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凱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前者見于《史記》;后者見于《漢書》,全日制普通高中語文教科書(必修)第六冊有《報任安書》節(jié)選)中提出了著名的“發(fā)憤著書”的觀點,其文云: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大抵圣賢發(fā)憤之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全日制普通高中語文教科書(必修)第六冊《報任安書》,第100頁)
太史公之所以能首創(chuàng)紀傳體例的史書范本,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恢弘巨著,從上面的文字我們是可以看出,作者在效法前賢,發(fā)其幽憤,忍辱著書,乃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于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漢書·報任安書》)。
其實,在太史公之前,有關“發(fā)憤著書”的思想早已萌芽,《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边@就是關于詩功用的“興觀群怨”說?!霸埂闭?,孔安國釋之為“怨刺上政”(《四書章句集注》),凡是對于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表示一種帶否定性的情感都屬于“怨”的范疇,這是孔子對《詩經》中抒憤之做地總結。《詩經·魏風·葛屨》:“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小雅·節(jié)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這樣的詩句在篇什中經常出現(xiàn)??梢哉f,“國風”中的有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有“抒憤”有關,它們或訴君于昊天,或斥弄臣于誤國,更有癡男怨女,面對無奈現(xiàn)實,為自己在其情感世界里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而抒發(fā)情懷,以排解積郁在心中的幽憤。所以古人云:“上以風化下,下以歌刺上”。屈原“竭忠盡志,以事其君”,卻被群小所讒毀,故而自鑄偉辭,以詩抒情,釋放心中的苦悶。他在《九章·惜誦》中說:“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在《抽思》中也云:“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在《惜往日》中言:“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而不聊”,言為心聲,透過這些帶著血淚的文字,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不“隨其波而逐其流”,為了祖國的安危而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高傲靈魂。面對殘酷社會現(xiàn)實,心中有太多的郁積,必然發(fā)之于外,形諸筆端。
正是在繼承前人的思想基礎上,太史公提出了“發(fā)憤著書”的思想。正如他在《悲士不遇賦》中所表達的那樣:沒世無聞,古人惟恥,朝聞夕死,熟云其否?顯然,他是在踏著圣人的足跡,面對屈辱,決不退縮,以奮筆書寫來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尊嚴。
那么“發(fā)憤著書”說及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在與文學生產之間又是怎樣的關系呢?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而存在,在“發(fā)憤著書”的背后,往往有極強的時代情景,尤其在那些“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的年代。東漢末年,外戚和宦官這兩大毒瘤交替控制政府大權,造成朝政腐敗,廣大的讀書人也不能通過政黨的舉薦加入統(tǒng)治集團,面對國家政治黑暗、個人前途渺茫的現(xiàn)實,他們清醒了,用筆寫出了時代的最強音。被稱為“一代文學”的漢賦也發(fā)生了質的轉變,由那種蔚然觀洋洋灑灑大段堆砌的“勸百諷一”的千篇一律的形式,變成了篇幅短小,自由靈活,抒情味較濃的小賦。他們針砭時弊,抒發(fā)出對個人、國家命運、前途的憂慮。最典型的莫過于趙壹的《刺世疾邪賦》。作者在文中痛斥道:“舐痔結駟,正色徒行”“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讀之使人心潮難平,深深的時代酌痛感無時不在敲打你的心靈。身處這樣的暗世,又怎能不秉筆抒懷?正如耿介的禰衡,在《鸚鵡賦》中道:“嚴肅初降,涼風蕭瑟。長吟遠慕,哀鳴感類,音聲凄以激揚,容貌慘以憔悴?!边@哪里是在為鳥鳴不平,分明是作者以鳥自喻,唱出一曲時代悲歌。有那樣的時代,才有那樣的作品,所以陸游在其《澹齋居士詩序》中給出了例證:“紹圣間,秦丞相檜用事,動以語言罪士大夫,士氣抑而不伸,大抵竊寓于詩?!北幻魅朔Q為“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又何嘗不是一發(fā)憤之作呢?這本對世情描寫深刻到“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魯迅語)的小說,正是在明中后期那塊腐朽的“沃土”中破土而出的。所以張竹坡在《竹坡閑話》評此書云:“《金瓶梅》……悲憤鳴唱,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梢娮髡叱蓵康?,非為宣淫,實乃憤世。可見,抒“憤”之作與社會背景聯(lián)系是多么密切。
再者,從“發(fā)憤著書”,我們自然會想到“文窮后工”,想到這必然促成作家發(fā)奮揚志,創(chuàng)作出凝結自己心血的作品,作品即是作者的第二身軀。在我們的民族精神里,從來都流淌著于逆境中奮發(fā)的血液。《孟子·盡心》云:“人之有德慧術知,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陡孀印分懈芯僬撟C:“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作品便是他們發(fā)憤抒情的載體。劉鶚在《老殘游記自序》中有段妙論:“《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一“哭”字道出了多少志士之辛酸。他們之所以哭泣,是因為心中有許多不平之事,正如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所言“太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心中有不平之郁積,必然要鳴之于外,這便誕生了很多偉大之作。作者進一步指出這樣產生的作品具有超凡的藝術魄力:“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痹谶@里,韓愈把作家個人的窮達與作品質量的高下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思考,“文章憎命達”,所遇皆順,萬事無憂,作品的魅力便有可能由此而下降,甚至創(chuàng)作呈枯竭狀態(tài)。江文通由“妙筆生華”到最后“江郎才盡”便是明證。所以韓子在《柳子厚墓志銘》中又加以闡釋:“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碑斎?,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里的補充更具說服力: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拔母F而后工”是對“發(fā)憤著書”說的進一步補充和發(fā)展。
韓子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這輝煌的背后又包含多少人世間屈辱和不盡如人意。然只有賢者,秉筆直書,發(fā)其志士之悲載,方能因書留名。
(拉薩市第二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