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探討了馬基雅維里《君主論》中貴族、平民、君主與哲人這四者之間的相互關系:首先,馬基雅維里賦予了“貴族”一詞新的含義,他們是馬基雅維里心目中潛在的新君主。其次,民眾是統(tǒng)治的基礎,君主需要懂得如何欺騙和利用民眾。最后,馬基雅維里也使哲人的角色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既是君主的幕僚,也是民眾的啟蒙者。
關鍵詞:《君主論》;貴族;民眾;君主;哲人
中圖分類號:B503.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5—0086-07
在《君主論》第九章中,馬基雅維里區(qū)分了在每一個城市里都能發(fā)現(xiàn)的“兩類不同性情(umori/houmours)”的人,一類人“希望不受壓迫”,另一類人卻“希望進行壓迫”。盡管馬基雅維里依然沿用傳統(tǒng)的名稱把他們分別稱呼為“民眾”(il populo/people,平民、人民)和“貴族”,但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對應關系并不那么嚴格。首先,就“民眾”而言,馬基雅維里在書中同樣講到了許多雖是平民出身,卻渴望攫取權力獲得統(tǒng)治的例子。如第六章結束時提到的耶羅內(nèi),第八章的兩個主要人物阿加托克雷和奧利韋羅托,他們都是從平民出身,最后借助一系列的非常手段,登上了統(tǒng)治者的位置。在講到后兩個人物時,馬基雅維里都強調(diào)了他們的這種攫取的欲望。如阿加托克雷,他“同時在身心兩方面都具有巨大的力量(virtu)”,盡管已經(jīng)是錫拉庫薩的地方執(zhí)政官,但他仍不滿足,想要進一步當上國王,因為他“打算依靠暴力而不依靠他人的幫助,保有大家同意給他的一切”。同樣,奧利韋羅托開始時是追隨他人當兵,但是“他覺得在他人底下服役是卑賤的事情”,于是就想方設法通過陰謀屠殺的手段攫取了費爾莫市的統(tǒng)治權。由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這些人盡管出身平民,卻同樣有著想要“統(tǒng)治和壓迫”他人的貴族式欲望。第九章的標題為“論市民的君主國”,講的同樣是由市民而成為君主的事例。里面提到了三個人,斯巴達國王納比德的出身不詳;但另兩個人物,羅馬的格拉奇和佛羅倫薩的喬治·斯卡利則顯然都是由平民出身而成為民眾領袖的,前者曾試圖建立一個能得到民眾支持的共和國,后者則領導過一次由下層民眾發(fā)動的暴動,但兩人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按馬基雅維里的說法,是他們都把自己的基礎建立在人民之上,當危難來臨時,則遭到了人民的拋棄。盡管馬基雅維里沒有強調(diào)他們的統(tǒng)治欲望,但如果不是他們的“性情”與民眾相悖,民眾會拋棄他們嗎?
如同民眾并不具有同一“性情”,貴族也是如此。馬基雅維里在第九章里對貴族進行了區(qū)分。大體而言,貴族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完全依靠君主,能約束自己,沒有貪心;另一類則比較獨立,與君主的關系比較疏遠。這一類貴族又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由于膽怯或者天生缺乏勇氣使然”,另一種情況則可能是“為了野心勃勃的目的,故意不依靠你”。這樣,我們就有了三種貴族類型,而真正符合馬基雅維里所說的想要“統(tǒng)治和壓迫民眾”的貴族特征的只是其中的第三種貴族;前兩種貴族都比較溫和,易于服從,從性情上來說更接近于民眾。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馬基雅維里關于貴族與民眾之間的區(qū)分只是表面的,真正的區(qū)分是兩類性情的區(qū)分,是有統(tǒng)治意愿的人與不想受人統(tǒng)治的人之間的區(qū)分,是少數(shù)人與多數(shù)人的區(qū)分?;蛘呶覀円部梢哉f,馬基雅維里通過區(qū)分不同的貴族,而賦予了“貴族”一詞新的含義,這種貴族不再依賴于高貴的出身與血統(tǒng),也不一定具有傳統(tǒng)所推崇的貴族美德,如勇敢、慷慨、大度等(參第十九章),唯一重要的是有獲取與征服的野心:“獲取領土的欲望確實是很自然的人之常情。人們在他們的能力允許的范圍內(nèi)這樣做時,總會為此受到贊揚而不會受到非難?!碑斎?,這樣的人始終只是少數(shù),但他們將是潛在的統(tǒng)治者,是馬基雅維里所推崇并期待的“新君主”。我們下面也將在這個意義上使用“貴族”一詞。
