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美學與社會美學的探索者——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曹禺

鄭萬鵬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戲劇美學與社會美學的探索者
——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曹禺

鄭萬鵬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從《雷雨》到《北京人》，都主張“非報復”，而主張社會自身成長、漸進改造，從而與階級斗爭形成對峙。

曹禺;現(xiàn)代戲劇;《雷雨》;《北京人》

曹禺從命運悲劇《雷雨》（1934年）到生活正劇《北京人》（1940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其藝術與思想的不斷探索過程。

《雷雨》是一首對于青春、對于生命力的頌詩。繁漪年輕、美麗，富有生命活力，不甘于充當丈夫的附庸、玩偶，而被周樸園冷落、鉗制，甚至被視為“神經病”，常年的幽閉生活使她的生命活力受到嚴重壓抑，青春被逐漸消磨，但她的原始野性仍然以畸變的形式向囚籠作困獸猶斗。

曹禺不盲目隨從任何社會潮流?！独子辍肺刺峁┈F(xiàn)成的解決方式。周沖是作家的一個視角。他雖然尚且不免天真，卻體現(xiàn)著作家平等、人道、和諧的嶄新的社會理想。他反對周樸園對工人的壓制和報復，也拒絕周萍與魯大海間的極端行為?！独子辍窛撛诘亓髀读恕胺菆髲汀彼枷搿ｔ斒唐枷仁菓阎甙恋牡赖伦孕?，斬釘截鐵地說:“周家的事算完了，我們姓魯的永遠不提他們了”，后又出于對雙方血緣關系的了解，意味深長地說:“這本帳算不清楚，報復是完不了的。”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超越集團斗爭而具有獨立精神的寫作立場。

《日出》（1935年）寫作時，曹禺有意丟棄《雷雨》的“太像戲”之處，嘗試“用片斷的方法”，“用多少人生的零碎”，來反映半殖民地大都市“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弊端①。它不再是命運悲劇，而是帶有寫實特征的社會劇。劇本選擇北方某大都市一座高級旅館和一家三等妓院為場景，再現(xiàn)了30年代中國光怪陸離的城市社會，由上流社會和底層社會構成的金錢世界。這里，人們在金錢的驅動或壓迫下廝殺著，瘋狂著，煎熬著，呻吟著。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往“家”，而又都有家不能回，陷入“非家”處境。陳白露是被金錢奪去了的青春。她已有家不能回。她只能將“日出”留給未來，自己做“雷雨”，吟誦著她從前的詩人丈夫的那句名言，以“雷雨”方式“回老家”。

方達生是那位離異的詩人的再現(xiàn)，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角，經常按捺不住地表露自己的價值判斷，以社會公正、平等的理想，對現(xiàn)實發(fā)出強烈的道德焦慮:“人與人之間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呢?”他痛下與操縱著全劇人物命運的金八“偕亡”的決心，在建樓工人的夯歌聲中，迎接著日出。

《原野》（1937年）不再是描寫“雷雨”郁積的過程或“日出”前漫長的黑暗，而是直接地描寫一種解決方式——復仇，將“復仇”這一觀念搬上舞臺，加以表現(xiàn)。不再追求對客觀世界的再現(xiàn)，而是著意表現(xiàn)對生活作形而上的探索，這使《原野》帶有了表現(xiàn)主義特征。

