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筆下的水和汪曾祺筆下的水之異同

王奎軍，陳霞

(西南大學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沈從文和汪曾祺是兩位特別喜歡水的作家，他們筆下有很多描寫水的文字。沈從文描寫水的小說名篇有《邊城》、《長河》、《柏子》，他久負盛名的散文集《湘行散記》，則基本是一部在沅水上旅行的游記，汪曾祺在金介甫《沈從文傳》序言中寫道，“高爾基沿著伏爾加河流浪過。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當過領港員。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1](P1)這是很生動準確的評價；汪曾祺的小說名篇《大淖記事》和《受戒》寫的也是發(fā)生在水邊的動人故事。沈從文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求學時的老師，汪曾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深受沈從文的影響，他們在寫作風格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仔細閱讀沈從文和汪曾祺關于水的文字，還是能夠發(fā)掘出很大的不同點來。沈從文和汪曾祺有著這么大的差別，筆者以為有三個原因：一、地域的影響；二、作家寫作時的年齡及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三、作家精神氣質的差異。一是屬于比較表層的外部原因，二、三則是深層內(nèi)部原因。

一、地域的影響

不可否認，作家生活的環(huán)境對于作家的影響是很大的，尤其是作家童年生長的環(huán)境更是對于作家的整個寫作生涯都有很大的影響，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孩童時期的印象，保存在人的記憶里，在靈魂深處生了根，好像種子撒在肥沃的土地中一樣，過了很多年以后，它們在上帝的世界里發(fā)出它的光輝，綠色的嫩芽。”[2](P24)沈從文從小生活在水邊，他愛水，他曾經(jīng)說過，“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來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氣，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創(chuàng)作，誰告訴我的創(chuàng)作？就只是各種地方各樣的水，它告我思索?！盵3](P229)他還說過，“我的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盵4](P7)湘西多山，在這些山中間自然少不了河流，由于山地高低不平，因此河流的落差也就比較大，我們經(jīng)常也可以看見湘西的河水留得是比較急的。而江蘇高郵是平原地區(qū)，屬于蘇北平原，有很多天然的湖泊，筆者曾經(jīng)到過江蘇，發(fā)現(xiàn)那邊即是是河流，通常流動的速度也是很緩慢的，甚至很多河流平得像鏡子一般。作家去描寫自己熟悉并且熱愛的家鄉(xiāng)景物，就如沈從文多描寫湘西流動的河水，而汪曾祺多描寫江蘇高郵平靜的湖泊或河流，這也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正如汪曾祺在《菰蒲深處》自序里寫道，“我是高郵人。高郵是個水鄉(xiāng)。秦少游詩云：吾鄉(xiāng)如覆盂，地處揚楚脊，環(huán)以萬頃湖，天粘四無壁。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盵5](P261)在現(xiàn)當代作家中，頗值得關注的一個現(xiàn)象是很多作家專注于描繪他們的故鄉(xiāng)，就現(xiàn)代作家而言就有蕭紅筆下的東北，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李劼人筆下的四川。在當代來說則有莫言筆下的山東高密，遲子建筆下的漠河。上述現(xiàn)象都可以看作是環(huán)境對于人的影響。

二、作家寫作時的年齡及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

上面我們還僅僅是從外部因素來分析沈從文筆下的水和汪曾祺筆下的水的不同，這自然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或者只是表面原因，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作家寫作時的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先來看一下他們二人的寫作生涯年表。

沈從文出生于1902年，他的重要作品大都寫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如“《邊城》于1934年4月19日完稿”[6](P723)，當時沈從文才32歲。新中國城里以后他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改行做服飾研究，寫成了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也就是說沈從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基本還是三四十歲的年輕人；再來看一下汪曾祺的簡歷，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他雖然早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就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不可否認，他的藝術水準最高，最能代表他創(chuàng)作實績的小說和散文卻是80年代完成的，他的小說“《受戒》寫于1980年”[5](P179)，“《大淖記事》寫于1981年”[5](P252)，此時汪曾祺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

通過上面的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二人寫作的黃金時期一為朝氣蓬勃的青年，一為心境平和的老年。作家的身體精神狀況必然會對他們的作品產(chǎn)生影響。那活潑好動的湘西水恰如當時風華正茂的沈從文；而沉靜平和的湖水也正像已經(jīng)老去的汪曾祺。如果用英語中的時態(tài)來說，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是現(xiàn)在進行時，是對生命的一種肯定，特別是對于未來有一種期盼，因為此時他的時間觀念是一種指向未來的，是一種希望的時間。而汪曾祺是一種回憶的寫法，是過去進行時，就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一樣，是在追憶當年的往事，他在《受戒》后記中就說到，是“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5](P179)。當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老年作家對于年青時候事情回憶時，他心中的激情已經(jīng)被淡化，人生的豐富閱歷使他不再像年輕人那么激情，而是變得平和淡定，因此他筆下的平靜湖水正是其平靜的心態(tài)。在這種水的動靜之間，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寫作時的年齡對他文字風格的影響。如果說沈從文是一個在湘西河上流浪的年青力壯的水手，那么汪曾祺則是在高郵湖泊邊隱居的老年隱士。

