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波[東北財經(jīng)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5]
品讀《世說新語》 (以下簡稱《世說》),讀者常會產生一種特異的審美體驗:片言只語、玄談清舉集結而成的“殘叢小語”的成書形式;逸聞軼事、高操卓行薈萃而成的“名流高士”的個性生活——特殊時代風貌的展現(xiàn)與鮮明人物個性的塑造,在“思無邪”、“溫柔敦厚”、“文以載道”的儒家道統(tǒng)思想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文壇,堪稱前無古人,后乏繼者,為中國文學史甚至歷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其中關于女性的記載,因其對于女性言行生活的個性化描述,因其在鮮見女性形象的傳統(tǒng)文學中的獨特材質,而受到歷來論者的關注與重視。
《世說》中所涉女性可謂眾多,相關條目多達131則,女性人物約計360人,其中形象比較突出的至少有56位。而其言行事跡、形象風貌多集中于《賢媛》《溺惑》二門,特別是其中專辟的《賢媛》一門,32條中專門記錄了26位女性的事跡,成為后人了解魏晉時期女性言行風貌的重要資料,亦是研究作者塑造女性形象的審美標準與選材角度的主要材料。
然而綜觀近年來的研究,諸多研究者常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與男性形象相提并論,認為她們同樣是崇尚自由、推重個性的魏晉時代的覺醒人格的代表,是品格獨立、言行卓異的時代新女性,甚至將魏晉女性的獨特的精神風貌稱為“《世說》女性的名士風神”。這些其實是對《世說》女性形象的一種誤讀。
自周典《禮儀》中明確“婦人有三從之義”,至漢代班昭自制《女誡》,規(guī)定“女有四行” (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歷史上對于女性的現(xiàn)實標準與文學范式,基本上在這“三從四德”的規(guī)制中,即使是在被稱為“人性的覺醒與美的自覺”的魏晉,在被譽為集“名士風度與魏晉風流”之大賞的《世說》中,這種道德標準與審美傾向也一以貫之,具體表現(xiàn)為作品對于男女形象在表現(xiàn)角度、選材標準、情感傾向、審美價值等諸多方面的巨大差異。而以“女之四德”中最為重要的“德、言、容”作為路徑,分析《世說》對于兩性形象的不同塑造標準,不失為一種快速切入本質之路徑。
儒家所謂的“君子”,是古代士人人格的最高道德標準,《世說》開篇就用“德行”、“言語”、“文學”、“政事”四門呼應“孔門四科”。然而,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士人們個性的覺醒及價值觀的變遷,為魏晉士人人格中增添了更為豐富的內涵,與“君子品格”迥異的“魏晉風度”,因其多側面、多角度、立體鮮活地表現(xiàn)了士人們的獨特個性,而成為文學史上獨具魅力的人物形象。
《世說》表現(xiàn)男性人物所用材料取舍的價值標準,與其說是重德行,不如說是重性情,名士們放誕無拘的率真任情、胸能容物的曠達雅量、不營物務的清高灑脫、超脫凡俗的高雅情趣,才是后人萬分景仰與無限傾慕的對象,也才是人們心目中真正的名士風度。
《世說》中謝安謂桓伊“一往有深情”,竹林名士王戎的一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堪稱魏晉士人的情感宣言,表現(xiàn)了此時士人真情、達情、任情的基本特征——一往情深而又率性任真。情之深沉真摯,讓士人可以為之生,為之死:荀巨伯在“大軍至,一郡盡空”的危難情況下仍守護病中摯友,并愿“以吾身代友人命”;王徽之聞聽兄弟王子敬的死訊后,不哭反而坐在靈床上撫琴,卻于一月后傷痛而逝;孫楚于王濟死后,竟在喪禮上因好友生前喜歡而作驢鳴表達哀悼。士人們可以為親友的逝去慟至幾絕,形銷骨立,但其表達方式卻千奇百怪,不拘常禮,與日常生活中的率性任情相映成文,彼此映襯:王徽之不憚其煩在臨時租所種竹,只因不可“一日無此君”;不懼寒冷乘一葉小舟雪夜訪友,卻臨門不入,只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面對上司詢問官衙事務,竟以目望天,答曰“西山朝來,至有爽氣”——其瀟灑率真、任誕不拘、不營物務、高雅出塵之神韻,令讀者仰之彌高,企慕嘆羨!