《原野》將“復仇”這一觀念化為仇虎形象。全劇就是表現(xiàn)他復仇前后的整個心理過程。復仇前的心理是關于“復仇”觀念的深刻論爭。仇虎懷著對焦閻王的仇恨越獄前來復仇，然而焦閻王已在兩年前死掉，這激起了仇虎更大的憤怒:“搶了我們的地!害了我們的家!燒了我們的房子，你誣告我們是土匪，你送了我進衙門，你叫人打折了我的腿。為了你我在獄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這個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們，等到我來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會死了!”劇本將正義和力量都賦予了仇虎一邊，但是在焦家一邊也鳴響著對于“復仇”的相反的辯論力量。焦母對仇虎說:“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話得說明白?！薄笆悄惆职趾贸院觅€，耍得一干二凈，找到你干爹門上，你干爹拿出三倍的價錢來買你們的地，你爸爸還占了兩倍的便宜。”花金子對仇虎質問道:“可閻王后代沒有害你?！庇蓤髲蛯ο笏l(fā)出的相反的聲音實際上是復仇者內心沖突的外化，“復仇”觀念以仇虎的內心為戰(zhàn)場展開了搏斗。仇虎就是在內心不斷矛盾中經過手軟、延宕，終于殺害了焦大星和小黑子，對復仇對象的后代實施了“復仇”。美國表現(xiàn)主義戲劇家尤金·奧尼爾（1889－1953）的《瓊斯皇》，描寫瓊斯由一個黑人逃犯爬上一個小島部落的皇帝寶座，最后遭到土著反抗追殺。劇本著力表現(xiàn)了瓊斯在原始森林里被追捕過程中產生的關于自己與祖先生活經歷的幻覺、恐懼、內疚等復雜心理，直至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曹禺接受《瓊斯皇》的影響，《原野》第三幕以黑林子為場景，描寫殺人后的仇虎的恐懼、愧疚、神經錯亂，直至自殺。《原野》以奧尼爾“靈魂的戲劇”形式 ，表現(xiàn)了“復仇”的悲劇。

《原野》在仇虎和花金子身上傾注了對于生命力量和理想的贊美，表現(xiàn)了對于和諧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向往，這與《雷雨》《日出》一脈相承。周沖所拒絕的“復仇”，《原野》將其推上主題，描寫其對人性與和諧世界的破壞，使其成為悖論，表現(xiàn)出作家強烈的憂思。而寄希望于人性在“原野”里通過自身搏斗得以重建和諧，這是曹禺對于社會改造方式的深具哲學意蘊的思考。這種改造方式帶有自由主義色彩。它與以階級斗爭為主題的無產階級文學形成顯著的差異。

《蛻變》（1940年）寫于抗戰(zhàn)，描寫抗戰(zhàn)。它褪去了“過去的戲劇”與“現(xiàn)在的戲劇”的“佳構”，只開掘“現(xiàn)在”的深層意義，加深了對抗戰(zhàn)中的現(xiàn)實生活，以至民族前途的哲理性思考。

劇本通過對抗戰(zhàn)時期某傷兵醫(yī)院的描寫，揭露了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官僚機構醉生夢死、營私舞弊、逢迎拍馬、仗勢欺人的腐敗風氣，它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破壞民族抗戰(zhàn)機體。但是《蛻變》不同于張?zhí)煲恚?906－1985）的《華威先生》（1938年）那樣的左翼文學，以相反的視角諷刺國民黨當局的“消極抗日”?！锻懽儭芬悦褡逡暯敲鑼懥诉@個機體的新的生機。丁大夫忘我地工作。她既是一個熱心的醫(yī)生、勇于獻身的戰(zhàn)士，又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梁專員秉公辦事，不徇私情，胸懷民族抗戰(zhàn)事業(yè)，是由抗戰(zhàn)熔爐鍛煉出來、民族美德哺育起來的“中國新官吏”。

從《雷雨》到《原野》里的尚處空泛的理想，到這里已成為活生生的現(xiàn)實。《原野》表現(xiàn)了作家在對內的“社會”主題上的“非報復”觀念，《蛻變》表現(xiàn)了在對外的“救亡”主題上的民族意識。這有力地表明了作家階級斗爭觀念淡薄則民族意識強烈的規(guī)律。“非階級斗爭”和民族意識都屬自由主義的重要構成?！锻懽儭烦诫A級、集團，描寫民族抗戰(zhàn)機體通過蛻舊變新獲得生機，如作家在《關于“蛻變”二字》一文中所說:“（這出）戲的關鍵還是在我們民族在抗戰(zhàn)中一種‘蛻’舊‘變’新的氣象。這題目就是本戲的主題?！雹佟恫茇募返?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版，第426頁。曹禺劇作的抗戰(zhàn)主題，與林語堂的《京華煙云》、巴金的《火》、老舍的《四世同堂》所表現(xiàn)的中華文化經歷抗戰(zhàn)“煉獄”從而獲得新生的思想相近。巴金從《蛻變》中看到了“大的希望”，得到了“大的勇氣”②巴金:《〈蛻變〉后記》。。

