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樹帥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曲阜273165)
一九零八年初冬,到日本治病的紹興同鄉(xiāng)蔣抑卮曾暫住于周作人與魯迅的西片町十番地波之十九號。蔣后來曾這樣評價過周:“啟明這人甚是高傲,像是一只鶴似的?!彪m只是當時的一句戲語,卻頗能覘視出周氏性格中的某些特點,如其所言:“不善應酬,比較沉默,但在行跡上便似乎是高傲。”晚年周作人給上?!兑鄨蟆纷魑恼?,也用過“鶴生”的筆名,傲然獨立的鶴確似周作人一生的性格軌跡,在世俗紛擾的那個年代灑灑落落遠離俗塵。
周作人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精神實體,其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閑雅之氣為中國文人開辟了一條寓智慧深刻于寧靜淡遠之中的文學道路。從此周氏之風韻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了中國文人的身上,無論是廢名、俞平伯,還是后來的汪曾祺、舒蕪,以及如今的張中行、止庵等都是這種精神流脈的傳承者。他們中有的是周氏的高徒,有的也許在生活中與周氏并沒有過交集而僅是懷有崇羨之情,然此精神脈流卻愈發(fā)光彩。在周氏身上,無論是其文藝路向的喜好、生活情趣的精致以及生存尊嚴的迂執(zhí),我們都能切實咀嚼出他獨有的雅味,用“鶴”來形容他確實很貼切,鶴立于歷史長野中的他確乎有其可言說的價值。
周作人最早接觸希臘文化,是初到日本時買到的該萊所著的英文版《英文學中之古典神話》一書。繼而學習古希臘語,嘗試譯介了一些希臘著作,從此其與希臘文化便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還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希臘名著的翻譯。周曾言到:“希臘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詩人的支配的,結果便是由他們把那些粗材都造成為美的影象了?!盵1](P67)美與智是希臘文化的精神內核,而“賞玩”“怨恨”則是中國苦痛生活于文藝上的投影,是“喜歡表現(xiàn)殘酷的情景那種病理的傾向”。[2](P73)然而,這條巨大的溝壑恰恰成為了周氏追索希臘文明之美的心靈動力。二十年代中期,已經(jīng)不再相信文學之力的周作人向希臘文明進一步靠攏自然是水到渠成,具體到對于希臘神話、詩歌、戲劇等的喜愛,正是基于希臘文明作為古代諸文明的總匯相比于其他國度有著顯而易見的超脫與雍雅。希臘的神話是“已經(jīng)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3](P2)對于“神”這一概念價值的人化,對于人體之美的正當審視,以及希臘文化中的那種現(xiàn)世精神,無一不吸引周作人沉湎其中。希臘文明對于周氏就像遙遠卻清晰的古伊甸園,那里充滿了人性之美的光芒,有著對于現(xiàn)世希望的渴求,而這是不需要所謂世俗道德之心來束縛與掩飾的。如古希臘政治家伯里克利所言:“我們都是愛美的人?!盵4](P279)進入三十年代,當周作人身上啟蒙者精神逐漸褪去,轉而樹立起文化傳承者,亦即其所自稱“愛智者”的形象時,希臘文明之余光依然在他身上閃現(xiàn)。希臘文明中的“尚智”精神是其整個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基調。當周作人于苦雨齋中辛勤地披沙揀金,于浩瀚的古書中撥亮前人的智慧之燭時,他與世俗文明顯得是那么迥異,果真就像一只鶴一般,挺然獨立,索解著自己所愛著的人情與趣味。解放后,周作人大部分的生命余光都付諸于希臘文明的傳播:重譯《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希臘神話》、翻譯《伊索寓言》、《歐里庇得斯悲劇集》十三篇、《財神》以及《路吉亞諾斯對話集》等,累積千萬字以上,對于希臘文明的發(fā)自內心的熱愛仍可見一斑。
之于日本文化,周作人的接觸是以明治時代文化為中點,橫向向左了解日本的古文明,向右關注變化中的日本今文化。周作人曾言日本國民性的優(yōu)點在于富于人情,“我們要覘日本,不要端相他那裲雙刀的尊容,須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時的樣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盵5](P119)“他還有他自己的人情味,他的筆致都有一種潤澤,不是干燥粗厲的,這使我最覺得有趣味。”[6](P54)日本在十九世紀末雖然經(jīng)歷了明治維新,但自上而下的改革注定底層人民永遠是最后享受到革新的果實,并且還要不斷承受改革帶來的陣痛。日本明治時代文化的基礎便是來自對底層人民生活的剖視與憫懷。周作人曾多次引用永井荷風在《江戶藝術論》中的話來表達對明治時代作家追昔撫今情懷的欣賞,“嗚呼,我愛浮世繪??嗪J隇橛H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tài)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7](P1251)這樣的筆觸充滿人情的憐懷,仿佛江戶時代歌女的哀音依然流淌于明治的街頭巷尾,并將載在歷史長河的輕舟中,蕩向未來日本國民的心頭。這使周作人同樣引起無限悵然之感,他言到:“古人聞清歌而喚奈何,其亦是此意耶?!盵8](P86)我們知道,對于苦痛國度作品的介紹,早在周氏留學日本時便已開始。當時,他主要是致力于東歐弱小民族及俄國文學的譯介,成果便是《域外小說集》。然與周作人對于日本文化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當時的周氏更多的是從人道主義立場揭示他們的貧苦,以期望通過革命等方式來解救那些國度的人民。而日本文化與此相比則少了許多的激情與煙火氣,這也是步入中年的周作人對于自己心態(tài)的重新調整。此時,他追求的更多是細膩的感情與體悟,而不再是轟轟烈烈的雄懷,這也便更加接近他一個純文人、思想者的心理定位。
