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xué) 朝鮮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081)
朝鮮文人李睟光對比較批評的運用
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xué) 朝鮮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081)
李睟光對比較批評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一是對中國詩人詩作的比較批評;二是對朝鮮詩人詩作的比較批評。上述兩個方面,從不同側(cè)面映現(xiàn)了李睟光詩學(xué)批評的內(nèi)涵與朝鮮詩學(xué)批評體系的民族特色。
李睟光;比較批評;運用;現(xiàn)實價值
比較批評是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一種傳統(tǒng)形式,它與意象批評、源流批評、摘句批評等一起形成古代文學(xué)批評方法的多維空間,從內(nèi)在決定和影響著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表達方式及面貌生成。比較批評,顧名思義,即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批評對象進行審美評析,以顯出各自的優(yōu)劣短長。
在文論著作中較早運用比較批評的是曹丕的《典論·論文》,該文對建安七子詩歌的審美特征進行了論述:“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yīng)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盵1]93其后比較批評被歷代文論承傳下來,運用此方法的著作比比皆是。如鐘嶸《詩品》:“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fēng)回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故當淺于江淹,而秀于任昉?!盵1]163宋代嚴羽《滄浪詩話》對“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歌的風(fēng)格特征以比較的形式加以闡釋:“李、杜二公,正不當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1]508張戒《歲寒堂詩話》使用比較批評的有20多處,內(nèi)容涉及詩歌的審美意蘊、詩歌風(fēng)格、詩歌技法等方面,如對杜甫、李白、韓愈詩歌審美意蘊的論述:“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tài),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xué),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1]423
比較批評在韓國古典詩學(xué)中也得到了很好的承傳,如高麗朝詩論家崔滋《補閑集》以對比的形式給詩文劃分了兩個等級,他說:“若詩則新奇絕妙,逸越含蓄、險怪俊邁、豪壯富貴、雄深古雅,上也;精雋遒緊、爽豁清峭、飄逸勁直、宏瞻和裕、炳煥高邈、優(yōu)閑夷曠、清婉巧麗次之?!盵2]69朝鮮朝文人徐居正《東人詩話》對梅堯臣、蘇軾的詩歌作對比批評,他說:“梅圣俞和蘇子美齊名一時,二家詩格不同,蘇之筆力豪俊,以超邁橫絕為奇。梅則研精覃思,以深遠閑淡為高致,各臻所長,雖擅論者未易甲乙。”[3]19
在朝鮮古典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上,運用比較批評最為典型的是文人李睟光。李睟光(1563-1628),字潤卿,號芝峰,其一生著作都包括在《芝峰集》31卷和《芝峰類說》20卷中。其中,他的詩文集有23卷,可謂是朝鮮古代著名的詩人;他的學(xué)問研究有25卷,可謂是朝鮮十六七世紀最著名的學(xué)者;他的論詩評文有一千三百余條,可謂是朝鮮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李睟光的比較批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對中國詩人詩作的比較批評,對朝鮮詩人詩作的比較批評。
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選詩誠難,必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識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選一代?!盵1]624李東陽認為選詩時應(yīng)該對比多家,從而選出優(yōu)秀的詩歌。評詩亦如選詩,將不同詩人的作品進行比較,在對比中顯出作品的不同的思想內(nèi)涵、藝術(shù)特征、風(fēng)格特點等,才能得出作品的優(yōu)劣高下。
