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生良
《莊子》“三言”新解說*
劉生良
《莊子》自謂其行文體例是由“寓言”、“重言”、“卮言”組成的“三言”體。所謂“寓言”泛指“藉外論之”的寄寓之言,“重言”特指假托“耆艾”的借重之言,“卮言”專指作者因事推衍的議論之言,它們各有其具體功用和使用緣由。細(xì)考“三言”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主要是因?yàn)樘煜鲁撩曰鞚帷T诖谁h(huán)境中,既不能用莊重、實(shí)在的言詞來談?wù)?,又不能不自然而然地稍加推衍、點(diǎn)撥、引導(dǎo)、闡發(fā)。因此,《莊子》用“寓言”來廣泛地暗示事理,開闊思路,擴(kuò)大影響(“以寓言為廣”),用“重言”來使人信以為真,樂于接受(“以重言為真”),用“卮言”來推衍、點(diǎn)化、引申、發(fā)揮(“以卮言為曼衍”);三者的有機(jī)結(jié)合,形成了《莊子》獨(dú)特的文體。《莊子》的“三言”,并非簡單的并列關(guān)系,而是有所包容和交叉的關(guān)系。就意旨而言似應(yīng)以“卮言”為主,就文體而言則當(dāng)以“寓言”為主,并可以“寓言”代表“三言”,簡稱《莊子》為“寓言體”。
《莊子》;“三言”;寓言體
《莊子》的“三言”,即其所說的“寓言”、“重言”、“卮言”的合稱。關(guān)于這“三言”的解釋,從古到今聚訟紛紜,似乎皆不盡妥帖到位。本文擬在參考前賢相關(guān)解說的基礎(chǔ)上,談?wù)勛约旱囊恍┳疽?,對此作出新的解釋和闡說。
一
“寓言”、“重言”、“卮言”這“三言”,是《莊子》作者在被稱為全書凡例的《寓言》篇中自述其行文體例時(shí)特意提出并作了說明的,有這么一大段文字: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yù)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①……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
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這段話,無疑是我們探討《莊子》“三言”的最重要最權(quán)威的依據(jù)。正因此,在進(jìn)入正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其大意和主旨略作疏解,為下文的論述作些鋪墊。
根據(jù)筆者的理解,這段話的大意是:寓言在全書占十分之九,②重言占十分之七,卮言天天有所出現(xiàn),和于自然的分際。寓言占十分之九,是假借外人外物而言的。父親不為自己的兒子做媒。因?yàn)楦赣H稱贊自己的兒子,不如讓別人來稱贊可信。這并不是父親的過錯(cuò),而是世人好生猜疑之心的過錯(cuò)。與自己的意見相同就應(yīng)和,與自己的意見不同就反對;與自己意見相同的就肯定它,與自己意見不同的就否定它。重言占十分之七,是用來止塞天下爭辯之言的,這些都是耆艾老人的話。年齡大于別人,而德才學(xué)識不能與他的年齡相符合,這就不能算作先于人。人如果不能在德才學(xué)識上先于人,那么他就沒有為人之道;人如果沒有為人之道,那就叫做老朽之人。卮言天天有所出現(xiàn),合于自然的分際,順應(yīng)流行不定的變化,這樣就可以享盡天年。不發(fā)言論,則物理自然齊一,而本來齊一的物理與主觀言論是不能齊同的,主觀言論與本來齊一的物理也是不能齊同的,所以說要說些沒有主觀成見的話。如果講的是不帶主觀成見的話,那么即使終身說話,卻好像未曾說話;即使終身沒有說話,卻未嘗沒有收到說話的功效?!绻皇秦囱蕴焯煊兴霈F(xiàn),和于自然的分際,怎么能夠傳之久遠(yuǎn)!萬物都是由各自的種類變化而來的,它們以不同的類型相傳續(xù),終始像圓環(huán)一樣,找不到頭緒,這就是天然自運(yùn)的陶鈞。天然自運(yùn)的陶鈞,就是自然的分際。
在初步弄清其大意的前提下,我們不難看出,《莊子·寓言》篇這段文字,旨在明確指出其書是由“寓言”、“重言”、“卮言”組成的,并分別說明了“三言”在全書所占比重,各自的概念特征、功能作用及使用緣由。另外,被稱為《莊子》自序的《天下》篇在總結(jié)全書體例時(shí)亦云:“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憋@而易見,《莊子》自謂其行文體例為“三言”體,它大異于此前諸子著述如《論語》、《老子》、《墨子》等的語錄體、自言體、直言體,是一種獨(dú)創(chuàng)的新型文體。