周作人曾講到:“藝術的道德化之力,并不在他能夠造出我們經(jīng)驗的一個怯弱的模擬品,卻在于他的超越我們經(jīng)驗以外的能力,能夠滿足而且調和我們本性中不曾充足的活力?!盵9](P88)希臘及日本文明中美、智以及人情的表現(xiàn)與流露對于周氏樸雅、沖和的文化精神之影響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是我們可以看作周氏文風獨異于同時代文人的重要文化因子。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周作人發(fā)表《生活之藝術》一文,闡發(fā)自己對于利用希臘文明來構建具有新的自由與節(jié)制的中國新文明的理想,企望通過希臘的中道觀來調和欲望的縱與節(jié),從而實現(xiàn)生活之和諧,而“生活之藝術”即是這種調和的具體手段。然此處談論的生活之藝術則是另外的一種概念,即周作人雅化生活的心態(tài)與行為。周曾寫道:“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盵10](P52)“無用的游戲與享樂”即是這于生活本身之無用的“藝術”。周氏認為,“中國的人看得生活太冷淡,又將生活與習慣合并了,所以無怪他們好像奉了極端的現(xiàn)世主義生活著,而實際上卻不曾真摯熱烈的生活過一天。”[11](P21)文學上周作人曾區(qū)分過平民的文學與貴族的文學,而文學與生活的概念是互通的,普通人生活往往只是平民的精神,即求生意志,而貴族的精神之求勝意志則無。他所希冀的生活是具有平民精神的基調,再加以貴族精神的洗禮,才是真正的生活,而這一點點的貴族精神就是于世俗生活的超越。
與傳統(tǒng)士大夫淺酌低唱、吟風弄月的生活內質不同,周作人的生活之雅恰恰體現(xiàn)在“用俗而離俗”之上,具體說就是來于世俗然超于世俗。他曾寫有《蒼蠅》一文,通過古今中外的幾個小典故將人們都很厭惡的蒼蠅寫的不再那樣不堪。如引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边@樣一來蒼蠅慣有的動作似乎也變得可愛了許多。還有希臘的一個傳說,說蒼蠅本來是一個美麗的處女,只是因為惹怒月神才被變成了蒼蠅。丑陋的蒼蠅還有這么凄然的經(jīng)歷,讀后亦使人彌增悵惘。周氏生活散文的取材通常只是一些不被人們所留意的草木蟲魚,然通過詩化的筆端將生活中那無用卻不可少的情趣寫出,混雜自己賞鑒評判之心,更有生活真意的窺照。這樣的藝術恰似水中之月,那么真,又那么虛無。
另外,我們需要看到的是,周作人生活之藝術觀并不是人皆可有,這是基于博厚的知識底蘊與獨然的文人心境之上的。生于清末的周作人,上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下承西方舶來文明的洗禮,“周作人這一代人既已經(jīng)過五四的洗禮,進入了‘世界文化’的大系統(tǒng)”。[12](P390)所學之精、雜,自然是我們所無法仰及可觸的。行文中便是古今中外信手拈來,旁征博引自話自說。知識容量的博大是其雅化生活的基礎,而另一方面,超然的名士心境則是生活之雅的內核。周作人對于世俗生活的感觸細膩而超脫,他的名篇《喝茶》中那“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笨芍^生活之雅的極化,這里沒有亭臺樓閣,也沒有玉盞瓊杯,更沒有功成名就的高士,只有與世俗中隨處可見的瓦屋茶具與二三得心好友的娓娓絮談,可讓人所感觸到的卻是杳渺高山中的隱士情懷,“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F(xiàn)代文人中,學貫中西的林語堂所表現(xiàn)出的幽默達觀,梁實秋那種知識分子博學的刻意展現(xiàn),與周作人相比,顯然在高度與深度上有著質的距離。周氏對于生活真意的洞窺在當時雖說不上鶴立雞群,亦可說是雅俗有界了。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夜周作人于燈下寫《讀東山談苑》,《東》卷七云:“倪元鎮(zhèn)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zhèn)曰,一說便俗。”周于后記到“此語殊佳。余澹心記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書八卷,以余觀之,總無出此一條之右者矣?!盵13](P211)