李睟光在對詩歌歷史發(fā)展宏觀辨識的基礎(chǔ)上,對先秦詩文、宋代詩文進行了比較批評,他說:“西京以前之文,非文有余,質(zhì)有余也;宋以后之文,非文不足,質(zhì)不足也……”[3]76這段話,是就各自時代的整體風(fēng)貌而言的。李睟光指出,先秦之詩文,缺少文采;宋代之詩文,過于萎靡。李睟光的論述切中要害,醒人耳目,具有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皹犯?,漢魏尚矣;齊梁以上,工矣;唐則唯李白最佳;降而宋,則絕無此體。詩道之不復(fù),宜矣。且詩余,李白始為之,至宋而甚盛,秦少游、柳耆卿輩尤稱?!盵3]70李睟光這段話,闡釋了樂府和詞(詞又稱詩余)的發(fā)展歷程及美學(xué)特質(zhì),李睟光認為樂府在漢魏、齊梁時期得到了發(fā)展、深化,李白則是唐代樂府詩的大家。李睟光認為詞始于李白,李白的《菩薩蠻》、《憶秦娥》是相傳文人詞作最早的作品,宋代黃升《花庵詞選》稱此“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詞在宋代得到了繁榮,出現(xiàn)了婉約詞派、豪放詞派,秦觀、柳永是其中的佼佼者。通過對詞的發(fā)展歷史的梳理,可以看出李睟光的觀點是客觀而正確的。
李睟光不僅從歷時的角度,通過比較批評方式,凸顯了詩體演變過程與不同時期的美學(xué)特質(zhì),還對不同的作家作品進行了比較批評,批評對象包括二人、三人、四人不等,這種方法較為具體、客觀、公允。如對孟浩然、杜甫詩歌的比較批評:“孟浩然詩曰:‘江清月近人。’杜子美云:‘江月近人只數(shù)尺?!_大經(jīng)以為浩然渾涵,子美精工。余謂子美此句大不如浩然?!盵3]74李睟光不贊同羅大經(jīng)的觀點,他認為杜甫的詩句不如孟浩然。對于不用詩人的詩體,李睟光對此進行了比較批評,顯出了該詩人的專長及不擅長之處:“李白之七言律,杜甫之絕句,故人言非其所長;至如孟浩然,盛唐之高手,而五言律、絕外,七言律不滿數(shù)首,亦不甚警絕,長篇則全無所傳;王昌齡之于七言絕句,亦獨至者。各體不能皆好矣?!盵3]76在眾多詩體中,每位詩人的成就并不均衡,如孟浩然的五言律詩、王昌齡的七絕都非常優(yōu)秀,而在其他詩體上則相對遜色。
李睟光在朝鮮詩學(xué)理論史上,是最為關(guān)注唐詩詩體代表作的詩論家,如對唐代七言律詩代表作的論證:“明人以杜審言‘毗陵震澤九州通’、沈佺期‘盧家少婦玉金堂’二詩為七言律之首。以余臆見,則沈佺期詩‘東郊暫轉(zhuǎn)迎春仗,上怨初非行慶杯。風(fēng)射蛟冰千片斷,氣動魚鑰九關(guān)開。林中覓草總生惠,殿里爭花倂是梅。歌吹銜恩歸路晚,妻烏半下鳳城來’尤似佳矣。嚴滄浪云:‘唐人七言律,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而《唐詩品匯》云:‘崔顥律非雅純?!M不難哉!”[3]90他還關(guān)注唐代絕句的冠首之作,他說:“權(quán)韡言:唐人七言絕句,以許渾‘勞歌一曲解行舟’為第一。五言絕句,以宋之問‘臥病人事絕’為第一。余謂權(quán)生似不知唐者。夫許丁卯在晚唐非高手也,之問此詩本五言律,而《唐音》截做絕句,恐氣格不全。按李滄溟、王弇州皆以王昌齡‘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為第一,必有所見耳。”[3]84李睟光對唐詩詩體律詩、絕句的代表作十分關(guān)注,盡管由于視角的不同,導(dǎo)致看待同一問題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但無疑拓寬了我們研究的視野,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
李睟光對岑參、王維、杜甫、賈至的同題之作《早朝大明宮》詩進行了比較批評,他說:“《早朝大明宮》詩,古人以岑參為第一,王維為第二,杜甫為第三,賈至為第四。余謂四詩俱絕佳,未易優(yōu)劣。若言其微瑕,則岑參‘鶯囀皇州春色闌’,似妥。而連用‘曙’、‘曉’二字,且‘花迎劍佩’一聯(lián)好矣,而‘星初落’三字似不親矣。王維詩疊使衣色字,且‘翠云裘’、‘冕旅’、‘袞龍’等語似疊矣。杜甫詩‘五夜漏聲催小箭’,既曰‘五夜’,則似不當言‘曉’。且‘劍佩聲隨玉遲步’一聯(lián)似松矣。大抵四詩皆用鳳池,所謂和也,杜作乃用鳳毛以結(jié)之,最妙。余僅論至此,不敢直言,故著六‘似’字以俟知者。”[3]60這段話,不僅從宏觀處指出四首詩都堪稱優(yōu)秀之作,沒有優(yōu)劣好壞之分;又從細微處分析了岑參、王維、杜甫的詩歌在個別詩句上的不足,但是李睟光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沒有妄下結(jié)論,而是用了六個“似”字來闡釋自己的觀點,可見其大家風(fēng)范。
李睟光不僅比較批評中國詩,也比較批評朝鮮詩,這在中朝古典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上是獨具特色的。李睟光說:“我國之人,用功于詩學(xué)者,眾矣;至于散文,則全不著力?!盵4]233李睟光在這則言論中,客觀地指出了朝鮮文學(xué)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缺陷與不足,即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很多,而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則沒有用盡全力。在李睟光之前的高麗、李朝時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蔚為大觀的,取得的成就也是最為突出的,而散文及其他文學(xué)體裁的創(chuàng)作則顯得很薄弱,不能與詩歌的文學(xué)史地位相提并論,李睟光的審美眼光是犀利而準確的。