《北京人》（1940年）是緊隨《蛻變》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出“現(xiàn)在的戲劇”，戲劇場面像生活本身一樣平淡、自然。這是令曹禺著迷的契訶夫的散文化的生活“正劇”風格。契訶夫認為在生活中“人并不是每分鐘都在那兒決斗，上吊，求愛的。而且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說些聰明話。他們大部分時間是在那吃吃，喝喝，吊膀子，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蠢話。所以這一切也應當在舞臺上表現(xiàn)出來。應當寫這樣一種劇本，讓劇中的人物來來，去去，吃飯，聊天，打牌……”③郭羅杰茨基:《回憶契訶夫》，轉引自葉爾米洛夫《契訶夫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410頁。，“要使舞臺上的一切像生活一樣復雜，而又一樣簡單。人們吃飯，就是吃飯，可是在吃飯的當兒，有些人走運了，有些人倒霉了……”④阿爾斯:《回憶契訶夫》，轉引自葉爾米洛夫《契訶夫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410頁。。《北京人》描寫北京一個舊世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在這里，人們不是處于勢不兩立狀態(tài)，而是全體一致地被環(huán)境折磨著，為生存而苦惱。然而，就是在這外部情節(jié)線自然運行中，兩個執(zhí)著、頑強地追求著愛的理想的靈魂誕生了。她們像契訶夫筆下的“三姊妹”一樣被埋沒著，毀滅著。她們不像繁漪，甚至不像丁大夫、梁專員那樣在外部情節(jié)線上進行反抗，她們在內心里流動著生命的力量和對理想的追求。她們是生活的潛流。這種潛流構成了潛伏在外部情節(jié)線深處的內在動作線。曾家所代表的舊生活已行將就木，現(xiàn)實的“北京人”成了原始的“北京人”的不肖子孫，成了廢物。文清作為曾家的中堅環(huán)節(jié)，身負愫方的希望一度走出家門，卻像養(yǎng)慣了的鴿子，再也飛不動了，被瑞貞不幸言中，戲劇性地又退縮到家里。愫方感到偶像破滅，終于從夢想中清醒過來?！侗本┤恕废瘛度⒚谩芬粯樱允闱榈恼{子描寫愫方和瑞貞行動了，去追求新“北京人”的人生，賦予“正劇”以抒情喜劇特征。這是曹禺以更為廣闊的視野表現(xiàn)由舊生活向新生活的“蛻變”。

正如《北京人》里的人類學學者用科學方法重現(xiàn)充滿原始野性的北京猿人生存方式以期新型人類誕生一樣，曹禺借鑒西方戲劇形式使中國新興話劇藝術臻于成熟的同時，也始終不渝地探索基于東方人文精神的呈現(xiàn)和諧狀態(tài)的人格美學、社會美學。

A Study on Cao Yu，An Explorer of Dramatic Aesthetics and Social Aesthetics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ZHENG Wan－p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Beijing Language and 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Cao Yu’s Thunderstorm and Peking Men both advocate an idea of“non － revenge”which means that the society should improve itself in confrontation with class struggle.

Cao Yu;Modern drama;Thunderstorm;Peking Men

I 206.6

A

1009－9743（2012）02－0001－04

2012－04－16

鄭萬鵬（1940－），男，漢族，吉林扶余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①《〈日出〉跋》，《曹禺文集》第1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457頁。

（責任編輯:張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