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碑刻詞語考釋*

東漢是我國碑碣文化勃興的第一個時期，同時也是語言文字系統(tǒng)發(fā)生急劇變動的時期。漢語詞匯系統(tǒng)開始步入雙音化階段，雙音詞的比重開始增加，新詞、新義大量出現(xiàn)，需要我們進行細致的考察。而碑刻作為一種語言詞匯的載體，不僅蘊含著豐富的語義、文化內涵，而且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和可靠性，相比傳世文獻，更能夠反映特定時期文字、詞語的本來面貌，值得加以妥善利用。因此，對東漢碑刻的詞語進行系統(tǒng)性的整理和考釋，不僅有利于深入挖掘碑刻文獻潛在的文化、歷史價值，也有助于總結東漢語詞的性質和特點，為研究詞匯演變、修訂辭書釋義提供祥實、可靠的斷代材料。然而，現(xiàn)世所存漢碑及拓本總數(shù)較少，不少碑刻文本僅見錄于歷代金石學著作，為我們的研究帶來了一定的難度。我們對這一部分碑刻字詞進行考釋、研究時，必須緊密地結合相關的碑別字材料、上下文意、題跋、辭書、文獻典籍等，才有可能得出恰當?shù)慕Y論。本文主要對南宋洪適《隸釋》一書所錄碑文中的一些詞語進行考釋，希望對《漢語大詞典》的修訂有所裨益。

一、應郵

……秉圖書，察度表，御九州，統(tǒng)屬理，聞名應郵，五緯順晷。(卷一《帝堯碑》)

應郵，喻帝堯名聲流傳快速。郵，即“置郵”，指用車馬傳遞文書信息，亦謂傳遞文書信息的驛站。《孟子·公孫丑上》：“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焙笫莱；么司?，以形容施政、教化、德化等流行快于置郵傳命。東漢《衡方墓碑》：“□本肇末，化速郵置?！?按：“郵置”義同“置郵”)。東漢《曹全碑》：“惠政之流，甚于置郵?！?/p>

唐楊炯《〈王子安集〉舊序》：“教之者逾于激電，傳之者速于置郵?！睉斨笐?、隨著。文獻中有“應聲”一詞，指隨著聲音，形容快速。漢司馬相如《上林賦》：“弓不虛發(fā)，應聲而倒?！薄度龂尽の褐尽り愃纪踔矀鳌罚骸懊窟M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惫时拇颂帯奥劽麘]”應理解為“名聲(像)隨著置郵傳命(一樣)迅速流傳”。

《漢語大詞典》收有“置郵”“郵置”及相關語例，“應郵”失載。該詞是“速于置郵”等短語義的進一步濃縮，宜據補。

二、連白

時廷尉選位，連白表奏。(卷一《成陽靈臺碑》)

白，稟告、報告；連白，即連續(xù)多次稟告。北周《李綸墓志》：“雖叔仁連白，巨源密奏，海內傾心，未方茲日”?！稌x書?王蘊傳》：“……時簡文帝為會稽王輔政，蘊(即王藴，字叔仁)輒連狀白之，曰某人有地，某人有才，務存進達，各隨其方，故不得者無怨焉?！?/p>

按：白，《隸釋》作“自”，誤。據明拓本及《八瓊室金石補正》摹錄本正之。

寇兇，指兇殘的強敵，碑刻及文獻用例較少。《清史稿·世祖本紀一》：“不幸寇兇極禍，明祚永終，用是整旅入關，代明雪憤”。亦作“兇寇”“兇寇”，較為常見。東晉《太宰郗鑒碑》：“公奮其忠勇，精貫白日，信順為甲胄，大節(jié)為城池，故能摧卻兇寇，全身濟功。”北齊《韓裔墓志》：“山川重迭，兇寇往來，馬未解鞍，人不安廗?！?/p>

《漢語大詞典》收錄“兇寇”，而未載“寇兇”，當補。

五、貪暱

圣上貪暱，征拜議郎。(卷十《安平相孫根碑》)