當然,對于在位的君主或統(tǒng)治者來說,最需要警惕和防范的也正是這少數(shù)人,因為“在君主不利時期,他們總是出來幫助把君主滅掉”;即使在和平時期,這些人也會“秘密地搞陰謀”。那么,如何防范這些人呢?馬基雅維里給出的建議是:依靠民眾,與民眾保持友好關系。因為“民眾的目的比貴族(這里的“貴族”顯然就指我們上面講到的第三種貴族或新貴族)的目的來得公正”。他們的欲望比較簡單,比這些少數(shù)的貴族更易于滿足,他們看重的只是自己的家庭和財產(chǎn),尤其是財產(chǎn),馬基雅維里說:“人們忘記父親之死比忘記遺產(chǎn)的喪失還來得快些?!笨梢娯敭a(chǎn)對普通民眾的重要性。正是因此,馬基稚維里一再提醒,君主不要霸占臣民的財產(chǎn),不可染指他們的妻女,只要能使他們能安居樂業(yè),就很容易贏得他們的擁護,至少也可以避免為他們所憎恨,而當民眾已經(jīng)接受和適應君主的統(tǒng)治之后,他們就更少改弦易轍。
不過,民眾也有它的另一面,即容易忘恩負義,容易變心。在和平時期,當君主能保障臣民的利益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會為國家奔走,甚至允諾為君主流血,奉獻自己的財產(chǎn)、性命和子女;但一旦危難真的來臨了,他們就只顧著自己的利益,君主能找著依靠的人就寥寥無幾了。民無恒心,誠如孟子所言:“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p>
民心的這種反復變化,特別類似于機運(fortuna/fortune)。馬基雅維里說,機運如同河流,當天氣好的時候,它風平浪靜,柔順乖巧;而一旦暴雨肆虐,洪水泛濫,它就決堤毀壩,淹沒原野,把土地搬家。但對此是否就無能為力了呢?不是。只要人們在天氣好的時候,就修堤筑壩,早作防范,那么,即使當暴雨來臨,它也照樣循規(guī)蹈距,無所危害。馬基雅維里還把機運比作女人。她喜怒無常,變幻莫測。因此,“你想要壓倒她,就必須打她,沖擊她”。機運只臣服于大膽而勇猛的男人,民眾亦是如此。
由于民性多變,故而馬基雅維里認為,君主不能單純地、被動地依靠民眾,相反,他應該主動地操控民眾、利用民眾。他不是自己去尋求保護民眾,而是要讓民眾自覺地對君主和國家有所需求,從而主動地向他效忠,這就需要君主適當?shù)厮E侄危绕涫恰皩τ跉埧徇@個惡名不應有所介意”。這一點對于新的君主國來說尤其重要,因為在這種國家里,人們最初通常是出于改善自己境遇的希望而投靠新君主的,但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新的國家里的境遇沒有改善,甚至比以前更惡劣(在馬基雅維里看來這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必然的,因為“新的君主由于他們軍隊和新占領之后帶來的無數(shù)的其他損害,常常不可避免地開罪于新的屬民”),他們就很容易再次背叛他們的君主。在這種情況下,新君主為著維護他的統(tǒng)治,要避免殘酷之名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七章中講到的切撒雷·博爾賈公爵。他在剛獲得羅馬尼阿的時候,地方上盜賊橫生,治安極差。公爵遂派了一個冷酷而機敏的人物雷米羅去治理當?shù)?。雷米羅通過殘酷手段在短期內(nèi)就恢復了地方的安寧與統(tǒng)一,由此獲得極大的聲譽,但也引起許多人的仇恨。于是公爵就在該地的中心設立一個人民法庭,對雷米羅進行公審,借機剪除了他。由此獲得了當?shù)厝说摹坝颜x”和“支持”。因此,盡管切撒雷·博爾賈公爵是“被人認為殘酷的”,他的殘酷卻給羅馬尼阿帶來了秩序,并且恢復了和平與忠誠。甚至在公爵死后的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當?shù)氐木用襁€在懷念他。
