人還很好，不管是在哪里，都很好。

后來日子就這么走，傷還是傷，慢慢走，傷也在走。

那天上墳回來以后，我看見舅舅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煙，邊上一個人沒有，自己在那哭。

我媽說，你舅舅是想他爹了。

第十一章

陳忠有點回過神來，他想著在云南陪自己喝酒的那個男人。身影那樣熟悉，他有一陣子覺著那真的就只是自己的幻象而已，因為那男人長得和自己一摸一樣。他想不起這世界上還有誰和他長得像了。

陳染說，你看見的不是你自己。是咱爹。咱爹給你托夢去了。你和咱爹長得像。

你就是咱爹，我也是咱爹。

我們身體里都有他的一部分。

托夢，繼承，這些都不能抹殺一個人在生命里消失所帶來悲慟。

陳忠的猶豫、自私、不分輕重，在這一刻釀成了不孝的惡果。

可是陳連和并不認為陳忠是不孝的。也許是沒有什么作為的兒子。陳連和覺著死是自己的事情。所以陳忠沒有什么可以贖罪的事情，他爹把這惡果抗住了。

他像是曾經(jīng)在油畫板上抹顏料那樣干脆的，遮住陳忠的羞愧，然后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說，瞧，都過去了。

說聲再見也好?

我沒有得到實質(zhì)性的道別，現(xiàn)在想來他或許是不想和我道別，覺著我這個騙子過兩天還要去看他。我怎么就自己一甩頭去了云南，什么都不在乎了呢?我爹咳了幾個月，也沒想著讓他少抽點煙，或者去醫(yī)院查查呢?得知爹已經(jīng)沒多少日子可活，我怎么就能安心等了那么長的時間，就為等一張舒服的機票呢?

我到底在干什么，怕什么，想什么，我至今不敢想。說我猥瑣混蛋，但這并不是解釋，這可以作為評價，但我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盼著他死亡的來到呢?這個念頭確實出現(xiàn)過好幾次。我可以給出的結(jié)論是我無能，我怕輸，我不愿去處理我處理不了的東西，我總要做超人，在哪個時刻突然跳出來，正好碰見我的強項，一拳擊碎個大石塊，所有人都平安無事。這次我沒成功，從來沒過。小時候下棋我不能輸，輸就哭。贏也不行，你讓著我。他就再讓一步。這次我又輸了，沒法子，慣性，還是哭。你在讓我一下唄?最后一次?

沒了。他不讓了。我拉他手他也不會來了，我叫他也不答應(yīng)。我還是個孩子，怎么能這樣對我呢?連個撒嬌犯渾的機會也不再給了呢?

陳忠終于站起來，他覺著再去看看他爹不是什么難事。

煙灰缸是不是沒注意砸在地上摔碎了?

啪啦的一聲。

門沒鎖。還以為是鎖了，好長日子門像上了封印，還以為是給鎖上了。

外甥還睡著，在背后，爹也睡了，在遙遠的過去，不等著他醒來，而是他等著大家都睡去，好和他一起。

味道不對，滿屋子是藥味。

床單讓陳染換了。東西也都整理了。

還以為能看見原來的樣子呢。

是不是那樣就更好了呢?還是現(xiàn)在這樣。難道陳連和真的給生命畫上的句號?想沒來過一樣走了?

陳忠猛地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是在小時候，也不是在他給爹守靈的那些夜晚。

他外甥睡眼惺松地站在院子里。

這是哪里?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整個世界的焦點在陳忠身上，下一個鏡頭要從陳忠邁出這個屋子開始啟動。

陳忠隨手帶上身后的門，腦子疼了一下。幾個月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一下子從腦袋里過去了。

他直到聽見外甥叮叮當當撿地上煙灰缸碎片的時候才緩過神來，太陽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外甥說今天就要走，他昨天是逃課從寄宿學校逃出來的。

“你還真能亂?！?/p>

陳忠一邊吃著自己下的荷包蛋面，一面說柳訊。

“外甥似舅?！?/p>

“這是夸你舅舅呢?”

柳訊抬起碗來，把湯喝掉。

“那天晚上做夢，夢見你神神叨叨魂不守舍的，覺著不放心，就過來看看?！?/p>

“以后可不能這樣?！标愔矣悬c哽咽似的，再往下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送走了外甥，陳忠在門口站著，他把屋門開著，讓外面的風吹進來。

陳忠回到屋子里，掏出久違的稿紙，琢磨要寫點什么。

怎么開始寫呢?

“好久不見。”

陳忠在稿紙第一頁這么寫。

寫完以后，他發(fā)現(xiàn)這摞稿紙不是新的。

他爹昏迷的時候，他一直在寫詩。可恥的是，里面凈是有關(guān)張安娜的東西。

只有最后一段，他寫著，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在生的時候，對親人和愛人的死做好提前的準備。

他當時寫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一會兒，他爹也長久地睡下了，再也不肯醒來。

想到這里，陳忠覺著生離死別的那天，倒像是自己去了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第十二章

結(jié)婚的時候，陳忠就沒想好要請誰來，現(xiàn)在妻子懷孕了，好像又要擺宴席了。

他給陳染掛電話:“你弟妹懷孕了!”

一陣騷動之后，柳訊把電話搶過來:“男孩女孩?”

“隨便，你說要什么就生什么!”