然而此種熱烈率真之情,僅限于親情友情,而絕不關男女愛情。許多人論及此,常以“卿卿我我”為例,證明夫妻之情濃,卻故意忽略了王安豐最初勸阻妻子的緣由:“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也無意去探究此篇為何會放在名為《溺惑》的門下;與此相佐證的是,《世說》中唯一表現(xiàn)夫妻之愛的篇目,也歸入了《溺惑》一門,荀燦“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而在妻逝后,“少時亦卒”。此種濃烈真情,如果為忠孝義類,定當備受揄揚,然而用于男女之情卻“以是獲議于世”。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傳統(tǒng)男權社會中,女性及與此相關的標準,從未有一種根本性的變革,所有的灑脫不拘、率真任誕,都有一個嚴格的界限——正如男女之大防。同樣的界限也存在于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面。如兒子為父母守喪時,可以不守常禮:酒照喝,肉照啖,歡宴照出入,且振振有詞,并被解說為名士之特立獨行;而陳元方母親因心疼兒子父喪哭泣哀慟,軀體骨立,為其蓋上錦被,便被視為孔子都不贊許的行為,“自后賓客絕百所日”。超過了界限便是沉“溺”“惑”亂了。
因而客觀地閱讀文本,《賢媛》32篇中,用于彰顯母儀懿范、忠義美德、剛介氣節(jié)、見識膽魄的約占三分之二的篇目。如被余嘉錫先生稱為具“母儀”的陶侃之母湛氏,在其子作魚梁吏,以罐裝的腌魚送來時,陶母“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碧漳笧閮呵巴镜纳钸h之計,貧賤不移、富貴難奪的高尚品質,待人接物、自律教子的大度賢明,無不彰顯著傳統(tǒng)美德的力量;再如王經(jīng)之母,理性地提醒兒子:“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王經(jīng)“不能用”。后官至尚書因事被收時,其母卻從容鎮(zhèn)定,面無戚容,反勸慰兒子曰:“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其遠見卓識、其深明大義、其教子忠孝之義、其愛子拳拳之心,堪稱“母儀”的另一典范——而聽其言觀其行,不外乎正統(tǒng)的道德禮義,莫能超越標準的清廉忠孝。
在《世說》中,作者稱道的均是持禮守節(jié)、端莊穩(wěn)重的傳統(tǒng)標準的女性:如王汝南娶郝普女,只因曾見其取井水時,“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嘗忤觀”,娶后果然“有令姿淑德”,“遂為王氏母儀”;謝公夫人只許丈夫短時間觀看婢子的表演,當謝太傅要求再看時,夫人誡之云:“恐傷盛德?!痹谀行缘哪抗鈾z評篩選之下,“賢媛”多是“儒家女性”的典型,遠未跳脫性別規(guī)范及四德的框架。遠非一些學者認為的,魏晉女性已走向了個性的解放之路。與清峻通脫、棲心玄遠的名士相比,女性持家有方、涉世有道、智慧過人、德行高尚,其影響力,多是為人妻母者,經(jīng)由對丈夫、兒子的規(guī)諫輔佐而發(fā)揮出來的;在教子相夫、持家佑主中實現(xiàn)了其人生價值,達成了其“賢淑貞良”的本質。
魏晉之際,清談之風大盛,“談玄論道”成為一種普遍的時尚,甚至成為士人的一種重要生活內容與生存方式。機鋒嘲謔中所顯露出來的士人們的語言才華,亦成為表現(xiàn)魏晉士人獨特審美特質的一個重要方面。
《世說》中有諸多名士具雄辯的口才:“郭子玄語議如懸河泄水,注而不竭”、“胡毋彥國吐佳言如屑,后進領袖”,這些才華受到世人諸多的贊譽與傾慕,如美男子衛(wèi) 就是一個玄談高手,他“少有名理,善通老莊”,其清談讓人甚至“絕倒于座”。時人遂曰:“衛(wèi)君談道,平子三倒。”再如王羲之原本不理會支道林,后聽其講論《逍遙游》,“才藻新奇,花映爛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
士人們雖然“大言炎炎”,但很多時候,并不涉國政家事,他們欣賞的,常常是發(fā)言清遠、語藏機鋒的談玄論道之語,是其中表現(xiàn)出的機智、詼諧、慧心、見識、品性等,是說者與聽者的智慧博弈與悠然神會。這與書中記錄的部分女性長于應對、能言善辯的初衷,有諸多不同。若細加領略,不妨閱讀其中的一些典型條目:面對趙飛燕的讒言,班婕妤從容應對:“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薄溲院锨槿肜恚壿嬁b密,富思辨性與說服力;許允婦因奇丑被新婚丈夫嫌厭,詰問丈夫“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其言不卑不亢,機鋒敏銳,具層次性及論辯力;王右軍夫人面對朋友“眼耳為覺惡不?”的詢問,朗然答曰:“發(fā)白齒落,屬乎形??;至于眼耳,關于神明,那可便與人隔?”——真實自然而又言近旨遠,表現(xiàn)了其不俗的見識與達觀的心態(tài),凡此種種,確實表現(xiàn)了這一時期女性特有的才思與性情,然而與魏晉士人的言談相比較,與其他篇幅更多的論事說理的女性言談相聯(lián)系,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稱魏晉女性的言語慧辯,是女性自覺意識與對抗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似為不確。探究其深義,此類型女性的言語機鋒并非僅僅為了出言譏諷或逞口舌之快,而是透過聰慧敏黠的辯辭規(guī)諫夫婿、兄弟及保全家族,保全自己應得的地位與尊嚴,仍是附屬于男性及家庭的角色扮演。