因此,馬基雅維里認為,君主要不憚于行使邪惡,因為善與惡互相轉(zhuǎn)化。善行和善德“看起來好像是好事,可是如果君主照著辦就會自取滅亡,而另一些事情看來是惡行,可是如果照辦了卻會給他帶來安全與福祉”。政治不是道德,它有它自己的運作邏輯。對于一個君主來說,被人畏懼比受人愛戴要安全得多,“因為愛戴是靠恩義這條紐帶維系的;然而由于人性是惡劣的(tristi),在任何時候,只要對自己有利,人們便把這條紐帶一刀兩斷了。可是畏懼,則由于害怕受到絕不會放棄的懲罰而保持著?!贝送猓捎诿癖姟翱偸潜煌獗砗褪挛锏慕Y果所吸引”,所以,“一位君主如果能夠征服并且保持那個國家的話,他所采取的手段總是被人們認為是光榮的,并且將受到每一個人的贊揚?!鄙鲜龅那腥隼坠艟褪且粋€例子。不僅如此,為了彰顯自己的偉大,馬基雅維里認為,君主甚至應該模仿機運之神,詭譎地為自己樹立某些仇敵,以便把它制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加偉大,也使民眾覺得離不開他,需要他的保護。
總之,盡管民眾的本性中有惡劣的一面,但由于他們欲求簡單,只是“免于壓迫”;想法也單純,易于欺騙和利用。所以,馬基雅維里認為,君主還是應該充分利用民眾,以它來作為自己的堡壘。
但是,君主懂得操控民眾,是否足夠了呢?不夠。馬基雅維里說,即使是機運,它對我們的行動也只起到一半的作用。如果民眾類似于機運,那么,它對君主的作用同樣只有一半。除了民眾,還有貴族和臣下。上面我們講過,馬基雅維里希望借助民眾來防范貴族,但是,民眾真的能起到這個作用嗎?這似乎仍值得懷疑。
貴族比民眾更復雜更有智謀。馬基雅維里說:“君主能夠預料到那些敵對的人民干出最壞的事情,就是他們將來把自己拋棄了。但是,對于那些敵對的貴族,君主不僅害怕他們拋棄自己,還害怕他們會起來反對自己。因為貴族在這些事情上比平民看得更深遠而且更敏銳,常常能夠及時使自己得救,而且從他們所預期的將會贏得勝利的一方取得幫助?!辟F族是君主的同類人,也因此,它才是真正威脅到君主的人。民眾只有在戰(zhàn)爭和動亂期間才可能拋棄君主,但引起戰(zhàn)爭和動亂的常常是貴族。甚至在和平時期,貴族也覬覦著君權,常會從事篡奪君權的陰謀。因此,貴族比民眾更可怕。
而且,貴族往往是在君主身邊的人,而民眾只能遠遠地看到君主。由于“人們進行判斷,一般依靠眼睛而甚于依靠雙手”,因而,民眾易于被君主欺騙,貴族卻不會;他們能近距離地接觸到君主,能“摸透”君主的脾性,因而也更有可能反過來欺騙君主。他們看起來對君主忠誠,完全值得信賴,但如果君主真的把自己寄托在他們身上,完全由他們支配,那么,很快,那些支配者就會在短促的時間內(nèi)把他的國家篡奪過去。(參第二十三章)
在這些情況下,要指望民眾來防范貴族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說,對于民眾,君主需要殘酷,那么,對于貴族,君主更需要的是智謀或智慧。馬基雅維里說:“人的頭腦有三類,一類是靠自己就能夠理解,另一類是它能夠辨別人所說明的事情,第三類是既不能自己理解,也不能理解別人的說明?!睂τ谝粋€君主來說,如果他不屬于第一類人,至少也應該是第二類人,這樣,他才能對他人的言行是好是壞具有鑒別力,對臣下向他提供的各種建議也形成正確的判斷,而不至于被臣下愚弄和欺騙。這就是說,對于貴族,君主最終能依靠的只是他自己。
當然,君主與民眾之間的關系還是很重要,因為民眾人數(shù)眾多,是最有力量的群體。如果君主不依靠民眾,那么,陰謀者就可能反過來利用民眾;而如果君主獲得民眾的支持,就能對貴族的野心起到威懾和扼止的作用:“當多數(shù)人能夠站得住腳的時候,少數(shù)人是沒有活動的余地的?!雹奂词咕鞅粖Z權了,一個深孚人望的君主也容易“光復舊物”,如波洛尼亞的君主本蒂沃利在被坎尼斯基家族陰謀殺害之后,當?shù)氐娜嗣窳⒓雌饋戆殃幹\者的家族也全部殺死,并從佛羅倫薩找回本蒂沃利的后裔,把這個城市的政府交回給他。從這個意義來講,民眾實際上構成了君主統(tǒng)治之正當性的基礎。正是因此,盡管貴族比民眾更可怕,但馬基雅維里還是一再地強調(diào),君主“頭一件應該做的事就是想方設法爭取民眾”。
民眾與貴族,兩者構成了一個國家的總體。無論是對民眾的統(tǒng)治還是對貴族的駕馭,都離不開對他們各自的脾性的了解,這就是說,統(tǒng)治是基于知識或智慧之上的。
誰最有智慧呢?哲學家。那么,這是否說,君主應該是哲學家,或者至少應接受哲學家的指導,一個君主應該是柏拉圖所說的“哲人王”?