貪：本義為貪圖財物?！墩f文·貝部》：“貪，欲物也”。后引申出喜歡、愛慕之義?！稜栄拧め屟浴罚骸皭?，貪也?！惫弊ⅲ骸柏?，謂貪羨?！睗h碑中此義用例不少，多指因愛惜才干而重用某人?！段浒弑罚骸爸菘へ澠涓哔t□□，請以□□歲舉”。《冀州從事郭君碑》：“牧伯虛心，貪君卞亮，遂旌顯辟”。暱，同“昵”，親近、親昵。故“貪”“暱”義近，構成雙音詞仍表喜歡、愛慕。

漢碑中由表“喜愛”義的“貪”構成的雙音復合詞還有“嘉貪”(《廣漢屬國侯李翊碑》)、“貪嘉”(《趙寬碑》)、“貪追”(《孫叔敖碑陰》)、“貪請”(《督郵班碑》)等，《漢語大詞典》應未收錄此義項及這些詞語，當據而補之。

六、二交

至建寧元年，遭從事君憂，去官。二交追攣，詠其甘棠，竭孝道以送終，哀松柏而憔刑。(卷九《廣漢屬國侯李翊碑》)

洪跋：“二交”者，歲再換也。按：古禮守喪二十五月而終?！抖Y記·三年問》：“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蔽逦逑喑藶槎?，漢時因用“五五”以代稱三年之喪。如《巴郡太守樊敏碑》：“遭離母憂，五五斷仁”，《鮮于璜墓碑》：“五五之月，令丞解喪”。

“二交”與“五五”義同而罕用，即指二十五月之間年歲兩次轉換。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三“漢人居喪”條：“漢人居喪，率多以日易月，罕有終三年之制者?！瓭h碑中有居喪‘二交’、‘菲五五’者，則以為美談。如李翊、費鳳之徒，……。”《隸釋》卷九《堂邑令費鳳碑》：“母氏以□□，□□而悼傷，服□菲五五，缞杖其未除?！焙榘希骸胺莆逦濉闭?，居喪菲食二十五月也。

七、繤循

君諱□，字□建，□□□□，繤循其緒。(卷十一《圉令趙君碑》)

八、失氣

百遼失氣，京師鄂驚。(卷六《謁者景君墓表》)

宗緒遠近，悽愴失氣。(卷十二《戚伯著碑》)

失氣，本義當為停止呼吸?！盾髯印そ獗巍罚骸氨戎疗浼?，失氣而死。”楊倞注：“失氣，謂困甚氣絶也。”后引申表示失去勇氣等義，如《淮南子·兵略》：“故善戰(zhàn)者不在少，善守者不在小，勝在得威，敗在失氣”。同時，“失氣”也是中醫(yī)術語，表精氣損耗過多等義?！鹅`樞經·終始》：“津液不化，脫其五味，是謂失氣也?！?/p>

漢碑中“失氣”兼表悲慟義，蓋借“停止呼吸”而極言悲傷的程度。如《戚伯著碑》以“悽愴”與“失氣”連用，《謁者景君墓表》以“鄂驚”與“失氣”對舉，都揭示出“失氣”這方面的意味?！稘h語大詞典》未收此義項，當補。

九、抱介

年踰從心，執(zhí)節(jié)抱介，終始不二，彌彌益固。(卷六《從事武梁碑》)

執(zhí)節(jié)，堅守節(jié)操?！端涀ⅰず铀濉罚骸八卧沃校覍④姷綇┲?，留建威將軍朱脩之守此城，魏軍南伐，脩之執(zhí)節(jié)不下。”抱介，與“執(zhí)節(jié)”意義相類。介，與“節(jié)”同義，指節(jié)操?！睹献印けM心上》：“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惫省皥?zhí)節(jié)”“抱介”與 “持節(jié)”“守節(jié)”“抱節(jié)”“守介”等詞語所表示的意義相同。如東漢《光祿勛劉曜碑》：“忠□衛(wèi)上，曒然守節(jié)?！碧破と招荨斗凑谢辍罚骸扒鳌洞笳谢辍罚斡褡鳌墩谢辍?，皮子以為忠放不如守介而死，奚招魂為？”《唐故吉州長史郭公墓志銘并序》：“清廉抱節(jié)，長為相府之股肱；秉牘灑毫，助□鈞衡之陶鑄?！?/p>