一九三七年北京陷落,由于家累無法南行的周氏最初是打算閉門保全,然一九三八年二月九日周作人卻參加了由日本方面組織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十一天之后周作人便寫下《讀東山談苑》一文,從其所記倪元鎮(zhèn)受辱不言一事可知其是做好準備以沉默來應對南方文藝界的聲討的??梢痪湃拍暝┑囊活w子彈卻徹底將周作人推進了偽政府這攤渾水,此時周氏身上暗黑的宿命觀與個人主義性格使他不得不屈從于現(xiàn)實。接下來周氏不斷接到偽政府的任命,徹底落水,而《東山談苑》中的話卻不幸再一次一語成讖,只不過他要面對的將是重新掌權的國民政府的審判。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六日晚,周作人在家中被捕,當軍警用槍對著他宣布逮捕時,他淡淡地說:“我是讀書人,用不著這樣子。”[14](P288)后來他被送進北京炮局胡同的陸軍監(jiān)獄,第二年五月,與其他幾位前偽政府大員一同用飛機押解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等待受審。在周作人被審理過程中,除必要的辯答外并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一九四七年審判的最終結果出爐,周作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繼續(xù)關押于老虎橋監(jiān)獄。
無論是在炮局胡同監(jiān)獄還是老虎橋,周作人的心態(tài)一直非常平和。其實對他而言,早已為自己所謂的的“失節(jié)”做好了接受萬夫所指的心理準備,而“一說便俗”的沉默便是他的態(tài)度。一九四零年,周作人寫有《辯解》一文,其中寫到:“我們回想起從前讀過的古文,只有楊惲《報孫會宗書》,嵇康《與山濤絕交書》,文章實在寫得很好,都因此招到非命的死,乃是筆禍史的資料,卻記不起有一篇辯解文,能夠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的。”[15](P80)“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辯解總難說得好看。大凡要說明我的不錯,勢必先須說他的錯,不然也總要舉出些隱密的事來做材料,這卻是不容易說得好,或是不大想說的,那么即使辯解得有效,但是說了這些寒傖話,也就夠好笑,豈不是前門驅虎后門進了狼么?!苏f誤解不能免除,這話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極,若說辯解不必,我想這不好算是沒有道理的話吧?!盵16](P90-91)也許遭際了歷史洪流的人少不了會為自己辯解幾句,然已步入花甲之年的周作人則選擇了默然不辯。
周作人贊賞倪元鎮(zhèn)的“一說便俗”,自己也就“一語不發(fā)”。我想,他對于歷史的沉默其實是有著獨特的吳越地域文化與人生觀念的原因的。周作人出生于紹興,從小在吳越文化熏陶下成長。紹興多出師爺與錢店官,人多苛細拗執(zhí),不隨眾流。周作人自一九三八年表現(xiàn)出不辯解之態(tài)度,以后幾乎每年的文章中都能看到這種態(tài)度的閃現(xiàn)。與周作人偏執(zhí)于沉默不同,同樣出于吳越文化的魯迅則走入了另一個極端,按周作人的話講魯迅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人有怒目而者,報之以罵,罵者報之以打,打者報之以殺。”[17](P484)執(zhí)于自己的態(tài)度,絕不流向世俗的行為,是吳越文化帶給他們的精神。另一方面,則是周作人透徹的人生觀念。周作人曾言:“忍辱與苦恐怕在人類生存上是一個重要的原素,正如不肯忍辱與苦是別一個重要的原素一樣。”[18](P75)既然人生不免忍辱,又何必用解釋去掩飾自己的心懷,他所走的便是其“忍過事堪喜”的人生哲學之路。周作人入獄后仿佛又重新找回了文人的品格,在獄中大抒詩情,從這些詩中我們似乎也能去窺伺到周那卓犖不群的生命體驗——
偶作
入獄二百日,即事多所欣。
同居恒乞食,高談不避人。
憂患互相恤,盜賊漸可親。
昨日豈為非,前路認已真。
拘幽增自力,悲憫即雄心。
學道未有成,立愿在今晨。
擬題壁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學閉關。
今日出門橋上望,菰蒲零落滿溪間。
回望中國文學之路,周作人是永遠回避不開的文學與歷史主題。這里,我們去看他文學的人情之雅、生活的情趣之雅與生存的孤傲之雅,亦使后人唏噓不已,恰似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19](P282)
[1][8] 周作人.苦口甘口[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周作人.藝術與生活[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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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錢理群.周作人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
[13] 周作人.書房一角[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4] 王錫榮.周作人生平疑案[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5][16] 周作人.藥堂雜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7]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8] 周作人.澤瀉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9]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