在《君主論》的“獻辭”中,馬基雅維里說,他所擁有的、并且想獻給洛倫佐·梅迪奇殿下的“最寶貴和最有價值的”東西恰恰就是知識。這種知識既來自于對古代大事的不斷鉆研,也來自于對現(xiàn)代大事的長期觀察,更源自馬基雅維里本人在佛羅倫薩政壇上起伏沉降的資深經(jīng)歷。如果說,哲學的最根本宗旨是要認識自己,認識人自身,那么,馬基雅維里所擁有的正是這種知識;而無論是君主還是民眾,他們都缺乏這種自知之明:“因為正如那些繪風景畫的人們,為了考察山巒和高地的性質(zhì)便廁身于平原,為了考察平原便高居山頂一樣,同理,為了深深地認識民眾的本性,需要成為一名君主,為了深深地認識君主的本性,需要成為民眾?!闭J識自己需要有一個對立的角度,而君主與民眾,由于他們所處位置的局限性,也就決定了他們在認識自身方面的這種缺陷。相反,馬基雅維里則表明,除了對古代偉大人物的事跡具有書面的知識外,他作為曾經(jīng)的佛羅倫薩共和國的國務秘書,也親歷過政治的山巒和高地,同時由于機運之神的撥弄,他也熟悉平原和低地的風景。因此,他具有一種整全的視角,既認識自身,也認識別人,既了解君主,也了解民眾。他是當之無愧的哲學家。
《君主論》的內(nèi)容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前面已經(jīng)講過,馬基雅維里把人分為兩類,一類希望不受壓迫,另一類卻希望進行壓迫;一類只關注自己的財產(chǎn)、生命和家庭,另一類卻渴望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與抱負,以贏取聲譽。這兩類不同性情的人,體現(xiàn)的恰恰是兩種不同的靈魂稟性。認識人自身,說到底是對人的靈魂的認識。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蘇格拉底講到,人的靈魂由三部分組成:欲望、血氣(thumos,或譯“激情”)和理性。大多數(shù)的人只受欲望支配,追求錢財和利益,因為“欲望占每個人靈魂的最大部分,并且本性是最貪得財富的”(442A),他們構成了城邦中最基本的生產(chǎn)者或逐利者階層;另有一部分人,他們的血氣勝過了欲望,他們的生活“永遠整個兒地是為了優(yōu)越、勝利和名譽”(581B),他們構成了城邦中守衛(wèi)者或輔助者的階層,也可以說,他們就是城邦中的貴族階層。馬基雅維里的分類顯然與此相應,民眾與貴族分別體現(xiàn)了靈魂中的“欲望”和“血氣”這兩個要素。只是,在柏拉圖那里,除了這兩類人外,還有第三種人,他們的靈魂受理性的指導,愛學習,想認識事物的真理,對錢財和榮譽都漠不關心。這類人就是愛智者,即哲學家,而馬基雅維里卻似乎淡化了哲學家的存在。
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馬基雅維里實現(xiàn)了柏拉圖的主張。因為在《理想國》里,蘇格拉底講到,一個最合乎正義的城邦,應該是由哲人或者受過哲學訓練的人來當統(tǒng)治者,只是這種情況極其罕見。因為哲學家的天性只在于求知,城邦管理不是他的興趣;而且城邦也不會歡迎哲學家,因為哲人的生活方式與整個城邦的生活方式可謂格格不入。因而,除非有某種“必然的命運”(499D)迫使哲學家出來管理城邦,否則,哲學家在城邦中始終是個外來者或沉默者。