三、作家精神氣質的差異

沈從文雖然名字叫做“從文”，可是他卻是出生于軍人世家，他本人也曾經(jīng)有過參加軍隊的經(jīng)歷，雖然他并沒有參加實際戰(zhàn)斗，但這肯定還是會對他的性格造成一定的影響。同時，沈從文身上具有少數(shù)民族的血統(tǒng)：他的祖母是苗族人。這兩方的影響使得沈從文骨子里有一種張揚的血性，因此他筆下的水也必然是像血液一樣奔騰的河水，是流動的。這種血性給予了他沖勁，但有時卻也使他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就像流向前方的河水碰到礁石摔得粉碎。事實上，沈從文骨子里有一種叛逆性，正如有論者所指出，“反叛的天性也是沈從文形成獨特審美理想的重要原因。實際上，無論是兒時候的沈從文，還是成名后的沈從文，都表現(xiàn)出一種對成規(guī)俗見的懷疑和反叛”[7](P80)。對于他兒時的反叛性，我們可以從他小時候的逃課經(jīng)歷看到，沈從文小的時候就覺得呆在課堂里束縛了他自由的天性，因此經(jīng)常逃課出去玩，“看針鋪的老人磨針，看傘鋪的學徒做傘，看皮匠做皮靴，看剃頭匠刮臉，看苗婦人磨豆腐，看做粉條，看做冥器，在南門河灘看殺牛，在邊街看織簟子，看鐵匠鋪打鐵，或者是上山去捉蟋蟀?！盵3](P9～12)雖然被家長打罵多次也依舊不改，作家把他這段逃學經(jīng)歷饒有興趣的寫下來，可以看出他對于自己的叛逆行為并無悔改之意，而是加以肯定。他還總結說，“我就喜歡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很多事情?！盵3](P10)關于成年后的叛逆，我們可以從沈從文的戀愛來看，沈從文當老師的時候愛上自己的學生張兆和，他開始追求她，最初并不怎么順利，但是他反而是越挫越勇，不停的給張兆和寫情書，以至于后來張兆和拿著這些情書去找當時的校長胡適，而胡適卻勸學生答應老師的求愛，最后沈從文終于憑著自己的才氣和毅力追到了自己的夢中人，這是一樁有名的愛情故事。我們還可以從建國后沈從文的表現(xiàn)來看，新中國成立之后沈從文沒有再寫一篇文學作品，他的文學生涯畫上了句號，改行做起了古代服飾研究。沈從文一向被視為京派代表人物，而京派的藝術觀點則是比較接近于純藝術，也即是為藝術而藝術。在建國后的環(huán)境下，沈從文的藝術觀點顯然與主流格格不入，于是他選擇了不再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而不是改變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藝術追求去迎合主流文學，這里面我們可以看出一點他的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和軍人的氣質?？梢哉f，沈從文骨子里更多的是一種剛性。

汪曾祺出生于書香世家，深受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影響，他身上有一種“士”的氣質，他也被稱作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他曾經(jīng)說過：“一個當代作家的思想總會跟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思想有些血緣關系。但是作家的思想是一個復合體，不會專宗哪一種傳統(tǒng)思想?！腥苏f我受了老莊思想的影響，可能有一些。我年輕時很愛讀《莊子》。但是我自己還是覺得，我還是受儒家思想影響比較大一些?！盵5](P387)可以說，儒道兩種精神在他身上達到了很好的融合，他身上尤其有一種儒家的中庸平和的氣質。我們可以看到，在文革期間，汪曾祺執(zhí)筆將滬劇《蘆蕩火種》改寫成了著名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但是在文革結束之后他又寫出了《大淖記事》和《受戒》這樣的頗有道家天人合一氣息的清純精致之作。也就是說，相對于沈從文性格“剛”的一面，汪曾祺性格中有更多的“柔”的一面，汪曾祺的性格更像是太極拳，可以剛柔并濟：在文革的時候可以可以迎合文學主流去改變革命樣板戲，在文革結束后又專注于自己的藝術追求和創(chuàng)作。當然，筆者并不是說他們的人格有高下之別，只是指出他們的人格氣質的不一樣?？梢哉f如果沈從文筆下的水如果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充滿野性的水的話，而汪曾祺筆下的水則是受到過儒家文明洗禮過的水。因此，他們筆下的水從表面上看一種是動態(tài)的，一種是靜態(tài)的，其實在于作家本人的精神氣質的不同。

結語

總而言之，由于作家出生地域的不同，作家寫作時年齡及精神狀態(tài)的不同，以及作家精神氣質差異等方面的原因，沈從文和汪曾祺筆下的水有動靜之別。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還有一些其他原因值得我們更進一步去發(fā)掘，也只有通過這樣的對照比較，我們也才能發(fā)現(xiàn)沈從文和汪曾祺筆下水的無窮魅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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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艾爾默·莫德著，徐遲譯.托爾斯泰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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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鐘軍紅，陳翠平.一個時代的回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家十章[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