二
具體說來,《莊子》的“三言”可作如下辨析和解釋:
所謂“寓言”,就是“藉外論之”的寄托寓意之言,即假借他人他物的言論、故事來寄寓自己思想觀點(diǎn)的一類文字。這類文字占全書的十分之九,是莊書最主要的文體和表達(dá)形式。寓者,寄也;寓言者,寄寓之言也。為什么要用“寓言”呢?作者說得很清楚:就像父親不能給兒子做媒一樣,父親稱贊兒子,有自賣自夸之嫌,不如讓別人來稱贊。這不是父親的過錯(cuò),而是世俗的過錯(cuò)。同理,作者要宣傳其思想觀點(diǎn),也不宜由自己直說,自己直說不如借外人外物之說來寄寓其言更易于為世人所接受。這也不是作者的過錯(cuò),而是世俗的過錯(cuò)。郭象注云:“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背尚⑹柙?“世人愚迷,妄為猜忌,聞道己說,則起嫌疑?!边@都頗切莊生之旨。綜觀歷來對“寓言”的解釋,除早期有人將“寓言十九”誤解為“十言而九見信”外,各家之說大體上一致,無太大分歧。不過還需說明,《莊子》“寓言”的概念比較寬泛,除近二百則較正宗的寓言外,還包括少量故事性不強(qiáng)、未超出比喻形態(tài)的“寓言”和一些“作人姓名,使相與語”③,充當(dāng)作者思想的代言人和傳聲筒而可歸入對話體論辯文的“寓言”,以及一些完全可稱之為小說的“寓言”(如《盜跖》、《說劍》、《漁父》等)在內(nèi)??梢姡肚f子》“寓言”并非單指那些“借此喻彼,借物喻人”,“寄托了勸諭或諷刺意義”的短小故事,④而且還包括假托于他人他物的對話、說理等文字,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后世小說的同義語和代名詞,因而與后來寓言的概念略有不同,是一種具有獨(dú)創(chuàng)性的體裁?!肚f子》的“寓言”與其他諸子文章中的寓言亦即一般意義上的寓言相比,其根本區(qū)別在于,它是以“藉外論之”為基本特征,并不完全以是否寓含比喻象征之意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其“藉外論之”,既包括大量借此言彼、托物寓意的寓言,也包括一些重在說理、寓意不強(qiáng),僅假托于外人外物的所謂“寓言”。也就是說,按照莊子的解釋,其“寓言”就是通過虛構(gòu)人物故事或象征或“明言”以表達(dá)作者思想觀點(diǎn)這樣一種文學(xué)形式;其借外“明言”的所謂“寓言”,顯然超出了后世寓言的概念范圍。這應(yīng)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解釋?!肚f子》的所謂“寓言”,也不只是說理中用作比喻的短小故事以充當(dāng)文章附庸,而是用形象單獨(dú)負(fù)荷思想,或者假托人物虛擬形象代作者說理,已成為一種獨(dú)立的文體,且成了莊子寫作的主要文體和《莊子》一書的基本形式。對此,筆者已撰有專文詳細(xì)討論過,⑤茲不贅述。
所謂“重言”,前人多依從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莊子音義》中“為人所重者之言”的解釋,其實(shí)不盡妥當(dāng)。莊子并非借重為世所重者之言,只是借重其名以寓己說罷了。一說“重”讀為chóng,如王夫之《莊子通》即按此讀音謂“重言”乃“重述古人之言”,這更講不通。按莊子文意,愚以為“重言”當(dāng)是特指借“耆艾”論之以自重的寓言,即借重先哲時(shí)賢之名以寄寓或表達(dá)作者思想觀點(diǎn)使其言為世所重的一類文字。它在全書中占十分之七,自然與其寓言相重合,是其寓言的主要形式?!瓣劝蓖ǔJ菍先说姆Q呼,六十歲為耆,五十歲為艾。而莊子又特意補(bǔ)充說明:“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也就是說,年齡雖長于人,但才德學(xué)識不能與其年齡相符,是不能稱為長者的。這種人沒有為人之道,只能叫做老朽之人。可見按照莊子的解釋,所謂“耆艾”只是指那些有德才、有學(xué)識,名望為世人所重的長者或先生,即古今圣賢之類,并不在意或拘限于年齡的老少。重者,借重也。那么,重言就是借重“耆艾”之名以寓己說的文字。