但即使哲學家真的有可能掌權,對哲學和城邦來說,也不見得是件幸事,因為哲人自此就得放棄他的自由探究之權利,這對哲學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損害;而城邦,為了貫徹實現(xiàn)哲人心目中的理想政治,也同樣很難避免暴力流血之實情,這就是說,正義的城邦不一定完全正義。正是有見于此,柏拉圖的理想國,更多的只是停留在言辭層面,且充滿反諷,而決非一種事實或?qū)κ聦嵉囊?guī)劃??梢哉f,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里,盡管哲學與政治糾纏交結,但哲學始終保持著一個專屬于它的獨立而崇高的位置。與此相反,馬基雅維里則不動聲色地把柏拉圖所審慎區(qū)分開的理智與血氣、智慧與權力混合起來。哲人開始自愿委身下降,成為君主的幕僚。在《君主論》的“獻辭”中,馬基雅維里就明確地表達了他想要從政、替洛倫佐服務的愿望。在正文中,馬基雅維里也多次暗示,他對君主的統(tǒng)治有益而無害。馬基雅維里最后塑造成形的新君主,事實上就是集知識與權力于一身的“哲人王”,這一點在第二十三、二十四章中已經(jīng)展露無遺。
由此,哲學或哲人的獨立性喪失了,傳統(tǒng)的“哲人、君主一貴族與大眾”這一三重結構遂讓位于“君主一哲人一貴族與民眾”的二元結構,從靈魂的構造來看,則由“理智、血氣與欲望”組成的垂直駕馭結構變成了“血氣(理智)與欲望(理智)”的水平制衡結構,其中的“理智”因素不再獨立,而是從屬或包含于血氣和欲望中,它實際上意味著理性的荏弱與功利化:理性由血氣和欲望的主人轉(zhuǎn)而成為其奴仆,從屬的理智已無力引導血氣和欲望,相反卻成了它們各自借以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工具。這一轉(zhuǎn)變的結果也進而導致了貴族與民眾之間地位的升降。由于貴族的本性是出于靈魂的血氣而愛譽尚武,這必然導致貴族間的沖突與爭斗(從這里已隱約可以瞥見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的原型)。本來,在柏拉圖那里,唯一能調(diào)節(jié)和馴服這種血氣之意氣的是理智,而現(xiàn)在,由于理智從屬于血氣,它就不僅不能駕馭血氣,反而進一步導致了血氣沖突的復雜與隱蔽(如馬基雅維里提到的“陰謀”,或霍布斯所說的:“戰(zhàn)爭不僅存在于戰(zhàn)役或戰(zhàn)斗行動之中,而且也存在于以戰(zhàn)斗進行爭奪的意圖普遍被人相信的一段時期之中?!保┕蚀耍F族為了制勝或獲得統(tǒng)治,必須轉(zhuǎn)而依靠民眾,這不但是因為民眾“為數(shù)眾多”,勢力強大,也是因為君主可以沒有貴族,卻不能沒有民眾:“君主總是不得不和上述的平民在一起生活,但是如果沒有上述貴族,君主也能夠過得很好?!泵癖姷牡匚凰煊纱硕岣撸c民眾相關的靈魂稟性“欲望”的合法性也隨之得到了肯定,統(tǒng)治者得充分尊重并保護民眾對于“財產(chǎn)、生命和家庭”的欲求才能獲得民眾的支持,民眾轉(zhuǎn)而成了統(tǒng)治之正當性的基礎——從這民眾的稟性中,我們是否也可瞥見洛克的自然人的影子呢?
然而,哲人為什么會自愿托庇于或依附于君主,是為了保全自己,是想通過替君主出謀劃策獲取榮譽,還是別有所圖?