“抱介”一詞，與“抱節(jié)”無異，但未見收于《漢語大詞典》，當補。

十、剝斷

聞君之隕墜，剝斷而辛酸。(卷九《堂邑令費鳳碑》)

剝斷，剝裂截斷。碑文此處極言心情沉痛，猶如內心被剝裂截斷。漢碑常以“摧(慛)”“切”“裂”“剝”等為詞根構成雙音詞，用以形容悲痛。如“孝子憉，顛倒剝摧”(《北海相景君銘》)、“昆嗣切剝，哀慟感情”(《金鄉(xiāng)長侯成碑》)“孝孤忉乎，悲慟剝裂”(《北軍中候郭仲奇碑》)“□□人善，痛兮切惻”(《堂邑令費鳳碑》)“四海之內，莫匪摧傷”(《涼州刺史魏元丕碑》)“喆人其徂，萬夫慘慛”(《司隸從事郭究碑》)等。

“剝斷”“摧剝”“剝摧”等詞《漢語大詞典》均失收，當據補。

十一、災條

冊曰：頃者連遇運害，災條備至，陰陽不和，寒暑不莭。昔孔子制義，承奉則有興盛之福，慢期即致來咎之變。(卷六《國三老袁良碑》)

此段為碑刻所引漢順帝詔冊?！盀臈l”當與“運害”“陰陽”“寒暑”一樣，為反義連文，“災”即指“自然災害”，“條”宜釋為“(萬物生長)暢達”。《后漢書·天文志上》：“成帝時，中壘校尉劉向，廣《洪范》災條作五紀皇極之論，以參往行之事”。

劉向敷衍《尚書·洪范》作《皇極論》，推崇“災異譴告”，“災”為“咎徵”，“條”為“休徵”。《漢書·律歷志上》：“指顧取象，然后陰陽萬物，靡不條鬯該成?！鳖亷煿抛ⅲ骸皸l，達也。鬯，與‘暢’同?！睍x潘岳《西征賦》：“黃壤千里，沃野彌望。華實紛敷，桑麻條暢?！薄稘h語大詞典》收錄了“條鬯”“條暢”等詞條，而漏收“條”字單用的這個義項，當據補。

十三、相亞

世德襲爵，銀艾相亞，恢遐祖之鴻軌，拓前代之休蹤。(卷九《費鳳別碑》)

《漢語大詞典》收“相亞”一詞，只有表示“相近似、相當”這一個義項，所舉書證最早為東晉干寶《搜神記》卷二：“歸命即位，將欲改葬之，冢墓相亞，不可識別?！北小跋鄟啞贬尀椤跋喈敗彼埔嗫赏?，然仔細推敲，不夠準確。根據文獻資料，“亞”表示“時間或空間的先后次序”這個義項產生較早。《說文·亞部》：“丑也。象人局背之形。賈侍中說：以為次弟也?！薄秲x禮·士虞禮》：“俎入，設于豆東，魚亞之?！编嵭ⅲ骸皝啠我?。”碑文中“銀艾”即銀印和綠綬，用以泛指高官，“銀艾相亞”用以贊美家族高官累世不斷。“相亞”即“相次”，猶言“相繼”。東漢《豫州從事尹宙碑》：“克纘祖業(yè)，牧守相亞”、《隸釋》卷一《濟陰太守孟郁修堯廟碑》：“印紼相承，銀艾不絶”，可以作為佐證?！跋鄟啞北怼跋嗨啤敝x，當為后起的引申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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