由于重言與寓言是重合的,也可以說重言就是借重“耆艾”之名以寓己說的寓言。林希逸《莊子口義》云:“重言者,借古人之名以自重,如黃帝、神農(nóng)、孔子是也?!币ω尽肚f子章義》云:“托己說于圣言以自重?!薄熬驮⒀灾?,其托為神農(nóng)、黃帝、堯、舜、孔、顏之類,言足為世所重者,又十有其七。”這都頗為恰切、中肯。為什么要用重言呢?莊子也說得很清楚:“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币颜撸挂?。這正如林希逸《莊子口義》所說:“借重于耆艾之人,則聞?wù)卟桓乙詾榉?,可以止塞其議論也?!笔聦?shí)上,莊子掊擊圣人,視古人之言為糟粕,并不會把古人、圣人、名人、先人之言當(dāng)回事。他之所以這樣做,同樣是考慮到世俗的接受心理,覺得自己說,不如讓別人說;一般人說,不如借重耆艾之人來說。這同樣是“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所謂“卮言”,各家的解說最是紛紜不一。如司馬彪說是“支離無首尾之言”(郭象《莊子注·寓言》引);成玄英說是“無心之言”(成玄英《莊子疏·寓言》);林希逸認(rèn)為如卮中之酒,“人皆可飲,飲之而有味,故曰卮言”(林希逸《莊子口義·寓言》);張默生認(rèn)為卮是漏斗,卮言是“漏斗式的話”,“是替大自然宣泄聲音”的“無成見之言”。⑥這些說法都似乎相關(guān),又都不盡妥帖。按照筆者對莊文的理解,并參考有關(guān)解說,認(rèn)為“卮言”當(dāng)是依附于寓言、重言隨時(shí)自然流衍而出的作者的引申議論之言?!柏础钡谋玖x是指酒器,《說文》及古代各家的注釋并同;“天倪”,一般多釋為“自然之分”,即自然的分際。最近有人考釋其原型為“磨盤”,與“天鈞”(輪子)同類,都環(huán)繞著“道樞”(轉(zhuǎn)軸)輪轉(zhuǎn)無窮。⑦因而所謂“天倪”、“天鈞”實(shí)即莊子所謂“道”的境界。和者,合也。那么,“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即如郭注、成疏所云:“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空滿任物,傾仰隨人”,其依附于負(fù)載之“物”的空滿不時(shí)流出(“日出”),不待人為,“乃合于自然之分”,即“道”的境界。亦如以卮盛灑,滿則傾之,自然流瀉于杯,“飲之而有味”。由此可見,“卮言”正是作者因隨寓言、重言自然流衍而出且合乎“道”的精神和境界的引申、闡發(fā)式的議論文字。張默生謂“卮”為“漏斗”未必正確,但其“無成見之言”、“替大自然宣泄聲音”的說法卻也頗有可取之處。莊子把“寓言”、“重言”之外自己的直接議論文字稱為“卮言”,是有意和此前諸子的自言、直言相區(qū)別的,說明自己的議論是有所依托附麗的自然流衍,是替大自然宣泄聲音而不主成見,是在乎天人之際、“和于天倪”而與物無傷的,不像其他諸子那樣無所依托附麗,純乎人為,全然成見,擅興是非,使天下“樊然淆亂”。至于“卮言”在書中所占比重,莊子未曾提及,但以“寓言十九”推之,“卮言”蓋為“十一”,即大約占全書的十分之一。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jì),在全書約七萬字中,作者的議論文字約為六、七千字,正好符合這個(gè)比例。莊子之所以運(yùn)用“卮言”,除能夠“和以天倪”外,主要是為了“因以曼衍,所以窮年”,即將文章的意旨以及讀者的思路引向“道”的精神和境界,使人得以悟道而終其天年。正如作者所說,盡管“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云云,然而“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這就像卮中本來就盛的是酒,但若不流瀉于杯中人卻不便飲用一樣,其寓言、重言本來就蘊(yùn)涵著“道”,但是如果沒有“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自然而然地適當(dāng)推衍、引申、點(diǎn)撥、闡發(fā),就會使人難以領(lǐng)會,永遠(yuǎn)猜不出謎底,摸不著頭腦,參不透天機(jī),那么“孰得其久”!這雖然和運(yùn)用寓言、重言的原因有異,但同樣是從表達(dá)效果、接受心理和醒世匡俗、止亂救人的根本目的著眼的,從中不難體會出莊子高超的智慧和火熱的心腸。