《君主論》的直接意圖,是向當時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者洛倫佐·梅迪奇建言,呼吁他向歷史上的偉大君主學習,成為解放意大利的新君主。當然,就馬基雅維里個人來說,他也希望通過把《君主論》獻給洛倫佐,能夠獲得他的賞識,從而求得一官半職。馬基雅維里的才干和能力自然毋庸置疑,但由于他曾擔任佛羅倫薩共和政體的要職,后來又涉嫌參與過一次反對梅迪奇家族的陰謀,所以他就特別想要通過《君主論》來證明自己的忠誠與可靠。他說那些被認為可疑的人對于新君主來說比那些被人信賴的人更忠誠,更有用,錫耶納的君主潘多爾福·佩特魯奇就是一例,他使用他過去懷疑的人比使用別的人更多。
但洛倫佐真的是馬基雅維里心目中的新君主嗎?似乎不然。在“獻辭”中,馬基雅維里就暗示,洛倫佐的崛起憑借的只是“機運”。在最后一章,馬基雅維里盡管呼吁洛倫佐舉起旗幟,將意大利從蠻族手中解放出來,然而,在意大利國土上發(fā)生的一系列“奇跡般的損失與奇跡般的獲得”表明,這塊土地依然由機運之神所掌握,這就是說,洛倫佐缺乏才智與能力,他不可能完成解放意大利的重任,他不是馬基雅維里所期盼的新君主。因而,《君主論》的真正對象是那些像切撒雷·博爾賈一樣有抱負、有野心的貴族,馬基雅維里希望成為他們的導師,告訴他們成為新君主的必要條件和具體做法;他鼓勵他們的獲取欲望和征服野心,慫恿他們運用野獸之道,同時效法獅子和狐貍進行斗爭。因而,《君主論》與其說是在向現(xiàn)實統(tǒng)治者建言獻策,不如說是在對潛在的未來統(tǒng)治者進行啟蒙和教誨。馬基雅維里由此具有了雙重身份:“作為某位具體君主的一名顧問,他向某個具體個人進言;作為關于政治智慧的導師,他直接面對四海之內(nèi),普天之下?!?/p>
然而,不只如此。作為一部公開出版的著作,《君主論》除了向現(xiàn)實的和潛在的君主說話之外,它也面向大眾。一方面,馬基雅維里幫助民眾認識了自身。他說出了民眾的欲望,并且充分肯定了他們的欲望的正當性,他們的目的比君主或貴族的目的來得更加公正,因為他們只是想保持自己的獨立而已。馬基雅維里也揭示了民眾的力量,它盡管盲目如同機運,但在關鍵時候卻可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而,君主離不開民眾,是民眾在支持著君主的統(tǒng)治,如果沒有民眾,也就沒有君主。馬基雅維里事實上把民眾放在了最重要的地位上。另一方面,馬基雅維里也告訴了民眾如何認識君主。他向民眾揭示了君主的本質(zhì)及政治的本相,政治離不開惡,自古皆然。只是以前的作家總是諱言這一點,而馬基雅維里則把它公開揭示出來。但是民眾是否能回避這種惡,按其本性生活,保持其獨立性呢?不可能。這既因為社會中同時存在著按其性情來說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也因為現(xiàn)實處境的必然性使得人想要避開政治,只作為私人生活在社會中只能是一種幻想。因此,民眾盡管不喜歡受人統(tǒng)治,但他們事實上也離不開君主為他們的財產(chǎn)和家庭所提供的保護。這樣,在君主的意愿與民眾的意愿之間盡管存在著張力,但仍有合契相容的地方。君主通過攫取權力來滿足自己的野心,民眾也需要君主的權力來保護自己。但對民眾來說,更關鍵的還在于防范君主們過度貪求的權力反過來損害自己的利益。如何防范呢?《君主論》中講到:“世界上有兩種斗爭方法:一種方法是運用法律,另一種方法是運用武力?!比绻f對君主而言第二種方法是更有效的,那么民眾更需要的是第一種方法。如何通過法律和制度來既維護君主的統(tǒng)治,又保障民眾的利益,這是馬基雅維里的另一本重要著作《論李維》的主題。但在《君主論》中,他已經(jīng)把這一點給暗示出來了。正是因此,盧梭說:“馬基雅維里自稱是在給君主講課,其實他是在給人民講大課。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乃是共和黨人的教科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