他老婆從背后捅了他一下，陳忠嘿嘿地笑了起來。

假如不是自己膽小，當初像小孩子一樣光著屁股從手術(shù)臺上跳下了，自己也許就不會體驗當?shù)母杏X了。

陳忠扒開他老婆的衣服，看著那肚子，摸一摸，聞一聞，又聽一聽。

“你是要吃了我啊?”

“我看孩子。”

“一天摸一百回，你也不嫌煩?！?/p>

“關(guān)鍵是太神奇了!你說這孩子是拿什么做的?”

陳忠他老婆笑了起來，覺著自己男人是瘋了，徹底瘋了。

“是咱倆做的。沒拿群眾一根針一根線?！?/p>

“要是剖腹產(chǎn)縫肚子，就得向公家……”

陳忠一把捂住她的嘴:“別瞎說?！彼皖^又看著他老婆的肚子，喃喃道:“這個孩子，是我們做的。明白不?全世界，只有這個是我的。我的種?！?/p>

他老婆不高興了。

“你的肚子。我的種，你的肚子?！?/p>

陳忠趕緊添上一句。他老婆也笑了，上來吻他的嘴。

陳忠手里還壓著好些稿子沒寫，他不知道作家能不能請產(chǎn)假。他想來想去都覺著自己不符合要求。

晚上，陳染領(lǐng)著柳訊大包小包的來到陳忠家。現(xiàn)在陳染退休了，柳訊也工作了，所以應(yīng)該說是柳訊領(lǐng)著陳染。

陳忠在飯桌上說，姐，你就來家里住吧。我拿你當伺候月子的使喚。

陳染說你想好事呢，我做了好吃的也不給你吃，光給你媳婦吃。你自己吃方便面。

陳忠就給柳訊說，你來陪我吃方便面吧。

柳訊沒接他茬，一個勁驚呼不可思議，自己竟然要有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弟弟(妹妹)。

要是咱爹在就好了。

飯桌上一陣寂靜，沒人接茬。

《新小說》的編輯依舊是張安娜，他依舊不往雜志社寄稿子，而是親自給張安娜送去。張安娜看來是個懷舊的人，打扮還是過去那樣。但是過去的事情，她和陳忠都絕口不提。張安娜還是見到陳忠的稿子就給發(fā)，有時候一個字都不修改。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陳忠當作家的路走得順風順水，幾年的磨煉，苦讀，讓陳忠不再沉不住氣，他現(xiàn)在寫一個字是一個字，扎扎實實的。陳忠不是個有前途的小說家，他寫得慢，但是文筆老氣。最近好久都沒寫新東西，大家說，陳忠大概是給筆管子做了絕育。

這留言給陳忠?guī)淼男碌膯l(fā)，他覺得寫本新小說，字數(shù)控制在七八萬，名字就叫《不孕不育的小說家》。

陳忠找稿紙的時候，找見一雙絲襪。

絲襪怎么會在抽屜里?是媳婦的嗎?

他想起來，這是和張安娜去劃船的時候，張安娜落水，把絲襪脫下來，他偷偷藏起來的。

他有些臉紅，怕媳婦看見。

可是屋子里沒什么動靜，媳婦好像出去了。

他繼續(xù)找稿紙，發(fā)現(xiàn)桌子上就有一摞。上面還寫著:“好久不見?！?/p>

陳忠覺著這稿紙在和自己捉迷藏。

他坐在床上，偷偷聞了聞那絲襪，又使勁拽了拽。這絲襪韌性很好，估計是外國貨。國產(chǎn)的沒有這樣好的質(zhì)量。

這么一擺弄，讓陳忠腦子里對小說的構(gòu)思飛的不見了蹤影。

陳忠思考了好一會兒，還是想不起來。

他坐到桌子前面，拿起一支筆，心想也許自己寫點什么，就能有思路。

他閉上眼睛。

雖然上了年齡，記憶力不如從前，但是原先的記憶卻變得格外醒目。他覺著有必要把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都記錄下來。破敗的陳家莊，還有他爹，他未曾謀面的小爹，他覺著這些人身上都有好多素材，他決定好好回憶一下。

他現(xiàn)在不覺著自己的年輕歲月可恥了，也不覺著自己虛度了許多年華。雖說快30歲才打起精神顯得有些晚，但是人生中，每每在我們感覺已經(jīng)為時已晚的時候，才是最早的時候。

什么時候都不晚。

也不能泄氣，就像好久前他外甥說的那樣，人要有信仰，首先就要信自己。

我們除了自己，在世界上一無所有。這是我們自己的人生，無論犯下怎樣的過錯，都要走完一生。

人生也不是寫小說，前面寫壞了，不能就這樣丟開不要，總要寫下去，總要去補救。這是我們自己的人生。

就算你硬是要丟開不要，該來的結(jié)局也是會自己寫上。所以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不能丟下不管。

所以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沒法丟開不要。

陳忠的媳婦好久都沒回來，屋里這樣寂靜，外面的鳥叫聲也聽不見。

客廳的鐘表還在沒頭腦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一個勁地按照一個頻率往下一格奔走。

陽光似乎偏愛陳忠那間屋子，不顧騷動，一樣溫柔地照了進來，把光線打在陳忠桌子上那摞嶄新的稿紙上，打在房梁上掛著的繃得像墨線一樣筆直的絲襪上。

柳訊快走到車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包沒拿。他跑著回到舅舅家，敲門叫他舅舅。

可敲了好久的門，也沒等到他舅舅來開門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