根據(jù)筆者以上對《莊子》“三言”的辨析和理解,簡言之,“寓言”泛指“藉外論之”的寄寓之言,“重言”特指假托“耆艾”的借重之言,“卮言”專指作者因事推衍的議論之言。它們各有其具體功用和使用緣由,但是總的背景,是因?yàn)樘煜鲁撩曰鞚?即《楚辭·漁父》所謂“舉世皆濁我獨(dú)清,舉世皆醉我獨(dú)醒”)。不能用莊重、實(shí)在的言詞來談?wù)摚植荒懿蛔匀欢坏厣约油蒲?、點(diǎn)撥、引導(dǎo)、闡發(fā),因而用“寓言”來廣泛地暗示事理,開闊思路,擴(kuò)大影響(“以寓言為廣”),用“重言”來使人信以為真,樂于接受(“以重言為真”),用“卮言”來推衍、點(diǎn)化、引申、發(fā)揮(“以卮言為曼衍”)。三者的有機(jī)結(jié)合,形成了莊子獨(dú)特的文體。
三
《莊子》的“三言”,并非簡單的并列關(guān)系,而是有所包容和交叉的關(guān)系。張默生說:“《莊子》書中,往往寓言里有重言,重言里也有寓言,是交互錯(cuò)綜的。因此寓言的成分即使占了全書的十分之九,仍無害于重言的占十分之七。這種交互運(yùn)用的例子很多?!雹嗥鋵?shí),寓言、重言和卮言之間也是這樣。例如:《逍遙游》首節(jié)的寓言中,含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這樣的卮言;《人間世》末段的卮言中,又含有“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之類的寓言;重言和卮言交互錯(cuò)綜的現(xiàn)象也不少,《胠篋》篇就是明證。可見“三言”常常交錯(cuò)包容在一起,不易截然分開。這早已成為人們的共識??偠灾?,凡屬“藉外論之”的寄寓之言,用來廣泛地暗示事理、開闊思路、擴(kuò)大影響的,都是寓言;凡屬假托“耆艾”的借重之言,用來使人信以為真、樂于接受的,都是重言,凡屬作者因事推衍的議論之言,用來推衍、點(diǎn)化、引申、發(fā)揮的,都是卮言。卮言直接提示或點(diǎn)明主旨,寓言包括重言則是用假托的人物、故事來間接暗示和闡說主旨。細(xì)而論之,《莊子》是由寓言、重言、卮言有機(jī)結(jié)合而成的“三言”體,三者各有其特點(diǎn)和功能;渾而言之,由于“寓言十九”,且包含著重言,連帶著卮言,故可以寓言為代表,簡稱《莊子》為“寓言體”。就行文體例而言,《莊子》“三言”似可作如是解釋和闡說。
但是,應(yīng)該如何看待和評價(jià)《莊子》“三言”這種有所包容和交叉的關(guān)系呢?這便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有人就此把“三言”混為一談。如近人胡遠(yuǎn)濬說:“莊子自別其言,有寓、重、卮三者,其實(shí)重言,皆卮言也,亦即寓言。”⑨有人把“三言”統(tǒng)稱為“卮言”。如王夫之《莊子通》說:“寓言、重言與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蔽覀儧Q不贊同把“三言”混為一談的說法,因?yàn)檫@樣會混淆、抹煞三者的差別,把問題搞得更亂。我們更不贊同把“三言”統(tǒng)稱為“卮言”的說法,因?yàn)椤叭浴苯y(tǒng)稱為“寓言”還差不多,根本不能統(tǒng)稱為“卮言”,全書決非都是“卮言”或“卮言”體所能代表。我們認(rèn)為,在“三言”中,就思想內(nèi)容而言,“卮言”往往是莊文畫龍點(diǎn)睛式的意旨所在,無疑是最重要的言論。也就是說,就意旨而言,似應(yīng)以“卮言”為主。如《逍遙游》中的“此小大之辨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樣的“卮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短煜隆菲u述莊子學(xué)術(shù),大概正是從這方面著眼,而以“卮言”為首,“重言”、“寓言”次之。但就文章體例而言,則無疑應(yīng)以“寓言”為代表。也就是說,就文體而言,則當(dāng)以“寓言”為主。因?yàn)椤霸⒀浴痹谌珪斜戎刈畲?,占十分之九,而且包含著“重言”,連帶著“卮言”,“一部《莊子》,幾乎全是寓言”⑩。前已說明,“卮言”一般都依托附麗于“寓言”,有些看似單獨(dú)的議論文字,如《養(yǎng)生主》首段,《齊物論》、《大宗師》中的大段議論,其實(shí)也都依附于其前后的“寓言”,是其導(dǎo)言或申論。作為“寓言”的自然延伸形式,它往往與之融為一體,不可分離。
