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自然的秋風(fēng)秋雨,因為有人類的逢秋必悲,所以有倉頡的“秋下一心”。愁本是一種心理歷驗,無形抽象,但在遷客騷人的筆下卻有形有狀,有模有樣,妙趣橫生,耐人玩味,令人倍感傷懷。
愁如水、愁如山的比喻最多。李煜的那聲自問自答——“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可謂震驚朝野,穿越時空,影響相當(dāng)深遠(yuǎn),便是歐陽修的“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踏莎行》),盡管是以樂景寫哀情,盡管把“越遠(yuǎn)越淡”變?yōu)椤霸竭h(yuǎn)越多”,但也只能算是模仿。至于秦觀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浣溪紗),前者也用春江流水喻愁,又將愁變成隨水而流的東西,后者同樣融合了一些獨特的想象,愁有粗細(xì),不過依然沒有走出前人之言。當(dāng)然李煜自己也沒能超越自己,《烏夜啼》就不如《虞美人》出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就不如“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經(jīng)典。
更多的時候愁如山、水是連在一起作比。白居易《長相思》詞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上片以流水和高山比喻思婦懷遠(yuǎn)之情的深長和凝重,特別是憂愁堆積成山,該是怎樣的深重!《紅樓夢》中《紅豆曲》有“忘不了新愁與舊愁……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句,愁上加愁,纏綿悱惻,蕩氣回腸,雖不能說將愁寫盡寫絕,可也把寫愁推向了一個很高的水準(zhǔn)。
山高水長,水長山重;愁有長度,愁有重量。寫愁高手們正是抓住這一點,使“愁重”得以延伸,闖入一片全新天地。李清照又進一步,將愁搬上了船,“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王實甫則把愁裝上了車,“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長亭送別》);實在太重過沉怎么辦,只好讓它壓下去,“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長亭送別》)。不著痕跡,饒有新意,各具特色,全都意境完整。
其實說愁道悶,也并非婉約派的專利,李白言愁同樣超凡脫俗,語驚天外,“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夸張抒懷,無遮無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愁心”可寄可托可走,虧他想得出。誰能說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不是對她本家筆法的承繼和發(fā)展呢?
在浩瀚的古詩文中,“愁”的意象可謂紛呈多姿,難以盡述。如柳宗元的“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茫茫正愁思”(《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是用海比愁;馮延巳的“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鵲踏枝》),是用草用柳比愁;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烏夜啼》),是用絲縷線比愁;賀鑄的“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柳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又連用滿川草、風(fēng)中絮、黃梅雨喻愁。
當(dāng)然,寫愁的最高境界還應(yīng)是愁不可言或盡在不言中。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就是很好的典范,言語不能概括,片紙無法容納,留下一地空白。而辛棄疾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丑奴兒》),則是另一桿極好的標(biāo)尺,心事重重,愁思百結(jié),吞下苦淚,強作笑顏,以閑淡之語——天氣涼快了,多好的一個秋天——寫胸中悲憤,抒情何等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