特別是其中占了大部篇幅的勸諫夫婿、子女的言辭,句句擲地有聲、發(fā)人深省,字字關涉現(xiàn)實、規(guī)制行為,是女性才思與道德的綜合體現(xiàn)。如陶侃母書信責子,王經(jīng)母勸慰兒子——其教子以至理,其勸子以深情,其言可信,其情可感,情理相得益彰,具有極強的說服力與感染力。與名士們發(fā)言玄遠、任性揮灑的閑談不同,女性的言語反倒是合乎“道統(tǒng)”的中規(guī)入理、明辨是非的勸世箴言。
在重德行尚仁義的傳統(tǒng)價值觀中,對于形體美的認知及表現(xiàn),常依附于倫理道德,以至于被故意忽視。因而在《世說》之前及之后的作品中,鮮少專門品評男性容貌儀表之文字。而《世說》一書中,男性形貌之美,前所未有地獲得了獨立與全面的表現(xiàn),作品甚至專辟《容止》一門,表現(xiàn)男性的容貌行止之美。
我國歷史上著名的美男子,如衛(wèi) 、潘安、王衍等,書中皆有正面的表現(xiàn)。所謂風流名士,多有風姿特出者:如竹林名士中的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而諸如“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如驚龍’”,“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唯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等,極盡自然界之美好事物,象喻名士們的美好風貌,突出其超凡出塵、瀟灑飄逸的純美姿態(tài)。
此外,關于人物相貌的品評,還有諸多細節(jié)的描寫與刻畫,如寫“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凸顯了男子膚色之動人美白;如“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謝公云:‘見林公雙眼,黯黯明黑?!毙蜗蟮孛璁嬃巳宋镅垌迫松癫?。
其中亦不乏“寫丑”之條目,如寫“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寫“庾子嵩長不滿七尺,腰帶十圍”,寫衛(wèi)洗馬“居然有贏形,雖復終日調暢,若不堪羅綺”,但其目的則是為了突出人物的特殊神采:劉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的悠閑自在、不修邊幅的名士風范;庾子嵩“頹然自放”的和順自然、縱情放達的隨性樣貌;衛(wèi)洗馬多病纖弱、我見猶憐的另類柔美等,不一而足,為讀者呈現(xiàn)了男性美的多姿多彩,也表現(xiàn)了魏晉時期人物表現(xiàn)與審美的多元性。
對于男性的“俊爽有風姿”,《世說》可謂敞開心扉盡情欣賞,不吝筆墨隨意揮灑,其描摹之細膩,刻畫之形象,用語之生動,方法之多樣,神態(tài)之畢肖,點睛之妙,傳神之筆,簡潔之中回味豐厚,令人物之美躍然紙上。論者多據(jù)此認為,在文化多元化的魏晉時代大背景下,晉人開始以人自身的形體為審美對象,這是人性覺醒的表現(xiàn),是人對自身認知的全面開始,然而筆者認為,此種認知與對人物的表現(xiàn),僅限于自命風流的士大夫,而不包括記入書中的女性。這從《容止》一門中全為男性描寫便可略窺一斑。
細讀之下,書中所涉女子,絕少正面的儀容體態(tài)描寫,即使寫到歷史上著名的美人,也多為一筆帶過,如寫王昭君“姿容甚麗”,寫魏甄后“惠而有色”,實有“輕描淡寫”之嫌,抽象的用詞,使人物美貌反而模糊不顯,形尚難具,何談神韻?即使寫到女性容貌,也遠不及寫美男子的夸飾,因而與男性美的著意表現(xiàn)相比較,《世說》更看重的是女子的從容淡定,淑良穩(wěn)重。
書中正面品評女性的文字,當推濟尼對謝道蘊與張玄妹的評價:“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薄T多論者多以此為據(jù),證明魏晉時期的女子具有與男子一樣的風韻之美,孰不知正是此種多用于男子的爛熟之詞,恰恰證明魏晉文人心中,女子雖有別樣之美,卻是不足以獲得獨特稱譽的。這也就不奇怪,為什么因紅顏早逝而讓素不相識的阮籍“徑往哭之,盡哀而還”的兵家美女,正面卻未著一筆,因為作者真正要表現(xiàn)的,不是女子如何之美麗,而是男子如何之任情——此處的女子,如其他多處的女子一樣,只是凸顯男子的底色罷了。
兩性形象塑造的巨大差異性,根源于作者特定的價值觀及審美觀。許多研究者,或受《世說》研究慣性的影響,或出于對《世說》人物鮮明個性的偏愛,或緣于對文學歷史長廊中鮮見女性形象的珍惜……難免出現(xiàn)一些認知上的偏頗,文學研究的多元角度,會為文學研究帶來多層次的探求,但歸根結底,只有綜觀文本、時代、歷史,才能全面客觀地把握作品的意涵,更需在其根基之處——價值取向與審美傾向上做些思考。
[1]劉義慶.世說新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余嘉熹.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