李睟光不僅對朝鮮文壇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給予宏觀的論證,更對前朝詩人的詩風(fēng)如數(shù)家珍:“前朝人詩,若李奎報之雄瞻,鄭知常、陳燁之婉麗,李仁老、李齊賢之精致,李穡之沖粹,鄭夢周之豪邁,李崇仁之蘊藉,可謂秀出者?!盵4]237這段話中的李奎報、鄭知常、陳燁、李仁老、李齊賢、李穡、鄭夢周、李崇仁等人,都是朝鮮文壇最為著名的詩人,李睟光運用比較批評,對他們的詩歌風(fēng)格給予了凝煉傳神的論述。
李睟光用比較之法批評了陳燁、鄭道傳、李齊賢三人的詩歌:“陳燁詩曰:‘還笑游人心大燥,一來欲上最高峰。’鄭道傳詩曰:‘望欲遠時愁更遠,登高莫上最高峰?!^此兩詩,陳作太迫,無余味,其不能遠到宜矣。道傳似知足者,而貪進不止,卒以自禍,亦不足道也。李齊賢《登鵠嶺》詩曰:‘莫怪后來當面過,徐行終亦到山頭?!梢娖溥h大氣象矣?!盵4]239李睟光認為陳燁的詩過于拘謹,沒有體現(xiàn)出詩歌深層次的韻味;鄭道傳的詩過于鋪張揚厲,缺少溫柔敦厚之致,所以“不足道”。李齊賢的詩在朝鮮詩歌史上,評價甚高,如朝鮮學(xué)者金榮澤評李齊賢說:“李益齋之詩,工妙清俊,萬象俱備,為朝鮮三千之大家,是以正宗而雄也。”觀點與李睟光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睟光通過對李奎報、李齊賢、李穡三人詩歌的比較批評,指出佳句與不妥之句,體現(xiàn)了詩家的獨特的審美意識:“前朝李奎報、李齊賢、李穡,我朝金時習(xí),最號名家。其頸聯(lián)則李奎報《呈李給事》詩曰:‘仙鰲壯力扶山起,金虎雄精叱電蚯?!额}寺院》曰:‘滿院松篁僧富貴,一江煙月寺風(fēng)流。’……李齊賢《記行》詩曰:‘雨催寒犢歸漁店,波送輕鷗近客舟?!帧F秋雨鎖青神樹,落日云橫白帝城?!罘w《早春》詩曰:‘寒聲入榻風(fēng)敲竹,翠影當窗日轉(zhuǎn)梧?!渡街小吩娫唬骸L(fēng)清竹院逢僧話,草軟陽坡共鹿眠?!饡r習(xí)《山居》詩曰:‘風(fēng)曳洞云歸遠壑,雁拖寒月下遙岑?!帧鼹L趁蝶斜穿檻,游蟻拖蟲倒上階?!似渥罴颜咭?。但李穡詩‘翠影當窗日轉(zhuǎn)梧’,為早春則未穩(wěn)?!盵4]241這則論述,不僅對高麗三大詩人的詩歌給予了比較批評,更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詩歌資料,為后世詩學(xué)者提供了可資參考的素材。
李睟光的比較批評,上承前代,下啟后世,起到了橋梁的作用。朝鮮后世理論家如許筠秉承李睟光的比較批評,縱論了明代的代表詩人,為我們的域外明詩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材料,他說:“明人以詩鳴者:何大復(fù)景明、李崆峒夢陽,人比之李、杜。一時稱能者:邊華泉貢、徐博士禎卿、孫太白一元、王檢討九思。何、李之長篇、七律俱善。近古李于鱗、王元美亦稱二大家,而吳國倫、徐中行、張佳胤、王世懋、李世芳、謝榛、黎民表、張九一等,皆并驅(qū)爭先。我國之金季慍、金悅卿、樸仲說、李擇之、金元沖、鄭云卿、盧寡梅等制作,雖不及何、李、王、李,而豈有愧于吳、徐以下人耶?”[3]46而金昌協(xié)則對宋代詩人進行了比較批評:“宋詩如山谷、后山,最為一時所宗尚。然黃之橫拗生硬,陳之瘦勁嚴苦,既乖溫之旨,又乏逸宕之致;于唐固遠,而于杜亦不善學(xué)??胀R不色香流動者,誠確論也。簡齋雖氣稍詘,而得少陵之音節(jié);放翁雖格稍卑,而極詩人之風(fēng)致。與其學(xué)山谷、后山,毋寧取簡齋、放翁,以其去詩道猶近爾?!盵3]157南龍翼則對朝鮮詩歌的審美意蘊給與了比較批評,他說:“至于調(diào)格之卓邁,當以樸挹翠軒訚為主;情境之諧和,當以權(quán)石洲韡為宗;體制之奇拔,當以鄭東溟斗卿為冠。”[4]143
比較批評是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一個重要的批評方式,在古代文學(xué)理論典范的確立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李睟光理論視野中的比較批評,見證了他在鑒賞、品味中國詩、朝鮮詩過程中的感受與體會。通過探討李睟光的比較批評理論,有助于我們理解他的古代文學(xué)批評方法體系和比較批評在朝鮮古典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上的運用特點,具有獨特的觀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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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韓]洪萬宗,選編,趙季,趙成植,箋注.詩話叢林箋注[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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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14(2011)04-0006-03
2011—03—08
王 成(1980— ),男,吉林松原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朝鮮古典文學(xué)、中韓古典文學(xué)比較研究。
(責任編輯 史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