進(jìn)一步舉例來說,如《逍遙游》,開頭“北冥有魚”和“蜩與學(xué)鳩”兩段顯為寓言,緊接著“小知不及大知”一段則為卮言;“湯之問棘”一段是為引證的重言,隨后的“此小大之辯也”一句又是卮言;“故夫知效一官”一段基本上是推衍開來用以和上文相類比且包含著寓言或重言的卮言,而“若夫乘天地之正”一段則純屬卮言;后面的“堯讓天下于許由”、“肩吾問于連叔”、“惠子問莊子”數(shù)段文字又屬于喻中生喻、言外立言的重言和寓言,寓言中包含著寓言。又如《齊物論》,開篇的“南郭子綦”一大段顯屬寓言,接下來“大知閑閑”等若干段則屬卮言,是莊書中最長的卮言之一,其中個(gè)別段落又夾雜著如“朝三暮四”等寓言;“故昔者堯問于舜”、“嚙缺問乎王倪”、“瞿鵲子問乎長梧子”三段屬于寓言和重言,其后的“即使我與若辯矣”一段又是卮言;最后的“罔兩問景”、“莊周夢蝶”是為寓言,又連帶著“此之謂物化”的卮言。再如《養(yǎng)生主》,是以“吾生也有涯”一段議論性的卮言開篇,下來“庖丁解?!薄ⅰ肮能幰娪?guī)煛?、“澤雉”、“秦失吊老聃”四段皆屬寓言,其中有的又屬重言,末段的“薪盡火傳”既是寓言,又是卮言。其它各篇情形各異,可依此類推,不再一一列舉。很顯然,“寓言”是《莊子》最重要和最有代表性的文體。表述莊文體例的《寓言》篇以“寓言”為首且以之名篇,已足以說明這一點(diǎn)。正因此,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可以“寓言”代表“三言”,并可以以主代次,簡稱《莊子》為“寓言體”。
注釋
①以下“惡乎然”等12句,因與《莊子·齊物論》篇重復(fù)而存有疑問,在本段中亦無多大意義,故此處略去不引。②關(guān)于“寓言十九”,郭象注云:“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成玄英疏、陸德明《釋文》因之,皆不合莊子文意。宋林希逸《莊子口義》云:“十九者,言此書之中十居其九,謂寓言多也?!毙f《南華經(jīng)解》亦云:“寄寓之言,十居其九?!绷?、宣之說是也,后人多從之。下文“重言十七”與此同類。③劉向《別錄》語,司馬貞《史記索隱》卷六三引,見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b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00頁。④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緒論》,湖南教育出版社,1982年,第5頁。⑤劉生良:《〈莊子〉——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之祖》,《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1998年第1期。⑥⑧張默生:《莊子新釋》(上冊),臺北時(shí)代書局,1974年,第14頁。⑦孫以昭、常森:《莊子散論》,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4頁;葉舒憲:《莊子的文化解析》,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5—78頁。⑨胡遠(yuǎn)濬:《莊子詮詁·序例》。商務(wù)印書館,1931年,第5頁。⑩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288頁。
[1]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M].成都:巴蜀書社,1998.
[3]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I207
A
1003—0751(2012)01—0157—04
2011—09—2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xiàng)目《莊子文學(xué)闡釋接受史研究》(08BZW026)的階段性成果。
劉生良,男,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西安 710062)。
責(zé)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